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林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中國何時進入后新時期，學術界認識不一。有學者認為應從1992年鄧小平同志視察南方談話算起；更多的人則認為起自1989年春夏之交開始。筆者以為，準確地說，應起于是年3月26日，那一天，中國最有才華、最具大悲憫情懷的當代詩人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盡管人們對此事的原因進行了多種多樣的分析，筆者卻以為是由于詩人業(yè)已敏感地預感到中國社會尤其是其道德精神將發(fā)生嚴重的危機，理想主義與崇高精神將會被踐踏、丟棄，于是，詩人以自己的生命殉于他所摯愛的詩歌與理想。普希金曾說詩人是“偉大的先知”，海子正是這樣一位先知。中國進入所謂后新時期后，文學離開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文學精神漸行漸遠，相當多的文學作品蛻變?yōu)楦吲d時的游戲和失意時消遣的工具，某些文學家從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異化為喪失獨立人格而為名利寫作的腦力勞動者，從而構成了對魯迅精神的徹底背叛。

一

魯迅主張“為人生的藝術”，要療救人生，改造人生，使人獲得解放，而絕非麻痹人生，戕害人生，使人永遠為奴。所以他歷來強調(diào)“文學是戰(zhàn)斗的”[1]。他說過：“至于富有反抗性，蘊有力量的民族，因為叫苦沒用，他便覺悟起來，由哀音而變?yōu)榕稹！盵2]于是便有“怒吼的文學”的發(fā)生。此處魯迅所贊賞的是敢于反抗的民族性格，所期望的是富于反抗精神的文學，那些“啟人生之閟機”“自覺勇猛發(fā)揚精進”[3]、“雄美偉大”[4]、蘊含“剛健抗拒破壞挑戰(zhàn)”[5]之聲、“忿世嫉俗，發(fā)為巨震”[6]之作，那些能夠以“沉痛著大之聲，攖其后人，使之興起”[7]、“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8]之作，簡言之，是那些蘊有悲劇精神和崇高的審美取向之作。魯迅認為，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立人”[9]，才能使“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盵10]

然而我們的后新時期文學卻遠非如此。

由于理想主義式微、英雄主義不再，時代的荒誕與猥瑣日益凸顯，因此，為人生的文學向為金錢的文學下滑，戰(zhàn)斗的文學向消費的文學下降，呼喚人的解放的文學向教唆為奴的文學異化。雖說這并非全部，但卻有著不可遏抑、愈演愈烈的勢頭。人們公開鼓吹輕松閱讀，某些文學雜志競相設置此類欄目。倘若說趙本山早期作品尚有揭露社會腐敗的因子，盡管每每將屠夫的兇殘化為一笑，但畢竟還有不平的心音，那么愈到后來愈演變成對弱者的嘲弄與踐踏。這些作品“愚樂”大眾，麻醉大眾的神經(jīng)，不獨喪失了對于自身地位與尊嚴的感覺，失去了反抗和戰(zhàn)斗的羽翼，甚至連“叫苦”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了。真正由此獲得娛樂的乃是強勢者：弱勢者安于為奴，甚至嘗到了為奴的快樂，對于強勢者而言，該是怎樣的幸福和愉悅啊！他們可以更無所忌憚地壓榨弱勢者。人們的價值觀拒斥英雄與崇高，欣喜小丑與卑俗。大量作品（尤其是影視小品類）反映了當下如此的精神風貌，又反轉(zhuǎn)過來對此推波助瀾。崇高的落寞與孤獨，在電影《孔繁森》中有著相當深刻的表現(xiàn)：結尾處僅是以雪山為背景的孔繁森碑的空鏡頭，畫面中不獨沒有人的敬仰 （與影片 《焦裕祿》全然不同），亦無幾乎成為我們的影片編導者們藝術思維定勢的大海揚波、雄鷹高飛的蒙太奇。此刻，影片甚至變成了默片。其實孔繁森要比焦裕祿、雷鋒有著更為深廣的文化內(nèi)涵，雖然當時黨和國家領導人效法毛澤東一代的領袖們亦給孔繁森題詞號召全黨全民學習，可是收效甚微，原因即在于時代的價值崇尚與審美取向發(fā)生了巨變：廣大的人眾居然將趙本山、小沈陽這樣的“青方”藝術作為美食，使之成為每年除夕之夜不可或缺的 “精神大餐”，對此趨之若鶩。我愿為民族一哭！“在一個將垃圾奉為鮮花的環(huán)境里，決無產(chǎn)生瑰寶的可能。 ”[11]那些為魯迅所倡導的“莊嚴”“崇大”每響必中于人心”[12]的作品今安在乎？

二

魯迅對于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新性非常重視，曾說“《笑林》，《世說》兩種書，到后來都沒有什么發(fā)達，因為只有模仿，沒有發(fā)展。”[13]他還強調(diào)文學藝術的道德作用：“美術之目的，雖與道德不盡符，然其力足以淵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亦可輔道德以為治?！盵14]此處雖說的是美術，但自然可以延展到思想感情要比美術更為明晰的文學。他又說“選材要嚴，開掘要深，不可將一點瑣屑的沒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創(chuàng)作豐富自樂”。[15]他還說自己的《狂人日記》因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16]魯迅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思想深度以及陶冶情操、改變?nèi)藗兙竦赖旅婷驳淖饔谩?/p>

后新時期文學與魯迅的要求恰成反調(diào)：許多作品缺乏原創(chuàng)性和思想深度?！拔膶W缺少整體性的思想追求，被表象現(xiàn)實攫持，……不能把筆觸通過現(xiàn)實問題的描寫深入到歷史、人性、生存的主題中來認知”。[17]

首先考察一下底層文學。應當說不少作品還是寫出了當下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對于他們在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苦難作了一定的反映。但仍然覺得不夠深廣，甚至不如新聞媒體涉及的多。譬如所謂“新三座大山”，至今未見有文學作品予以深刻有力的反映。即便如此，某些評論家在評論長篇小說《農(nóng)民工》時，尚且認為以前的底層文學渲染苦難，而《農(nóng)民工》則是一個突破：勵志成為更重要的內(nèi)容。無獨有偶，電影《鋼的琴》本是抒寫下崗工人的精神苦難，而在將其改變?yōu)樵拕r亦變成了勵志主題。當然，苦難者通過所謂“勵志”而發(fā)達，自然是一個雖艱辛但卻美妙的途程，可惜修成正果者少之又少。事實上，在當下的充斥著不公的環(huán)境中，純粹依靠自己的正兒八經(jīng)的個人奮斗改變命運，恐怕是一條“蜀道”，所以作家們要做的首先應是替他們“鼓與呼”，像魯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雨果那樣以深廣的地母之情，關注和表現(xiàn)這些弱者、不幸者的心靈，以引起社會對他們的療救，這也正是社會自身的療救。而我們的當下作家卻很難作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大多缺乏俄羅斯作家“與其三人不幸，不如一人——自己——不幸”[18]的那種大精神。孫玉石先生十年前就曾指出：“過分參照西方社會政治的和思想的模式，較少考慮魯迅與廣大人民群眾的血肉聯(lián)系這一個最重要的精神側面，……千百萬人民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生命疾苦和他們所能夠享受的自由，在我們的心里究竟有多大的分量?”[19]此語雖說是對魯迅研究界而發(fā)，其實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們亦適用?！叭绻麖呐`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摸，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于這生活?！盵20]在這方面，余華堪稱典型：他“以自我怯弱心態(tài)，以奴性順從心理，以現(xiàn)世無奈的犬儒哲學，從‘苦難’底層中塑造出徐福貴、許三觀這類‘溫情地受難’式的文化偶像，從而在‘冷酷剝奪弱勢群體的孤苦訴告權的同時，又慷慨地豁免了現(xiàn)世秩序及其歷史本應承擔的道義與政治責任’！”[21]余華宣揚的就是阿Q精神，甚至連阿Q都不如：精神的反抗都沒有！他們以歌頌奴性為強勢者效勞。在當下的國學熱中，儒家的“興觀群怨”理念被有意識地閹割了，而是宣揚等級秩序那一套得到了默許乃至張揚。亞當·斯密說過：“哪里有巨大的財富，哪里就有巨大的不平等；有一個巨富的人，同時至少有500個窮人。少數(shù)人的富有必定是以多數(shù)人的貧困為前提。”[22]許多作品事實上無視當下中國社會兩極分化嚴重的事實[23]、一味歌功頌德，這樣的作品難道還不是魯迅所批判的“瞞和騙”的文藝!

反腐文學亦缺乏應有的深刻，有許多流于官場現(xiàn)形記一類的官場小說，甚而至于“有嫚罵之志而無抒寫之才，則遂墮落而為‘黑幕小說’?！盵24]有的居然成為《厚黑學》一類的升官秘笈。就其本質(zhì)而言，它們也是一種消費文學。托爾斯泰的《復活》對于沙俄社會的整體性腐敗，進行了猛烈抨擊，但因其蘊含的人道主義激情，卻是一部偉大的哲理性的社會小說，絕非什么反腐文學，我們是無法望其項背的。

魯迅先生對中國歷史有著極其精辟的概括：“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盵25]“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是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盵26]當下許多歷史題材作品，專門以編造或戲說并美化帝王將相的故事為能事。不獨美化神，亦美化魔?！坝廾竦陌l(fā)生，是愚民政策的結果，秦始皇已經(jīng)死了二千多年，看看歷史，是沒有再用這種政策的了，然而，那效果的遺留，卻久遠得多么駭人?。　盵27]魯迅此處未免過于樂觀，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秦始皇效果的遺留之久遠：秦始皇還活在今天！張藝謀的《英雄》讓天下一切英雄或他殺或自裁，因為唯秦始皇才是天下真英雄，而且是那么富于人性、有著悲憫情懷、流著眼淚的大英雄！對秦始皇的謳歌可謂空前！接著他又導演歌劇《秦始皇》，似乎還沒有抒發(fā)情盡對秦始皇的深愛。此后為秦始皇翻案的作品時或有之，皇皇巨著《大秦帝國》及對其高唱贊歌的所謂評論文字，令人驚詫莫名。某些歷史學家亦參與進來①連房產(chǎn)廣告也采用了秦始皇的巨幅塑像，旁邊標明這樣的文字：“秦始皇：他創(chuàng)造了新時代。”（據(jù)《華商晨報》2011年4月29日）秦始皇得到了文人與商人的共同崇拜。。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為秦始皇翻案甚至美化、謳歌他，自然有其現(xiàn)實目的：讓人民擁有一個能夠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或曰不當亂離人、寧做太平犬的時代。只有這樣的時代對于強勢者來說才是最好的時代。有些作品是典型的唯心史觀，它們都被帝王將相統(tǒng)治著，所謂“創(chuàng)造歷史的真正動力”的人民卻扮演著可有可無的角色，甚至僅是帝王將相們實現(xiàn)自己的遠大的目的的工具而已。普通的小人物的犧牲與命運，不會在史書上留下蹤影，歷史文學就應彌補史書之巨大缺憾，通過小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或一程度上恢復歷史整體性面貌。“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fā)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盵28]我覺得我們更應該關注那些小人物和無名英雄（當然，那些以領袖們本人的名字命名的傳記文學不在此例）。蘇聯(lián)的無名烈士紀念碑或許要比我們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更為壯美而深沉，那簡約而極富詩意的碑文更能昭示出人民的意義：所謂“人民”，其實正是由這一個個無名個體所組成的?。∥覀兲柗Q堅信馬列，但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所傳達出來的歷史意識反而并非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實在莫名其妙。

魯迅先生說：“依我們中國的老眼睛看起來，小說是給人消閑的，是為酒余茶后之用。因為飯吃得飽飽的，茶喝得飽飽的，閑起來也實在是苦極的事，那時候又沒有跳舞場：明末清初的時候，一份人家必有幫閑的東西存在的。”[29]五四文學所要打破的正是此種舊文學。然而當下此種舊文學卻以所謂“新武打”、“新言情”、“新體驗”的形式層出不窮。許多作家熱衷于情色細節(jié)的描寫，連《白鹿原》這樣的史詩性巨著亦未能免俗。余華的《兄弟》、蘇童的《河岸》等亦都如此，以致一位英國學者對《河岸》中高頻率地出現(xiàn)性交，很覺不解。還有的作品（《綠水晶》）寫富婆用自己的兒子將小白臉情人從他妻子那置換出來，重組了兩對情侶或曰性伙伴。更有作品（《天那邊》）表現(xiàn)的是一對婚外戀在女方的已逝丈夫遺體旁的性愛狂歡（盡管是在幻覺中）。

魯迅說：“中國近來其實也沒有什么藝術家。號稱‘藝術家’者，他們的得名，與其說在藝術，倒是在他們的履歷和作品的題目——故意題得香艷，縹緲，古怪，雄深。連騙帶嚇，令人覺得似乎了不得?！盵30]現(xiàn)在連鐵凝、莫言、劉震云這樣的知名作家也要給自己的作品命名為《大浴女》、《豐乳肥臀》、《我不是潘金蓮》之類，就更不必說某省要評一級作家的一位作者的代表作名曰《老匪和他的小女人》了?？傊疑踔劣X得所謂“文學”業(yè)已從“人學”蛻變?yōu)椤靶詫W”了。“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盵31]中國當下淫風日盛，有如明末。看看報章的洪水一樣襲來的連篇累牘的性藥廣告即可知曉。文學作品更是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它要將國民精神引向何方？此種惡風連兒童文學、青春校園文學亦未能幸免。一篇作品寫叔叔與侄女戀愛還不夠刺激，干脆就讓父女同居。有的作品(《黑鳥》）描寫丈夫因妻子私奔，就想強奸自己的親女兒（尚是初中生）以泄憤，這要比歐里庇得斯的悲劇《美狄亞》中的同名主人公為了向丈夫伊阿宋復仇，使他斷絕后代，竟然殺死了自己心愛的兒子更加慘不忍睹。倘若說《美狄亞》尚有著獨特的悲劇美學的意義，那么《黑鳥》所寫就猶如魯迅所批評的畫大便了，只能令人惡心。在同一作品中，還有一位老師因得不到這位另與他人私奔的女人，就“移情別戀”，將她的女兒、自己的學生（也是那位初中生）強奸。這樣的作品也居然發(fā)表在所謂校園文學雜志上！此類作品還談什么 “淵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亦可輔道德以為治”！其他體裁的作品也都紛紛加入消閑大軍。大量的抒情詩咀嚼著自己的小悲歡、小體驗，將無聊作有趣，成為自覺與現(xiàn)實生活切斷紐帶的“孤島寫作”。自己消閑亦幫他人消閑。中華民族正在成為一個追求物質(zhì)消費與精神消閑的民族。中國后新時期文學對此做出了難以磨滅的巨大的歷史性“貢獻”。

三

魯迅認為，中國“文人的性質(zhì)，是頗不好的，因為他智識思想，都較為復雜，而且處在可以東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堅定的人是不多的?！盵32]他對某些文學家趨利背義的本性有著深刻的洞察：“上海的幾個所謂 ‘文學家’，出賣了靈魂，每月也只能拿到六十元，似乎是蘿卜或鳁魚的價錢。”[33]為蠅頭小利即可出賣靈魂，那么倘若利好多多，就更一切都在所不顧了：只要能夠發(fā)財，不管誨盜誨淫，都是好書。所以魯迅歷來強調(diào)作家自身的品格與操守：“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盵34]我以為我們不妨將此處的所謂 “革命人”理解為“大寫的人”，那么這一名句的意義就可擴大開來：只有“大寫的人”才能創(chuàng)作出“人的文學”，而不是權勢文學、金錢文學、廟堂文學、諂媚文學乃至叭兒文學、“瞞和騙的文藝”。只有“大寫的人”才能稱作人的靈魂的工程師。然而在后新時期，許多作家沒有堅守自己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角色定位，而是 “東倒西歪”地下滑為普通的腦力勞動者，寫作為稻粱謀，為金錢美女謀，為攀附乃至自身成為權貴謀。他們完全異化了。他們不是致力于對生活的思索與表現(xiàn)，只是在玩弄技巧上下功夫——成為一種“玩文學”。一部經(jīng)典話劇劇本，他們能夠在此基礎上編造出幾十集電視劇，以使利益最大化。結果，原作的深刻思想往往被稀釋，崇高的美學風格被插科打諢和支離瑣碎所消解。曹禺的《雷雨》、《日出》等都遭遇了這樣的華蓋運。金錢甚至成為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的第一推動力。他們的靈魂感受不到廚川白村所說的“人間苦”，又何來“苦悶的象征”——文藝創(chuàng)作？于丹（她本來也是搞藝術的，而她對儒學經(jīng)典的解讀有不少創(chuàng)作或準創(chuàng)作成分，所以我將其也算作“作家”。其實她本人很像“文革”時期的李素文：李靠“活學活用”毛著，官升全國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于則靠“活學活用”國學賺個盆滿缽滿）即曾多次聲言，她本人生活得十分幸福和快樂。這哪里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語言？魯迅說：“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35]他又說：“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36]真正的知識分子不論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直面無盡的“人間苦”怎么能感覺到幸福和快樂？云南某些地方的農(nóng)村小學的孩子們只能一日兩餐，一星期吃到一個雞蛋；廣西某些地方的孩子早晨用舊塑料瓶裝玉米糊糊帶到學校中午吃——此時糊糊早已發(fā)餿變質(zhì)；四川的一個農(nóng)村小女孩，母親早亡，父親在新疆打工，8年因路費太貴不能回家，她只能與奶奶相依為命；陜西一個農(nóng)婦看病醫(yī)生僅給開了10元錢藥，她也拿不起(上述事例均采自央視相關節(jié)目）……不知于丹女士得知此種情況時，是否還會感到十分幸福和快樂？狄更斯說自己的眼睛常含淚水；張承志說：“愛世人，正因為愛得一往情深，所以痛苦，痛苦得不能自拔”[37]。于丹之流有這樣的心地與境界嗎？他們完全成為自娛自樂并麻醉他者的物質(zhì)和精神貴族。他們的作品顯然不是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所以究竟算不算文學亦有人質(zhì)疑。有人認為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有一種資本主義文學 （不是資產(chǎn)階級文學）①見2009年9月16日《中華讀書報》第13版關于上海舉行的當代文學研討會的報道。。我覺得，那些不用靈魂而是用身體 （包括大腦）寫作的人的作品都屬于此類——所謂“資本主義文學”就是以謀利為第一要義的文學

四

其實，中國當下的作家不只是被金錢所異化的問題，更主要的乃是中國知識分子所固有的某些劣根性在后新時期有了惡性的發(fā)展，相當嚴重地背棄了自己的歷史使命。魯迅按通常的說法在已經(jīng)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后的1927年12月21日在上海暨南大學的講演中論及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時說道：“我每每覺到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于現(xiàn)狀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維持現(xiàn)狀，自然和不安于現(xiàn)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政治想維系現(xiàn)狀使它統(tǒng)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盵38]顯而易見，魯迅此處的論說，是完全符合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和歷史發(fā)展觀的，符合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學說的。馬克思主義的本質(zhì)即是批判的，革命的，以馬克思主義來要求文學，自然亦應如是，那么作為行使此種職能的文學家——知識分子——人文型知識分子，其歷史使命自然亦如是。意大利馬克思主義奠基人之一葛蘭西也認為人文型知識分子的最為突出的特點之一即是其批判意識。所以，“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感到的永遠是缺點”[39]。只有不斷地發(fā)現(xiàn)缺點和不足，不斷地發(fā)現(xiàn)不和諧因素，不斷地解決不和諧因素，才能實現(xiàn)所謂和諧。倘若看到的總是一片和諧，沒有任何不和諧，恐怕真正的巨大的不和諧將會有如洪水猛獸般到來。幫助政治家發(fā)現(xiàn)不和諧解決不和諧，乃是作家——知識階級所必須要有的社會擔當和歷史使命。

然而，后新時期的許多作家是怎樣做的呢？有些作品完全是歌舞升平，甚至淪為廟堂文學，對百姓疾苦視而不見。在汶川大地震后，甚至出現(xiàn)了所謂“秋雨揮淚”，余秋雨揮淚勸告死于豆腐渣工程的孩子們的家長不要伸張正義，因為如此為之會使帝國主義高興；“兆山哭鬼”，山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王兆山認為地震罹難者因為有黨的關照作鬼也幸福光榮。難道說他們也配稱文學家？配稱知識分子？他們只能稱為魯迅所說的那種“會做戲的虛無黨”，是如趙本山、小沈陽一類的“表演藝術家”，只不過比后者更加令人作嘔而已。

中國作協(xié)和各地作協(xié)動輒組織作家 “采風”。古代之“采風”是搜集民間歌謠，“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盵40]也就是搜集老百姓不滿意之處，社會不和諧之處，以便改正解決。今日之采風完全背離了古意，變成了公款游山玩水，然后寫些歌功頌德（歌頌所去之地的官員們的所謂政績）之作，難道有哪個作家敢于像魯迅所說的那樣“不顧利害”去指責缺失嗎？倘若有，下次的采風團斷無此人！只有那微服私訪的作家或記者才能寫出批評文字。謂予不信，請看一則關于某省作家采風的報道：“啟動儀式后，百名優(yōu)秀作家藝術家按照創(chuàng)作主題組成5支隊伍奔赴各地。他們將重點采訪浙江省加快轉(zhuǎn)變經(jīng)濟發(fā)展方式和推進經(jīng)濟轉(zhuǎn)型升級進程中涌現(xiàn)出來的新題材、新人物、新情感和新精神；當前浙江海洋經(jīng)濟發(fā)展示范區(qū)建設進程中的生動實踐、感人場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特別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進程中城鄉(xiāng)面貌發(fā)生的深刻變化；生態(tài)文明建設進程中浙江大地上發(fā)生的令人驚喜的重大變化、嶄新業(yè)績；文化建設和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勃勃生機和突出成就。”[41]明確規(guī)定了采風作家們的寫作任務：要寫“新題材、新人物、新情感和新精神”，要寫“生動實踐、感人場景”，要寫“美麗鄉(xiāng)村”的“深刻變化”，要寫“嶄新業(yè)績”，要寫“創(chuàng)業(yè)歷程、勃勃生機和突出成就”。自然，這些可能都是事實，也應當寫，但是問題在于，這里就沒有任何缺失與不足了嗎？這里已經(jīng)全然是一個十分美滿和諧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了嗎？構建和諧社會的任務這里已經(jīng)全然大功告成了嗎？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五四文學的問題意識與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似乎已經(jīng)變得毫無價值。此種采風之舉與毛澤東所要求的深入生活亦相違背：只有像柳青那樣十幾年居于一地與大眾在一起生活，才叫深入生活，才能寫出在文學史上有著永恒意義的作品。此種突擊式的、大轟大嗡的采風，所產(chǎn)生的恐怕大多是淺薄浮躁之作。還有一則關于作家到煙草產(chǎn)業(yè)采風的報道更是令人大跌眼鏡：“作家們通過采訪采風，對煙草這一特殊行業(yè)有了新的認識，了解到長期以來煙草行業(yè)在支持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地方水利建設、扶持煙農(nóng)和為支持貧困地區(qū)脫貧、支援災區(qū)重建以及社會公益事業(yè)等方面作出的貢獻。采風團的作家們認為，文學工作者應該用手中的筆真實形象地反映煙草行業(yè)支持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反哺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建設等方面的情況?！弊罱段乃噲蟆奉^版頭條還有這樣一幅照片：一排人眾（大約由作家、煙企老總、地方官員組成）坐在主席臺后，主席臺下方掛一橫幅，上書兩行大字，上面一行為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煙草總公司 中華文學基金會”，下行是“捐建甘肅省臨潭縣20所中小學金葉育才圖書室”。上行字給人的感覺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中華文學基金會在為中國煙草總公司保駕護航；下行字則更為鮮活：“金葉育才”！我的天！原來“金色的煙葉”可以育才！好一個中國煙草廣告！我們還限制抽煙作甚！公共場所禁止吸煙豈不是要限制煙草業(yè)的發(fā)展，削弱社會主義建設，妨礙人才的培育！由這些報道和畫面，我們不難依據(jù)邏輯推理得出上述結論。難道說表彰以生產(chǎn)毒草 （這只是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來促進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及人才培育也符合科學發(fā)展觀？煙草業(yè)反饋社會，是一種懺悔與自我救贖，本應在教堂中的懺悔室秘密進行，而今卻在大庭廣眾下極力張揚，竟然以弱者的恩人自居，而所謂飼喂人們的 “心靈雞湯”的文學公然與其聯(lián)姻，我真覺得這個社會是不是瘋了，連一點點最起碼的理性都喪失殆盡。難怪有些作家以炮制情色為能事，甚至不惜毒害祖國的花朵——青少年：他們本是一家人。魯迅有言：“《頌》詩早已拍馬，《春秋》已經(jīng)隱瞞，戰(zhàn)國時談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于是夸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F(xiàn)在的文人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卻還埋著老祖宗……”[42]將來我們看到的這些采風者們?yōu)闊煵莓a(chǎn)業(yè)拍馬的大作時，恐怕就是這樣的感受吧！聯(lián)想到中國作協(xié)在2010年西南大旱之際在重慶召開高規(guī)格的會議（其實此次會議明顯帶有為“唱紅打黑”捧場性質(zhì)）卻不肯到災區(qū)“采風”，引起童話大王鄭淵潔的退出作協(xié)以示抗議，并且有人主張中國作協(xié)就此解散，似乎亦不無道理。他們徹底背叛了魯迅精神，背叛了馬克思主義神髓，也徹底背叛了他們所標榜的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為解放全人類而獻身的共產(chǎn)主義的偉大理想，背叛了他們信誓旦旦地幾乎每次講話都表示要堅決貫徹的科學發(fā)展觀，成為一幫靈魂惡濁的腦力勞動者。

文學研究也受到浮躁的文化氛圍之影響，以顛覆經(jīng)典與傳統(tǒng)為最大樂事。大漢奸周作人、癡迷于大漢奸并寫有反共小說的張愛玲均被某些學者說成是比魯迅還偉大。舒蕪對周作人的吹捧可謂典型，至今僅見到王富仁先生的弟子彭小燕對其系統(tǒng)的批評[43]，許多學者事實上是對舒蕪予以認同的。姑且不說舒蕪對周作人的具體評論，就是舒蕪其人本身，即不令人贊賞：將胡風的私人通信交給“組織”，最后釀成特大冤案，如此的猶大之舉，我們似乎已經(jīng)淡忘（我們這個民族確系一個健忘的民族：君不見“文革”中紅得發(fā)紫的那位寫手如今已經(jīng)成為散文大師兼投資大師了嗎？只要善于投機，無論是投于名，還是投于利，必有重獲。這就是我們的特殊國情?。┪矣X得，舒蕪為周作人大爭口袋，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為自己的背叛辯護！那些為周作人之流大唱贊歌的人，其實都在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為自己已經(jīng)的背叛與墮落或?qū)⒁l(fā)生的背叛與墮落張目 （周作人在變節(jié)之前就已為秦檜鳴過不平[44]，可謂惺惺相惜）。并且至今仍有人試圖用其他知識分子的血染紅自己的頂子：一位孔丘后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著名教授宣稱：“我覺得全國人民應該起訴南方報系，天天在污蔑我們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不整治他們，我們就沒有辦法有一個干凈的媒體空間”[45]。魯迅說：“中國歷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歷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xiàn)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46]又說：“這是中國的老例，讀書人的心理大抵含著殺機，對于異己者總給他安排下一點可死之道?！盵47]先生20世紀30年代所言，就像80年后的當今所說。悲夫！先生的文章始終未能像先生所希望的那樣速朽。就這樣，知識分子的人格在后現(xiàn)代主義、金錢拜物教、權勢話語的多重制導之下被異化。在他們那里，怎能產(chǎn)生“人的文學”！

韓少功曾這樣評價中國當代文學：“眼下語言品格的退化和腐變，更多地表現(xiàn)為鄙俗化傾向，表現(xiàn)為市井腔……總是傾心于金錢，以時代的新的權勢中心為最大的詞根……它只指涉利害，散發(fā)不出激情的血溫和神圣的光彩，無法用來討論崇高和意義……這種語言和官腔構成了下賤的兩極?！盵48]誠哉斯言也。

五

中國后新時期文學如何才能從當前的困境中走出，我以為首先是需要整體性的懺悔，或如楊義先生所說應當“洗澡”——洗去靈魂的污垢。長期以來，我們的民族陷于種種荒謬與苦難之中，不獨是一種民族自戕，而且是對其他民族的犯罪。地球早已成為一個村莊，我們對資源的浪費，對環(huán)境的污染，就是對其他村民——民族的犯罪。道德的墮落同樣如此：最近的幾次國際航班上的斗毆就極富象征意義，而中華民族（此處主要指漢族）沒有宗教，只有各色各樣的迷信，并無堅定的信仰，既無原罪意識亦無懺悔意識，不懂靈魂的救贖為何物。是魯迅將靈魂拷問從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為代表的俄羅斯文學那里引進中國，關注與實施靈魂的療救——并且首先是文學家自己靈魂的自我剖析、自我療救。中國現(xiàn)在的作家們 （甚至可以擴而廣之為整個知識分子階層——許多學者都曾指出中國知識分子出現(xiàn)了整體性墮落的問題）對于當下的物欲橫流、道德淪喪難道全無責任？作家必須要對社會不良方面進行批評，要對時代負責。中國當下許多作家們正是由于放棄了批評與責任，而從權貴階層那里分得了頗為不小的一杯羹！當然，亦并非所有作家都如是，如張煒的 《九月寓言》《柏慧》《家族》《你在高原》等是對中國文化的命運與出路的思考，關涉到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救贖問題，并對“中國當代文學蛻變成了當前物欲世界最龐大的一支伴奏隊伍進行了批判?！盵49]張承志的《心靈史》是一部用文學形式寫就的宗教史，為當下社會的精神沉淪指出了拯救之途，但這樣的作家作品還實在太少。我覺得，我們的文學、我們的民族的救贖之途，只能首先從作為人的靈魂的工程師的作家們回歸魯迅和五四精神，自身懺悔及替整個民族懺悔作起，因為從作為整個階層的歷史而言，他們畢竟具有擔當此種生命之重的潛在意識、性格基因和現(xiàn)實可能。指望其他階層首先懺悔，恐怕是緣木求魚。沒有懺悔，民族與文學絕不會有新生。

其次，必須改變文學界現(xiàn)行的評獎制度與辦法。因為評獎事實上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起著導向作用。我以為，目前文學界幾種重大評獎不獨有嚴重的不公正問題，而且導向也不見得很好。

由于“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官辦評獎必然要與民間評獎有所差異，甚至很大差異。所以每次評獎結果公布之后常常引起輿論大嘩、備受詬病。上一世紀80年代某次評獎，人們普遍認為張煒 《古船》好于賈平凹的 《浮躁》。結果花落《浮躁》：據(jù)說原因在于《浮躁》對于改革的歌頌力度更大云云。后被稱為當年文藝界十大丑事之一。某年茅盾文學獎在浙江舉行，一位浙江作家獲獎，亦引起人們的種種非議。以致一位評委在接受采訪時對此事表示“無可奉告”，而未作任何辯解：其人良心未泯。

魯迅文學獎的問題更多。我覺得中國魯迅研究會應鄭重發(fā)表一個聲明，宣布不承認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歷屆魯迅文學獎，原因是該會舉辦的這個獎項嚴重褻瀆了魯迅。不獨與魯迅為人為學完全相逆毫無特操的人能夠獲此獎項，甚至一位獲得過魯迅文學獎的詩人（于堅）的獲獎作品竟有描寫狗的交尾的篇章，而其本人亦曾大罵魯迅，其人其作獲獎是明目張膽地對魯迅的褻瀆。而對此進行批評的文字在大陸無從發(fā)表，只好拿到香港去發(fā)或者在魯迅研究刊物上發(fā)表 （陳遼先生的批評文章即發(fā)表于《廣東魯迅研究》）。那位在詩中追逐女影星的官員詩人的“羊羔體”亦獲得了此獎，且有那么多我一向很以為是高貴的詩人為之辯護。對此，還是孫紹振先生說得好：這位“詩人”(車延高)詩寫得還不錯，但比他寫的好的詩人中國有上百位。最近又發(fā)現(xiàn)某個評論獎大量注水，這樣的評獎活動加重了后新時期文學的混亂與墮落。

我覺得中國魯迅研究會應當獨立舉辦魯迅文學獎的評獎活動，每年只評一人，這樣才不至于使這個以魯迅命名的獎項評得過濫，才會有權威性，才會將其打造為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如果學會經(jīng)濟困難，可不發(fā)獎金。我同時建議，若是此一提議獲得通過，那么首屆獲獎人應是張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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