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珍婷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婁底 417000)

排比是一種將“同范圍同性質的事象用了組織相似的句法逐一表出”[1]以獲求形式整齊、表意充足酣暢效果的一種修辭文本模式。這種修辭文本的建構從外在形式上看能給受眾以齊整、平衡、和諧的視覺感受，從表達效果上看，用于描寫則能窮形盡相，用于抒情則能酣暢淋漓，用于說理則能激濁揚清。總之，排比的建構能使文本的內涵厚實、堅韌、汪洋恣肆。使讀者解讀的興趣高漲、充盈、不可遏制。作為當代語言藝術家的畢飛宇在他的作品中以他深厚的哲理內蘊和豐廣的語詞儲備以及純熟天然的語言運用技巧為我們構建了一個又一個絢爛多姿，異彩紛呈的排比文本。

一 形式的豐富多彩

(一)從外在形式看

畢飛宇的排比文本的建構從外在形式上看主要有以下兩種。

1. 句子成分的語詞排比

句子成分的排比在畢飛宇筆下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他可以是主干成分的鋪陳、羅列，也可以是修飾成分的渲染、雕飾。作家下筆是濃墨重彩的，追求的效果是敘寫的窮形盡相。如：

例1 在煉獄的入口處，后天的盲人必須經歷一次內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廢墟。

這是畢飛宇在他的小說《推拿》中對后天盲人由正常人變?yōu)槊と藭r心理活動的描寫，由正常人變?yōu)槊と吮厝灰洑v內心的巨變，如果對此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一方面不能寫出它本來應有的樣子，另一方面也不能引起讀者的注意，加強他們對盲人世界的內在體驗。在這里，畢飛宇用“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構成個謂語的鋪陳從而成功地構建了一個排比文本，極富張力地給讀者展示了盲人內心世界曾有過的痛苦與癲狂。

例2 “戀愛”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玉米想不出頭緒。剩下來的只能是在心里頭和他說話了，可是，說得再好，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反而堵著自己，叫人分外難過。玉米越發(fā)不知道怎樣好了。玉米就覺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

玉米是1970年代的一位村姑，對待愛情她可是既沒有理論指導也沒有實際經驗，當她遭遇愛情時會有怎樣的情感體驗呢？作家用“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4個中補結構的短語構成一個排比文本把主人公的情緒、感覺寫得充盈可感。同時，在外在形式上，這種結構整齊的句子給讀者帶來了平衡對稱的和諧美感，從而提升了他們閱讀欣賞文本的興趣，最終達到加深對修辭文本內容意義理解把握的效果。

2. 復句中分句的排比

例3 健全人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夜以繼日”，再怎么“鑿壁偷光”，再怎么“焚膏繼晷”，終究還有一個白天與黑夜的區(qū)別。

這是畢飛宇在《推拿》中構建的又一個排比修辭文本，作者用3個表示爭分奪秒成語的鋪陳構成3個表讓步條件的分句來顯示盲人這一群體與健全人在生理上的巨大差異，及這種差異的無法彌補性，排比文本的構建強烈地渲染了盲人自尊自強的精神，給他們的生活描摹上了悲壯的色彩。

例4 它們像絲，把小孔捆起來了，把小孔繞起來了，把小孔纏起來了，它還把小孔縫起來了。

這是畢飛宇在《推拿》中對小孔遭遇愛情時的心里描寫。小孔畢竟是新世紀新時代的姑娘了，愛情對這個時代的姑娘來說，已不是什么新事物、新名詞，所以她對愛情的感覺與玉米可謂大相徑庭，但無論怎樣它都是一種能影響到個體思想行為的情感活動，是每個人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給人帶來的感覺是翻天覆地的。在文中，鑒于小孔是盲人，她的情感體念應該比正常人更為深刻、內隱，因此在此處，如果單用一個句子會略顯單薄，作者很好地借用了《詩經》中回環(huán)復沓的手法，連用四個分句進行鋪陳，這四個分句只換用了一個具同義性的動詞 ，在變化中強化了小孔對愛人的依戀，對愛情的沉迷。

(二)從內在關系看

畢飛宇的排比文本從內在關系看有以下3種。

1. 橫向排比

橫向排比，即用排比句從不同的角度來闡釋、展開同一個主題。

例5 這是喜悅的兩個小時，哭泣的兩個小時，五味俱全的兩個小時，繽紛飛揚的兩個小時，酣暢的兩個小時，凄艷的兩個小時，恣意的兩個小時，迷亂的兩個小時，這還是類似于床笫之歡的兩個小時。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溢，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

這是《青衣》中對筱燕秋重返舞臺后，表演時的情感體驗的敘寫，文中主人公筱燕秋對戲劇的愛好到了癡迷的地步，演戲對她來說已不再是一項事業(yè)而是生命的本身，因此，表演對她的意義已不僅在實現(xiàn)自我，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種生命的體認。作者在這一段話中構筑了3個修辭文本，第1個文本作者巧妙換用定語構成九句式排比，寫出了筱燕秋舞臺表演時復雜的情感體驗，顯然，這種悲喜交加、激越飛揚、物我相融的復雜感受非排比何以騁其情？第2個文本作者用8個3字的中補短語構成排比寫出了這次表演給筱燕秋帶來愉悅之感，這是人生的高峰體驗，其實是既亢奮又難以言說的，但作者卻以高超的文字表述能力，明智地選用排比修辭把這種感覺寫得充實飽滿，讓人觸手可感。接下來第3個文本作者用的仍然是中補式的結構構成鋪陳，但這次是要寫表演把筱燕秋帶到的境界，這樣的高峰體驗當然是人生的極致，不可復制，不可再造，作者為了寫清楚，道明白又連用3句進行鋪陳把筱燕秋當時的身心體驗寫得明晰可感，動人心弦。人內心的感覺是抽象內隱的，正因如此，所以最難寫就，但畢飛宇在他的作品中秉承我先秦諸子的遺風，發(fā)揚漢唐史賦的深綿把這種幽深的情感寫得飽滿悠長。

2. 縱向鋪陳

縱向鋪陳，即對事理、情感的闡明從同一角度逐層加深。

例6 但是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一個她看你一眼就讓你百結愁腸的女人。

這個排比文本作者是用了5個句子進行鋪陳，其目的就是要告訴讀者春來是一個很有女人味的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作者為了把人物的這種內在的神韻寫出來，首先以第一句為原型基礎，后面的句子都參照這個最基本的原型，一層一層地展開而來，一層一層地深入，后面每多加一個句子，作者要表達的主題就更鮮明一點，要抒發(fā)的情感就濃郁一些，讀者的印象也就更加深刻。這樣的句子還有：

例7 透過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眾們可以看到女戰(zhàn)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颯爽，女知青豪情沖天，女支書須眉不讓。

這一段話目的是要寫李雪芬表演的程式化，風格的固定性，作者連用了4個結構一致、句義相近的句子構成一組排比使讀者對李雪芬的表演風格過目不忘。

3. 放射狀鋪陳

放射狀鋪陳，即從不同角度來分說一件事的不同方面。

例8 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斗爭，這斗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后卻又是起死回生的。

這段話寫的是王連方和女會計的不倫性史，作者用5個謂語來陳述一個主語“斗爭”構成句法成分的排比，首先第1個謂語是從時間的長度來說明他們不倫關系的長，接下來從難易的角度寫了這場斗爭的艱難，再接著寫了它的激烈，然后寫它的危險性，最后又從意義的角度寫了它的創(chuàng)造性。短短一段文字，正因為借助了排比這種能窮形盡相的修辭技法作者把在王連方生命中具有啟蒙意義的一段性史寫得洞幽燭微而又面面俱到。

二 排比文本的語用效果

(一)形成互文，提升認知

排比往往是3個或3個以上的句子所組成的句子序列，這種句子序列必然不是孤立的光桿句子，因此，每個句子都可成為其他句子的語境，眾多的句子互相形成彼此的語境，這樣就構成了排比句的互文性，互文性一旦形成，就為讀者理解整組排比句提供了有力的條件。如上述例6，如果讀者單看第一句“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可能很難理解作者的意思，而有了后幾句作為語境，我們馬上就能明白作者的表達意圖了。原來作者是要以此寫出春來與生俱來的那種女性的風情。如果沒有后4句作為語境的支撐，那么讀者的解讀必定會有困難。凱羅· 阿諾德給修辭的定義：“ 通過對符號手段的運用來達到爭取自己或別人對某物的信奉的目的的這一過程, 而這對于認知過程本身是必不可少的?！盵2]而顯然，排比語句以它成組出現(xiàn)的形式，互為語境的語用效果提升了讀者的認知。

(二)構筑華章，凸顯風格

喜用排俳，講究辭采，是漢語的傳統(tǒng)美學追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3]、“鼓動天下者，存乎辭”[4]，古人對語言美的追求是建立在他們對語言表現(xiàn)力的認識基礎之上的。正因為如此，從《詩經》開始，漢民族的先祖就自發(fā)地以排比的形式來表達纏綿悱惻的情感。而后先秦的諸子散文中已把排比應用得嫻熟自然，這種修辭手法的大量使用使諸子能夠以周密嚴謹?shù)恼撜f闡明見解，以遒勁挺拔的氣勢壓倒對手，以濃郁深切的情感征服對方。到了漢代，賦史文學作品中對排比修辭的使用更是達到了極致，司馬遷堪稱排比修辭的集大成者。畢飛宇秉承民族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炫目多彩的語詞、繁密豐美的意象、深婉濃烈的情感、一瀉千里的氣勢為新世紀文學建構了一個個辭美意豐的排比文本，讓現(xiàn)代漢語在他飛揚的語詞中盡情地展示它綽約多姿的形象美。

參考文獻：

[1]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163.

[2]肯尼斯·博克，等.當代西方修辭學演講與話語批評[M].常昌富，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172.

[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1106.

[4]黃壽琪，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