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陽
(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北京,100011)
農民工的社會融入是事關我國城市化進程及成敗的重要因素。針對目前農民工的基本流向集中于各個大中城市的趨勢,如何讓那些為城市建設付出巨大努力的老一輩農民工以及早已遠離鄉(xiāng)村生活的新生代農民工有序流動,逐步融入城市生活,并避免許多國家出現的大量城市貧民窟的嚴重社會和經濟問題,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農民工的城市流動早在改革開放之初就已經開始了。改革開放的三十多年,也是農民流動的三十年多年。[1]283經過三十多年的城鄉(xiāng)互動,農民工城市融入展現出一些新的特點:
第一,農民工的外在表現已經與城市人趨同。長期的城市就業(yè)與社區(qū)生活,使很多農民工的語言(甚至是方言)、著裝、娛樂方式等社會符號已經與城市居民趨同而難以區(qū)分,現在已經很難簡單地從言談舉止、衣著打扮上區(qū)分誰是城市人,誰是農村人。更有甚者,許多農民工對城市當地方言也學得頗為神似。比如在廣東地區(qū)做小生意的農民工,在討價還價時熟練使用粵語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作者在上海的一次社會調研中,在與兩位年紀四五十歲,來自四川一個小鄉(xiāng)村的農民工交談時,我們不但可以很順暢地用普通話交流,更有意思的是,在他們的話語中還夾雜著明顯的上海話尾音。
第二,部分農民工,尤其是新生代農民工,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主動完成了心理融入。當前我國外出農民工有1.64億人,其中約六成是新生代農民工。他們中的大多數雖然戶籍在農村,但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城市中度過的,土地已經遠離了他們的生活,鄉(xiāng)村生活對于他們早已不再熟悉。他們在社會文化積累、衣著、思想、業(yè)余生活等多方面,已經與城市青年人沒有太多區(qū)別。上海一項針對農民工子弟學校學生的調研發(fā)現,絕大多數的小學生已經堅定地認為自己就是“城里人”。
如果說第一代農民工進入城市大多是因為單純依靠土地收入不足以維持家用的被迫選擇,城市對于第一代農民工來說,在本質上與土地一樣,是他們養(yǎng)家的手段或者場域,那么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城市就是自己的家,社會融入是他們自然生發(fā)的要求。
需要明確的是,現階段農民工城市融入新特點的顯現,并不是一個一帆風順的自然過程,而是經歷了許多波折的曲折發(fā)展結果。比如在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到21世紀之初,政府層面就出現了許多以限制農民工流動為主要指向的政策,甚至是歧視性的政策規(guī)定。[2]然而,在經濟發(fā)展的推動下,伴隨政策導向的轉移,農民工群體呈現出越來越強烈的城市融入的趨勢,在城鄉(xiāng)雙方面都出現了許多有利于農民工城市融入的社會環(huán)境和條件。
1.城市輿論更加成熟和寬容
近些年來,媒體對農民工群體的報道越來越顯示出成熟和理性的特點。媒體中已經看不到把農民工視為城市異類的報道,更多的媒體人將農民工群體看做是需要保護的弱勢群體而不斷給予扶持和幫助。
很多城市的廣播、電視等媒體,紛紛設立了以農民工為主要服務群體的專題節(jié)目,這些節(jié)目緊貼農民工日常生活的實際需要,在實踐中發(fā)揮著重要的宣傳和保護作用。比如節(jié)目中的重要內容是教會農民工如何運用相關法律法規(guī)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此外,媒體還通過自身社會影響力,在幫助農民工討薪、幫助農民工子女入學入托等方面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作者在杭州進行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農民工在回答“如果自身權益遭到損害時,選擇什么方式進行權益救濟”的問題時,首選的是找老鄉(xiāng)幫忙,第二就是找媒體曝光。由此可見,雖然地緣關系仍然是農民工日常生活的主要依托,但現代的城市媒體在農民工心目中已經有相當的影響力。以媒體為代表的城市輿論為農民工的城市融入創(chuàng)造了相對寬松和良好的環(huán)境。
2.城市居民與農民工的互動更為頻繁和諧
客觀上講,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城市居民對農民工的盲目排斥基本絕跡。絕大多數城市居民已經不把身處城市看成是自己的優(yōu)勢,不會產生對農民工進入城市的排斥感。
前些年,由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造成的城鄉(xiāng)生活質量上的差距,很多城市人在與農民工相處時展現出膚淺的優(yōu)越感。他們會由于農民工對城市生活常識的缺乏、衣著打扮與城市主流明顯脫節(jié)而表現出非常膚淺的歧視,并從言談舉止上對農民工有顯而易見的輕慢。
隨著社會流動的加快,以學生畢業(yè)、工作調動等形式在大城市定居的新居民和外來者越來越多,純粹的城里人和本地人所占比重越來越小,所謂的城市人對農民工自然也少了幾分歧視,多了幾分同情。尤其是當農民工的工作范圍從建筑業(yè)擴展到家政、醫(yī)護等與城市人生活息息相關的行業(yè)后,城市對于農民工接納和認可程度的提高更為顯著。
3.城市社區(qū)層面對農民工等外來群體的服務日趨務實
目前,在很多基層社區(qū),面對農民工群體為城市建設的巨大付出,各地基層社區(qū)在工作中積極主動,開展了許多形式多樣的服務農民工群體的活動。比如在天津市外來人口較為集中的尖山街道,多年來在工作中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工作,通過“第二故鄉(xiāng)教育服務基地”、“市民學校免收學費”、“農民工子女免費入托、入學”、“農民工子女夏令營”、“手拉手,與市民結對子”等系列活動,從實際出發(fā),解決農民工群體的日常生活難題,為他們的城市融入創(chuàng)造條件。
而中央因勢利導,在今年及時出臺了《促進農民工融入城市社區(qū)的意見》,首次從國家層面描繪了農民工參與社區(qū)生活的“路線圖”,為維護農民工合法權益提供了制度依據和保障。這種政策環(huán)境的改善,有助于促進農民工順利融入城市社區(qū),拓寬農民工參與社區(qū)管理服務的制度渠道,不僅僅給農民工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便利,便于他們培養(yǎng)能力、適應社會,也為兒童的成長提供了很好的環(huán)境。
城市內多年的共同生活,已經讓城市人拋棄了那種盲目的優(yōu)勢和排斥,部分農民工已經從心理上做好了長期生活在城市的準備,農民工融入的社會環(huán)境和微觀政策環(huán)境已經大大改善。但遺憾的是,在城市融入的道路上,一些制度性難題的存在,依然使得農民工群體無法真正實現城市化,并使得農民工群體展現出一些特有的二元性。
1.沒有未來的人——教育不公平
學校教育對于一個青少年的未來成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但目前農民工子女在接受教育方面與城市孩子有很大的區(qū)別,而這種差異為未來新生代農民工的城市融入埋下了潛在的鴻溝。
從就讀學校來講,在絕大多數城市,公立學校并不接收戶口不在本地的學生就讀,即便有例外,也需要繳納高額的借讀費用,而這筆費用是遠遠超過普通農民工的收入水平的。所以,絕大多數的農民工子女就讀于農民工子弟學校,而這樣的學校雖然讓孩子有書讀,但從師資力量、教學資源、社會實踐機會等方面,與公立學校的差異非常大,這是教育中起點的不公平。
從學生升學機會來講,相對教育資源更為豐富的一些城市,農民工子女雖然能較為順利地就讀城市幼兒園、小學和中學,但一旦面對高考,嚴格的考試制度規(guī)定,學生必須在戶口所在地報名參加考試。而由此帶來的最大問題是,近年來由于教育改革的推進,全國各省在教育內容和教學重點上有很大差異,而高考考題也由地方做主。長期在城市生活的農民工子女,即便排除往返考試的種種不便,面對與學習內容存在較大差異的試卷,能拿到好分數的幾率大打折扣?,F實中,面對這種顯而易見的考試結果,很多農民工子女只能把高中作為自己學生生涯的最后一站,而過早地進入社會。
從未來發(fā)展空間上講,教育起點上的不公平以及教育關鍵環(huán)節(jié)的制度障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農民工子女的未來發(fā)展。當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由于沒有高考的壓力,他們的學習成績對于學校的整體競爭實力沒有影響,導致城市教師在教學中的差別待遇,以及學生對自己未來無望感下的自暴自棄。而城市學生的家長也難免擔心這種消極的情緒感染到自己需要升學的孩子,進而對農民工子女與自己孩子的交往加以限制和干涉。這些因素由此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而身處怪圈中心的農民工子女在心理發(fā)展上也難免出現消極和悲觀。即便農民工子女進入社會工作,由于知識儲備的局限,讓他們在職場的競爭中也處于劣勢。在現實中最基本的表現就是頻繁更換工作,但往往都是在底層游蕩而沒有上升的空間和通道。
由此,如果教育制度的壁壘不打破,將直接影響一代人,給新生代農民工帶來難以想象的社會壓力和負擔。著眼長遠我們應當明白,最根本的是保障新生代農民工或者在學校中求學的農民工子女盡可能少受到不公平的環(huán)境的影響,給學校中的孩子以城市學生同等的待遇和考學機會,使他們有一個燦爛的未來。
2.沒有安全感的人——社會保障不完善
由于社會保障不完善,對農民工至少有兩大影響。
第一,工傷保險的缺失讓農民工遭遇到意外傷病時無所依。而一旦維權遇挫,會讓原本發(fā)展很好的農民工生活一落千丈,在大多數情況下,可能只能是帶著一身傷病回鄉(xiāng)療養(yǎng)。這種發(fā)展結果,受傷害的不僅僅是農民工的身體,同時連帶受損的,還有農民對城市的信任、對生活的向往。
第二,養(yǎng)老機制的不健全讓農民工始終存有“過客心態(tài)”。農民工絕大多數從事的還是一些技術要求較低、以體力勞動為主的工作。而這些類型的工作對體力的要求很高。農民工在城市辛苦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一旦失去工作沒有任何收入,必然無法在城市生活。農村或者土地才是他們最后的依靠。這種顯而易見的政策缺失也造成農民工即便表象上融入了城市,也是暫時的、無根的。
對于城市社區(qū)或有城市戶口的居民而言,他們也了解農民工群體由于種種制度的缺失,生活的質量會起伏巨大,而且,很可能今天是同事,明天一旦返鄉(xiāng),就再也不見。農民工群體的這種不可預見的移動或者被動移動的存在,妨礙城鄉(xiāng)之間形成牢固的、長久的信任關系,由此成為農民工群體融入城市的障礙之一。
更值得關注的是,有學者相對尖銳地指出,比起第一代進城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受教育程度稍高,因此職業(yè)期待也高,適應城市生活的能力也較強,一旦他們受到種種制度的制約而無法有效融入城市社區(qū),勢必對社會整體的協(xié)調發(fā)展有所阻礙。
從社會公平的視角分析,農民工的城市融入,實質上是對其勞動付出的合理回報,是不斷提升農民工群體生活質量和水平的現實需求;從農民工群體的成長和發(fā)展視角分析,城市融入是生存方式變革的現實走向,是爭取自身權益的必然要求。從政府的視角看,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每一個進步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重大調整,其中牽涉太多的利益調整和制度設計,需要全社會和政府的巨大努力。但不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進一步促進農民工群體的城市融入,是中國未來順利發(fā)展的必然要求。
但面對社會融入這個顯然在短期內無法很好解決的問題,我們的思路應該是做“減法”而不是“加法”,找出那些現在真正能做的馬上去做,為問題的真正解決“減負”。比如新生代農民工的心理融入就是社會融合中可以做“減法”的部分。
要指出的是,在社會生活中對農民工群體的不公正待遇依然很多,農民工的社會融入并不是一個順其自然的自發(fā)過程。我們之所以在農民工城市融入的工作中采取“做減法”的態(tài)度,不是推卸責任和無視現實,之所以要減,根本目標是為了更好地分清楚根源,解決實質性問題。
1.城市融入程度的“減法”:融入狀態(tài)不能理想化
加快城市融入目前看來的確是社會公平的必然需求,但是,需要明確的是,農民工的社會融入程度需要認真考慮,什么樣的融入程度才算我們的目標,筆者的意見是,對農民工社會融入的期待不要脫離實際而過于理想化。
首先,對農民工心理融合程度應有寬泛的界定。關于心理融合的程度,從城市文化及鄉(xiāng)村文化的不同視角去審視,是存在顯而易見的區(qū)別的。從農民工相對熟悉的鄉(xiāng)土文化來說,他們認為的融合更多是以鄉(xiāng)村生活中的鄉(xiāng)親鄰里關系為藍本的,也就是只有深入了解對方生活的方方面面才算是融入,算是一個團體。這與鄉(xiāng)村社會結構流動較小,本質上是熟人社會密切相關。但顯然這種深層次的了解和融入,在社會流動較為迅速、生活節(jié)奏明顯更快的城市社區(qū),很大程度上是無法實現的。所以,對現階段農民工社會融入的心理考評,應該更寬松一些。
其次,就城市社區(qū)而言,需要進行心理融合的,絕不僅僅局限于農民工群體,社會各個階層其實都面臨這個問題。比如大學畢業(yè)生群體,他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高校中完成了四年甚至更久的學習,從校園走向社會本身也面臨融合的考驗。目前在許多大城市周邊村莊的蟻族,很大程度上就是部分大學生在社會融入中遇到困難,未完成融入的表現。即便另外一部分能力更強和更幸運的畢業(yè)生在城市找到了合適的工作,娶妻生子,安家立業(yè),但當談到家鄉(xiāng)時,很大一部分人魂牽夢繞的,還是鄉(xiāng)間的小道和媽媽的飯菜,很少有人說是高樓林立的大城市。所以,不建議在現實中過于突出農民工這個需要融合的群體,而更應當強調整合社會和全部階層的融合。
2.政策主體的“減法”:杜絕城市新的二元化
正如前文強調,目前的城市文化已經足夠寬容,雖然仍然存在對農民工群體的某種歧視,但其實質已經不是簡單的身份排斥,而是整個收入較高群體對低收入群體,及其不是特別現代和科學的生活方式的排斥。歧視的核心是由于農民工群體整體經濟水平較低,文化素質不高,在社會競爭中始終處于劣勢地位。所以,消除對農民工群體的歧視,關鍵是提高他們整體生活水平和文化素養(yǎng)。授之以魚的方式無法徹底解決農民工本身的成長問題,所以,應當給他們一個公平的機會和平臺,在與城市居民同等的條件下接受教育,共同在社會生活中成長。
針對這樣的社會現實,在對待農民工群體融入問題時,地方政府應該以減法的思路推進,即將主要精力放在不斷提升所轄范圍內,所有低收入者的生活質量與水平上,而不要非常機械地再次劃分為城市低收入群體與農民工群體分別處理,這樣可以在城市內部杜絕新的二元化。在很多政策層面上,需要的是統(tǒng)一的政策,而不是差異化。因為在很大程度上,過多的針對性往往是一種對差異性的強化,是變相的歧視。而且,農民工群體的問題,在城市日常管理中,更多要按照城市低收入群體的標準來涵蓋農民工的日常服務和管理工作。也就是說,政策出臺是做減法,在城市部分彌合戶口所有可能造成的城市新二元化。
淡化差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促進融合。政策出發(fā)點上要平等,不要為了政績凸顯,人為劃定城市的二元化,短平快見效益。這不僅僅是農民工群體的問題,而是全社會的問題,
3.發(fā)展中的“加法”:不斷提升城市承載力
如前所述,即便有一個對農民工融入的理性認識,一旦政府真正把農民工群體的社會融入視作自己應盡的責任,而在工作中淡化區(qū)別,服務于整個社會較低收入者群體后,可能最大的問題就是城市承載力的問題。面對突然多出的較低收入群體,對政府的社會服務和管理職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是涉及教育資源、社會保障資金等具體問題時,更是如此。這就需要地方政府不斷為自己的工作加碼,如何在現有程度上統(tǒng)籌協(xié)調出更多資源,加強對用工企業(yè)的管理,擴大農民工的社會保險覆蓋面,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這里的城市,既包括中心城市,也包括二線城市及城鎮(zhèn)。農民工的未來發(fā)展只能伴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才能真正解決。
所以,終歸一句話,最根本的是不斷提升城市承載力。而這里的城市,并不單單指中心城市,也指小城鎮(zhèn)。只有在城市化過程中,不斷發(fā)展小城鎮(zhèn),實現全面城市化,才是農民工完全融入的方法。
[參考文獻]
[1] 趙樹凱.農民的政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