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尚貴

（山西大同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何以……為”類習(xí)慣說法的來源及其異同

楊尚貴

（山西大同大學(xué)文史學(xué)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何以……為”類說法曾因所用虛詞用法被誤解而發(fā)生過結(jié)構(gòu)的變異，由“賓·介·賓·動”式變異為“狀·動·賓·語氣詞”式。變異前后表示的意思大致接近，但有區(qū)別?！稗梢浴瓰椤薄ⅰ昂我詾椤薄稗梢詾椤钡仁怯勺儺惽暗摹昂我浴瓰椤蓖ㄟ^虛詞替換或成分省略而形成的。“惡用……為”、“安以……為”“何……為”等則是由變異后的“何以……為”通過虛詞替換或成分省略而形成的。所以“何以……為”類習(xí)慣說法其來源及結(jié)構(gòu)并不完全相同，不可一概而論。

“何以……為”類習(xí)慣說法；來源；異同

“何以……為”類習(xí)慣說法有“何以……為”、“奚以……為”、“惡用……為”、“安以……為”、“何……為”、“何以為”、“奚以為”等，都是古漢語中常見的表示反問語氣的習(xí)慣說法。例如：

《論語·顏淵》：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

《孟子·滕文公下》：惡用是鶃鶃者為哉？

《莊子·逍遙游》：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史記·項羽本紀》：天之亡我，何渡為？

它們都來源于“何以……為”。

關(guān)于“何以……為”這種說法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王力先生分析說：“這種句子，實際上是‘為’的疑問代詞賓語‘何’放在作狀語的介詞結(jié)構(gòu)前面了，意思是‘用……做什么’”。[1](P283)個分析是完全正確的，因為：第一，“一個疑問句，如果把句末的疑問語氣詞去掉，句子一般還是能成立的。但如果把”何以文為“中的”為“去掉剩下的”何以文“就不成話了”[2](P221)；第二，根據(jù)實詞虛化的原理，“為”字應(yīng)該是在這種語境中由動詞逐漸地虛化為表示疑問的句尾語氣詞的。所以像“何以文為”中的“為”字應(yīng)該是動詞，充當全句的謂語，后來才虛化為表示疑問的句尾語氣詞。因此“何以……為”應(yīng)該是上述習(xí)慣說法的初始格式。接下來王力先生又說：“在‘何以……為’這個格式里，‘何’字可以用別的疑問代詞如‘奚’、‘惡’、‘安’等來替換；‘以’字也可以用‘用’字來替換”[1](P283)，并舉了“惡用是鶃鶃者為哉”等例子。很明顯，按照王力先生的說法，“奚以……為”和“惡用……為”等是由“何以……為”經(jīng)過語詞的直接替換衍生出來的，它們的句法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與“何以……為”完全相同。

它們的句法結(jié)構(gòu)果真與“何以……為”完全相同嗎？我們認為不能一概而論。誠如王力先生所言，“惡用……為”等確實是由“何以……為”變化來的，但第一，變化并不是那樣簡單的虛詞之間的替換；第二，替換后產(chǎn)生的“惡用……為”“安以……為”與原來的“何以……為”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并不相同。

關(guān)于第一點：為什么不是虛詞之間的簡單代替？這主要是因為上古漢語疑問代詞系統(tǒng)中“何”與“安”、“惡”的用法完全不同，“安”、“惡”的主要用法有二：一是用作賓語詢問處所，例如：

《戰(zhàn)國策·趙策》：梁客辛垣衍安在？

《孟子·盡心上》：居惡在？仁是也。

二是用作狀語表示反問，例如：

《戰(zhàn)國策·趙策》：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孟子·滕文公上》：則是厲民而以自養(yǎng)也，惡得賢？

而且“惡”字一般只作動詞“在”和介詞“乎”的前置賓語，不作其它詞的賓語。既然用法與“何”完全不同，怎么能夠簡單地代替“何”字呢？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們懷疑“惡用……為”和“何以……為”是不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而用“奚”字代替了“何”字后而形成的“奚以……為”則與“何以……為”完全相同，因為疑問代詞“奚”用作賓語時，與“何”的用法完全相同，都可以詢問事物。例如：

《論語·子路》：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孟子·滕文公上》：曰：“奚冠？”曰：“冠素?！?/p>

這些例句中的“奚”字都可以換成“何”字，意義不變?！墩撜Z》中既有“子將奚先”的說法，也有“于斯三者何先”的說法，所以“何以……為”又可以說成“奚以……為”，兩者結(jié)構(gòu)和語義都完全相同，沒有變化。而且從時間上看，“奚以……為”產(chǎn)生的時間也比較早。例如：

《論語·子路》：誦《詩》三百……雖多，亦奚以為？

《莊子·逍遙游》：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這些例子按“何以……為”的格式理解為“還用它做什么呢”“用飛上九萬里的高空再向南飛做什么呢”都很通順。而“惡用……為”、“安以……為”則不然。所以王力先生說“何”字可以用疑問代詞“奚”字來替換，是正確的；而認為也可用“安”、“惡”來替換，則不正確。

關(guān)于第二點：為什么用“安”、“惡”替換了“何”字后，說成“惡用……為”、“安以……為”就與“何以……為”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不同呢？

由“何以……為”演變?yōu)椤皭河谩瓰椤?，最初很可能是由于“何以……為”這種結(jié)構(gòu)被誤解：把用作前置賓語的“何”誤解為用作狀語的“何”，把介詞“以”誤解為動詞“以”，把作謂語的動詞“為”誤解為表示反問語氣的句尾語氣詞“為”。經(jīng)過這樣的誤解后，全句的意思就不是“用……做什么呢”了，而是變成了“為什么要……呢”了。

“何以……為”為什么會發(fā)生上述這樣的誤解呢？主要是由于古漢語虛詞用法具有復(fù)雜性而導(dǎo)致的。古漢語中疑問代詞“何”有兩種最基本的用法，一是詢問事情，當“什么”講，用在動詞或介詞前作賓語。例如：

《公羊傳·莊公十三年》：管子曰：“然則君將何求？”

《論語·憲問》：子曰：“何以報德？……以德報德?！?/p>

二是表示反問或詢問原因，當“為什么”講，用在動詞謂語前作狀語。例如：

《論語·先進》：夫子何呻由也？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何不試之以足？

對“何”字產(chǎn)生誤解的誘因主要在于：“何以……為”原本是疑問代詞“何”作賓語而前置的句法結(jié)構(gòu)，但它和一般的前置有所不同——賓語“何”不是前置于動詞之前，而是前置于動詞前面的介詞結(jié)構(gòu)狀語“以……”之前。由于人們只習(xí)慣于前置到動詞之前，因而就對這種賓語提得太靠前、賓語和動詞之間隔了一個介詞結(jié)構(gòu)的句法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了誤解，把用來詢問事情、當“什么”講的前置賓語“何”誤解為詢問原因或反問、用作狀語的“何”。

對“以”字的誤解是由對“何”字的誤解而引起的：“以”本來是動詞，當“用”講，后來虛化為介詞，虛化的痕跡很明顯。在“何以……為”中，一旦“何”字的用法被誤解為作狀語表示反問，也就決定了“以”字必然跟著被誤解為動詞，因為狀語是用在謂語前面的，“以”字用在狀語“何”的后面，就只能是動詞作謂語了。

有了上述兩個誤解，也就決定了整個句子必然會被誤解。因此，整個句子就被誤解為表示“為什么要……呢？”誤解形成后，用在句尾的“為”字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可表示了，而全句又是顯示反問語氣的，于是人們就賦予“為”字表示反問的語氣，這樣，它就虛化為一個表示反問語氣的句尾語氣詞?！昂我浴瓰椤卑l(fā)生了上述變化后，人們根據(jù)其被誤解后表示的語義，對它的結(jié)構(gòu)進行了重新分析組裝，把它理解為一個“狀·動·賓·為”表示反問的句子：原來詢問事情的前置賓語“何”，被理解為用作狀語表示反問的“何”；原來介進工具的介詞“以”被理解為動詞“以”，并讓它做謂語；原來用作謂語的動詞“為”，被理解為表示反問語氣的句尾語氣詞“為”。這樣就演化出了與原來的“何以……為”同形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卻完全不同的新的“何以……為”。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把誤解前的“何以……為”稱為“何以……為”（1），誤解后、經(jīng)過重新分析的“何以……為”稱為“何以……為”（2）。

“何以……為”（1）和“何以……為”（2）不僅句法結(jié)構(gòu)不同，所表示的反問語氣的來源也不同?！昂我浴瓰椤保?）表示的反問語氣并不是由用作賓語的“何”字本身表示出來的，而是由本句及上下文語境共同體現(xiàn)出來的；“何以……為”（2）表示的反問語氣則是由用作狀語的“何”字和用在句尾的語氣詞“為”字共同表示出來的。這是它們在反問語氣表示來源上的差別。

“何以……為”（1）和“何以……為”（2）發(fā)問的目的也不相同?！昂我浴瓰椤保?）的發(fā)問目的是強調(diào)介詞“以”所介紹的工具沒有什么用，不需要、用不著它；而“何以……為”（2）的發(fā)問目的是詢問做事的原因?！墩撜Z》中既有采用“何以……為”（1）的“何以文為”“奚以為”的說法，也有采用“何以……為”（2）的“何以伐為”的說法，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可以看得出來，“何以文為”、“奚以為”是說話人強調(diào)不需要那些文采、不需要那些詩，所以理解為“用那些文采干什么呢”、“用那些詩干什么呢”就很通順；“何以伐為”是說話人詢問“伐顓臾”的原因，即為什么要討伐它，所以下文中孔子的學(xué)生冉有就講了“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的話來辯護，因而理解為“為什么要討伐它呢”也很通順。

明白了“何以……為”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變化之后，也就可以分析“惡用……為”“安以…為”等的形成了?！皭河谩瓰椤?、“安以…為”正是由誤解后的“何以……為”（2）經(jīng)過虛詞的直接替換而形成的。誠如王力先生所言：在“何以……為”（2）這個格式里，“何”字可以用別的疑問代詞“惡”和“安”等來替換；“以”字也可以用“用”字來替換；替換后，就產(chǎn)生了“惡用……為”、“安以…為”等新的說法。這些說法中，疑問代詞“安”、“惡”與誤解后的“何”一樣，都表示反問的語氣用作狀語；“用”和誤解后的“以”一樣，是動詞用作謂語；句尾的“為”字則由原來的動詞虛化成為真正表示反問語氣的句尾語氣詞。例如：

《孟子·滕文公下》：惡用是鶃鶃者為哉？

《三國志·溫恢傳》：世方亂，安以富為？

《三國志·是儀胡綜傳》：使人盡如是儀，當安用科法為？

因此，我們說替換后產(chǎn)生的“惡用……為”“安以……為”與原來的“何以……為”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并不相同，因而并不是簡單的虛詞替換。

關(guān)于“何……為”“何以為”“奚以為”等說法的形成：

古書中還有“何……為”、“何以為”、“奚以為”等說法，它們都是怎樣形成的？

1.關(guān)于“何……為”的形成

關(guān)于“何……為”的說法，王力先生以為是由“何以……為”（1）省略了介詞“以”字而形成的。其實，“何……為”的說法是在誤解后的“何以……為”（2）的基礎(chǔ)上省略了動詞“以”而形成的。在“何……為”（2）中，當動詞“以”的賓語是名詞時，“以”字不能省略，必須存在。例如：

《荀子·議兵》：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為？

《史記·孝文本紀》：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臺為？

而當句中動詞“以”的賓語是動詞或動詞性短語時，由于語境的作用，動詞“以”的動作意義就大為弱化，變得可有可無。例如：

《論語·季氏》：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何以伐為？

句中的“以”雖然形式上還是動詞謂語，但在語義表達上卻可有可無，甚至成為累贅，所以最終被排擠省略，而形成了“何……為”這種新格式。例如：

《國語·楚語》：對曰：亡人得生，又何不來為？

《莊子·外物》：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

《荀子·成相》：由之者治，不由者亂，何疑為？

《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

《韓詩·外傳》卷二：有臣不用，何書其言為？

《史記·項羽本紀》：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

為什么“何……為”的說法只能由“何以……為”（2）形成而不能由“何以……為”（1）形成呢？這是因為，在“何以……為”（1）中，“以……”是介詞結(jié)構(gòu)用作狀語；而上古漢語中“以”字介詞結(jié)構(gòu)用作狀語時介詞“以”字一般不能省略（其賓語倒往往省略），用作補語時，介詞“以”才字可以省略（而其賓語卻不能省略），所以“何……為”的說法只能由“何以……為”（2）形成。

2.關(guān)于“何以為”、“奚以為”等的形成

古書中還有“何以為”“奚以為”的說法，表示“用…做什么呢？”例如：

《論語·子路》：誦《詩》三百……雖多，亦奚以為？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三代之亡，共子之廢，皆是物也，女何以為哉？

《法言·淵騫》：秦將白起不仁，奚用為也？

《史記·伍子胥列傳》：勝自礪劍，人問曰：“何以為？”

這些說法是由“何以……為”（1）、“奚以……為”省略了介詞“以”的賓語演變來的。因為在“何以……為”（1）、“奚以……為”中“以”是介詞，其賓語可以省略；而在“何以……為”（2）中，當動詞“以”的賓語是動詞或動賓短語時，這個賓語非常重要，絕對不能省略，而動詞“以”字則因其意義已被弱化而往往省略，所以“何以為”“奚以為”只能由“何以……為”（1）演變而來。

綜上分析可以看出，“奚以……為”、“惡用……為”、“安以……為”、“何……為”等確實是由“何以……為”演變而來的，但是演變的情況及順序卻并不相同。首先是由“何以……為”（1）經(jīng)過疑問代詞的直接替換產(chǎn)生了“奚以……為”的說法；“何以……為”（1）“奚以……為”中，介詞“以”的賓語省略后又產(chǎn)生了“何以為”“奚以為”的說法。后來“何以……為”（1）演變?yōu)橥蔚摹昂我浴瓰椤保?），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此后，又經(jīng)過疑問代詞或動詞的直接替換，又由“何以……為”（2）產(chǎn)生了“惡用……為”、“安以……為”等說法?！昂我浴瓰椤保?）中的動詞“以”字被省略之后，又產(chǎn)生了“何……為”的說法。因為“何以……為”（1）與“惡用……為”或“安以……為”是兩個外形結(jié)構(gòu)式相同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不同的同形結(jié)構(gòu)，所以不能混為一談。

同時也可以看出，由于語境的作用，“為”字是由最初的“何以……為”（1）中的動詞而虛化為表示反問語氣的句尾語氣詞的。

因為上述句法盡管在結(jié)構(gòu)形式上不相同，但表示的語氣相同，意義也大致接近，沒有很大的差別，所以從語氣和意義上說，把“惡用……為”、“安以……為”等理解為沒有誤解前的“何以……為”（1）或者誤解后的“何以……為”（2）都可以；但是若從淵源和結(jié)構(gòu)上說，那就必須弄清楚它們的來龍去脈及結(jié)構(gòu)上的異同，這才是研究語言、分析句法結(jié)構(gòu)應(yīng)有的正確態(tài)度。

[1]王 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

An Analysis on the Origin，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He Yi…Wei"Categories＇Idiomatic Usage

YANG Shang-gui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History,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The article analyzes the origin,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he yi…wei"categories'idiomatic usage.And Point out that the structure's variation of"he yi…wei"was owing to the Function words usage misunderstood,It varies from the format"O·preposition·O·V"to the format"adverbial·V·O·modal particle".The former's meaning is quite the same as the latter's,but they have some differences."Xi yi…wei","he yi wei","xi yi wei"and so on are formed by the"he yi…wei"which is not varied via the function word's substitution or the constituent's omission."Wu yong…wei","an yi…wei","he…wei"and so on are formed by the"he yi…wei"which is varied via the function word's substitution or the constituent's omission.Therefore the origin and structure of the"he yi…wei"categories'idiomatic usage is not exactly the same.They can not be lumped together.

the"he yi…wei"categories'idiomatic usage;origin;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H109.2

A

1674-0882(2012)06-0063-04

2012-08-23

楊尚貴（1956－），男，山西應(yīng)縣人，教授，研究方向：古漢語語法。

〔責(zé)任編輯 馮喜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