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俊武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外 國語學院,北京 100191)
在美國文學史上,約翰·斯坦貝克曾經是一位與??思{和海明威齊名的作家(Fontenrose,1964:1),也是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關于斯坦貝克的文學創(chuàng)作,近幾十年來已經有各種視角的評論,例如,關于他的作品中的社會抗議主題、生態(tài)主題、道德倫理主題等。然而,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評論界對斯坦貝克的旅行書寫的論述卻少得可憐。這對于一生都在旅行和寫作的斯坦貝克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研究的缺憾。事實上,斯坦貝克一生豐富的旅行閱歷,不僅使他創(chuàng)作出《科茨海日志》、《俄羅斯紀行》和《斯坦貝克攜犬橫越美國》等膾炙人口的非小說類旅行文學作品,而且旅行在他的主要小說中也成了一個或隱或顯的母題。
杰克遜·本森在評價斯坦貝克時這樣說過:斯坦貝克“本質上是一個記者——他喜歡旅行”(Benson,1984:793)。斯坦貝克從小就對旅行懷著渴望,20歲時他想效法心目中的英雄杰克·倫敦穿越太平洋,但是這個異想天開的計劃并沒有實現(xiàn)。1925年秋天,斯坦貝克進行了人生歷程中的第一次長途旅行。他乘輪船從舊金山出發(fā),穿越巴拿馬運河和加勒比海,到達紐約。如同他的第三任妻子伊蓮·斯坦貝克所說的那樣:“約翰本來可以像海明威與菲茨杰拉德一樣去巴黎,但他沒有錢支付旅費?!痹诩~約,他得到了第一個有薪水的記者職位,就是為威廉·倫道夫·赫斯特主辦的日報《美國》撰寫報道。關于這份工作,斯坦貝克后來在自傳中這樣寫道:“我不知道記者怎么當。我想他們每周付給我25美元可是賠本了。他們總是讓我去采訪發(fā)生在昆斯與布魯克林的故事,而我總是愛迷路,幾個小時都回不來。當一家人拒絕我照像的時候,我也學不會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偷偷抓拍。而且我也總是情感用事,為保留題材而損害了整個故事?!?Steinbeck,1953:26-27)斯坦貝克堅持干這份工作,因為他想給該報社的一位女孩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不過斯坦貝克并沒有與那位報社女孩發(fā)展出一段戀情,在他被報社解聘的前兩天,那女孩與一位來自中西部的銀行家結婚了。斯坦貝克只得打道回府,靠在輪船上打工,一路回到故鄉(xiāng)加利福尼亞。這次旅行雖然無果而終,卻成為他一生通過旅行來敘事的序曲。
斯坦貝克第二次重要的旅行發(fā)生在1937年到1938年期間。那時候,無論是作家還是人民,都在經受某種困厄。從作家本人來說,他正在為寫作小說《俄克拉荷馬人》找不到好的切入點而苦惱。從社會處境來看,1937年秋俄克拉荷馬州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塵暴。塵暴所到之處,溪水斷流,田地龜裂,莊稼枯萎,牲畜渴死。塵暴的襲擊給美國的農牧業(yè)生產帶來了嚴重的影響,俄克拉何馬、德克薩斯、堪薩斯等州的農民被迫到加利福尼亞等地進行逃難。為了擺脫自己寫作的苦惱,也為了表現(xiàn)這場曠日持久的災難,在文學上已經嶄露頭角的斯坦貝克決定親自跟隨俄克拉荷馬州的農場工人流浪到加利福尼亞,實地考察塵暴對農業(yè)工人造成的影響。他跟工人們一起住在“胡佛村”宿營地,并和他們一起到大農場主的田地里摘水果和棉花。在漫長的旅途中,斯坦貝克看到和經歷到的情景使他非常震驚。他在給自己的文學經紀人伊利莎白·歐迪斯的信中曾這樣寫道:“有五千戶人家快餓死了,不光是挨餓,是快餓死了……有一個帳篷里,隔離了20個出天花的人,而同一個帳篷里,這個星期有兩個婦女要生孩子……州政府和縣政府什么也不給他們提供,因為他們是外來人。但是,沒有這些外來人,州里的莊稼怎么收獲?”(Elaine,1975:158)在這次跟俄克拉荷馬州農業(yè)工人到加利福尼亞州的旅行途中,斯坦貝克如實地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終于在1939年發(fā)表了震驚美國的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
斯坦貝克第三次重要的旅行是與海洋生物學家愛德華·里基茨聯(lián)合進行的科茨海旅行,時間是在1940年3月。當時,斯坦貝克正因為《憤怒的葡萄》給他帶來的盛名而煩惱不已。全球都在希望這位貧苦大眾的編年史家再創(chuàng)作出激動人心的作品,批評家也寄希望于這位“普羅”作家回歸30年代的主題,希望再聽到振聾發(fā)聵之聲。而斯坦貝克從不愿意重復自己舊有的風格和主題,他需要逃避民眾和評論界的期望。里基茨也面臨著人生的問題,那就是與蒙特雷灣一個有夫之婦的關系出現(xiàn)了危機。他們都愿意通過一次科學和文學之旅來擺脫雙方面臨的困厄。起初,他們打算乘卡車到人煙稀少的加利福尼亞半島去旅行,但很快他們意識到,他們無法從半島的原始小路上去探索海灣的沿岸。于是他們決定乘船去。他們在蒙特雷灣租了一只沙丁魚船Western Flyer號,除了斯坦貝克和里基茨外,船上還有其他四人,包括斯坦貝克的第一任妻子卡洛爾。斯坦貝克希望借這次探險之旅來修復他與妻子卡洛爾緊張的關系,但事與愿違,六周海上旅行結束以后,斯坦貝克就與他的第一任妻子分手了。不過這次海上之旅無論是對科學界還是文學界來說,都具有重要的意義。旅行結束以后,斯坦貝克發(fā)表了著名的《科茨海日志》。
斯坦貝克第四次重要的旅行是俄羅斯之行,這次是跟美國著名攝影家羅伯特·卡柏一同前行的。像1940年與里基茨結伴進行的科茨海旅行一樣,斯坦貝克與卡柏的這次俄羅斯旅行,一半是逃避生活與政治的困厄,一半是出于對未知領域的探索。首先,國內的政治環(huán)境使他倍感壓抑。他在日記中寫道:“舉國被拖到愚蠢懸崖外墜入毀滅深淵莫此為甚。愿上帝保佑我們!……時代越來越復雜,已經到了人連自己的生命也看不到的地步,遑論要掌握它……所以,我繼續(xù)寫無關緊要的小說,小心地避開時事。”(席林格羅,2006:9)然而,雖然斯坦貝克想躲進小樓不關心窗外事,他卻無法躲避來自家庭內部的煩惱。雖然斯坦貝克在第二任妻子葛雯的勸說下在紐約購買了一套房子,但他們的婚姻卻在走下坡路。在外人面前,斯坦貝克仍然逞強地自詡跟葛雯的四年生活很美滿,為自己身為兩個孩子的父親而驕傲,但實際情況并不是那么回事。與妻子的沖突也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小說《任性的公共汽車》的創(chuàng)作。當《紐約先驅論壇報》提出贊助他到蘇聯(lián)旅行時,他愉快地接受了。他一是想擺脫家庭的煩惱,二是想看看鐵幕后的俄國的真實現(xiàn)狀?!拔医K于想到在俄國可以做什么。我可以寫份詳實的游記,一本旅游日志。還沒有人做過這種事。它既是人人都感興趣,也是我可以做,而且做得很好。”(席林格羅,2006:10)于是,在1947年7月31日,斯坦貝克與卡柏踏上飛往莫斯科的飛機,開始了為期40天的俄羅斯旅行,其結果就是出版了著名的旅行文學日志《俄羅斯紀行》。
斯坦貝克最后一次重要旅行是在1960年9月23日開始的探索美國之旅,歷時11個月,其結果就是1962年出版的《斯坦貝克攜犬橫越美國》。像斯坦貝克的歷次重要旅行一樣,這次旅行也具有探索未知世界的目的,那就是探索當今的美國是個什么樣子。斯坦貝克在致朋友的信中毫不隱晦地告訴了他這次旅行的目的:“我打算去了解自己的國家。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國家的情趣、味道與聲音了。真正體會到這些感覺,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就這么決定!我要買輛載著一個小公寓的卡車,有點像拖著一間小屋子或小船的卡車,屋子里有床、爐子、書桌、冰箱、廁所——不是拖車,而是稱為客車。我要一個人旅行,取道南部的公路往西走……將從這趟行程中得到我亟需的收獲——重新認識自己的國家、語言、觀點、看法以及改變?!?Elaine,1975:666)與以往的坐輪船、汽車和飛機旅行不同,斯坦貝克在他人生的暮年決定親自開汽車橫越美國。出于紀念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作品《堂吉訶德》中的坐騎,斯坦貝克給自己的汽車命名為Rocinante。為了解除漫長旅途上的寂寞,斯坦貝克還決定帶上自己心愛的伙伴,一只叫查利的法國鬃毛狗。斯坦貝克從紐約的薩格港出發(fā),一路經過馬薩諸塞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爾州、緬因州、俄亥俄州、密歇根州、伊利諾斯州、加利福尼亞州等,最終在弗吉尼亞州結束了自己的旅行。
《科茨海日志》是斯坦貝克的第一部生動的旅行日志。像其他類似的旅行日記一樣,這本書也首先敘述了作家到科茨海旅行的初衷、旅行的工具、隨行人員以及沿途所見的科茨海風光。但是,不同于其他作家所寫的旅行日志的是,這部日志不僅詳細記錄了作家和科學家里基茨采集海洋生物標本的過程,尤其是表現(xiàn)了斯坦貝克從里基茨和科學探險中所習得的哲學思想,那就是群體與個體以及目的論與非目的論的關系等。這些哲學思想影響了斯坦貝克后半生的創(chuàng)作。比如,斯坦貝克這樣闡釋非目的論思想:“非目的論思維將事件看作一種發(fā)展,一種表現(xiàn),而不是結果。它們還將事件看作是一種對迫切需要的東西的有意識的接受,當然也是一種十分重要的先決條件。非目的論思維主要關注的是生活‘是’什么,而不是‘應該是’什么或‘可能’是什么。”(Steinbeck,1990:198)在斯坦貝克看來,非目的論將生活看作一個無限的整體,只有成為它的一部分,只有介入它,才能認知它。換句話說,斯坦貝克的意思是,非目的論是一種對生活的思考。它通過關注生活是什么,而不是回答為什么或應該怎樣的問題,試圖避免對拘謹和勢利的道德做出錯誤的判斷和排斥,并且通過接受生活的方式,以實現(xiàn)對生活的熱愛。另外,日志還夾敘夾議地闡釋了人類在環(huán)境中的地位(Beegel,2006:26-28)以及旅行與歸家(Tamm,2004:195)等母題。這些母題在斯坦貝克以后的寫作中經常出現(xiàn),“人類在環(huán)境中的地位”母題昭示著斯坦貝克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而“旅行與歸家”母題則成為貫穿他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的“旅行”母題的潛在注腳。
斯坦貝克赴蘇聯(lián)旅行并寫作《俄羅斯紀行》的時候,正值冷戰(zhàn)時期。對于蘇聯(lián),美國國內的看法相當混亂。但在里基茨非目的論思想指導下,斯坦貝克對自己與卡柏的這次俄羅斯旅行還是設定了基本的立場,那就是避開歷史脈絡、政治立場和對時事的分析,只用文字和圖片記錄所見的現(xiàn)實場景。荒謬的是,在斯大林統(tǒng)治下的蘇聯(lián),旅行者只能看到官員細心安排的景象,那就是莫斯科、基輔和第比利斯等櫥窗城市的美好景象。但即使在這些繁榮的景象背后,斯坦貝克還是能看到戰(zhàn)爭對這個國家造成的破壞。例如斯坦貝克這樣寫斯大林格勒:“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大片瓦礫、破磚和已成粉狀的灰泥,以及廢墟中常見的怪異黑草。”在這場景之中,“幾碼外有個好像地鼠洞口似的小丘,每天一大早有個少女從洞里爬出來?!?斯坦貝克,2006:126-128)斯坦貝克從這迷??謶值暮⑼抗庵?,看到了戰(zhàn)爭對這座城市造成的創(chuàng)傷。在俄羅斯,斯坦貝克發(fā)現(xiàn)團體控制著個體的創(chuàng)造力、思想和行為。“我們所到之處,所碰到的問題都有若干雷同之處,后來我們也逐漸發(fā)現(xiàn),所有的問題都出自單一的來源。烏克蘭知識分子的政治和文學問題,都是根據(jù)他們在《真理報》所看到的文章。因此,過一陣子之后,他們還沒有開口,我們就能預期到問題所在,因為他們立論根據(jù)的那些文章,我們已經了然于胸?!?斯坦貝克,2006:113)這種團體對個體靈魂的戕害現(xiàn)象,對斯坦貝克的思想觸動很大。1949年,他在給朋友奧哈拉的信中這樣寫道:“我覺得我深信一件事——個人孤寂的心靈是我們人類唯一的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兩個人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孩子,但我知道團體創(chuàng)作不出別的東西。團體不由個人思維支配是極為恐怖的破壞性原則?!?Elaine,1975:359)斯坦貝克的這次俄羅斯之行,也標志著他從20世紀30年代《憤怒的葡萄》所致力于探究的從“我”到“我們”逐漸轉移到后來《伊甸之東》等小說中所關注的個體良知的一個重要階段。
若從旅行文學的角度看,《斯坦貝克攜犬橫越美國》無疑是美國旅行文學作品中寫得最好的作品之一。為了認識真實的美國,斯坦貝克刻意避開縱橫全國的高速公路,而走偏僻的沙土路,因為這種路上有更多的自然景色,可以讓他聯(lián)想起已經成為過去的時光。無奈美國領土如此之大,為了在較短的時間跨越美國,斯坦貝克也不得不將車開上美國第90號高速公路。事實上,斯坦貝克越往西行,他對大自然壯麗景色的描述也愈抒情,過去與現(xiàn)在的沖突在他心中交織得愈激烈,孩童時代社會的淳樸與當下美國的物質主義盛行對比使他愈加傷感。尤其當他來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加利福尼亞的蒙特雷市,發(fā)現(xiàn)昔日的劇院居然更名為“約翰·斯坦貝克大劇院”的時候,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沮喪。他說:“托馬斯·沃爾夫說得沒錯。你再也回不了家了,因為除了記憶中的樟腦丸外,家不再存在。”(斯坦貝克,2005:181)那么,整個路程下來,斯坦貝克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美國呢?他在給出版社編輯派特·柯威奇的信中這樣說:“我看到的是一種病態(tài),一種浪費的疾病。大家都有欲望,卻沒有需要。在這種情況下,所有建立起來的力量都像是存在尸體里的瓦斯。我不敢想像一旦瓦斯爆炸,會有什么結果。我一直覺得我們缺乏令人強壯的壓力以及讓人偉大的痛苦。現(xiàn)在,壓力是負債,欲望是為了更多的物質玩意兒,痛苦是無聊。加上了時間的醞釀,這個國家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滿之地?!?Elaine,1975:702)這種對美國現(xiàn)代荒原的認識,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我們煩惱的冬天》的主題。
斯坦貝克一生的旅行生活和敘事也不可避免地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打下了旅行的烙印。不管是他的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都具有一種顯性和隱形相結合的旅行母題(journey motif)。顯性主要體現(xiàn)在地域層面上的旅行,即作品中的人物通過徒步跋涉或乘坐某種交通工具,離開原來物質上困厄的地方,經歷一系列陌生的旅途,到達另一個陌生化的地域;隱性主要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的旅行,即由于社會邪惡環(huán)境的阻遏和個人心理向度的張力,旅行者在經過一系列陌生的富有挑戰(zhàn)性的事件后,有的獲得了精神上的升華,有的則陷入精神的迷宮而無法自拔。
在斯坦貝克表現(xiàn)旅行母題的小說中,《憤怒的葡萄》無疑是最杰出的一部。首先,它突出地描繪了作為旅行載體的汽車和公路。從小說的第一章到最后一章,幾乎每章都有汽車的敘述。斯坦貝克不僅側面描寫了汽車業(yè)在美國的發(fā)展以及汽車在美國旅行生活中的重要性,而且也濃墨敘述了約德一家駕車西行的過程:“那輛裝載得過重的舊哈得遜車咯吱咯吱地哼叫著,在薩利索開上了公路,轉向西去;太陽曬得刺眼。但是奧爾卻在這混凝土的公路上加快了速度,因為壓扁了的彈簧再也沒有什么危險了。從薩利索到戈爾是二十一英里,那輛哈得遜每小時卻能跑三十五英里……”(斯坦貝克,1982:137)20世紀30年代發(fā)生在美國的大旱,使俄克拉荷馬州的佃農紛紛破產。他們把沒有受到干旱襲擾的加利福尼亞州當作希望之地,于是舉家西遷,整個66號公路變成了一條蜿蜒而行的長龍。斯坦貝克這樣描述俄克拉荷馬人西行的公路:“六十六號公路是主要的流民路線。六十六號——這條橫貫全國的混凝土的長路,在地圖上從密西西比河一直蜿蜒通到貝克斯菲爾德……然后又越過沙漠通到山區(qū),再通到加利福尼亞的富饒平原……逃荒的人們在六十六號公路上川流不息地前進,有時候是單獨的一輛車,有時候是一個小小的車隊。他們沿著這條大路終日緩緩地行駛著……”(斯坦貝克,1982:131-132)
其次,斯坦貝克通過以約德一家和牧師吉姆·凱綏西行的過程和在加利福尼亞的坎坷遭遇,一方面揭示了人生歷程的艱難和曲折,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人類心理的自我認識和靈魂的升華。歷經旅途的千難萬險,約德一家和其他的俄克拉荷馬人終于到達了他們夢想的加利福尼亞。然而此時的加利福尼亞,并非他們所想像的迦南圣地,這塊盛產葡萄的樂園,早已變成了富人的天堂和窮人的地獄。那里的工作很少,大農場主還聯(lián)合起來壓低工資標準。面對這一困境,牧師凱綏領導工人與農場主抗爭,并因此被農場主殺害。凱綏的死教育了約德家的湯姆,使其從個人主義的窠臼中解脫出來,將自己的靈魂融入集體的大靈魂中,成為一個人民的領袖。湯姆在靈魂深處完成的巨大轉變,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母親。約德媽媽對兒子的轉變感到由衷地高興,也不再為兒子的事業(yè)擔驚受怕了。為了躲避暴風雨的襲擊,約德媽媽和家里其余的人遷移到一座山上。在那里,一個行將餓死的男人吸引了他們的同情。因為母腹中的孩子死亡而傷心的女兒羅撒香,主動走到那個挨餓的男人身邊,顧不得羞怯,將奶水喂給這個快要死的人。這一舉動表明,羅撒香從一個極度自私的女孩變成了人類的偉大之母。羅撒香的轉化,標志著約德一家完成了他們的人生之旅。他們在物質上陷入艱難的困厄,在精神上卻進入了崇高的境界。
正如作品中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任性的公共汽車》也是一部表現(xiàn)旅行母題的作品。作品雖然表面上描寫現(xiàn)代人的一次現(xiàn)實意義上的旅行,但由于斯坦貝克在小說扉頁上題寫了中世紀道德劇《每個人》詩句,它就從現(xiàn)實層面的旅行轉化成揭示人類精神上的失落與救贖的旅行。小說中的公共汽車“甜蜜之心”(sweetheart)和道路代表旅行的物質載體,汽車上的旅客是旅行的“每個人”。司機朱安·季璜(Juan Chicoy)是一個先知式的人物,他的名字本身就像耶穌名字的縮寫。車上的乘客來自美國的各行各業(yè),例如小商販厄內斯特·赫敦,脫衣舞女卡米爾·歐克斯,學徒工匹姆珀利斯·卡爾森,女大學生密爾德拉德·普利查德,她的父母親普利查德夫婦以及老頭范·布倫特等。普利查德先生是一個大商人,他是整個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及其與生俱來的虛偽道義和性空虛的代表。范·布倫特是一個60多歲的老頭,經常聆聽時間在他的脈搏里流逝,既希望死亡的到來,又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諾瑪是一位餐館服務小姐,是好萊塢男明星卡拉克·蓋貝爾的崇拜者。她希望進入好萊塢,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從沒有與男人作愛的經歷,但是在想像中總是與她的崇拜者神交。密爾德來德·普利查德小姐是普利查德夫婦的女兒,生活在一個高度淺薄、虛假和精神上貧瘠的世界,自幼受到父親的控制,內心里充滿了人性中的反抗意識。由此可見,汽車上的乘客都具有道義上的缺陷、精神上的疾病、性方面的饑渴和感情上的壓抑,這些可以看作現(xiàn)代人類的通病。為了逃避艱難的現(xiàn)實、生活的無聊并追求欲望的滿足,他們坐在朱安·季璜的公共汽車上旅行,就像摩西率領古猶太人出埃及,也像安·波特的《愚人船》上的人物那樣去遠行。他們希望通過旅行得到自己的幸福和樂園,因此,他們的旅行就象征著現(xiàn)代人類尋求救贖的歷程。
然而,他們的旅行是任性的,永遠不能到達目的地,因為生活的喧囂、肉體的享受、道義的放縱巨大地影響了他們追求救贖的意識。同時,他們旅行的的歷程也被礫石、被河水沖塌的橋梁、泥濘的公路和泥潭所困擾,他們要不斷地穿行在山嶺和沙漠之中,這實際上是現(xiàn)代荒原的象征。盡管他們在旅行途中不斷看到指引他們通向救贖的正確道路的啟示性招牌,像 Repent(懺愧)、Come to Jesus(到基督那里) 、Sinner,Come to God(罪人,到上帝那里去)等,他們仍然不能到達目的地。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司機朱安·季璜不喜歡他的乘客,就像耶穌或摩西不愛他的庶民一樣。他有意將車往壞路上開,致使汽車在途中拋錨。他借故找人修車而離開了,并躺到山嶺上的一間草屋睡大覺。在季璜離開汽車的一段時間里面,車上的其他乘客就像貝克特荒誕戲劇《等待戈多》中的兩個流浪漢,他們一方面在等待季璜的到來,另一方面又在漫無目的地閑談或沉溺于虛無縹緲的幻想之中。他們不考慮旅行的目的,也不想在今后的人生中發(fā)生什么變化。只有女大學生密爾德拉德具有一種叛逆精神,她出于對季璜的興趣而離開公共汽車去尋找他。她終于在山嶺上的一間草房里找到了正在睡大覺的季璜,并在半推半就的狀態(tài)下與他發(fā)生了性關系。性滿意足的季璜這才下山,繼續(xù)開著他的破舊的公共汽車帶著他的乘客前行。他要帶著這群毫無人生目的的乘客到何方去?如果人們的領袖和先知都墮落了,人類還能到達他們精神的樂園么?人類還有救贖的希望嗎?這是斯坦貝克對現(xiàn)代人類危機的深深思索。
斯坦貝克的其他小說《金杯》、《人鼠之間》、《伊甸之東》、《煩惱的冬天》、《珍珠》、《小紅馬》和《逃亡》等,也都或隱或顯地表現(xiàn)了旅行的母題。這一方面是斯坦貝克一生旅行在作品中打下的原型烙印,另一方面也是美國旅行歷史和現(xiàn)實對斯坦貝克創(chuàng)作深層意識的影響。從歷史上講,1620年一批英國清教徒為逃避本國天主教的迫害,曾搭乘“五月花號”輪船出行到新大陸,這是歷史的原型。而在20世紀初,由于汽車、輪船和飛機等交通工具的普及,使美國成為一個“坐在車輪上的民族”,旅行成了美國社會生活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現(xiàn)象。在旅行歷史、現(xiàn)實和自身實踐的影響下,斯坦貝克自始至終賦予自己作品旅行的母題就絲毫不奇怪了。借助這種旅行母題,斯坦貝克成功地將人物的性格發(fā)展與作品的結構發(fā)展結合在一起。通過旅行,主人公獲得了知識,發(fā)現(xiàn)了自身,他要么獲得崇高的人生頓悟,要么陷入悲劇性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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