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彥民
(嘉應學院 文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乾嘉考據(jù)學與清代《莊子》考證
羅彥民
(嘉應學院 文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乾嘉考據(jù)學是清代學術的代表,重視文本考證研究。清代莊學在學風精神、治學方法及治學路徑上都受乾嘉考據(jù)學的影響,出現(xiàn)了一股考證風潮。清代學者主要從輯佚、???、訓詁、音韻、辨?zhèn)蔚确矫鎸Α肚f子》文本進行細致入微的考證,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然而,受乾嘉考據(jù)學自身屬性和清代社會發(fā)展形勢等因素的制約,清代的《莊子》考證稍后于乾嘉考據(jù)學的發(fā)展,二者的進程表現(xiàn)出不同步的現(xiàn)象。
清代;考據(jù)學;《莊子》;文本研究
梁啟超曾有“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說法,且把考據(jù)學作為清代學術思潮的代表。清代考據(jù)學通常又稱為“乾嘉考據(jù)學”,因為它在乾嘉時期最為盛行?!端膸烊珪返拈_館修纂直接推動了乾嘉考據(jù)學的發(fā)展,“對清代考據(jù)學派的壯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此開始了考據(jù)學獨領風騷的時代”[1](95-96)。此后,考據(jù)學取代了官方理學而占駐學術界的主導地位,成為學界風向標。所謂“乾嘉以來,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爛然如日中天矣”[2](62),描述的正是乾嘉考據(jù)學盛行的情形。乾嘉考據(jù)學的盛行,對清代學術產生了重大影響。作為一種學問方法,考據(jù)學滲透到各個領域,并創(chuàng)造出大量成果。除了歷來受學者重視的經、史之學以外,多被集中于義理研究的莊學,在乾嘉考據(jù)學的影響下,也出現(xiàn)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考證風潮,表現(xiàn)出與前代莊學不同的面貌。
首先,乾嘉考據(jù)學的學術風氣對清代莊學的影響特別深刻。
實際上,清代《莊子》考證源于清初。清初學術倡導實用,主張經世致用、博學考證?!肚f子》因與六經、三代古史及其他諸子的時代相近,在字形、音韻、文例及所涉名物制度、所載史實上有與之可以比照的地方,故常被征引于考經證史,進入考據(jù)學者的視野。如清初學者顧炎武在考證反切法的起源時,廣引經書,又引《莊子》文字為證:“《列子》:‘楊朱南之沛?!肚f子》:‘楊子居南之沛?!泳印小臁?。”[3](51)清初史學家馬骕作《繹史》、陳耀厚作《春秋戰(zhàn)國異辭》亦多引《莊子》寓言,以子證史。如關于“堯治天下”的傳說,馬骕引《莊子·天地》篇有關文字:“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圣人!請祝圣人,使圣人壽!……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保?](92)同卷中又引《逍遙游》“堯讓天下與許由”一段文字證此傳說。在這些引證中,《莊子》文字是以例證的身份而出現(xiàn)。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與《莊子》一同被引以為證的其他材料,實際則成為考證《莊子》同類問題的例證。因此,這種“引《莊》為證”其實也可以看成對《莊子》的考證。
然而,盡管清初有博學考證的學術要求,但清初士人因感于明朝覆亡的歷史事實,倡導的博學考證也往往偏重于經世致用,重視與現(xiàn)實相關的儒經、史地考證,如閻若璩(1636-1704)《古文尚書疏證》、胡渭(1633-1714)《易圖明辨》和《禹貢錐指》等,而少有旁及諸子。清初雖有引《莊》為證的作法,但這種考證形式并不是清初莊學的主流。相比之下,清初莊學在義理闡釋和文章學方面的研究更為繁榮。
而且,從學術史發(fā)展角度來看,清初莊學是明末莊學的延續(xù),熱衷于《莊子》義理學和文章學的研究。清初不少士人經歷了改朝換代、社會動亂、風雨飄搖的混亂局勢,在他們心中積淀了太多的人生感慨。這種境遇也使清初知識分子在《莊子》那里找到了某種程度的認同感,莊子居于亂世的遭遇喚起了他們心底的共鳴。他們很自然地借《莊子》之奇文,澆自己之塊磊,把《莊子》作為自己心靈的棲所和靈魂的歸宿。在闡釋《莊子》的過程中,或寄托其理想和愿望,或發(fā)泄其苦悶抑郁之情。代表作如方以智《藥地炮莊》、覺浪道盛《莊子提正》、王夫之《莊子解》和《莊子通》、凈挺《漆園指通》等。另一方面,承明代文章評點之風而來,清初莊學的散文研究大為繁榮,出現(xiàn)了不少從文章結構方面分析《莊子》散文藝術的作品,如林云銘《莊子因》、吳世尚《莊子解》、宣穎《南華經解》、胡文英《莊子獨見》等??梢?,義理學和文章學確實構成了清初莊學的基本面貌,《莊子》考證研究尚未展開。直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四庫全書》開館,《莊子》考證作品仍然寥寥無幾。據(jù)嚴靈峰先生《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載錄,從1636年(國號始用“清”)至1773年的約140年間,共有莊學著作(文章)約116部。[5]其中,考據(jù)性作品僅有成書于乾隆初的王懋竑(1668-1741)《莊子存?!芬徊浚渌詾榱x理闡釋和散文評點作品。
隨著時代學術風氣的轉變,莊學重心也逐漸發(fā)生轉移。乾嘉時期,隨著政治形勢的穩(wěn)定,國家經濟的繁榮,統(tǒng)治者對文教的提倡,整個國家的文化事業(yè)進入了全面繁榮階段。尤自《四庫》開館修纂之后,考據(jù)學成為學者們津津樂道并以之相炫的一種學問而風行于世,學界處處彌漫著考據(jù)氣息。此后,考據(jù)之風勁吹不衰,只是不同時期的研究領域和重心有所不同而已。這種學術風氣對《莊子》研究當然有著重要影響,表現(xiàn)在乾嘉之后的莊學研究中考據(jù)性成果逐漸增多。仍據(jù)《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統(tǒng)計,從1773年至1911年的約140年間,共有莊學著作(文章)約106部(篇),其中考證性作品約38部(篇)。其考證成果之多不僅遠超清初,與前代相比也是空前的??梢?,只有當乾嘉考據(jù)學風行學界,并向子學領域滲透之后,學者對《莊子》的考證方全面展開。此后,清代莊學在??薄⒂栐b、輯佚方面成果層出不窮。乾嘉考據(jù)學風對清代《莊子》考證的影響可見一斑。
其次,乾嘉考據(jù)學在治學方法和路徑上影響著清代莊學。乾嘉考據(jù)學信奉的學術宗旨是“由詞通道”,遵循的學術原則是“無征不信”。因此,在文本研究中,乾嘉學者尤重文字、音韻、訓詁的考證研究;他們左右采擷,旁征博引,搜集大量例證以成其說。而且,乾嘉學者在繼承傳統(tǒng)方法的同時,又創(chuàng)造和完善了不少新方法,如“因聲求義”、“文同一例”、“文法一律”等。他們又能把這些方法運用到文本研究的實踐中,校其文字,解其讀音,訓其詞句,輯其佚文,考其真?zhèn)?。這種治學路徑和方法對清代莊學影響深刻,因為治學方法在各領域是可以互相借鑒或通用的。而且,不少涉足于《莊子》考證的學者是從考據(jù)學最先關注和應用的經史領域轉身而來(如王念孫、俞樾即是著名的經學家),他們很自然地把這些治學理念和原則帶到莊學研究中,把具體的治學方法移植到《莊子》考證中。如王念孫在考證《胠篋》中“鉤”字時,為證明“釣”是“鉤”的異名,后人無知而改“釣”為“鉤”之說,引用大量古籍以證,共列16證[6](1014),足以服人;王引之在考證《秋水》篇之“井鼃”本為“井魚”時,亦運用多種??狈ǎ渤?證[6](1015),使結論無可置疑。這足以說明乾嘉學術理念和方法對《莊子》考證的影響。另如“因聲求義”法(聲訓法)等,被王念孫、俞樾、章太炎等人用于《莊子》考證,極大地完善了考證方法,增加了考證結果的準確性。
梁啟超在總結清代子書的整理與??睍r說:“這三部書(按:《老子》、《莊子》、《列子》),清儒沒有大用過工夫。盧氏《拾補》,《老》、《莊》無,有《列》一卷;王氏《雜志》,則《老》四條,《莊》三十五條,《列》無有;俞氏《平議》則《老》、《列》各一卷,《莊》三卷。其他專釋者殆不見……《莊子》除明世德堂本,別無新校本?!保?](211)這是針對整個道家的研究情況而言,并未完全概括清代《莊子》考證情況。實際上,清代《莊子》的考證成果遠多于此前歷代。尤其到乾嘉之后,《莊子》考證更是豐富多彩,涉及到包括輯佚、??庇栐b、音韻研究、篇章辨?zhèn)蔚雀鱾€方面。
(一)《莊子》佚文舊注輯錄
清代《莊子》考證的重點之一是輯佚。源于輯錄《永樂大典》佚書,《四庫全書》隨即開館,清代輯佚之風遂開,涌現(xiàn)一批輯佚名家,輯錄了大量古代散佚文獻,復活了很多長期以來亡佚的子書。在輯佚風氣盛行的環(huán)境中,《莊子》佚文佚注同樣得到重視,并取得一定成績。清人對《莊子》的輯佚工作主要在于收集《莊子》舊注佚文。據(jù)考察,《莊子》古本52篇近10萬字,至晉代郭象刪為33篇6萬多字,在篇幅上比原版大大縮水?!肚f子》在流傳過程中散佚了三萬多字,這是清代學者輯錄的內容之一。較早有乾隆年間的孫志祖(1737-1801)撰《讀書脞錄續(xù)編》,其中收《莊子》佚文11條,疑為佚篇者1條;據(jù)查,其中有今本《莊子》所存之文2條,故實輯9條,佚篇1條。與其同時的徐廷槐作《南華簡鈔》后附有《逸語》36條。經查,其最后錄顏之推、王充語2條實與《莊子》文字無關,而其余34則全錄自宋人王應麟《困學紀聞》之《莊子逸篇》(下稱《紀聞》),且另遺《紀聞》5條未錄。此后孫馮翼作《司馬彪莊子注》,附有載司馬彪注的《逸篇》共12條,其中7條錄自《紀聞》,故實得5條。翁元圻?!都o聞》時收錄孫志祖的輯佚成果,并另輯3條,作《莊子逸篇輯注》。茆泮林在孫馮翼的基礎上作《莊子逸語》及《補遺》輯得《莊子》佚文3條;晚清王仁俊有《莊子佚文》二卷和《<莊子>司馬注》一卷,輯得佚文14條。然王氏疏于校檢,其中或有與《紀聞》有重者,或為今本《莊子》所存之文,故實得佚文3條。另外,黃奭有《子史鉤沉》,收《逸莊子》一卷15條。但細檢之,乃全襲茆泮林《莊子逸語》及其《補遺》,實為茆輯本另存一副本而已。可見,清代在《莊子》佚文輯錄方面成果不甚顯著,所得共23條,其成就在王應麟《紀聞》之下。
在輯錄歷代《莊子》舊注方面,晉代《司馬彪<莊子>注》是輯佚的重點。據(jù)唐代陸德明記載,《司馬彪<莊子>注》共二十一卷,五十二篇,但司馬注未得以完整保存,只有陸德明《經典釋文》之《莊子音義》(下稱《釋文》)中保存了部分注解共749條[8](74),其余皆散見于類書及集部等文獻。清代學者中最早輯錄《莊子》司馬彪注的是孫馮翼,他輯出《司馬彪<莊子>注》一卷,得司馬彪佚注116條,收入《問經堂叢書》。其中,與《釋文》同或稍同者44條,余72條為《釋文》所未載。其后有茆泮林在孫氏和《釋文》的基礎上更加廣益,對《司馬彪<莊子>注》又重新加以整理,作《司馬彪<莊子>注考逸》,后又有《補遺》和《又補遺》,共得司馬彪佚注756條,收入《十種古逸書》。除錄自《釋文》的條目外,茆氏比孫氏另多輯得佚注21條。晚清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在《釋文》的基礎上,力圖輯錄“《釋文》闕(漏)”、“與《釋文》異”的佚注。經統(tǒng)計,慶藩檢得《釋文》外的司馬佚注共得113條。其中,“《釋文》闕(漏)”者69條,與《釋文》異者44條。與茆氏相比,郭氏另輯出“《釋文》漏”收的9條,但漏收茆氏曾輯錄的5條。此外,黃奭撰《子史鉤沉》,內有《<莊子>司馬彪注》。但是,黃氏所輯,基本上出于茆泮林之書,皆未加重檢,茆錯即錯??梢?,清人輯錄《莊子》舊注比佚文輯錄成就高出些許。
(二)《莊子》文本校勘訓詁
清人對《莊子》的考證,成果最為突出的當在對其文本的??焙陀栐b方面。乾嘉時期這方面成果逐漸增多。較早的是王懋竑《讀書記疑》之《莊子存?!罚?]一卷,其今存的文稿止于《繕性》篇。從內容上看,《存校》對《莊子》的考證較為全面,主要在文字??焙陀栐b方面,也有正音及句意通釋。王氏在考證中最為常見的是從《莊子》文義出發(fā)校訂、訓詁,如《大宗師》“藏山于澤”,王按:“山字疑誤,以‘舟’字例之,不得言山也。又下文言‘有力者負之而趨’,與《胠篋》篇‘負匱胠篋擔囊而趨’意略同?!蓖跏蠌奈牧x入物,基本不引他證,完全不同于后來乾嘉學者“無征不信”的考證;其方法也比較單一,未如乾嘉學者科學多樣。這說明清初考據(jù)之風未盛,集證考證原則還未普遍運用。故真正嚴謹?shù)摹肚f子》考證要到乾嘉以后,但王懋竑從正面考證《莊子》的篳路藍縷之功當不可滅。此外,有王太岳《莊子口義考證》、《南華義海纂微考證》、《莊子翼考證》三部;盧文弨《莊子音義考證》三卷;黎簡《手校莊子》(未見)。王太岳對宋、明時三部莊學著作進行考證,主要考證其中訛字,文字簡單,依上述順序分別存“十余條”、“一百零三條”、“四條”[5](201);盧文弨則對《釋文》中的《莊子音義》文字??焙驼?,亦較簡潔。
道咸以降是《莊子》考證的高峰期,???、訓詁成果迭出,把《莊子》考證推向高潮。此時產生了很多考證《莊子》的重要著作,如王念孫《莊子雜志》35條、俞樾《莊子平議》三卷196條、郭慶藩《莊子集釋》的考證成果80條、孫詒讓《莊子札迻》一卷53條、章太炎《莊子解故》一部248條、于鬯《莊子校書》三卷170條。這幾部著作專從校勘、訓詁入手研究《莊子》。除清末于鬯外,王念孫等人在傳統(tǒng)考證方法的基礎上又創(chuàng)造了多種方法,如用“對文法”、“文同一例法”、“韻校法”等訂正《莊子》文字的錯、脫、衍等訛誤,用“因聲求義法”、“對文法”等訓釋《莊子》字、詞、句,使考證方法更為完善和科學。除了考證方法上的多樣和創(chuàng)新,他們在舉證上較前人更為嚴謹豐富,為證一字,博及群書。如前引王念孫考證“鉤”字與“釣”異名時,共列16證,涉及《廣雅》、《淮南子》、《鬼谷子》、《經典釋文》、《文選》、《太平御覽》、《列子》、《韻府群玉》、《戰(zhàn)國策》、《七諫》、《莊子》等11部典籍。[6](1014)這種考證充分體現(xiàn)了乾嘉考據(jù)學者“無征不信”的治學原則和嚴謹務實的為學精神。而清末于鬯的校勘、訓詁則異于王念孫等人,而同于清初的王懋竑,方法上多以文義為據(jù)進行校釋,不舉他證。這與乾嘉學者采用多種方法和廣征博引的考證大為不同,“無征不信”的考據(jù)原則已不復多見。其考證功力顯然遠不如乾嘉考據(jù)學者,反映出乾嘉考據(jù)學走向衰落的趨勢。校勘和訓詁是考據(jù)學兩項重要內容,是研究文獻的基礎性工作。清人在這方面的工作非常扎實,為《莊子》其他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文字、訓詁依據(jù)。
(三)《莊子》文本音韻研究
在《莊子》音韻研究方面,清人在各自的考證著述中皆有所關注,而較早當始于清初學者顧炎武,他曾引《莊子》文字證成其對古音的判斷(如前),但這還不是從正面研究《莊子》音韻。乾嘉時期,音韻學特別發(fā)達,古音研究相當深入。江永、段玉裁、桂腹、戴震、孔廣森、王念孫等人皆為此時期的音韻學大家。受其影響,這一時期對《莊子》的考證中也尤其注重音韻研究,出現(xiàn)了幾部重要著作:王懋竑《莊子存校》、盧文弨《莊子音義考證》、黎簡《注莊韻學》(未見)、姚文田《莊子古韻》、江有誥《莊子韻讀》。王懋竑最早從正面對《莊子》音韻進行研究,其《莊子存?!酚袝r為《莊子》疑難文字注音,或糾正前人的讀音。還特別注意到《莊子》文句協(xié)韻的現(xiàn)象,如《天運》“以物為量”句,王按:“(量字)平聲,此數(shù)句協(xié)韻?!边@表明王懋竑對《莊子》文字的音韻考證已深入到文字之聲調、用韻方面,為清代《莊子》音韻研究開了良好風氣;盧文弨則對前人注音多有訂正;黎簡《注莊韻學》未存,據(jù)順德縣志著錄,略稱“居恒講求韻學,嘗取《莊子》語,有均可尋者葉之”,別錄為書;[5](204)姚文田摘錄《莊子》有韻之文,圈出協(xié)韻之字,下注篇名或章名,依韻別類輯;[5](208)此法為稍后的江有誥所采用并加以細分。江有誥著有《江氏音學十書》,其中有《莊子韻讀》。他以自己的韻類為標準,把《莊子》文中凡有用韻的章節(jié)摘下,以圈字的形式把押韻的字標示出來,并注明其所用韻部。其中有一韻到底的,也有一段文字中幾次換韻的?!肚f子韻讀》摘出這種用韻文句共67節(jié),涉及了除《駢拇》、《天道》、《繕性》、《讓王》、《說劍》和《漁父》以外的其他所有篇目。甚至連王應麟《困學紀聞》所錄《莊子逸文》也有考察,摘出了其中二節(jié)用韻文句,可見他對《莊子》文字音韻研究用心之專。江氏對《莊子》文字的聲調和用韻考察之全、定韻之細,實乃前所未有。道光年間的茆泮林有《莊子司馬音》及其《補遺》,主要輯錄《司馬彪莊子注》中所散佚的注音,未及具體音韻考證;光緒年間,有席樹聲《莊子審音》、陳壽昌《莊子古韻考》,成就皆未及江有誥《莊子韻讀》。
對《莊子》文字音韻的研究,不僅可以揭示其文章的藝術特性,對其文字??焙陀栐b也有啟示意義,清人使用的“韻校法”,即以文字的韻腳為考察標準??庇炚`。
(四)《莊子》篇章真?zhèn)伪嫖?/p>
辨?zhèn)问乔慰紦?jù)學的一項重要內容,但清代《莊子》辨?zhèn)问芮慰紦?jù)學的影響似乎并不多。其辨?zhèn)钨Y料多散見于《莊子》散文研究之中,而無專門辨?zhèn)沃?。從方法和路徑上看,清代的《莊子》辨?zhèn)尾皇菄栏癜凑湛紦?jù)學的治學路徑進行,而主要從其思想、語言、文體、結構等方面進行辨析,有時還直接以個人閱讀感受為依據(jù)加以判斷,不象乾嘉考據(jù)學那樣廣證博引、窮盡例證,把觀點建立在堅實的材料基礎之上,因此,其結論不如重實證的考辨來得可靠。但是,作為古籍辨?zhèn)蔚囊环N方法,以語言、文體風格為主的辨?zhèn)畏ㄒ灿衅渌椒ㄋ患疤帲浔嫖鼋Y論同樣具有一定的可信度,有助于認識《莊子》文本的真實面目,屬于清代《莊子》考證的內容之一。而且,從文學角度進行的辨析還有助于深入理解《莊子》思想義理、認識《莊子》的文體風格和藝術特色。要之,清代《莊子》辨?zhèn)瓮鶐в形膶W研究色彩,與乾嘉考據(jù)學關系甚遠,故不在本文論述之列。
考據(jù)學在乾嘉時期最為興盛,此時期《莊子》考證著作共有11部;道光以降,考據(jù)學逐漸走向衰微,而《莊子》考證作品則增加到28部??梢姡M管乾嘉考據(jù)學影響著清代《莊子》考證研究,但《莊子》考證的發(fā)展進度明顯滯后于乾嘉考據(jù)學的繁榮,二者表現(xiàn)出不同步的形態(tài)。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這是由考據(jù)學作為研究方法最先所應用的領域決定的。清代考據(jù)學興起于經學領域,如早期的考據(jù)大師閻若璩、胡渭皆用功于經學,分別作《古文尚書疏證》、《易圖明辨》。乾嘉考據(jù)學者最為關注的也是與時代精神相關的經、史典籍,如考據(jù)大師惠棟作《九經古義》、戴震作《孟子字義疏證》等,皆著力于儒家傳統(tǒng)經典的開掘;史學家錢大昕作《廿二史考異》、王鳴盛作《十七史商榷》、崔述作《考信錄》等,他們考據(jù)的對象則集中在史學領域。因此,當考據(jù)之法在學者陣營中剛剛興盛之時,最先成為其研究對象的當然是與社會政治相關的經、史典籍。只是在研究方法上,他們跳出了傳統(tǒng)的以義理闡釋為主的框架,創(chuàng)造并運用新的考據(jù)之法。雖然清初及乾嘉時期學者也偶爾會涉足子學,但往往是出于以子證經、史的需要。只有當乾嘉考據(jù)學經過一定時期的發(fā)展,幾部主要的經學、史學經典得到了充分的開掘之后,學者們才可能把學術視野轉移到子學領域,對子書進行了如經、史般的全方位整理研究。因此,乾嘉時期那些主要經、史典籍的考證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后,到道光以降,道家基本文獻《莊子》才完全進入學者的考察視野。
其次,這是由考據(jù)學盛行的時代背景決定的。乾嘉考據(jù)學興盛之時,正處于康、乾盛世后期,盛世之威的余風未衰,整個國家和社會的集體亢奮還未停歇。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士人們更多的精力會集中于經世致用的學問,如研究儒家經典和地理、歷史文獻,而很難把高唱逍遙齊物的《莊子》引為同調,更不可能潛心于《莊子》的瑣碎考證。因此,當乾嘉學者偶有把學術觸角伸向子書時,最先也是涉足于與孔孟思想關系密切的《荀子》、《墨子》等子書。乾隆間,汪中有《荀卿子通論》、《荀卿子年表》,其后盧文弨和謝墉合?!盾髯印纷顬樯票?,又有王念孫《讀荀子雜志》八卷精辟無倫;乾嘉年間,治《墨子》的有汪中校本及《表微》一卷(不傳),另有盧文弨、孫淵如、畢秋帆同時治之,王念孫《讀墨子雜志》六卷。當時雖有涉《莊》著作,如盧文弨、王念孫等人對《莊子》的考證,但必須認識到,盧文弨的《莊子音義考證》乃其重刻《經典釋文》時附帶考證的成果:《莊子音義》是《經典釋文》的一部分,盧氏不可能在重刻時摘而棄之,故順帶予以考證;而王念孫父子在《讀書雜志》等書中雖多涉《莊子》文字,但多作為例證使用的,正面的考證只有《莊子雜志》35條,且以補遺的形式被置于《讀書雜志》之末(余編)??梢?,盛世余風下的學術依然偏于功利致用,這也是《莊子》考證滯后于乾嘉考據(jù)學的原因。
再次,晚清社會發(fā)展形勢引發(fā)了對《莊子》等子書考證的熱情。晚清之時,西學隨著洋人的槍炮涌入中國,對中國社會和士人傳統(tǒng)觀念有巨大沖擊。為尋求心理平衡和自我安慰,士人們習慣地從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尋求學統(tǒng)上的依據(jù)。于是,除了依靠傳統(tǒng)的經史典籍,學者們更從子書寶庫中尋找到相應的資源,或謂西學中源,或謂中體西用?!肚f子》一書順理成章地成為學者考察的對象,從中考證出西學的淵源資料。如清末外交官薛福成(1838-1894)就說,《淮南子》的“眾智所為”是西方現(xiàn)代議院、治邦的意思,而《莊子》中的“木與木相摩則熱”(《外物》)、“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齊物論》)、“四海之在天地之間”(《秋水》)等言,則是“天算之學、輿地之學之濫觴”;又說《天運》“啟西洋談天之士之先聲,夫莊子當時著書,不過汪洋自恣以適己意而已,豈知實驗其事在后世,在異域也,然則,讀《莊子》者,安得蓋謂荒唐之辭而忽之?”[10](952-954)這似乎給大舉入侵國人思想的西學在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找到了與之對應的資源,一定程度地緩解了國內學者當時惶恐不安的緊張情緒。士人們在諸子中尋找與西學對應資源的行為,導致了晚清子學的復興,客觀上也推動了學界對《莊子》考證的繁榮;而此時的乾嘉考據(jù)學已因各種原因走向了衰微??梢?,特殊的社會形勢也影響著《莊子》考證熱潮的出現(xiàn),使其滯后于乾嘉考據(jù)學的繁榮。
由此可知,清代《莊子》考證一方面在治學路徑上受乾嘉考據(jù)學的影響,但另一方面又受到傳統(tǒng)學風和時代精神的制約,有著自己的發(fā)展進程,與乾嘉考據(jù)學的發(fā)展并不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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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an-Jia Textology and Textual Research to ZhuangZi in Qing Dynasty
Luo Yanm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JiaYing University,Guangdong,MeiZhou 514015,China)
Qian-Jia textology represents the academics of Qing Dynasty and values text textual research.The study of ZhuangZi in Qing Dynasty was affected by Qian-Jia textology in learning style,the methods and paths of doing scholarly research.The scholars of Qing Dynasty study carefully ZhuangZi from amending,collating,explanations of words in ancient books,rhyme,etc.and achieved unprecedented achievements.However,the textual research of ZhuangZi fall behind a little the development of Qian-Jia textology due to the attributes of textology and the situation of Qing Dynasty’s social progress and other factors.
Qing Dynasty;textology;ZhuangZi;text research
H13
A
1673-0429(2012)04-0107-06
2012-05-09
羅彥民,男,湖南隆回人,廣東嘉應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學術史和古代文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清代《莊子》考證研究(編號:10YJCZH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