叢占修
(中國礦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人類知識的進步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一種發(fā)現(xiàn)自然和社會規(guī)律的可靠方法,近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取得的重大成就與培根倡導的認識的新工具——歸納法密切相關(guān)。但自休謨以來,歸納難題以及事實與價值二分法的提出,對人類自然科學和倫理知識的基礎(chǔ)產(chǎn)生了重大沖擊。反思平衡方法可以看成是對這些問題的一個回應。古德曼首先用它來解決科學認識中的歸納難題。他認為要證明一個歸納推理是正當?shù)?,就是要證明它符合歸納推理的普遍規(guī)則,這與證明一個演繹推理的正當性并無二致。但是如何證明這些演繹或者歸納規(guī)則本身是正當而不是任意的呢?這里無須求助于不證自明的公理,或者人類心靈的本性來說明;它們的證明源于我們拒絕或者接受的特定的演繹或者歸納推理實踐的諸判斷。古德曼指出這里似乎有明顯的循環(huán)論證,但是這是有益的?!耙c在于那些規(guī)則和特定的推理通過被調(diào)整的彼此一致,而以類似的方式被證明為正當?shù)?。如果一個規(guī)則導致了一個我們不愿意接受的推理,那么這個規(guī)則就要被修正;如果一個推理侵犯了一個我們不愿意修改的規(guī)則,這個推理就要被拒絕。”[1]因此反思平衡的過程就是一個在規(guī)則和可接受的推理之間做出相互調(diào)整的審慎過程。
像經(jīng)驗科學中存在一個諸如歸納推理這樣可靠的理性方法一樣;羅爾斯早年思考在道德領(lǐng)域是否同樣存在一個這樣的可靠程序用來解決道德爭議,同時又能避開一些有爭議的形而上學問題。羅爾斯把這個問題分為兩個層次:一是是否存在一個理性的決策程序(類似于歸納推理的法則);二是這個決策程序如果存在是否能由一個合理的研究方法建立起來[2]2-19。羅爾斯把反思平衡的方法應用到道德領(lǐng)域,以指導人們對道德原則的研究;這種方法在這里就變成了一種在道德原則和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之間相互調(diào)整的過程。
實際上羅爾斯訴諸反思平衡方法的目的是復雜的,但主要有兩個方面[3]:一個是分析性的,一個是規(guī)范性的。前者主要是作為發(fā)現(xiàn)工具,去描述或刻畫某種潛在的東西;后者作為規(guī)范標準,用來評價某個東西是否能通過某種標準的檢驗。當然這是一種為了研究而進行的區(qū)分,實際上它們是同一個目的的兩個不同的層面。
反思平衡方法的分析性或者描述性的任務在羅爾斯對道德(或政治)理論任務的解釋中體現(xiàn)出來。他認為正義理論的臨時性目標就是去描述人們的正義感,而那些與人們深思熟慮的判斷相符合的原則就是那些描述他們正義感的原則;因此正義理論就是去發(fā)現(xiàn)一組形式化的正義原則,以解釋我們深思熟慮的判斷?!拔蚁霃娬{(diào)的是至少在一種正義論的最初階段,正是那樣一個理論。它是一個展示支配我們的道德能力,或者更確切一點我們的正義感原則的道德情操理論(回想起一個18世紀的論題)?!保?]羅爾斯認為道德理論的這樣一個任務(研究實質(zhì)性正義觀,或更廣泛一點實質(zhì)性的道德觀的結(jié)構(gòu)),可以使其在研究方法上獨立于哲學的其他部分,比如認識論,以避開那些有高度爭議的道德真理問題。“為了做到這一點,一個人試圖去找到一組與反思平衡中人們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和一般信念相匹配的原則。這組原則表現(xiàn)了他們的道德觀念,同時刻畫了他們的道德感受性。人們可以把道德理論家看作是一個觀測者,也就是說他們企圖展示其他人的道德觀念和態(tài)度的結(jié)構(gòu)?!保?]288這種從深思熟慮的判斷中試圖發(fā)現(xiàn)可以解釋它們的原則的過程,是一種研究和分析問題的方法。如果它是從特殊的、個別的深思熟慮的判斷開始的,這個過程就像歸納推理;由于深思熟慮的判斷也包括一些抽象的原則或觀念,如果是從它們出發(fā)的,這個過程又類似演繹方法。不過最后所有這些各層次的判斷都要融貫一致。由于沒有一個發(fā)現(xiàn)知識的機械的方法,因為發(fā)現(xiàn)知識或真理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賴各種偶然的因素,比如研究者個人的天賦;也是需要經(jīng)歷大膽猜想,小心求證,不斷試錯的過程。因此作為發(fā)現(xiàn)過程和方法的反思平衡并不能保證一定達到其理論目的。[6]
反思平衡還有另一個任務或作用,這就是一旦我們提出一個原則(不管通過何種渠道),就可以反過來把反思平衡程序作為一個正當性證明的程序來檢驗這個原則。反思平衡的這種規(guī)范性作用表現(xiàn)在其理性的標準上。首先,反思平衡的主體和他試圖勸服的對象都是有教養(yǎng)的、具有理性能力的道德個體。其次,深思熟慮的判斷的篩選標準也是以理性為標準的,因此具有最初的可信性。另外,原則和判斷的互相融貫一致是理論的基本規(guī)范性特征。因此即使作為觀測者的我們?nèi)绻麨槲覀冏约夯蚱渌苏业搅艘粋€通過了反思平衡檢驗程序的道德原則,那么我們自己或者其他人就有可能接受或被勸服接受該原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理性的完整標準是普遍而廣泛的反思平衡”。[7]
為了清楚地理解反思平衡方法,就需要分析一下其結(jié)構(gòu)要素和應用步驟。首先反思的主體是誰?他需要具備哪些基本資格?羅爾斯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還是很一貫的,反思的主體就是在此時此地的你、我;或者說作者與讀者之類的人;在羅爾斯的語境下尤其是指西方民主社會中的公民。他們的基本資格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一個正常成年人都應具備的理智、道德和情感的能力,或者用羅爾斯后來概括的理性而合理的個人。勸服的對象與反思的主體屬于同一類人,他們具有相同的資格。實際上勸服某個人,包括自己勸服自己,就是讓自己和別人一同進行反思平衡。
反思平衡的內(nèi)容或材料是什么?答案是一組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深思熟慮的判斷是由反思的主體或勸服的對象做出的。這樣的判斷的挑選標準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理解[2]5-6:首先,這類判斷應該是在最適宜發(fā)揮主體的理性能力的條件下做出的;避免影響理智正常發(fā)揮的場合,比如主體在醉酒、受驚嚇、疲勞等場合;避免在影響主體利害得失的后果的情況下做出,盡量減少各種偏見的作用;反思的主體應該意識到與判斷有關(guān)的各種事實和信息。其次,深思熟慮的判斷還應該具有一些特征,比如具有最初的可信性,反思的主體對它有信心,而不是猶豫不決、模棱兩可;判斷要有穩(wěn)定性,確保在相同的場合,形成相同的判斷,而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判斷最好是直覺性的,這是一個技術(shù)性的規(guī)定,為了避免犯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就要避免預先用一個要尋找的原則作為取舍深思熟慮的判斷的標準。第三,判斷的層次和范圍。深思熟慮的判斷一開始給人的印象似乎只包括一些個別的、具體的判斷,實際上不是這樣,它包括了判斷的所有普遍性層面?!捌浞秶鷱年P(guān)于個人具體行為的特殊判斷,到關(guān)于特定制度和社會政策之正義和非正義的判斷,最終達到更普遍的信念。這些信念包括,對支持基本結(jié)構(gòu)之正義原則的推理進行限制的信念,以及我們通過原初狀態(tài)中無知之幕的觀念所模仿的信念?!保?]50-51這是一個包括了各層次判斷的集合,從最具體的到最一般的,但是其地位都是平等的。
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要在這樣一個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中,試圖發(fā)現(xiàn)一個可以對它們做出最系統(tǒng)連貫解釋的道德或正義原則。因為根據(jù)前面的論述,我們知道這是一個艱難復雜的試錯過程。假定我們通過天才的猜想,找到了一系列的備選原則,現(xiàn)在就需要通過反思平衡來檢驗它們。這里遇到了這個方法步驟中最難以說清楚的關(guān)節(jié)點。可以把它分解如下:
1.對一個人所持有的正義(或道德)原則的檢驗,不是反思平衡前的深思熟慮的判斷,而是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慮的判斷。
這里第一個問題是出現(xiàn)了反思平衡前的判斷(j)和反思平衡中的判斷(j1)的區(qū)分;前者是沒有與一個系統(tǒng)化的原則相互調(diào)整過的判斷集合,后者是經(jīng)過調(diào)整后的判斷。盡管都是深思熟慮的判斷,它們之間一定會有一些不一致的地方。但是因為只有有了一個原則之后反思平衡才能展開;因此要訴諸反思平衡檢驗的原則,同樣和反思平衡中的原則不同。由于即使是天才發(fā)現(xiàn)的原則,也應該受到部分深思熟慮的判斷(至少一個)的檢驗,這樣原則同樣可以分為反思平衡前的原則(p),和反思平衡中的原則(p1)。當然實際上這些原則都有可能已經(jīng)包含在深思熟慮的判斷中了。
2.因為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慮的判斷是經(jīng)過與反思平衡中的原則調(diào)整和修改后的判斷,而一個原則也只能與這樣一個調(diào)整與修改后的深思熟慮的判斷相符合才是可接受的。這樣在一個反思平衡中同時證明了深思熟慮的判斷和原則的可接受性。
現(xiàn)在問題就不是反思平衡前與反思平衡后的區(qū)分,而是可能出現(xiàn)了兩個平衡,j-p和j1-p1,如果一個猜想的原則一旦考慮到j1的檢驗,那么這兩個平衡就可能變成了一個平衡,從而變成了一個完全的循環(huán)論證。
3.既然需要在深思熟慮的判斷和原則之間進行調(diào)整,那么這個關(guān)鍵性的標準是什么?
在早期羅爾斯似乎把深思熟慮的判斷看成了一個檢驗原則的獨立固定的標準,后來他又認為它們都是臨時的固定點,同樣原則也是可以修改的。如果兩邊都是可以修改的,究竟應該修改哪邊呢?羅爾斯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標準。或者我們想象他可能給出一個實用主義的標準,比如看原則的解釋范圍的大小。
為了澄清反思平衡方法的內(nèi)在層次結(jié)構(gòu),羅爾斯區(qū)分了狹義的反思平衡與廣義的反思平衡。狹義的反思平衡是指,假設(shè)我們一旦發(fā)現(xiàn)了某個正義原則(及其背后的正義觀),只對某個人的原始判斷進行較小的修正就能使這個人的判斷與原則達成一致,這時我們說這個人處于狹義的反思平衡中。[8]51這種平衡之所以是狹義的,是因為雖然其普遍信念、首要原則和特殊判斷達成了一致,但是這種一致只是需要最小的修正;尤其是這個人沒有考慮其他各種可能的正義觀及其論證力量。當然這種平衡依然有其獨立的正當性證明的力量,也就是說一旦這樣一個原則得到展示就能證明可以被這個人所接受。現(xiàn)在的問題是可能存在著多個這樣的正義觀,從哲學上講,能否在這些相互競爭的正義觀之間做出取舍呢?或者用羅爾斯的話說:“從一個道德觀察家的角色來看,我們要研究當人們有機會去考慮其他似乎合理的正義觀并且評估其支持性理由時,他們會承認或接受什么重要的原則?!保?]289
這是引進廣義反思平衡的契機,廣義的反思平衡就是指當某個人已經(jīng)認真考慮了其他正義觀念以及與這些正義觀念相關(guān)的各種論證力量的時候的情況。這種平衡之所以是廣義的,是因為這個人的普遍信念、首要原則和特殊判斷保持一致,是經(jīng)過他在范圍廣泛的反思和對先前眾多觀點加以考慮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8]52當然由于存在眾多可能的正義觀,對它們一一反思是不現(xiàn)實的,人們實際上只能考慮他們哲學傳統(tǒng)中比較熟悉的、主要的正義觀;比如契約主義、功利主義和直覺主義等。廣義的反思平衡的結(jié)果可能是不確定的,或許會有某種特定的正義觀勝出并贏得大家的一致認可;也可能每個人依然認可對立的正義觀;更大的可能是保留下來為數(shù)不多的正義觀。保留下來的正義觀又有幾種情況,或者彼此對立;或者形成幾個不同的范式,它們在某些地方有共同之處。
狹義與廣義的反思平衡的區(qū)分可能為理解反思平衡過程中出現(xiàn)的難題提供一些思考的線索,比如前反思平衡的深思熟慮的判斷與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可以大致對應狹義反思平衡中的判斷和廣義反思平衡中的判斷。前者把判斷作為臨時不動點,尋求原則;而后者則可能連原則都會發(fā)生改變,進而改變我們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因此似乎可以把狹義反思平衡與廣義反思平衡歸結(jié)為這樣的直覺性關(guān)系,前者為我們提供出不同的正義觀,后者提供一個在不同狹義反思平衡中選擇的標準。但是從理論上說清楚二者的關(guān)系還有一定的難度。
讓我們假設(shè)一個人A持有一組深思熟慮的判斷集 Aj={a1,a2,a3,……an},另一個人 B持有一組深思熟慮的判斷集Bj={b1,b2,b3,……bn}?,F(xiàn)在A只在他現(xiàn)有的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中,進行了狹義的反思平衡,在一般信念、首要原則和特殊判斷之間稍微調(diào)整后取得了一致。B也同樣取得了一致。現(xiàn)在假設(shè)A開始廣義的反思平衡,也就是開始考慮B所持有的那組在B看來是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現(xiàn)在的問題是B的那一組深思熟慮的判斷與A的是什么關(guān)系?這里有幾種情況:1.兩個深思熟慮的判斷集相同,結(jié)果廣義的反思平衡之后與前兩個狹義的反思平衡一致,這種情況一般不存在。2.兩個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之間完全不一致,廣義的反思平衡后,導致兩個不同的廣義的反思平衡狀態(tài),這種情況也很少。3.一個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包含另一個,比如B包含A,廣義的反思平衡后,B的狹義反思平衡可能取代了A,這種情況有可能發(fā)生;因為A的深思熟慮的判斷集選擇的較窄,漏下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判斷,或者沒有在所有層次的判斷上達成一致,這時A所達到的平衡也可以稱為部分的反思平衡。4.A和B是互補關(guān)系,兩個人都認可對方的判斷,但各自的集合卻沒有包括對方;因此兩者都是部分的反思平衡,兩者合起來共同組成一個充分的反思平衡,可能會使兩者原來的觀點都發(fā)生變化。5.A的深思熟慮的判斷與B的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是交叉關(guān)系,這里出現(xiàn)更難處理的問題。這可能會出現(xiàn)如羅爾斯所言的,廣義的反思平衡后,發(fā)現(xiàn)它們分別是類似不同公理系統(tǒng)的理論范式,很難在整體上排出優(yōu)劣,只能指出它們在處理具體問題時可能會造成不同的后果。也可能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假設(shè)一開始有另一個人C,他所持有的深思熟慮的判斷恰好是A和B的交集;C在狹義反思平衡中取得的原則可能經(jīng)過A、B廣義的反思平衡后被接受。這里的一個理論疑難是,對A、B而言,這就意味著要用一個他們在一定范圍的判斷集合中所取得的原則來調(diào)整各自整體范圍的深思熟慮的判斷。一個可能的解釋是面對來自對方的壓力,使各自喪失了在某些判斷上的信心。以上分析也適合就一個特定的人對自己深思熟慮的判斷進行平衡的過程中,試錯性地選取不同范圍內(nèi)的判斷集合,先在一定范圍內(nèi)達成平衡,再在整體上達成平衡,從而發(fā)現(xiàn)最符合自己的正義觀。
就第五種情況而言,還要考慮以下問題:首先是反思的策略問題,是先通過廣義的反思平衡找到它們之間的交叉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從而找到他們共同接受的正義原則;還是分兩步,先假定他們對深思熟慮的判斷有共識,從這個共識出發(fā)通過部分的反思平衡找到可接受的原則,然后再通過廣義的反思平衡建立其共識與其他各自的諸深思熟慮判斷的關(guān)系。這是一個思考理論的策略問題,羅爾斯選擇的是后者。當然共識的判斷不僅僅是通過反思平衡來決定的理論問題,而可能是與長期共同的生活實踐有關(guān)系。其次就是反思的范圍問題,不同的深思熟慮的判斷集合出現(xiàn)交叉關(guān)系,可能與人們反思的主題的范圍有關(guān)系。與此相關(guān)的一點就是反思平衡的目的是刻畫一個人的道德觀,還是刻畫或?qū)ふ乙粋€共同體中公共的道德觀。與此相對應的是深思熟慮的判斷是包括每個人的所有判斷(既有與別人相同的,也有自己的),還是只包括與別人共同認可的判斷。顯然按照一般的理論目的,我們主要關(guān)注的是公共的道德;因此反思必須從公共的判斷開始。從這個角度看,可以把從公共的判斷出發(fā)的反思平衡稱為部分的反思平衡。但是考慮到個人的完整性,或者說理論的目的是要勸服一個個具體的人;因此這個公共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必須與每個人獨特的私有的深思熟慮的判斷相融貫一致。當然如果在一個高度同質(zhì)化的社會,這個問題容易解決;但是如果在高度分化,或者如羅爾斯所講的理性多元化的社會中,這就是一個問題。在共識的判斷與各自其他的判斷在每個人深思熟慮的判斷的各個層次上的整體調(diào)整(也就是每個人的廣義的反思平衡)就沒有一個固定的、公共可參考的模式,后者可以稱為私人的反思平衡。
以上述分析為參照我們看看丹尼爾斯對狹義和廣義反思平衡的處理方式。丹尼爾斯認為,狹義的反思平衡只是在深思熟慮的判斷和原則之間來回思考,它只會導致不同的正義或道德觀;為了展示這些不同的正義觀之間的論證力量和弱點,就需要進行廣義的反思平衡?!皬V義的反思平衡方法是一種在被某個特定的人所持有的一個有序的三個部分組成的信念集合中——即(a)一組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b)一組道德原則,和(c)一組相關(guān)的背景理論——產(chǎn)生融貫的企圖?!保?]為了發(fā)現(xiàn)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需要進一步挖掘它們之間的深層結(jié)構(gòu)。這里有兩個層次:首先,c中的背景理論對b中的原則產(chǎn)生一個獨立的約束bc,同時a中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同樣對b中的原則產(chǎn)生一個獨立的約束ba。很明顯為了使這個理論有意義,這兩個約束不能是相同的。由于背景理論中的約束也是表現(xiàn)為形式化的一些深思熟慮的判斷,因此約束背景理論的一組深思熟慮的判斷與a應是分離的,并且前者要超出后者的范圍。其次,為了解決不同的狹義反思平衡之間的僵局,防止道德原則僅僅是對深思熟慮判斷的偶然一般化的結(jié)果;背景理論的約束性要比a中的深思熟慮判斷中的約束性更可取。廣義的反思平衡就是通過運用背景理論的獨立性約束從不同的狹義反思平衡中挑選出更符合獨立約束的原則。因此一個理論(比如羅爾斯)的阿基米德點只有在背景理論可接受的情況下才能固定。
實際上這個過程仍可以分解為兩個狹義的反思平衡,一是a和b,一是b和c,廣義的反思平衡就是要同時考慮這兩個論證過程。不過按照羅爾斯的思路a和c中的深思熟慮的判斷完全可以合成一個集合。同樣這里a和c的關(guān)系依然難以處理,這可以套用我們前面的分析。實際上背景理論的引入并不能必然解決狹義的反思平衡帶來的僵局;因為按照羅爾斯的看法,所有的深思熟慮的判斷,不管是a中的,還是c中的,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優(yōu)先地位,都是臨時的固定點。不同的狹義反思平衡是否認同同一個背景理論(及其所表現(xiàn)的深思熟慮的判斷);或者說背景理論是否只支持某種特定的反思平衡,這兩種情況都面臨許多問題。就二者的關(guān)系而言,或者只存在一種廣義而充分的反思平衡,所有狹義的反思平衡都是互補的整體的一部分;或者存在許多不同的廣義而充分的反思平衡,但它們之間有交叉關(guān)系,而那個交叉的集合又可以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部分的反思平衡。在《正義論》中,羅爾斯訴諸的似乎是前一種策略,因為一種廣義的反思平衡相對于功利主義而言更支持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政治自由主義》中訴諸的是后一種策略。
不管是狹義的反思平衡還是廣義的反思平衡,都是一個理論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其區(qū)別也不能絕對化。它們面臨的共同困難是深思熟慮的判斷與原則之間的取舍問題,羅爾斯這里并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的標準①對廣義反思平衡與狹義反思平衡之間關(guān)系的詳細分析可參考Margaret Holmgren,the Wide and Narrow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1989,(1),第43-60頁,作者認為廣義反思平衡與狹義反思平衡之間的差別被(丹尼爾斯)過分夸大了,實際上兩者更多是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而不是相互競爭的技術(shù)。不過需要指出的是作者是從道德認識論的角度去理解反思平衡方法的。。反思平衡方法是協(xié)調(diào)個人推理與公共推理的手段。就公共道德推理而言,應該超然于各種本體論和認識論前提之外,懸置真理問題;同時也避免使用各種有爭議的宗教、語言學或者自我等觀念。但是公共的反思必須經(jīng)受個人反思的檢驗,也即這種公共的道德推理必須與個人的其他判斷融貫一致,并且完全可以從中自由吸取支持公共原則的理由。不過公共反思是公共可言說的,而個人反思則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模式。個人反思只關(guān)注和某個特定社會相聯(lián)系的個人的道德或政治法則的正當性問題。盡管反思平衡作為一種個人審慎思考的理性方法具有一定的規(guī)范性力量,從而使這種方法可以作為理論批判和驗證的標準;但是由于其虛擬性、動態(tài)性和蘇格拉底式的特征,又使之不適合作為設(shè)計一種實質(zhì)性理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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