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彬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的建構
——異托邦理論視域下的《地鐵》
賈 彬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韓松的《地鐵》可以看作是一部長篇科幻小說,也可以作為五個短篇的合集。就整體來看,五個短篇均以地鐵無止境的前行隱喻人類的終極結局,以疏離的片段組合成主題以混沌方式存在的“準長篇”。該文將異托邦理論引入科幻作品批評,從分析韓松《地鐵》的異托邦特征入手,探究“地鐵異托邦”的現代隱喻和生成、走向,發(fā)現其中存在的“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模式,發(fā)掘這一模式遮蔽和凸顯的中國“痼疾”與西方科技之間聯姻誕生的精神危機,試圖發(fā)現韓松創(chuàng)作中可能存在的模式。
異托邦;《地鐵》;創(chuàng)作模式
1967年福柯在《另類空間》中寫道:“在沒有船的文明社會中,夢想枯竭了……”[1]P52在異托邦視域中,海船以其異質于主流文明空間的相對封閉和關系碎片化而成為典范想象力倉庫。今天,地鐵顯然比海船更具異質空間特征, 在中國最早覺察并清晰描述地鐵這一特性的是科幻作家韓松。《地鐵》并非五個短篇的簡單串接組合,而是以疏離的片段組合成主題以混沌方式存在的“準長篇”,以地鐵無止境的前行隱喻人類的終極結局。這種組合本身即是長篇結構的審美創(chuàng)造而具有闡釋的意義。本文認為在《末班》和《驚變》中韓松完成異托邦敘事,在《符號》、《天堂》和《廢墟》中實現了惡托邦建構。如果嚴格按照作者安排的順序閱讀,《地鐵》實現了地鐵“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敘事模式的建構,本文的關注焦點集中于異托邦理論視域下韓松的科幻寫作。
韓松在《地鐵》序言中描述了老人們乘坐地鐵的狂熱,在他們的青春記憶里地鐵以近似烏托邦的形式存在,而有生之年竟然能夠眼見烏托邦成為現實的老人們可謂超越時代的腳步,而這令人欣慰的長壽似乎也正是“遺老”被時代拋棄的明證。英國人文主義者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是以空間維度存在的“不在場”,而在19世紀科學烏托邦的催化下,烏托邦以時間維度成為未來某個時刻的“在場”。這是基于人性、科技無止境完善的自信,而這種自信在老王記憶中“夢游年代”向往核戰(zhàn)爭的運動中同樣存在?!爱吘鼓菚r他還年輕,覺得這就代表了進步,年輕人都籌備盛大節(jié)日一樣……就像暢想光明美好的未來。人人有事可做,歡天喜地……”[2]P30核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但科技不曾止步。地鐵背后龐大科技軍團占領世界已經成為時間軸上確定的一點。代表著科技進步、現代氣息、夢幻感受、民族驕傲的地鐵“像是天外來客,一種超級夢幻之物,一段未來向現實的意外插入”[2]P40,青春已逝的中年人也滿懷自豪地享受地下巨龍傳遞的時代脈搏,正如現在每日奔波于其間不假思索、為航天成就激動不已的年輕人。在《驚變》中,烏托邦是隱含的,但仍然以小寂激發(fā)人們殘存信念的謊言建構起來:“就在我們的正前方,展開了由無數新星系誕生而吐蕊的萬丈霞光,美妙極了!我們正是在往那里著急地趕路??!”[2]P89換言之,被動的對科技的崇拜造就了地鐵烏托邦——對科技擴張到文明每個角落的向往。
小寂所說或許不是謊言,積淀人類目前所有科技成果并見證了無限光明未來的小寂如同穿越回史前時期,他自身就代表了烏托邦時間軸上的一點,可到達且可被超越的一點。然而能量轉化器所象征的科技前行的強大動力與人類“進化”成為低等生物的現實構成強烈反諷,擊碎了未來的美好,如康德所言,扭曲的人性中造不出完全筆直的東西,小寂的毀滅也是烏托邦在人性與生俱來的缺陷中灰飛煙滅的隱喻。
19世紀之后的烏托邦以其批判性存在。地鐵烏托邦的“批判性”直指社會“新陳代謝”速度的緩慢,“這也正像他們這些老人,一個一個被年輕人頂替。嶄新的、優(yōu)質的、看上去更靠譜的生命誕生了,活水重新注滿了被污染的游泳池”[2]P47,于是上下地鐵隱喻了老人被層層置換:老王被年輕同事取代,過去和當下的時代被十歲兒童模樣新生命的未來時代代替,而人類則被地鐵終點億萬形態(tài)的“高級”生物吞沒。年輕人把鐵釘打進老人腦袋的回憶,繽紛人群漫過骷髏的比喻、被黑暗牢牢擒住的老人的夢囈和孩子復雜而冰冷的目光都透露出老者對以“幼者本位”為原則的“更新”的恐懼,面對以幾何速度擴張的科學技術而產生的被時代拋棄的精神危機。烏托邦是隱藏在時間維度中的,存在于老者的“過去”的夢想、年輕人的“當下”渴望和兒童的“未來”的體驗,一旦老人、青年、兒童被同置于喪失了時間維度的空間之中,人類共同奔赴光明未來的烏托邦瞬間瓦解,老者不斷被幼者吞噬的新舊循環(huán)綿延不絕的異托邦誕生。
“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實的場所……一種的確實現了的烏托邦,在這些烏托邦中,真正的場所,所有能夠在文化內部被找到的其它真正的場所是被表現出來的,有爭議的,同時又是被顛倒的。這種場所在所有場所以外,即使實際上有可能指出它們的位置。因為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所以與烏托邦對比,我稱它們?yōu)楫愅邪睢盵1]P54韓松筆下的地鐵就是這樣一個異托邦。地鐵是社會縮影、時代的產物,一方面是現實世界偏離的異域,另一方面又與現實生活出奇的對應。地鐵是現代社會的一部分,也象征了世界的全部。進入地鐵的“老人”一切觀念立場都是現實的反映,但另一方面,他們被擠壓到社會的邊緣,對他們的呈現既是對主流社會形態(tài)的反諷,也構成對現實虛假性的解構。
地鐵是老人的偏離異托邦,是被主流排斥的“異域”。“與所要求的一般或標準行為相比,人們將行為異常的個體置于該異托邦中”[1]P55換言之,異托邦體現著人類不同群體之間的文化規(guī)范、社會思想或風俗習慣方面的鴻溝,異托邦屬于那些被主流秩序壓抑、排斥的人群。進入地鐵異托邦的是“老人”,也只有老人能進入異度空間。“老年畢竟是一個危機,但也是一個偏離”[1]P55,是需要被“置換”的人群,《末班》中老王和過去時代的老人被鋼鐵巨龍飛速奔馳的呼嘯吞沒,在《驚變》中作者有意設計了時間飛逝讓年輕過客迅速衰老,從而通過異托邦的門禁,進入時代下水道,“而這全車的乘客恐怕正是兇猛的時間在進食后所消化出的垃圾,正被搬運向一個秘密的焚化場所”[2]P78,在強烈的死亡氣息中透露出對衰老后被遺棄和消滅的恐懼。跳脫出個體的束縛,古老中國依附于乘客的思想觀念進入地鐵異托邦,演化出“新生命”。這“新”與“進化”卻是相對的,人類回歸到或者螺旋上升到原始生物的狀態(tài),而終點卻是起點,一切又重新開始,老者的偏離異托邦“涅槃”之后周而復始,年輕的科技力量未能改變衰老國度令人窒息的現實,對科技昌明的質疑、對中國毒瘤殘存的擔憂呼之欲出。
地鐵是異時間作用下的異托邦,通過時間疊加揭示未曾改變的人性危機?!爱愅邪畹臅r間是片段性的,在時空交匯中能夠使空間時段化”[3]?!盁o限積累的時間異托邦”[1]P56是異時間作用下異托邦的表現之一,也是地鐵的存在狀態(tài)。地鐵隔離了老王與世界的聯系,隔離了時間,于是他能夠和過去時代的“死人”同處一個空間。而小寂也同樣處于與傳統時間聯系完全中斷的情況下,所見卻是每個車廂的時間都更瑣碎、短暫和不穩(wěn)定,現代社會、封建社會、奴隸制社會、原始社會、人類出現以前和消失以后,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西方文明和東方模式都以一種碎片“拼貼”的方式不斷積聚、碰撞,沒有盡頭。時間疊加提示現代社會空間化的本質,韓松的選擇幾乎是對??孪率稣摂嗟年U釋性寫作:“我們處于同時的時代,處于并列的時代,鄰近的和遙遠的時代,并肩的時代,被傳播的時代。我們處于這樣一個時刻,在這個時刻,我相信,世界更多地是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個連接一些點和使它的線束交織在一起的網,非像一個經過時間成長起來的偉大生命。”[1]P52地鐵是后現代多元文化的象征物,以一種隱喻方式將時間碎片拼接在一起,在交互中生成新的意義和價值——若本質不曾改變,新與舊不過是形態(tài)改變,在碎片化的關系網絡中,人性深層的危機并未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有所改變,反而在異托邦中更直接地顯現出來,在韓松的筆下,人性從來沒有光明的未來。
地鐵是與現實發(fā)生關系的鏡子。地鐵中的“我”不過是現實中“我”的折射,促使“我”開始重新審視自身,反思“我”所在的位置和周圍關系?!斑@就是那個吞噬了他一輩子的名叫‘生活’的怪物嗎?那么,昨夜的又是什么呢?如果確有多個世界存在,哪個比較靠譜一些?他為第一次看見了橫亙在晝夜之間的那條巨大鴻溝,而打了一個寒戰(zhàn)。”[2]P23地鐵形成了巨大的人性實驗室,空虛、冷漠、迷茫、失望、懷疑、怨恨、陌生逐漸展開,人與人之間看似溫暖的交流完全處于樸素的利己主義原則,甚至只是獲取食物和性的生存本能?!按丝探洑v的才是真實和正常的吧”[2]P66,這也是異托邦試圖揭示的。在地鐵形成的異質空間,人們才可能重新審視現實的虛幻性。異托邦中的危機層層剝離了社會契約的外衣,打開了審視人性的豁口,人只擁有飲食、性欲基本生存需要,倫理道德、文明理性全部灰飛煙滅。在這一意義上,地鐵以地下文明形態(tài)揭示了所有真實空間的虛幻性和地上文明的道貌岸然,古老中國“人吃人”的命題在更血腥、恐怖、鬼魅的氛圍中再次露出猙獰的面目。這也正是即使老者全部被“置換”而恐懼卻不能消除的原因,正如作者所言:“有一種東西,還早在地鐵出現以前,就一直頑強存在并鬼影般緊追著人了,且并不隨時間的流逝而消損”。[2]P47
韓松在幻想和現實交互作用下建構地鐵這一“地下文明”,從而反思當代中國在西方語境入侵下痼疾復發(fā)、無力自救的危機狀態(tài)。這顯然已經超越了現實中地鐵能夠負載的異托邦內涵。按照這一思路,我們可以發(fā)現一個復雜的異托邦嵌套,地鐵本身是社會空間中的異托邦,作家筆下的“地鐵”是作品空間中的異托邦,而《地鐵》作為科幻小說在文類和社會中又是一個異托邦。于是,《地鐵》是一面鏡子,我們從中看到自我和社會在真實地處于不存在之境,而呈現真實——壓抑的日常生活、信仰危機、價值混亂、資源枯竭、社會腐朽沉重的痼疾、遲滯的道德發(fā)展,歸結于人性與獸性的較量,充滿了卡夫卡式令人絕望的窒息感。
人吃人,這是古老中國亙古不變的話題,也未曾在現代進程中被徹底消除,地鐵作為老者偏離異托邦和時間堆積產物的特征也指向這一命題。以科技高速發(fā)展遮蔽這一歷史毒瘤的努力會走向何方?韓松在《符號》、《天堂》和《廢墟》中造就了充滿死亡氣息的地鐵惡托邦——陰暗、血腥、暴力、殺戮、骯臟、詭異、鬼魅,將答案呈現出來。韓松的惡托邦寫作已為評論者較多關注,在此不做贅述。如同先鋒作家對人性丑惡的展示,韓松也選擇將讀者引入卡夫卡式的地洞,但不同的是,所有逃離地洞抵達天堂的嘗試都被證明是失敗的,地洞外面是更大的地洞,人類就是生存在封閉的無限空虛的絕望之中。韓松在《地鐵》自序里坦言,“那些偶像般的作家并沒把中國最深的痛,她心靈的巨大裂隙,并及她對荒謬的掙扎,蘇醒過來并繁榮之后,仍然面臨的未來不確定性,以及她深處的危機,在世界的重重包圍中的慘烈突圍,還有她的兒女們游蕩不安的靈魂,等等,更加真實地還原出來。拋開這些再去談論其它,都是膚淺的”[2]P12。這種痛徹心扉的斷裂在每一個人靈魂深處以不同形式留下印記,在韓松筆下激蕩成對批判現實的力量,在“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的模式中韓松完成了科技進步無力改變人性“惡”的千年積蓄、二者聯姻將誕生人類巨大夢魘的建構,揭開西方科技的外衣審視中國亙古未愈的瘡疤和當下的精神危機。
“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的敘事“拼貼”在韓松的其他長篇小說中也有顯露。 “人吃人”的批判想象在韓松作品中并不少見,為了凸顯這一主題,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通常被用作故事背景,或者可以說,韓松造就了多個人性實驗室。《紅色海洋》中在海陸間進行生存選擇的人類將海面上“裸露”的實驗室、島嶼、作業(yè)平臺、海船建構成異托邦,而深入海底的人類卻只能生活在惡托邦之中,尋找人類未來的先民把海洋作為烏托邦,尋找“向海而生”的拯救者,實現人性的自我救贖。《2066年之西行漫記》中的互聯網也是如此。在回憶的筆調中,互聯網烏托邦在高科技“泛濫”的中成為社會的異托邦,而通過毀滅自身形成人性的惡托邦。然而,《2066年之西行漫記》作為文明復興史,又在主人公尋找“福地”和解決危機的過程中使得“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的模式循環(huán)往復。在這一模式中,韓松寫作的缺陷也鮮明顯露出來,在韓松筆下,短小的烏托邦建構是為了經由異托邦敘事過渡到漫長的惡托邦描寫以表現人性的空虛絕望,“異托邦”和“惡托邦”不過都是人性實驗室,作者不斷展開實驗,反復證明在獸性和人性的對決中,科技進步或文明進化無力支撐人性取勝的必然結果,卻停留于此并無進展。讀者無從知曉或者作者并沒有為我們提供人性的出路,“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是無盡的循環(huán),韓松在此提出了“鐵屋子”的問題,卻停留于人性本惡的展示,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強烈的感染力毀滅了打破“鐵屋子”的希望,阻斷了人性自我救贖之路。
[1]福柯.另類空間[J].世界哲學,2006,(6):5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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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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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09-0062-03
2012-03-25
賈彬(1987-),女,河北石家莊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兒童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