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永軍(山東省無棣一中)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唐·李白《將進(jìn)酒》
千百年來,以能飲或善飲而留其名傳于世者,似乎只有劉伶。在“竹林七賢”的故事集里,地位最下的劉伶似乎僅憑釅釅的酒意就名列其中。雖然,他的醉酒,較之嵇中散的玉山傾倒、阮步兵的當(dāng)壚酤酒,少了幾分龍章鳳姿、幾許天質(zhì)真誠;甚至,比起知“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而“求為步兵校尉”的阮籍,自詡“以酒為名”的劉伶,亦欠缺了一份率意通透。但是,“劉玲醉酒”卻不只被后人提煉成一個典故,更被打造成一個品牌,甚至演繹成一種取向。原因何在?難道果如王孝伯所說“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些許“名士”原本只是一份虛名?!——還是讓我們回到劉玲的年代,最好能夠與他一路同醉。
“竹林七賢”的時代,介乎魏晉之間。司馬氏和曹魏的角斗,席卷了社會的每個角落,作為能“以學(xué)居位”和“有才智堪用”的士人,更被推到了時代的風(fēng)口浪尖。在“名士少有全者”的亂世,怎樣全身遠(yuǎn)禍、實(shí)現(xiàn)自我價值,這不只糾結(jié)著他們更多舍身守義與茍全性命的考量、聞達(dá)諸侯與清白身后的選擇,更直接關(guān)乎他們拒斥同流、進(jìn)退窮達(dá)的取舍——置身亂世,士人們不只需要一種睿智,更要憑借一種實(shí)力甚或兼?zhèn)湟环N技術(shù)?!捌哔t”當(dāng)中,阮籍無疑達(dá)到了最好。他揚(yáng)棄了嵇康式的“峻切”,回避了山濤們的諂媚,不隱不仕、又隱又仕,在“發(fā)言玄遠(yuǎn),口不臧否人物”中保持了統(tǒng)治者容忍的底線。同時,不俗的出身(“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和不凡的名氣(“嘗隨叔父至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也成為他最雄厚的依仗。凡此種種,令他的不合時宜,得到了普遍的默許,幫助他既免于罹禍又保全了清名。因此,對于他的“胸中壘塊,故需酒澆之”的“障眼法”,盡管早已被人們參透,只是,阮籍不說,人們便不會道破。
但是,對于劉伶,“身長六尺,容貌甚陋”的他,不只欠缺那個時代厚愛的美姿、風(fēng)度,更無法擁有阮籍那樣的資力和憑仗。晉武帝泰始初年,只是因?yàn)樵趯Τ⒉邌枙r強(qiáng)調(diào)無為而治,他就以無能被罷免。比起阮籍的“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的隨意和輕松來,劉伶的仕途不僅艱難,更可以看出他受到的輕慢和不被倚重。如果說阮籍可以因醉酒而明志,劉伶則只能借酒醉以寄身。他若要肆志放情,必須比阮籍做得更隱晦、更高明。
(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p>
——《晉書·列傳十九》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dāng)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眿D曰:“敬聞命。”供酒肉于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jìn)肉,隗然已醉矣。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
劉伶醉的是身,醒的是心。較之嵇康的堅定、阮籍的幽思、王戎的騎墻,劉伶或不能、或無力、或不屑,飲酒,不得已成為他對那個年代最無奈卻最堅定的反抗、最無力又最妥帖的選擇?!疤焐鷦⒘?,以酒為名”,博得“酒徒”的稱號,是其有意為之,亦是其無奈為之?!熬?,正使人人自遠(yuǎn)?!?《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在紛亂與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生活面前,劉伶借著釅釅的酒意,巧妙地與世隔絕,借以保持高傲的自尊。他喝得越放誕、越真實(shí),得到的安全感就越堅厚、得到的自由就越超脫,而他的反叛、不合時宜也就越堅定、越張揚(yáng)。
劉伶恒縱酒放達(dá),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經(jīng)·王風(fēng)·黍離》)其實(shí),劉伶并不介意被“譏”,相反,他還會陶醉于被“譏”。因?yàn)?,“譏”他的人越多,表明被他“欺騙”的人也就越多,他得到的安全也就越多。套用劉伶的話,入其“裈中”的人越多,“知其心憂”“明其何求”的人也就越少。在紛亂與殘酷的現(xiàn)實(shí)面前,每每迫使人做出兩難的選擇,要么妥協(xié),要么抵抗。而劉伶“以酒為名”,借著酒態(tài)實(shí)現(xiàn)了沉默。他的沉默,貌似逃避,卻是一種對黑暗現(xiàn)實(shí)最堅定、最有韌性的對抗。
阮籍劉伶智如海,人間有道作糟丘。
酒中無諍真三昧,便覺嵇康輸一籌。
——宋·黃庭堅《謝答聞善二兄九絕句》
隔世而后的黃山谷,可算劉伶的知音。只不過,較之阮籍式的痛飲,劉伶的長醉,有著更多的被迫與無奈?!按蟀г趹眩呛阊运鼙M”,他的“智如?!崩?,掩藏著更深切的悲涼和“心焦”。而這,或許正是“劉玲醉酒”千百年來最引發(fā)后人深思、共鳴,最打動人心的所在——唯有長醉,才有可能保全殘軀、守護(hù)清白;雖然才不世出,卻只能枉置天分。在士人的心里涌動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志向和“朝聞道,夕死可也”的執(zhí)著,全被他消融進(jìn)一杯酒中,這是一種怎樣的大智與大愚?抑或是一種怎樣由大喜里演繹出的大悲?
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麹借糟。
——劉伶《酒德頌》
天生劉伶,何得以酒為名?!世道不彰,志士遁形。在他的“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麹借糟”里,表現(xiàn)出的是“無思無慮,其樂陶陶”的灑脫,是遠(yuǎn)離“是非鋒起”“不聞雷霆之聲”“不覺寒暑之切肌”的超越,更是“終身履薄冰”的心焦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zhí)著?!熬?,正引人著勝地?!?《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對于劉伶,正是以酒觴為“勝地”,堅守自己的不合時宜,使自己成為時代的邊緣者。
卻笑癡人妄分別,何人未必勝劉伶?
——宋·劉克莊《別賦一首》
但是,對于劉伶,卻何曾想勝過別人抑或讓別人勝過?活在當(dāng)下又超越當(dāng)下的劉伶,留給后人的是一聲最深沉的嘆息、一份最深刻的思索——
盛世遍澤,何由劉伶醉窮巷;吾曹躬逢,最使杯酒助豪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