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琪
(淮北職業(yè)技術學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基督教是在英國發(fā)展進程中有著悠久歷史的社會存在,在英國的社會進步和文明進程中,基督教的確曾經(jīng)發(fā)揮了積極而重要的作用;但同時由于它自身的弊端與缺陷,基督教也屢遭詬病與挑戰(zhàn)。14-16世紀文藝復興運動便把斗爭的矛頭直指基督教會,對教會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抨擊。18世紀的啟蒙運動倡導科學、崇尚理性,再次挑戰(zhàn)了基督教神學思想。進入19世紀以后,基督教更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zhàn),極大地撼動了基督教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強烈的質(zhì)疑和否定之聲縈繞不絕。其時的瑞金納德·史密斯就曾慨嘆:“在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多關于宗教問題的爭論?!盵1]
托馬斯·哈代是英國19世紀后期著名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是與莎士比亞、狄更斯等齊名的文學巨匠?!稛o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發(fā)表于1895年,是哈代的封筆之作。與當時英國社會濃重的宗教懷疑和否定氣氛相呼應,哈代在這部小說中通過描述貧苦青年裘德對理想和愛情執(zhí)著不懈卻又無望無果的追求表達了他對基督教教義和以其為依托的社會習俗、道德規(guī)范的不滿與譴責。也正是因為這力透紙背、振聾發(fā)聵的貶責與控訴使得《無名的裘德》被后世的評論者譽為作家哈代“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頂峰”。[2]
基督教的婚姻觀認為,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僅成就了人類的第一場婚禮——亞當和夏娃的結合,而且也促成了無知無能的世人們的所有婚姻;上帝配合而成的姻緣必然是神圣莊嚴的、不可違逆的,當然也必然是婚姻當事人永遠的約定,正所謂“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見《馬可福音》) 在此,愛情顯然是無需被考量的配角。無論其缺席與在場,圍城中的人們總是被告誡要忍受不幸婚姻中的痛苦與折磨,所謂“婚姻,人人都當尊重”, (見《希伯來書》)“你必戀慕你的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見《創(chuàng)世記》)而第七條誡命更是明確指出要禁止離婚和離婚后的再婚,并把其視為如同犯奸淫般的邪惡之舉。
阿拉貝拉的精心謀劃加上裘德的良善與輕信讓這對本無共同語言的青年走到了一起。這段對前者來說功利多于真心、于后者而言欲望大于感情的婚姻顯然無法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而當恩愛不再、歡愉難覓時,他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解除婚姻,還對方以自由身。由于輕率與沖動,淑與年長自己十余歲、沉悶刻板的菲勞遜相系于一紙婚約,這乏情寡愛、了無生趣的婚姻因為淑的情有所歸同樣也走向了解體。在此,離婚顯然不是什么諱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當沒有愛情的婚姻成為人生的羈絆、幸福的障礙的時候,他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選擇了放手。為了找尋自己所向往的生活,阿拉貝拉與裘德離婚后再嫁,而淑在與菲勞遜離婚后也與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的裘德牽手。非但如此,為了避免使他們的愛情落入世俗的泥沼、淪為婚姻的奴隸,裘德和淑這對愛情斗士漸行漸遠,在擺脫了各自沒有愛情的婚姻后,他們一直在堅守著他們沒有婚姻的愛情。因為在很多時候,有形的儀式和婚約并不能為愛情和未來提供任何保障,“在這塊古老的麥田里,許多男人曾對他們鐘愛的女人海誓山盟,而當他們在附近的教堂內(nèi)履行過儀式,到了下一季播種時,那些男人聽到他們的女人的聲音都會發(fā)抖”。[3]在這樣毫無幸??裳缘幕橐錾钪校^的儀式與婚約僅僅不過是“一種卑鄙骯臟的契約,只是為了管理家務,評定納稅額和交納稅款這種物質(zhì)上的便利,為了在子女繼承土地和錢財時,能夠讓人們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3](P232)相比之下,真正幸福、長久的情感生活應恰如裘德所言:“因為我愛你,你也愛我,所以我們才結合到一起,這才是真正的婚姻”。[3](P398)
基督教是典型的一神信仰,推崇信仰的絕對專一與排他。根據(jù)基督教教義,上帝為宇宙間的唯一真神、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至高無上,無所不在。對于那些身負原罪的渺小世人來說,虔敬、愛戴上帝是他們的唯一出路、不二選擇,正如《新約·馬太福音》中所言:“要盡心、盡性、盡意地愛主你的上帝。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見《馬太福音》) 而對于那些違抗者、不信者和他信者,全知全善、博愛仁慈的上帝嚴厲而苛刻,殘酷且無情。摩西十誡的第一條既規(guī)定:“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而相應的懲戒也頗為血腥和殘忍,“祭祀別神,不單單祭祀耶和華的,那人必要滅絕”, (見《出埃及記》)“如果你的同胞弟兄、兒子、妻子或有過命交情的朋友引誘你信別的神,總要殺他,你先下手,然后眾民也下手,將他治死”。(見《申命記》)
淑聰穎睿智,崇尚自由。在意識到自己與菲勞遜結合的不幸和痛苦之后,她大膽地與其分道揚鑣,并進而與心愛的裘德走到了一起。然而,在基督教宰制下的社會中,乃對上帝之大不信、大不敬,實乃無法見容于世人的另類、異質(zhì)之舉。于是,嚴苛的上帝伸出了他無情的懲戒之手。他先是罰淑和裘德以流離失所、受人冷眼、遭人唾棄的悲慘生活;接著又施無法承受之重壓于早熟而敏感的小時間老人,從而以一種極其殘忍而特別的方式攫取了這個家庭所有年幼而無辜的生命;最終,他徹底摧垮、打敗了淑,讓她不得已而選擇了順從、臣服,“主宰我的上帝,把他從古至今的神怒,都發(fā)泄到了我們頭上。我們這對上帝的可憐蟲,除了俯首聽命,別無選擇。我們必須順從,反抗上帝是沒用的!”[3](P377)就這樣,在基督教兇悍的淫威下,原來那個向往自由、敢于反抗的淑徹底死去了,現(xiàn)在的她“一點兒戰(zhàn)斗力都沒有了,一點兒信心都沒有了”,整日一味地“低首下心,退思補過”,“在祭壇上犧牲自己”。[3](P378)不用棍棒利器,沒有流血打斗,但憤怒的上帝所發(fā)起的懲戒對人性之戕害的殘酷無情絲毫不亞于其對所謂“罪民”肉體的摧殘。唯我獨尊的上帝對菲勞遜的懲罰也同樣的嚴苛與殘酷。在得知淑心有所屬、另有所愛之后,菲勞遜冒世俗之大不韙,忍痛割愛,解除了他們之間有名無實的婚姻,還淑以自由身,在上帝的眼中,這顯然是違規(guī)抗教、不尊不敬之舉,于是,宗教勢力再施“酷刑”以示其獨尊與強悍。他們讓菲勞遜事業(yè)受挫,名譽掃地,貧困潦倒,一無所有,游走于社會邊緣勉強掙扎度日;他們扼殺了菲勞遜原本積極向上、正直良善的處世哲學和生活理念,使他不得已而學會了“不再遵循過去那些曾被他看做是公正、仁慈、合理的原則而行動”。[3](P380)就這樣,在上帝那洪水猛獸般的無情懲處下,正直仁厚、寬容豁達的菲勞遜終究難逃毀滅之災,而茍活下來的另一個他已徹底淪為了功利自私、蠅營狗茍之輩。
基督教要求人們虔信天國和永生,虔信鄙俗、有罪的世間眾生可以通過上帝的拯救而在天國里獲得重生和永福。而對于那些窮苦困頓、渺小無助之輩,全在全善、至仁至義、崇尚“愛人如己”的上帝也似乎格外顧念與憐惜。(見《馬太福音》)“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叫饑餓的得飽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歷來是上帝的神圣使命之一。(見《路加福音》)而基督教教義在強調(diào)“有錢人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的眼還要難”的同時也一直在教誨自己的信徒“憐憫貧窮的,這人有?!?,“戲笑窮人的是辱沒造他的主” (見《箴言》)以及“那不憐憫人的,也要受無憐憫的審判,憐憫原是向?qū)徟锌鋭佟薄?(見《雅各書》)
盡管飽讀詩書、胸懷鴻志,但裘德畢竟乃貧民階層中的一份子,而與出身卑微的他相識、相交的也都是一些同樣的貧弱群體。對于這些本該得到上帝特別眷顧的人們而言,虔誠的愛戴和追隨并沒能使他們的命運有絲毫的改善,現(xiàn)實的苦難、生存的壓力讓他們明白了上帝并不能拯救他的子民于水火,而所謂來世的幸福、彼岸的天堂只不過是虛幻而無用的承諾。于是,宗教的虛偽使他們不得不轉(zhuǎn)變了觀念和態(tài)度,而他們變化了的宗教觀也恰恰彰顯并揭露了宗教的虛偽與無用。裘德姑奶的鄰居老寡婦艾德琳太太“對于宗教從來都是既不虔誠,也不反對”。[3](P406)對于裘德和淑的驚世之舉,她坦然接受并堅持認為他們“不愿意忍受結婚誓言的約束”的行為“是值得敬佩的”,而且“這是他們倆自己的事,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3](P396)補鍋匠泰勒“年輕時對宗教似乎還表現(xiàn)得很虔誠,而現(xiàn)在卻不知怎的辱罵起神靈來”,盡管他本人是教會的鐵器商。[3](P404)裘德年少時在棕房子旁路遇的陌生拉煤車夫也表示了自己的懷疑和困惑,他坦言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弄懂過宗教并且認為人們“對宗教,也可能信,也可能不信……”。[3](P131)而在菲勞遜因放走淑而橫遭校方責難和懲罰之時,更有“有十二三個下層社會的人”直接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了對宗教的不滿和憤慨。雖與菲勞遜素昧平生,但他們不畏強權,“仗義執(zhí)言”,“奮袖而起為他辯護”。[3](P19)大膽追求、努力改變自己命運的阿拉貝拉則更清楚上帝的虛妄與無用,“上帝跟殺豬這種埋汰活有什么關系”,“窮人怎么也得活著啊”是她對宗教之無助與無用的有力的質(zhì)疑和否定。[3](P275)而在其第二任丈夫離世、宗教慰藉無法真正提供幫助之時,她更是徹底領悟到了“所謂的濟世良方,什么用都沒有!”于是,她毅然丟棄了所有的宗教宣傳手冊,決意不再做“假仁假義的偽君子”,而是要大膽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與快樂。[3](P67)由此,不能使窮人真正受益和得救的基督教的虛偽和無用顯露無遺,不爭的事實明白無誤地表明它并非窮人的救世主和保護神,它永遠只能是富有的“有閑階層所獨有的奢侈品”而已。[3](P347)
在19世紀后半期自然科學迅猛發(fā)展、思想領域動蕩不安的時代背景下,敏學思辨的哈代大量研讀了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穆勒等人的著作。其中,對基督教神學形成直接挑戰(zhàn)的達爾文的生物進化學說以及崇尚個人權利與自由的穆勒的《自由論》對他的影響尤為深刻。哈代的宗教思想開始發(fā)生了徹底的轉(zhuǎn)變,“我對上帝的找尋已經(jīng)有50年了。假如他存在,我早該找到他了。”[4]正是由于“洞穿了宗教的虛偽”,“看到了反人道的強大社會力量對普通勞動人民的壓迫和對一切人道主義思想表現(xiàn)的無情扼殺”,[5]哈代的小說“像一團火,燒毀了維多利亞英國的基礎”。[6]在《無名的裘德》中,哈代“將自己的某些東西溶于主人公的塑造”,將斗爭的鋒芒指向了殘酷無情、虛偽無用的基督教思想,對其予以了深刻而強烈的揭露和批判。[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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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炳善. 英國文學簡史[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 459.
[3]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都興東譯)[M].???南方出版社, 2003.7
[4]Hardy F E. The Life of Thomas Hardy[M]. London: Macmillan, 1933: 293.
[5]陳雙蓉.宗教理想與嚴酷現(xiàn)實的沖突[J].保定師范??茖W校學報2005(1):82-84.
[6]李全福,李崗.從小說《無名的裘德》[J].看哈代的婚姻與宗教觀.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 28(S1):83-87.
[7]Willianms M. A Preface to Hardy[M].Beijing: Beijing University Press, 2005: 6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