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津偉
(山東大學(xué) 法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近年來,“紅學(xué)”熱潮愈發(fā)高漲,“紅樓”中的詩詞歌賦、飲食文化、婚嫁喜事、服飾穿戴等方面研究都可謂碩果累累。然而,在眾多研究群體中,我們很少見到法律學(xué)者的身影。作為描寫封建大家族生活的經(jīng)典之作《紅樓夢》中,眾人的生活離“國法”較遠,家法卻是觸手可及,賈府的內(nèi)部糾紛大多都是依據(jù)家法解決的,在這個封建大家族中,用以別尊卑定等級的禮制規(guī)范更是滲透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賈府中上至賈母,下至丫頭、小廝,無不生活在家法和禮制之下,可以說,家法禮制構(gòu)成了他們?nèi)粘P袨樽钪匾闹贫拳h(huán)境。不管是家法族規(guī)還是禮制,都不可能完全得以順暢實施,《紅樓夢》以豐富細膩的情節(jié)描繪了家法和禮制的種種異化,對這種異化現(xiàn)象的闡釋有助于理解當時的禮法大環(huán)境,以及對相關(guān)情節(jié)的準確解讀,同時也能以《紅樓夢》中活生生的細節(jié),以小窺大,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以禮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
中國古代的家法與國法互為表里,國法默認了家法的存在,通過家法來處理國法無力管理的基層事務(wù),而家法也因國法的認可獲得了正當性,在維持家族秩序,輔助國法運行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正所謂“家齊所以國治”。例如《紅樓夢》中的賭博和盜竊案件,都是通過家法處置的,對社會危害性不是很重的案件來說,運用家法予以處置更為便捷,也更易于發(fā)揮教化作用。家法發(fā)揮著修身、齊家的功能,國法起著治國、平天下的作用,二者共生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能。中國古代的家法與國法之所以能和諧共存,相互促進,是由于它們都以禮為內(nèi)核,體現(xiàn)人倫道德的“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國法和家法都是以其為基礎(chǔ)展開的。 然而,這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很多時候,家法并不與國法相一致,家法有其自身的運作方式,有時甚至為了維護“小家”的利益而有損國家的法律秩序。
清代對賭博的懲罰很嚴厲,《大清律例·雜律》中也有專門的賭博條款,規(guī)定“凡賭博,不分兵民,俱枷號兩月”;凡民人“開場誘引賭博,經(jīng)旬累月,聚集無賴放頭、抽頭者,初犯杖一百,徒三年;再犯杖一百,流三千里”;“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財物入官,其開張賭博之人問罪。止據(jù)見發(fā),為坐職官加一等”。官員參賭就要革職,不準折贖,永不敘用。
然而,在《紅樓夢》中,我們卻不時能看到賭博場景,怡紅院里,晴雯公然拿著錢出去會賭,遇到寶玉打趣,只說“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寶釵讓婆子雨夜給黛玉送燕窩,黛玉直言誤了婆子的事:“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fā)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這婆子也說,幾個上夜的人會個夜局,即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guān)了,就該上場了”。就連一向不問俗務(wù)的黛玉都清楚上夜的人一起設(shè)局開賭,早已習(xí)以為常,可見這已是賈府公開的秘密,在賈母發(fā)現(xiàn)之前卻不見有何懲治措施。對此,探春的一席話頗令人深思:“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相打之事”[1]571。斗牌擲骰,小輸小贏,只是“頑意”,設(shè)了頭家賭資很大的,才算是賭博,可見,家法中對賭博的認定是相當寬松的。
在懲罰力度上,國法要比家法嚴厲的多。按律法,參賭之人要俱枷號兩月,杖一百,族長賈珍要受處分,而賈母對他們的處罰只是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nèi),家主竟沒有任何的處罰。顯然,家法比國法的懲治要輕很多,國法就這樣不時被家法消解甚至架空。
在第六十一回中,柳家的五兒因茯苓霜、玫瑰露事件,被捆著等候發(fā)落,鳳姐覺得雖不是她偷,但難免有不守規(guī)矩之處,為整頓秩序,“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平兒勸她“得放手時且放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還是將五兒母女帶回,繼續(xù)當差。可見,就是鳳姐這樣極為嚴苛的管理者,也不可避免地照顧到人情世故,從而會在家法執(zhí)行中網(wǎng)開一面,家法亦隨之一點點松弛。與國法設(shè)立專門的強制機關(guān)不同,家法就靠家族中有權(quán)威者施行,一方面,容易因為家主缺乏威懾力或人力不足等因素放松了對一些危害行為的懲治;另一方面,家法的執(zhí)行者與被處罰者本身就是長幼或主仆關(guān)系,混合著各種人情因素,加之負有教化指責(zé),執(zhí)法不嚴也就成為家法施行中常出現(xiàn)的弊病,賈府的根基就在家法的逐步廢弛中一點點地被腐化了。
鳳姐病倒,探春協(xié)助管家時,也曾一度清除宿弊,嚴格照章辦事,“找?guī)滋幚κ屡c有體面的人開例,做法子鎮(zhèn)壓,與眾人做榜樣”,哪怕事關(guān)深得賈母寵愛的寶玉和鳳姐,她也敢直陳利弊,剛正反駁。這期間探春的親舅舅過世,按賈府的舊例賞銀二十兩,鳳姐為籠絡(luò)探春,吩咐平兒告知探春可自行裁奪,再添些也使得。探春勃然大怒,痛斥鳳姐“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好人”。不難看出,鳳姐雖然管理嚴明,但涉及私人關(guān)系時,徇私違例,適度裁奪,在她看來也無可厚非,這與探春的鐵面無私形成鮮明對比。探春剛開始協(xié)助管家時,賈府上下對其不徇私情、不礙面子的做法極為不適應(yīng),可見,“法治”并非賈府的常態(tài)。鳳姐管家時,之所以能井井有條,上下有序,主要還是基于鳳姐個人威懾力。鳳姐對待家法舊例的態(tài)度也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法律觀念,依靠法律治國齊家,但絕非尊崇法律至上,適當?shù)臅r候,法律可因人情而變通。探春有心嚴格依法治家,但無奈困難重重,得不到眾人的理解,更形成不了慣例,她所尊奉的家法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狀態(tài)終究曇花一現(xiàn)。賈母的護短,鳳姐受到人情干擾,都會導(dǎo)致家法的廢弛,賈府經(jīng)過近百年的昌盛之后,終于盛極而衰,而家法的廢弛也是導(dǎo)致其走向衰敗的原因之一。
“堂而皇之”的三綱五常并不代表現(xiàn)實,社會生活遠要比這復(fù)雜。在《紅樓夢》中,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掌握支配權(quán)的現(xiàn)象到處可見,榮國府里,次子賈政夫婦執(zhí)掌管家權(quán)力而非長子賈赦,還有寶玉與丫鬟、小廝們的平等相處,大觀園里少女們對自由情感的執(zhí)著追求,都有悖于當時禮制。這些違禮現(xiàn)象原因何在,又有哪些合理性可言,將是我們要仔細闡釋的問題。
中國古代是典型的男權(quán)社會,女性被要求“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是一貫的禮法精神。然而,在《紅樓夢》中,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賈母和王夫人對家庭事務(wù)具有決定權(quán),賈璉的權(quán)力比不上王熙鳳,連薛蟠這樣的“呆霸王”都被夏金桂處處挾制。
在賈府中,賈母具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其意志容不得半點忤逆,在賈寶玉的婚姻大事上,賈母有最終決定權(quán)。在第六十六回,尤二姐調(diào)侃尤三姐,將她與寶玉湊一對,小廝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寶玉)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1]513-514。由此可知,寶玉的婚事全在賈母的一句話上。
賈璉的乳母趙嬤嬤想為自己的兩個兒子討點差事,和賈璉說了多次,都未見應(yīng)準,就當著賈璉的面央求鳳姐。鳳姐聽了笑道:“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就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么不知道他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墒乾F(xiàn)放著的奶哥哥,哪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得白便宜了外人?!盵1]117趙嬤嬤聽了說了實誠話:“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得愁了”。分明是鳳姐自己才是真正能做主的,而她卻沒半點謙讓,趁勢損了丈夫一通,鳳姐之權(quán)顯然蓋過了賈璉。到底是哪些因素導(dǎo)致鳳姐等人在賈府中壓過男權(quán)特別是夫權(quán),我們結(jié)合小說中的情節(jié)一一作出分析。
第一, 這是由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模式?jīng)Q定的。按照中國傳統(tǒng),丈夫外出創(chuàng)事業(yè),為家庭提供經(jīng)濟來源,妻子則在內(nèi)料理家庭事務(wù),撫養(yǎng)教育孩子。這要求女性對家庭具有獨立的管理權(quán),否則事事征求在外丈夫的意見,家庭就無法正常運作。賈政和賈璉時常外出,家族事務(wù)的管理自然就落到了王夫人和鳳姐身上。賈政在外,寶玉的婚事就由賈母、王夫人和鳳姐共同商定,充分體現(xiàn)女性在賈家內(nèi)部事務(wù)上的決定權(quán)。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她們可以越過男性直接對外打交道,當涉及正式的外部事務(wù)時,還得男性出面。第十五回中,鳳姐受饅頭庵老尼之托,干涉張金哥婚事,還得托賈璉之囑,修書一封。
第二, 出于孝道。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盵2]143在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中,孝處于最核心的地位,其他的倫理準則都由此產(chǎn)生。《紅樓夢》中,賈母在榮國府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和兒孫們謹守孝道分不開的。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原先賈政覺得自己痛打?qū)氂袷菫榱藘鹤忧髮W(xué)上進,“打之有理”。賈母出場后,一頓怒斥,“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層層遞進的斥責(zé),讓賈政無地自容,只能苦苦“叩求認罪”。就是內(nèi)當家鳳姐在重要事情上也都得請示賈母,這不得不歸功于兒孫們的孝順。
第三, 女性自身的能力及家庭背景。 如果說賈母在家中不可動搖的支配地位是代替過世的丈夫行使權(quán)力,也出于晚輩的孝順,那么王熙鳳的管家權(quán)力來自何處呢?這來自于賈母和王夫人對其的授權(quán),為什么在晚輩中,單單鳳姐深得老祖宗的寵愛,獲得統(tǒng)管榮國府家政的權(quán)力?這與她的精明強干、辦事利索是分不開的。秦可卿死后,賈珍和尤氏先后病倒,寧國府亂成一團,權(quán)責(zé)不清,下人們互相推諉,一經(jīng)王熙鳳出面料理,很快井井有條、秩序分明,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王熙鳳的出眾管理能力,一旦缺了她,賈府的正常運作就出問題。值得一提的是,娘家實力對女性在夫家的地位具有重要的影響。在王熙鳳背后,有著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作為強大的后盾,王熙鳳曾以挑釁的語氣對賈璉說,“掃掃王家的地縫就夠賈家過上一年”,而賈璉只有示弱的份。
反觀賈府中的男人,賈赦縱情聲色,賈政雖為人清廉卻從不問俗務(wù),賈璉又時常外出,因此迫切需要能獨當一面的女性起支撐作用,女性直接站到前臺也就成為一種必然。鳳姐執(zhí)掌賈府的管理權(quán),與其說是牝雞司晨,不如說是賈府男性無人堪當重任情形下的自然選擇。此時,傳統(tǒng)禮制無法起到強制性的約束作用,夫為妻綱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架空。從這個層面上看,女性執(zhí)掌家庭管理權(quán),壓過夫權(quán),并非是家庭混亂的表現(xiàn),而是她們力挽狂瀾,維持家庭正常運作,其背后是曹雪芹對鳳姐等人才智的由衷贊賞。
《紅樓夢》里,掌管榮國府家政的不是長子賈赦及邢夫人,而是次子賈政夫婦,賈母多次提到自己年長不管事,家庭內(nèi)部事務(wù)已由王夫人定奪,雖然王熙鳳事無巨細地管理家務(wù),但遇到重要事情,還得向王夫人請示,很多情節(jié)都顯示王熙鳳管理權(quán)直接地來自王夫人的讓渡。在林黛玉進賈府一回中,我們看到賈政夫婦和賈母住一起的,而賈赦卻別院另住,顯然與中國傳統(tǒng)的長子為上,由長房管理家庭事務(wù)的宗法制度不相符,這一有悖禮制的局面是由多種因素綜合決定的。
首先,這與賈政、賈赦二人的性格有關(guān)。賈政為人端方正直,恪守儒家禮義,從小就深得長輩喜愛。而賈赦卻完全是另外一番習(xí)性,“放著身子不保養(yǎng),官兒也不好好做”,只圖享樂,不務(wù)正業(yè)。兩相比較,賈母自然更中意賈政。其次,邢夫人貪婪、固執(zhí)且好生事,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斂收財貨為自得,家中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俱由賈赦擺布,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相形之下,王夫人就顯得內(nèi)斂而沉穩(wěn),善于藏拙,雖不如王熙鳳那樣具有一流的管家才干,卻也是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更為重要是,邢夫人未育子嗣,“一生無兒無女”;王夫人為賈家生了二男一女,既有尊為貴妃、給家族帶來至高榮譽的元春,更有聰明靈秀、被賈母視為命根子的寶玉,子貴母榮,進一步提高了王夫人在賈府中的地位。此外,王夫人出身于地位顯赫的金陵王家,有強勢的娘家背景。反觀邢夫人,其家人經(jīng)常得靠賈府救濟,侄女邢岫煙寄居賈府時需要靠典當衣服過日,可以看出邢夫人的娘家應(yīng)該比較一般,甚至可以說清貧,這難免影響到其在夫家的地位。由此看出,中國傳統(tǒng)的大家族絕非毫無疑義的長房為大,而是兄弟和妯娌之間在品性、能力和家族聯(lián)姻等方面展開競爭,占據(jù)優(yōu)勢者會受到長輩的青睞。
寶玉是怡紅院的主子,襲人、晴雯和麝月等人則是服侍他的丫鬟,按理說主子自然有權(quán)利要求下人絕對服從,寶玉不僅絲毫不擺主子的譜,反過來竟還要受她們的氣被她們轄制。在第二十一回,寶玉和襲人等鬧了矛盾,襲人不高興了,不理寶玉。對此,書中寶玉的心理描寫很有意思:“若拿出做上的規(guī)矩來鎮(zhèn)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1]147。可以看出寶玉并不愿意拿主子的身份來壓下人,相反他倒是以一種平等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們。晴雯貼對子手凍冰了,他趕忙給捂手,晴雯為他補孔雀裘,他一會問喝水不,一會讓歇歇,一會又給她墊枕頭,可謂無微不至。寶玉在心情不好時曾拿出過主子的脾氣,踢了襲人一腳。這一腳,在奴性十足的襲人看來,盡管造成了她吐血,還認為主子踢得正當,不加反抗,而晴雯大為不平,借題發(fā)揮,強烈抗議他的少爺脾氣,寶玉竟也委婉認錯。在缺少平等理念的那個時代,曹雪芹表達出跨越懸殊的社會等級,尊重人,弘揚人性的平等思想,實屬難能可貴。
在程朱理學(xué)之后,傳統(tǒng)的“禮”逐步走向異化,變成了“存天理,滅人欲”。這時,“禮的功能被片面地強調(diào),變?yōu)橹粮咧碛脕盱柟谭饨▽V浦刃?,仁愛精神被禮制規(guī)范所窒息,道德失去了對人的關(guān)懷與尊重,這時候道德就走向了人的對立面”[3]。在這樣的背景下,《紅樓夢》中的女子卻大多都有渴望自由的理想,追求愛情的勇氣,不管是坦誠率真,用自己的生命守候愛情的林黛玉,還是苦苦等待心愛之人,為證明自己清白不惜拔劍自刎的尤三姐,都體現(xiàn)了追求自由情感,張揚人性的啟蒙思想,沖擊了壓制人性之傳統(tǒng)禮教。
曹雪芹在描寫寶釵時,一方面,如脂批所贊“曾經(jīng)嚴父慈母之明訓(xùn),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jié)”,“坦然自若,亦不見逾規(guī)越矩也”;另一方面,她卻以螃蟹詩諷世:“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鋒芒犀利,對傳統(tǒng)禮制的諷刺躍然紙上。寶釵斥責(zé)黛玉行令時用了《牡丹亭》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冷眼看去,寶姐姐比林妹妹更自覺地謹守禮法,然而寶釵接著坦然說,《西廂》、《琵琶》等書,自己小時候也偷偷背著看,后來大人們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連如此知事明理的寶姐姐都看“禁書”,這對傳統(tǒng)禮法不失為極大的諷刺。大觀園里的女孩正當妙齡花季,讀《西廂記》、《牡丹亭》,憧憬愛情與自由,極為自然,如果動輒拿禮教壓制其她們自然而本真的情感,指責(zé)其越軌不守禮,禮教的正當性何在,這確實令我們深思。
禮法融合、引禮入法是指用儒家的倫理道德指導(dǎo)法律,倫理規(guī)范與法律規(guī)范融為一體,這也是中華法系最突出的特征。“我國傳統(tǒng)上是一個注重血緣親族的國家,從周公制禮的‘親親’、‘尊尊’,便可看出我國傳統(tǒng)社會一直追求一種上下尊卑,家族內(nèi)部有序和諧的目的與原則?!盵4]《禮記》云:“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倍偈嬖疲?禮者)“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外內(nèi)遠近新故之級者也?!倍Y強調(diào)等級差異,注重依據(jù)身份的不同予以區(qū)分對待,引禮入法,必然會帶來法律上的等級差別。
在賈府里,上至賈母,下至丫鬟、小廝,是以一個同心圓的形式向外擴散的,“每個人權(quán)力的大小、地位的高低完全取決于同主人距離的遠近,廚房的使役地位不僅不能與襲人、晴雯這樣的貼身丫鬟比,連伶人都不會把他們放在眼里,而這一同心圓的權(quán)利,地位擴散的理論,適用于中國社會一切組織機構(gòu)”[5]19。賈母在賈家是中心人物,往下是兒子兒媳輩的賈政和賈赦夫婦,再往下是寶玉和迎春、探春等孫兒輩,呈金字塔形狀排開,丫頭、小廝等奴仆們則處于更為外圍更底層。
清代的法律,允許對通奸處以私刑,允許捉奸,并可當場殺死通奸男女。《清刑律·人命篇》規(guī)定:凡妻妾與人奸通而于奸所親獲奸夫奸婦,登時殺死者勿論。就是家法族規(guī),一般都對通奸予以極為嚴厲的處罰,費成康教授抽取了20份中國古代的家法族規(guī),分析顯示位于重點處罰行為之首的就是奸淫亂倫,不少家族都規(guī)定可對奸淫行為處以“勒死、即令自盡、處死鳴官”[6]120-125。
賈璉與鮑二家的媳婦通奸,被王熙鳳當場抓住,便撒潑向賈母告狀,賈母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兒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兩口酒,又吃起醋來”[1]326。賈母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將犯奸之事給處理了,連家法都沒有任何處置,給人感覺只是賈璉生活不檢點,鳳姐見了爭風(fēng)吃醋而已,不會輕易將其與犯奸聯(lián)系起來??少Z璉與鮑二老婆的偷歡,不就是奸情么?這就不能不說到儒家道德的雙重標準了,儒家道德所強調(diào)的“貞節(jié)”,更多時候只束縛弱者、卑者,其對女性的約束力遠遠強于男性。賈璉是男性主子,與下人通奸,在賈母眼里,那是“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很是平常。行文自此,曹雪芹筆鋒一轉(zhuǎn),下人來報,鮑二家的上吊自殺了,這場鬧劇頓時添了沉重的色彩。鮑二老婆在被鳳姐當場捉奸后,自覺無顏見人,先尋短見??梢姡榍榘l(fā)生在女性身上,不需要實施家法,一旦暴露,對女性就已經(jīng)是一種極大的羞辱。
大觀園里的丫頭們,一旦與“奸情”沾了邊,直接拉出去配人。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在園里偷歡,被鴛鴦撞見,司棋帶著表弟跪在鴛鴦面前,哭著苦求:“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吧”。從司棋驚恐的哀求中,可以看出“奸情”一旦宣揚出去,兩人很可能會被處死??梢姡胺讣椤钡囊?guī)定,對男與女、主與奴,施行的是不同的標準,這也正是以禮入法、尊卑有別的禮制精神在當時生活中的真實體現(xiàn)。
從賈璉與鮑二家偷情事件中,可以看出賈母對于自己人的袒護相當嚴重,且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護犢”,但在前面所說的清查仆婦賭錢一事上卻又異常嚴厲,絕不徇私。同樣的違法行為,違反者是賈璉這樣的主子,很可能點到為止,不予追究,如果初犯者是下人,可能就是生殺予奪的下場。這樣的差異,絕非賈母對晚輩的寵溺所能概括,歸根到底,是由當時外法內(nèi)禮的精神決定的,包括法律在內(nèi)的社會制度都以禮義作為思想核心,強調(diào)等級區(qū)別的禮早已“深入人心”,按社會地位的差別予以區(qū)分對待成為理所當然。我們不否認按照社會地位不同予以區(qū)分對待有其合理性,但如果禮制上的等級能隨意影響法律的實施,法律的尊嚴及威懾力難免受到嚴重的消解?!啊Y’在整個封建社會的實施過程中,都以差等性質(zhì)表現(xiàn)出來——即表現(xiàn)為妻對夫、幼對長、卑對尊、臣對君的絕對服從和禮讓。”[7]簡而言之,禮成為了卑者對尊者的單方義務(wù),尊者因禮制成為了特權(quán)階層,禮制上的等級安排帶來了法律上片面的區(qū)分對待,引禮入法一開始就為法律上的不平等埋下了種子。
探春是賈政之妾趙姨娘所生,屬庶出,趙姨娘指責(zé)她做了鞋給寶玉,卻從不給同出一母的賈環(huán)。探春勃然大怒,言語甚是尖利:“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么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1]195。說自己的親生母親陰微鄙賤,就是在現(xiàn)代人看來也極為失禮,然而,探春是上進明理之人,對待自己的親生母親何至于如此絕情?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后,按賈府的規(guī)矩給賞銀二十兩,當時正值探春協(xié)理家事,趙姨娘便跑過來哭訴,要探春“拉扯一把”,多給一點,探春當時的一番話很能說明問題:“我拉扯誰?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何干”?《大清律例》對妾的地位做了解釋:“妾者,側(cè)也,謂得侍夫側(cè)也。妻則稱夫,妾則稱家長,明有別也。”可見,妾處于侍候丈夫的地位,對夫家而言只是一個下人,身份低微,近乎奴婢,但妾生的孩子卻是主子。
了解這些,我們就不難理解探春被逼急時會把生身之母叫做奴才。探春精明能干,深得賈母和王夫人信任,在賈府中頗有威望,就是王熙鳳都讓她三分,而庶出無疑是一直糾纏她的心病,為了掩飾這一身份,她刻意疏遠趙姨娘,甚至在趙姨娘不知趣時無情地辱罵?!昂慰鄟?,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1]417探春的絕情,與其說是她對趙姨娘的鄙視,不如說是對自己庶出身份的極度不甘,“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說白了根本不是“不知道”,而是有意掩蓋,進而謀求自身在賈府中的地位。生于詩書禮樂之家,又是內(nèi)心精細有責(zé)任感的大家小姐,探春不可能對親生母親無半點感情,可尊卑有序、正庶有別的禮法制度讓她時刻得隱藏自己的情感,以掩飾“姨娘所生”的庶出身份,當她在痛斥母親時,內(nèi)心所承受的痛苦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人性就在禮法的高壓下極度扭曲了。序尊卑、別貴賤的禮制如果已經(jīng)到了讓人在正式場合六親不認的地步,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按照禮制,妾對自己的子女沒有管教權(quán)。賈環(huán)與鶯兒擲骰子輸了錢賴賬被寶玉責(zé)罵,趙姨娘就開始教訓(xùn)賈環(huán),王熙鳳聽見后罵道:“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她呢,就大口啐他!他現(xiàn)在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dǎo)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1]142!趙姨娘是下人,而賈環(huán)是主子,擺明了妾是無權(quán)管教自己孩子。當賈環(huán)故意推倒油燈燙傷寶玉時,王夫人卻對著趙姨娘大罵道:“養(yǎng)出這樣的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xùn)教訓(xùn)!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fā)得了意了,一發(fā)上來了”。寥寥數(shù)語,讓我們清晰地看到正妻對妾的極力打壓,荒誕的是,當趙姨娘教訓(xùn)賈環(huán)時,鳳姐斥責(zé)她橫豎有老爺太太管,可當賈環(huán)惹事了,又是趙姨娘管教不當,其間無奈可見一斑。
《紅樓夢》中的賈府兒孫們一個個表面上恪守孝道,謹守禮節(jié),暗地里卻一味追求感官刺激,無禮義廉恥可言,這在賈敬葬禮期間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百Z珍(到了鐵檻寺)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兇服,在棺前俯伏。”[1]492如此聲嘶力竭痛哭,儼然一副孝子形態(tài),然而,就是在賈敬喪禮期間,賈珍父子仍然不改放蕩本色,父子二人之“孝順”實是無奈之舉。 “賈珍賈蓉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籍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后,仍趁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边@些人一個個過著醉生夢死、聲色犬馬的生活,無半點家族責(zé)任感可言,賈政雖看得清正識大體,卻從不關(guān)心俗務(wù),唯一“略可望成”的寶玉不關(guān)心家族興衰,廝混內(nèi)幃,對振興家業(yè)無半點興趣。“長幼尊卑的禮教觀念和倫理準則不足以規(guī)范復(fù)雜的人性,維持大家庭和諧的秩序,建立在宗法血緣觀念之上的人治體制也永遠不可能完善和恒定,也許,這才是精致熟爛的貴族生活的本質(zhì),這才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榮辱自古周而復(fù)始的根本原因。”[8]148賈府也在家法禮制松弛中日益腐化,走向衰落也就是一種必然。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以生動翔實的細節(jié)描繪了家法禮制的日常運作。家法作為古代家族運作不可或缺的規(guī)范,在輔助國法運行,處理家族內(nèi)部糾紛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然而,與中國古代人們對待國法的態(tài)度一脈相承,以王熙鳳為代表的掌權(quán)者雖倡導(dǎo)嚴格管理,但絕非倡導(dǎo)家法至上,而是下意識中認可家法可因人情做適當變通,家法也因此日漸松弛。中國傳統(tǒng)的禮制是意在做出等級劃分的規(guī)范體系,在禮義的指導(dǎo)下,賈璉等主子即使嚴重觸犯家法,也不會引起實質(zhì)性的處罰,而同樣的情形,如果違反者是下人,很可能就是生殺予奪的下場。這時,禮制成為維護尊者特權(quán)的正當修辭,賈府的兒孫們就在這種堂而皇之的禮制下安享尊榮,不思進取,一點點地腐蝕著賈府的根基,加之家法的不斷松弛,賈府由盛而衰也就成了一種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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