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巍
《三王墓》故事在朝鮮①的影響
尹巍
《搜神記》約在朝鮮半島三國中后期相繼傳入高句麗、百濟、新羅。朝鮮中古時期的敘事文學也從《搜神記》等中國志怪小說中汲取了豐富的養(yǎng)料?!度跄埂饭适率恰端焉裼洝纷罹实囊黄?,如果把《三王墓》故事與高麗中期朝鮮中古時期一些相關的敘事文學進行梳理,可以探明朝鮮敘事文學傳統(tǒng)形成過程及中國唐前志怪小說對其產生的影響。
《搜神記》;《三王墓》;影響
任何一國的文學在其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都會受到外國文學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就像朝鮮文學和中國文學。在兩國漫長歷史長河的無數次頻繁的文學交流中,大量的中國文學作品淵源不斷地輸送到朝鮮,被當地讀者所接受、模仿,與已有的朝鮮小說相互碰撞產生變異的同時,也促進了朝鮮小說的發(fā)展。眾所周知,中國古典文學對朝鮮傳統(tǒng)文學的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是朝鮮傳統(tǒng)文學得以形成自己文學傳統(tǒng)的最重要的外來因素。近半個世紀以來,中朝兩國的學者在中朝古代文學比較研究,尤其在中朝傳統(tǒng)敘事文學比較研究領域里已經做出了很大的成就,而在上溯統(tǒng)一新羅以至三國時期的朝鮮中古時期的敘事文學與中國唐或唐以前敘事文學的關聯這個領域,就很少有人問津。本文將以《搜神記》中的《三王墓》故事與高麗中期朝鮮中古時期敘事文學的關聯,嘗試探明在朝鮮敘事文學傳統(tǒng)形成過程中,中國唐前志怪小說對其產生的影響。
侯忠義曾這樣評價過東晉初年干寶所撰寫的《搜神記》:“魏晉志怪小說的一次大總結、大整理;又是南北朝志怪小說進一步發(fā)展的基石;而在整個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有一定的概括性和典型性”。②首先,從思想內容上看,《搜神記》肯定了“鬼神皆實有”,宣揚善惡有報,稱頌愚孝等思想,具有濃厚的封建迷信和宗教色彩。其次,《搜神記》無論“承于前載”“廣收遺逸”,還是“采訪近世之事”,都采錄了不少的古代神話、民間傳說和歷史軼事,這類故事內容有些已非鬼神怪異,具有強烈的現實色彩和人民性,是《搜神記》民主性的精華,富有積極的思想意義。同時,這些優(yōu)秀作品大都敘事簡潔,語言鋪敘,風格清峻,雖仍不脫“從殘小語”的格局,但藝術性卻大大提高了,是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史上的文言小說的濫觴。
在《搜神記》紛繁離奇的故事中,《三王墓》是最精彩的篇章之一,魯迅的《故事新編》中的《鑄劍》就取材于此篇。此篇最早收錄于劉向(前79-前8)所撰的《孝子傳》,雖已散失,但此篇東漸于朝鮮的時間也許能上溯到朝鮮三國時期之初。此故事大致描述了殘暴的楚王將鑄劍誤期的干將、莫邪殺死,還要斬草除根,殺死他們的兒子赤,赤矢志報仇,引誘楚王之鑊前觀看,俠客伺機斬楚王,隨即自刎。三人的頭顱在湯鑊中俱爛,無法辨認,只好一同埋葬,稱“三王墓”。此故事的主旨是為父報仇,刻畫了赤的勇敢及獻身精神和剛強的反抗性格,歌頌了俠客的一諾千金和扶危鋤暴。想必,此故事在古代朝鮮半島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他們就只取所需,并且不露痕跡地嫁接到其傳說的砧木上,高句麗的類利王傳說就是典型一例。茲將《三王墓》和類利王傳說的原文錄在下面。
1.《三王墓》:楚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于是男,大,告之曰:‘出產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即將雌雄,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莫邪子名赤比,后,比,乃問其母:“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入時囑我語汝:‘出戶望南松,松生石上,劍在其背?!弊映鰬裟贤灰娪猩?,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2.類利王傳說:類利或云孺留,朱蒙元子,母禮氏。初,朱蒙在扶馀,娶禮氏有娠,朱蒙歸后乃生。是為類利。幼年,出游,抹上彈雀,誤破汲水人婦人瓦器,婦人罵曰:“此兒無父,故頑如此?!鳖惱麘M歸,問母曰:“我父何人?今在何處?”母曰:“汝父非常人也。不見容于國,逃歸難地,開國稱王。歸時謂予曰:‘你若生男子則言,我有遺物,藏在七棱石上松下。若能得此者,乃吾子也?!鳖惱勚送咄跎焦?,索之不得,倦而返。一旦,在堂上聞,柱礎間若有聲,就而見之,礎石有七棱,乃搜于柱下,得斷劍一段。遂持之,與屋智、句鄒、都祖等三人,行致卒本,見父王,以斷劍奉之。王出己有斷劍和之,連為一劍。王悅之,立為太子,至是繼位。
從上面兩段原文可見,高句麗的類利王傳說和《三王墓》中的所謂“父藏劍兒子巡之”的故事母題連具體細節(jié)也幾乎完全一樣。兩者雖不同屬于一個類型,但兩者的次要故事母題卻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性:夫婦分別時,丈夫給未出生的兒子留下的謎語,以及兒子長大后猜出謎語的細節(jié)??紤]到《搜神記》對朝鮮文學長期而深刻的影響,我們自然作出如下猜測:這是后者的影響使然,而非不期而遇的巧合。但不能忽視兩文在體裁上的差異——前者是標榜實錄的正史中對信使人物事跡的記錄,后者是虛構性的小說作品。亦不能把歷史記錄與小說創(chuàng)作決然分開。實際上,史學家們慣用的以再造性想像描寫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表現方法,這同小說創(chuàng)作的虛構和想象相差無幾。
作為類利王傳說載體的現存朝鮮最早的正史《三國史記》是由朝鮮高麗王朝時期的金富軾(1075-1151)等八名史官編撰,史記中所錄的全部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并非來自金富軾等史官的親聞所見。所以金富軾等史官修史過程中有兩個史料素材的來源:一是承于前載,包括本國和中國的既成史料;二是博彩眾說,摭取本國和中國的稗官野史。但《三國史記》幾乎看不出和稗官雜說有什么瓜葛,主要參照比較規(guī)范的正史。所以《三王墓》對高句麗類利王傳說的影響很有可能發(fā)生在《三國史記》問世之前,即《三王墓》在朝鮮半島三國鼎立末期或高麗王朝初期就已經被載入了史冊。
高麗王朝時期的著名詩人李奎報(1168-1241)在年輕時創(chuàng)作的長篇史詩《東明王篇》的素材——高句麗王室的始祖東明王及其兒子類利王的傳說而是取自于高麗王朝初出現的《舊三國史》。《舊三國史》原來的書名應該是“三國史”,李奎報編撰《東明王篇》時在前頭冠以“舊”字,可能是為標明自己所作《東明王篇》的素材不是來自金富軾的《三國史記》。金富軾等高麗中期的史官編撰《三國史記》時,《舊三國史》想必是很重要的史料來源和參照書。現將《舊三國史》的《東王名篇》中有關類利王傳說的文字抄錄在下。
類利少,有奇節(jié)云云。少以彈雀為業(yè),見一婦戴水盆,彈破之。其女怒而罵曰:“無父之兒!彈破我盆?!鳖惱髴M,以泥丸彈之塞,盆子如故。歸家問母曰:“我父是誰?”母以類利年少,戲之曰:“汝無定父。”類利泣曰:“人無定父,將何面目見人乎。”遂欲自刎。母大驚,止之曰:“前言戲而。汝父是天帝孫、河伯甥,怨為扶馀之臣,逃往南土,始造國家,如往見之乎?!睂υ?“父為人君,子為人臣。吾雖不才,豈不愧乎?!蹦冈?“汝父去時,有遺言:‘吾有藏物,七嶺七谷,石上之松,能得此者,乃我子也。’”類利自往山谷,搜求不得,疲倦且還。類利聞堂柱有悲聲,其柱乃石上之松木,體有七棱。類利自解之曰:“七嶺七谷者七棱也,石上松者柱也?!逼鸲鸵曋?,柱上有孔,得毀劍一片,大喜。前漢鴻嘉四年夏四月,奔高句麗,以劍一片奉之于王。王出所有毀劍一片,合之出血,連為一劍。③
李奎報在談到《三國史》中的這一段記載時指出:“世多說東明王神異之事,雖愚夫駿婦亦頗能說其事。仆嘗聞之,笑曰:‘先師仲尼不語怪力亂神,此實荒唐奇詭之事,非吾曹所說?!白x《魏書》《通典》,亦載其事,然略而未詳。其詳內略外之意耶。越癸丑四月,得《舊三國史》,見《東明王本記》,其神異之跡,喻示之所說者?!窆惠Y重撰國史,頗略其事。意者,公以為:國史矯世之書,不可以大異之事,為示於后世而略之耶?!雹苡纱丝梢?,東明王、類利王傳說早在高句麗王朝初期已經載入正史——《三國史》,實現了神話傳說的歷史化。這說明,從《搜神記》中擷取有用的故事母題來充實自己的類利王傳說至少在高麗王朝初期或者在高麗王朝以前就已經基本上成型,并在民間廣為流傳。不然,當時的史官決不會貿然把“荒唐奇異之事”引入作為“國史直筆之書”的《三國史》。值得注意的是,朝鮮古代小說的先河——新羅殊異傳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出現的。
《搜神記》中的《三王墓》故事不僅對朝鮮產生了影響,而且也對日本產生了影響。據中國學者趙樂生教授的研究,從收有此故事的中國書籍《吳越春秋》(七卷)、《搜神記》(三十卷)見于《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藤原佐世撰,成書當在公元9世紀后期)的情況看,至少在中國晚唐或在此之前,通過這兩部書傳入的。⑤《三王墓》故事最早見于日本古代小說集《今昔物語》(公元1108年?)在該書第九卷第44則有《震旦莫邪造劍獻王被殺子眉間尺語》。⑥與該異文相差不大的其它異文見于《寶物記》(公元1178年以后)、《三國傳記》(公元1407年)等。這些譯文雖然在鑄劍、其父未被王所殺、俠客變成逮捕者等細節(jié)上稍作改動,但基本上保留了整個故事情節(jié)和主人公的原貌。從影響的接受一端看,日本的異文應屬于對外民族文學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的借用。這種全盤借用與高句麗類利王傳說的只取一部分故事母題并把它嫁接于本民族故事之砧木的那種不露痕跡的借用,是大相徑庭的。
正如古羅馬神話傳說起步于對古希臘神話傳說的借用和模仿,朝鮮中古時期的敘事文學也從《搜神記》等中國志怪小說中汲取了豐富的養(yǎng)料。從《搜神記》中的“三王墓”故事到類利王傳說,再到《震旦莫邪造劍獻王被殺子眉間尺語》故事,相信這種同類故事還會存在很多,無論從淵源學、媒介學的角度上看,還是從平行研究主體學的角度上,探討亞洲地區(qū)以及世界各民族神話、傳說、小說中的“為父復仇”主題、謎語在古代英雄故事中的功能等都存在著很大的價值。
注釋
①現代朝鮮和韓國的古代文學同為一脈,文中的“朝鮮”一詞是一個地理學上的概念,即指朝鮮半島,又指半島歷史上的各個朝代,而非政治意義上的朝鮮。
②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史稿(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47.
③李奎報.東明王篇[M].轉引自《朝鮮古典文學選集(第3卷)》.北京民族出版社,1988:2.
④同上,原文部分,第1頁。
⑤趙樂生,盂慶樞,于長敏.中日比較文學論集[M].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21.
⑥此處省略關于《震旦莫邪造劍獻王被殺子眉間尺語》的譯文。其譯文可在注釋⑤標注的書目中找到。
[1]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史稿(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2]李奎報.《東明王篇》,轉引自《朝鮮古典文學選集(第3卷)》[M].北京:北京民族出版社,1988.
[3]趙樂生,盂慶樞,于長敏.中日比較文學論集[G].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
Influence of the Sanwangmu Story on the Development of Korean Narrative Literature
Yin Wei
The story of Soushenji was successively introduced into Goguryeo,Xinluo,Baekje in the Korean peninsula.The Sanwangmu is one of the most wonderful story in the Soushenji.This paper analyz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anwangmu story and the narrative literature of the medieval period of Korean peninsula,and tries to explore how the Chinese supernatural stories influenc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narrative literature.
Shoushenji;Sanwangmu;Influence
I206.2
A
1672-6758(2012)02-0105-2
尹巍,在讀博士,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研究方向:中韓文學比較。郵政編碼:100081
Class No.:I206.2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