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善侃
(東華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51)
哲學研究
復雜性科學視野下的思維矛盾運動原則
賀善侃
(東華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51)
依據經典辯證邏輯,辯證思維推理的整個過程,是以事物發(fā)展內在根據和發(fā)展趨勢的確定性為前提和基礎的。在復雜性科學視野下,辯證思維推理則是確定性和非確定性的統(tǒng)一:一是由事物運動趨勢的復雜性所決定的推理的復雜性;二是由主體認識進程的復雜性所決定的推理的復雜性;三是由人們行為的復雜性所決定的推理的復雜性。同時,復雜性科學強調辯證思維推理的多矛盾性;強調邏輯、歷史和環(huán)境的統(tǒng)一。
認識論;復雜性科學;辯證思維;矛盾運動原則
辯證思維矛盾運動原則要求辯證思維必須把握對象事物的矛盾運動規(guī)律,在事物矛盾運動中展現其發(fā)展趨勢;以概念展開為判斷、推理的思維辯證運動再現對象事物的辯證過程。體現思維矛盾運動原則的邏輯方法,主要是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矛盾分析法。以復雜性科學的視野考察辯證思維的矛盾運動原則,能夠給我們一些新的啟示。
辯證思維推理即以概念展開為判斷、推理的思維辯證運動再現對象事物的辯證過程,這是思維矛盾運動原則的主要內容之一。辯證思維矛盾運動原則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任務是從具體概念的對立統(tǒng)一運動中研究概念展開為判斷、推理的辯證過程。概念的對立統(tǒng)一運動作為各辯證環(huán)節(jié)的聯(lián)結和轉化,表現為判斷之肯定與否定的矛盾運動,即表現為肯定論點與否定論點的轉化與運動。概念在判斷的這種肯定與否定的矛盾運動中進一步向推理轉化,形成辯證思維推理過程。
辯證思維推理的宗旨在于用推理的形式把事物的矛盾及其運動規(guī)律反映出來,其整個的過程,是以事物發(fā)展的內在根據和發(fā)展趨勢的確定性為前提和基礎的。辯證思維推理的一個重要原則,就在于從事物發(fā)展的偶然性、隨機性和不確定性中揭示出必然性和確定性。
辯證邏輯的這一原理符合經典科學的原則。自近代以來,在經典科學范式的影響下,“分離的、還原的和抽象的原則”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思維方式?!敖浀淇茖W認識的理想曾是在現象的表面的復雜性后面發(fā)現一個完美的秩序,后者規(guī)定了宇宙這部永恒的機器的規(guī)律。”“這樣一種認識必然建立了它的嚴密性和在測量和計算上的可操作性?!盵1](P.6)根據經典科學的宗旨,科學認識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現象的復雜性劃歸為簡單的秩序和基本的單元?!翱茖W的特點迄今一直是消除不精確性、模糊性、矛盾?!盵1](P.32)
然而,復雜性科學卻包容了曾經被經典科學否認的偶然性、隨機性、個別性等。在復雜性科學視野下,事物的發(fā)展包含著有序與無序之兩重性邏輯。“復雜性因此與有序性和無序性的某種混合相關聯(lián)”,“有序性……統(tǒng)治著廣大的群體的層次,而無序性……統(tǒng)治著基本單元的層次”。[1](P.32)因而,復雜性科學所關注的,不僅是確定的關系,還包含著不確定性、非決定性、隨機現象?!皬碗s性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與偶然性打交道?!盵1](P.32)以復雜性科學視野考察辯證思維推理,我們也可把辯證思維推理視為“有序與無序的兩重性邏輯”。辯證思維推理推事物存在和發(fā)展的所以然之故和必然趨勢,這是有序的邏輯、尋求事物發(fā)展的確定性邏輯。然而,由于事物發(fā)展的復雜性,我們所揭示的事物發(fā)展的必然邏輯并非是事物發(fā)展的全部。在事物發(fā)展的過程中,存在著大量偶然、非決定性和隨機的現象;這些非邏輯的內容是經典辯證思維推理所不能囊括的。我們需要以確定性和非確定性的統(tǒng)一的視野考察辯證思維推理,關注事物發(fā)展進程中的大量的非決定性因素,承認事物發(fā)展和推理進程的復雜性。
一是由事物運動趨勢的復雜性所決定的推理的復雜性
復雜性科學向人們提出了從系統(tǒng)的復雜性結構以及系統(tǒng)與周圍環(huán)境的協(xié)調中把握事物整體發(fā)展趨勢的方法;基于這一方法我們可以導出認識客觀世界的復雜性原則。這一原則為我們認識客觀事物發(fā)展的具體道路和總趨勢提供了比經典科學更豐富多彩的理論支撐。
復雜性科學反對認識上的簡單化。普利高津指出:“我們到處見到的都是不斷增加著復雜性和多樣性的進化過程。”復雜性科學的一個重要的哲學意義,就是把人們的思想方法從簡單的、可逆的和決定論的羈絆中解放出來。普利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通過描繪開放系統(tǒng)動態(tài)結構的演變規(guī)律,揭示了客觀世界處于復雜的、進化的、不斷發(fā)展的永恒狀態(tài)之中;它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統(tǒng)一,決定論和隨機性的統(tǒng)一。這正是復雜性科學所強調的。
有序和無序是并存于事物發(fā)展過程中的。有序之中有無序,無序之中有有序。任何耗散結構過程都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加強系統(tǒng)的有序性,使事物由無序向有序,或由低階有序向高階有序的方向發(fā)展;另一方面是物質、能量的消耗,即無序的過程。例如人類社會向高度有序化文明的發(fā)展,必以自然資源的大量開采和消耗為前提;生產過程在提高產品有序性的同時促使材料、能量的無序性。客觀世界的變化既有向上的分叉、又有向下的分叉;既有進化、又有退化,由此交織成一幅錯綜復雜的畫面。
這樣事物發(fā)展的道路就是復雜多樣的,任何反映變化發(fā)展過程的模型都難以做到天衣無縫、一成不變。首先,耗散結構理論打破了經典力學的機械決定論。這種機械決定論認為事物的未來必然包含于過去的基本關系中。普利高津認為,這種機械決定論觀點是“經典科學締造的神話”。實際上,事物系統(tǒng)在發(fā)展過程中,經過臨界點后,向哪個分支躍遷、穩(wěn)定在哪個分支上,都是由概率決定的,具有隨機性。未來并不無條件地包含在過去之中,事物發(fā)展的可能性也是多樣的。其次,耗散結構不是唯一的。普利高津通過對遠離平衡現象的最新研究發(fā)現,在遠離平衡態(tài)下,系統(tǒng)不僅可以以原來的結構狀態(tài)經過突變進入耗散結構,而且可以從遠離平衡的狀態(tài)經過突變進入混沌態(tài)。這種混沌態(tài)可能并不比耗散結構的狀態(tài)“無序”,而是不具備周期性和其他明顯對稱特征的有序態(tài)?;煦绫旧硪簿哂袩o窮的內部結構,它還可以同耗散結構交替出現。這足以說明事物發(fā)展具體道路的復雜性。
從認識世界的復雜性原則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到兩點啟示:第一,對事物發(fā)展的總趨勢的說明不能局限于有限的范圍,而必須著眼于客觀世界總體。事物發(fā)展總趨勢的前進性、上升性不適用于具體的個別事物。就具體事物來說,由于內在結構的變動性,總會走向無序。事物發(fā)展的前進性原則是一個總體性的描述。同樣,辯證思維推理對事物發(fā)展趨勢的揭示,也只適用于客觀世界總體,即所謂“統(tǒng)治著廣大群體的層次”。對于微觀的具體事物而言,辯證思維的推斷難以勝任。第二,事物的發(fā)展是有規(guī)律的,但并不一定按預先設想的模式前進,在發(fā)展過程中將不斷出現無法預言的新情況、新事物。在揭示事物發(fā)展總趨勢時,不能把事物矛盾運動簡單化,而要估計多種可能性,學會運用統(tǒng)計決定論方法。不能把事物發(fā)展的格局固定化。因而,上述辯證思維推理的第一步所承擔的揭示對象的最初、最簡單的關系,即事物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內在根據(即理由)的職能,只能是相對的。“在作為事物基本矛盾的原始關系中,已具備事物全過程的矛盾因素”這一辯證邏輯經典原理,也明顯地留有經典科學思維范式的痕跡。因而在復雜性科學的視野下,對其完全不能絕對化,因為在復雜性科學看來,在事物的發(fā)展過程中,包含著相當的不可預見性。
二是由主體認識進程的復雜性所決定的推理的復雜性
主體認識客觀事物的思維復雜性,早在復雜性科學誕生之前,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如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所說:“邏輯學是關于認識的學說,是認識的理論。認識是人對自然界的反映。但是,這并不是簡單的、直接的、完全的反映,而是一系列的抽象過程,即概念、規(guī)律等等的構成、形成過程,這些概念、規(guī)律等等(思維、科學=‘邏輯觀念’)有條件地近似地把握著永恒運動著的和發(fā)展著的自然界的普遍規(guī)律性。”[2](P.194)在此,列寧承認認識、思維的復雜性,但更強調人們可以把握復雜性認識的規(guī)律,可以排除認識錯誤;強調邏輯學的任務就是排除錯誤,達到認識的自覺,以期把握認識規(guī)律。誠然,我們不能否認認識的規(guī)律性,不能否認邏輯學在提升主體思維自覺性上的功能;但是,在復雜性科學的視野下,主體認識的復雜性決定了我們所企求把握的認識規(guī)律不能窮盡認識現象,邏輯學也不能保證我們把認識過程中的錯誤完全排除。主體思維的進程遠比我們所揭示的推理進程復雜得多。
主體思維的復雜性至少體現在兩方面:
其一,主體與環(huán)境相互關系的復雜性。復雜性科學從主體與環(huán)境的相互依賴關系出發(fā),主張客觀世界處于主體精神內、主體精神又處于客觀世界內,兩者相互干擾、彼此建構,如同微觀世界中觀察者干擾對象、對象干擾觀察者的知覺一樣。在主體與對象的關系中,雙方都是開放的、無限的,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主體對客觀世界的把握也是極為復雜,存在著很大的難以彌合的空間。如莫蘭所說:“合理性,可以說永遠沒有在一個邏輯系統(tǒng)中窮盡現實的總體的奢望……如同莎士比亞已經說過的:‘在世界上存在的事物多于我們的任何哲學中的?!钪娴膬热荼任覀兇竽X的結構可能設想的東西豐富,即使我們的大腦已經很發(fā)達?!盵1](P.71)既然如此,一個合乎邏輯的結論便是:“我們被注定具有不肯定的思想,充滿疑點的思想,沒有任何絕對的確定性的基礎的思想?!盵1](P.70)這里所說的,正是我們一貫強調的認識的相對性問題。
其二,主體認識過程和形式的復雜性。就人類精神整體而言,人格是“知、情、意”的統(tǒng)一體。就人類意識過程而言,人類意識依據其自覺程度的不同,可區(qū)分為顯意識和潛意識(無意識)兩種狀態(tài)。人類的思維具有兩種品格:一是習常性(常規(guī)性)品格;一是跳躍性(非常規(guī)性)品格。人類認識中的“知”、顯意識、習常性品格強調確定的前提、確定的邏輯通道、確定的推理規(guī)則;其間,需要嚴格的論證、翔實的材料,一切按理智進行;相反,人類認識中的“情、意”、潛意識(無意識)、跳躍性品格則往往缺乏確定的前提、邏輯通道和推理規(guī)則,以發(fā)散性和跨越性為特征,求“新”求“異”,以中斷邏輯思維的鏈條為特色。邏輯推理只注重前者,而忽視后者。然而,在科學的進步中,在人類認識的發(fā)展進程中,不能沒有想象、靈感等創(chuàng)造性思維。辯證思維推理應該研究人類思維進程中的這些非常規(guī)現象,以還原主體認識的全貌。
三是由人們行為的復雜性所決定的推理的復雜性
辯證思維推理是“推理”與“推行”的統(tǒng)一。這里所說的“推理”即理論體系的邏輯范疇推演;“推行”即“行動的推理”,亦即人類實踐進程。黑格爾在論及辯證邏輯推理時特別強調認識與實踐的結合,他提出了“行動的推理”。列寧指出:“對黑格爾說來,行動、實踐是邏輯的‘推理’,邏輯的格。這是對的!”[2](P.223)辯證思維推理不僅要通過對事物內在矛盾的揭示而推出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趨勢;而且要推出人們據以行動的客觀根據。辯證思維的推理旨在把握具體真理的辯證運動,把握事物發(fā)展的趨勢和規(guī)律,并以此作為自己行動的指南和依據,因勢利導,依據客觀規(guī)律為人類謀利益,實現人的目的。因而,在辯證思維推理中,“推行”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是由人類認識的目的所決定的。人的認識的目的不僅在于能夠解釋客觀世界,更為重要的,在于依據對客觀世界的正確認識去改造客觀世界。前者是“推理”,后者是“推行”。
而正是人們行為的復雜性決定了把“推行”作為一個內在環(huán)節(jié)的辯證思維推理的復雜性。在復雜性科學看來,人們的“行動也是個博弈”;“行動包含著復雜性,亦即隨機性、偶然性……”。[1](P.83,85)這是因為,首先,人們的行動是一連串的策略,而策略往往不是一切都能預先確定的,而是在時間進程中不斷加以應用的程序,期間需要不斷根據客觀實際情況做出修正。其次,人們的行動一旦進入客觀世界,受環(huán)境和多種客觀因素的影響,往往會背離行動者最初的意圖。因此,作為“推理”與“推行”的統(tǒng)一的辯證思維推理的復雜性也就顯而易見。
“多維性”是復雜性科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根據多維性的意識,“任何單方面的觀點、任何專門化、分塊化的觀點都是貧乏的。必須把這樣一種觀點與其他方面的內容聯(lián)系起來,由此產生人們把復雜性視為完備性的想法”。[1](P.70)
以“多維性”視野考察辯證思維推理,應充分強調辯證思維推理的多矛盾性,突破單一矛盾觀。經典的邏輯觀突出主體思維進程中的主客觀矛盾。辯證思維推理作為思維主體認識矛盾、解決矛盾的推斷過程,也是指認識、解決思維主體與對象客體之間的主客觀之間的矛盾。這當然無可非議。因為,主客觀矛盾確實是主體認識過程中的基本矛盾。主體的整個認識過程都是圍繞這一矛盾運動而展開的。認識的感性階段要解決的主客觀矛盾具體表現為如何把客觀對象盡可能完整、豐富地映入人腦,從而構成人的認識。知性思維階段要解決的主客觀矛盾具體體現為如何使人的認識由感性直觀深入到事物的內在規(guī)定性,使主觀認識更接近客觀世界。辯證思維階段要解決的主客觀矛盾具體體現為如何達到對象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一、局部與總體的統(tǒng)一以及確定性與變化發(fā)展的統(tǒng)一。辯證思維推理正是圍繞解決辯證思維階段所要解決的主客觀矛盾而展開的推理。
然而,主體的認識、思維過程是復雜的。要考察主體認識、思維進程的全貌,就不能僅僅局限于對主客觀這一對矛盾的單一考察。實際上,主體的認識、思維進程包含著多種矛盾。在復雜性科學形成以前,一些哲學家、邏輯學家就已經開始關注人類認識、思維進程的多矛盾性。如西方科學哲學的歷史主義理論對于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理性與非理性、科學與非科學、科學理論和方法上的一與多、科學理論的真理性與效用性、科學發(fā)展的間斷性與連續(xù)性、批判與繼承、科學進步標準的確定性與靈活性、理論發(fā)展與繼承傳統(tǒng)、既定的指導原則與新知識探求等矛盾都有所揭示。這些矛盾的揭示不僅豐富了人們對科學發(fā)展機制的認識,而且豐富了對主體本質與思維復雜性的認識。
例如,美國當代科學哲學家費耶阿本德反對“科學是理性的”這一傳統(tǒng)觀念,認為科學不能排除非理性。在科學發(fā)展的過程中,非理性的因素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必不可少的;企圖排除非理性,以為這樣才能使科學更理性化、更準確,其結果“必將消滅科學”。[3](P.541)按照費耶阿本德的觀點,非理性因素在科學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至少起到三方面作用:保護新理論不致夭折;保護新理論退卻,免受經驗事實的反駁;幫助新理論戰(zhàn)勝舊理論。應該看到,費耶阿本德揭示的科學發(fā)展中的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確實是存在于人類思維過程中的一對重要矛盾??茖W理論是人創(chuàng)立的,在人的思維中必然滲透著非理性因素,在新理論不斷完善以至于取代舊理論的過程中,非理性因素可以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以往,經典邏輯忽視主體思維過程中的非理性因素,無疑具有片面性。辯證思維推理應該對非理性作用的復雜性和非理性與理性的辯證關系作出全面揭示。
對理性與非理性矛盾的揭示必然涉及科學與非科學的矛盾。莫蘭指出:“科學的復雜性表現在科學的東西中存在著非科學的東西,而后者并不取消科學的東西,而是幫助其形成。”[1](P.115)科學與非科學的難解難分,是符合人類認識實際的。眾所周知,人類的思維在真理與謬誤的對立統(tǒng)一中發(fā)展,科學在與非科學的矛盾斗爭中發(fā)展。但是,如果以為,只要設定一個簡單的標準就可以把科學與非科學截然分開,或者以為科學假說、理論從誕生起就是非常純潔的、不含一點非科學的成分,那顯然不符合人類思維發(fā)展的實際。費耶阿本德認為,科學的實際圖畫是各種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思想形式紛然雜處的圖畫。在這樣一幅圖畫當中,想用一種簡單的、一成不變的界限把科學與非科學區(qū)分開來是不可能的。費耶阿本德對科學與非科學之間難解難分的關系的揭示,完全符合復雜性科學的原理。
依據費耶阿本德的觀點,首先不存在足以排除任何非科學成分的普遍的研究方法。在科學史中,可以舉出許多單純由于幸運的偶然事件、甚至是由于非科學的因素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從而獲得成功的事例。其次,在科學發(fā)展進程中滲進了某些非科學的成分非但不可怕,反而會促成科學理論的進步。有時,非科學的方法和非科學的成果能夠豐富科學內容,推動科學發(fā)展。例如,哥白尼的日心說得益于畢達哥拉斯主義和柏拉圖對圓的偏愛;醫(yī)學在其發(fā)展中得益于巫婆、接生婆和江湖醫(yī)生的醫(yī)道;化學得益于點金術和煉丹術,等等??梢?,辯證思維推理作為對復雜的主體認識過程的揭示,不能把科學與非科學、真理與謬誤等矛盾棄置不理。
同時,辯證思維推理還應考察人類思維進程中求真與追求效用這對矛盾。經典邏輯以求真作為最終目標。辯證思維推理圍繞思維主體與客觀對象之間的基本矛盾,尋求認識、解決主客觀矛盾的正確途徑,無疑是求真的過程。然而,人類認識為何求真?亦即求真的價值何在?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必然涉及人類認識客觀的另一維度——追求效用。辯證思維推理講“推理”與“推行”的統(tǒng)一,把人的目的引入推理過程,實際上已經蘊含了人類認識過程中追求效用的一面,但經典邏輯并未明確提出人類思維進程中求真與追求效用這對矛盾。倒是美國科學哲學家勞丹在論及科學進步的合理性標準問題時涉及了這一問題。勞丹認為,科學的目的就是追求最能解決問題的理論,而評價科學進步或理論選擇的標準也是看理論解決問題的有效性或能力。勞丹這一觀點的提出有其合理性。科學理論具有指導人們改造世界的作用,當然具有實用價值即實際效用,因而不能否認效用也是科學追求的目標之一。然而,在哲學史上,也有因強調效用而否認求真的錯誤傾向。正確處理兩者的關系,意義重大。這也是辯證思維推理所要研究的內容之一。
普遍適用性與相對可變性的矛盾是人類思維進程中的又一對重要矛盾。經典邏輯是以揭示偶然中的必然、現象背后的本質和規(guī)律為主旨的。而必然性、本質和規(guī)律無不在一定范圍內具有普遍適用性,并以相對穩(wěn)定性為特征。因而,在西方科學哲學理論中,有一種企圖尋找一種凌駕于一切科學內容之上的、絕對不變的標準或方法的觀點。但是,在人類的認識、思維進程中,普遍適用性時時會遭到相對可變性的挑戰(zhàn)。相對主義觀點認為,科學發(fā)展的內容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不存在一種普遍適用的原則??茖W的健康發(fā)展有賴于找到一條正確處理這兩者關系的途徑。許多哲學家和邏輯學家在努力探索這條途徑。美國科學家夏佩爾對此作了有益的研究。他試圖建立和發(fā)展一種新的科學合理性理論,這種理論既要消除任何預設的、凌駕于科學內容之上的、絕對不變的標準或方法;也要避免陷入那種認為不同的范式、理論及其合理性標準不可比較的相對主義觀點。夏佩爾認為,科學哲學面臨的中心問題,就是在預設主義的不可違背性原則和相對主義、懷疑論之間形成一種理論,使兩方面要求能同時得到滿足:一是科學的各個方面,包括方法、標準、元科學概念等,原則上都是可以修改的;二是做出這樣的修改是根據某些理由即一般原則。滿足第一條要求意味著排除預設主義;滿足第二條要求意味著避免相對主義和懷疑論。夏佩爾認為,理論的出路,在于從科學本身去尋找那些把不同科學時期確立的不同合理性標準聯(lián)系起來的發(fā)展鏈條,并通過它們來揭示合理性標準是怎樣合理地演變的。而辯證思維推理所應做的正是這一工作,即從動與靜的統(tǒng)一中探尋認識客體發(fā)展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的辯證法。
辯證邏輯把辯證思維進程中的矛盾分析具體化為邏輯與歷史相結合的矛盾分析。
“歷史的”也稱“歷史的東西”,一指客觀對象、客觀現實(包括自然界和人類社會)自身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二指反映客觀對象的人類認識的歷史(包括科學史、哲學史、思維史等)發(fā)展過程?!斑壿嫷摹币卜Q“邏輯的東西”,是指現實史和認識史在人們思維形式(概念、判斷、推理、科學理論體系)中的反映和概括,是歷史在理論形態(tài)即辯證思維進程中的再現。對歷史的東西和邏輯的東西的不同研究方法就形成了“歷史的方法”和“邏輯的方法”。
所謂歷史的方法,是通過研究對象產生和發(fā)展的自然行程而揭示其歷史規(guī)律的思維方法。歷史的方法是一種事實認識的方法,它要求從各種現象、事件和過程的具體性上考察對象歷史,在揭示對象歷史的基礎上再現對象的發(fā)展史。所謂邏輯的方法,就是撇開對象自然行程中的偶然因素,從純粹、概括的狀態(tài)上研究和揭示對象發(fā)展規(guī)律的思維方法。邏輯的方法是理論認識的方法,它不拘泥于對象的自然行程和具體細節(jié),而是站在一定的理論高度,揭示對象的內在必然性。
邏輯的方法和歷史的方法都是辯證思維進程中的矛盾分析法。邏輯的方法旨在從純粹形態(tài)上去把握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分清事物發(fā)展歷史進程中的偶然性與必然性、現象與本質、主流與非主流,然后在二者的綜合中把握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分清事物發(fā)展過程的典型階段與非典型階段,在分析與綜合中把握事物進程的橫斷面,并根據事物的內部結構重新安排其邏輯順序,在完全成熟而且具有典范形式的發(fā)展點上研究對象,以邏輯進程“修正”歷史,分析歷史的矛盾運動。
歷史的方法與邏輯的方法一樣,目的也在于對事物的矛盾運動作具體分析、以揭示對象的發(fā)展規(guī)律。歷史的方法旨在把握所考察領域的基本歷史線索,看它在歷史上產生、發(fā)展的根據是什么,經歷了哪些主要階段,今后的發(fā)展趨勢如何。為此,需要人們把歷史當作矛盾運動過程,分析由矛盾引起的歷史必然進程。
可見,無論歷史的方法還是邏輯的方法,都是著眼于所考察的對象自身:對象自身的歷史進程或對象原型的邏輯再現。
然而,隨著系統(tǒng)科學的誕生,人們對事物所處環(huán)境重要性的認識越來越清晰。在系統(tǒng)論看來,任何事物都不能孤立存在。外在因素、環(huán)境的影響,對事物發(fā)展的趨勢起著重大作用。離開環(huán)境的孤立事物,不可能“自我完善”。我們知道,自然界的物質運動,永遠處于有序和無序的相互轉化之中。有序,是事物內部聯(lián)系有規(guī)則的狀態(tài);無序,是事物內部聯(lián)系無規(guī)則的狀態(tài)。事物的“完善”,無非是說事物由無序轉化為有序,由有序轉向更有序。但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用熵增原理反映了在孤立系統(tǒng)中,系統(tǒng)的狀態(tài)是由有序到無序。在熱力學第二定律看來,熵產生(dis)永遠大于零,并將不斷增大,因而一事物只能走向無序。這樣,孤立的系統(tǒng)顯然不能“自我完善”。
事物的自我完善只能實現于開放系統(tǒng)。開放是有序之源。這是比利時物理學家普利高津耗散結構理論的一個重要原則。普利高津認為,開放系統(tǒng)通過與環(huán)境進行物質和能量的交換,可以導致耗散結構的形成。耗散結構理論認為,一個開放系統(tǒng),當和外界進行物質、能量交換所產生的負熵流使系統(tǒng)內部的熵減少到一定程度,系統(tǒng)就有可能離開原來的狀態(tài)或軌道,形成幾個分支,通過漲落發(fā)生突變即非平衡相變,躍遷到一個穩(wěn)定有序的分支上,使原來的混沌無序結構轉變?yōu)橐环N時間、空間或功能有序的新結構。一個孤立系統(tǒng),熵的變化(ds)只有熵產生(dis)一部分。一個開放系統(tǒng),熵的變化除了熵產生外,還必須考慮系統(tǒng)與外界交換能量和物質所引起的熵流(des)。即:
ds=des+dis
對于孤立系統(tǒng),des=0,而系統(tǒng)內部的熵不會是負的,所以,孤立系統(tǒng)熵變ds=dis>0。而在開放系統(tǒng)中,系統(tǒng)與外界的交換所引起的熵可正可負,即des可以大于或小于零。當des<0且des的絕對值大于dis時,則開放系統(tǒng)熵變ds=des+dis<0。這就是說,在不違反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條件下,遠離平衡的非線性系統(tǒng)可以通過負熵流來減少總熵,從而使系統(tǒng)從無序態(tài)變?yōu)橛行驊B(tài),即耗散結構。這種有序結構不能離開開放系統(tǒng),仍需不斷與外界交換物質與能量才能保持結構穩(wěn)定性??梢?,事物的完善過程不是在其自身的孤立的狀態(tài)中所能達到的,而是在事物與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中才能達到。
復雜性科學尤其重視環(huán)境對事物發(fā)展的重要意義。莫蘭指出:“在自組織系統(tǒng)經由它的自主性和它的個體性脫離環(huán)境、與后者相區(qū)別的同時,伴隨它的復雜性的任何進步的環(huán)境的開放性和與外部交換的增長又使它更緊密地聯(lián)系于環(huán)境。因此它構成自主的—依賴環(huán)境的—組織。封閉系統(tǒng)幾乎沒有個體性,沒有與外部的交換,只處于與環(huán)境的十分貧乏的關聯(lián)中;而自主的—依賴環(huán)境的—組織所構成的系統(tǒng)具有它的個體性,本身通過十分豐富的依賴性的關系與環(huán)境相連。它愈是自主,就愈不能被隔離。它需要食物、物質/能量,還需要信息、有序性(施羅丁格)。環(huán)境因而處于它的內部,并如同我們將看到的,發(fā)揮著一種共同組織的作用。自主的—依賴環(huán)境的—組織所構成的系統(tǒng)因此不能滿足于它本身,說它把外在的環(huán)境引入它本身是完全合乎邏輯的。它不能自我完成,自我封閉,自我滿足?!盵1](PP.29-30)這段話至少說明了兩點:其一,在充分肯定一般系統(tǒng)論提出的環(huán)境重要性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把環(huán)境作為事物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內在要素的重要思想,認為任何有自主性的事物都是依賴環(huán)境的,封閉的事物將失去自主性。這一觀點把環(huán)境與事物的密切關系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二,對認識事物的方法做了新的概括,即:對事物的考察不能僅僅停留在邏輯的和歷史的矛盾分析上,還必須做環(huán)境分析,也即:邏輯的與歷史的統(tǒng)一的方法應擴展為邏輯、歷史與環(huán)境相統(tǒng)一的方法。
實際上,這種結合環(huán)境分析的科學研究方法從20世紀80年代之后,就已經在許多領域得到推廣。如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日本環(huán)境社會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日本環(huán)境社會學是日本社會學的一個分支學科,起步于對本國產業(yè)公害的研究并逐步發(fā)展到對生活環(huán)境的分析。與一般社會學不同,環(huán)境社會學在研究社會現象時凸現社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尤其是因人的生產與生活活動而遭受破壞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社會學關注遭受破壞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對人類的影響,包括:勞動災害對個人的健康乃至生命產生的傷害;健康傷害對受害者的人格與精神狀態(tài)的影響;受害者的家庭生計和家庭關系的緊張乃至解體;個人和單個家庭的勞動災害演變?yōu)楣?,破壞地域社會賴以生存的基礎條件,嚴重的可以導致村落社會解體。環(huán)境社會學不僅分析了環(huán)境問題的發(fā)生機制及其結構,而且分析了環(huán)境與社會經濟、人口、法律、人類生活等關系。[4]可以說,環(huán)境社會學是運用邏輯、歷史與環(huán)境相統(tǒng)一的方法的成功樣本。
這一方法在其他學科中也有不同程度的運用,如管理學、領導學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逐漸對環(huán)境引起重視。“情景領導學”的建立就是一例。由美國領導力研究中心保羅·赫塞博士創(chuàng)立的情景領導學,倡導在瞬息萬變的環(huán)境中根據環(huán)境的要求而選擇合適的領導風格。情景領導學的建立體現了環(huán)境因素在領導理論中地位的強化:一是引入“權變因素”即影響領導效益的情景因素;二是提出領導行為方式的相對性、可變性,認為沒有脫離具體情景的千篇一律、普遍適用的領導行為模式,不能籠而統(tǒng)之地抽象評價領導行為;三是把領導績效視為領導者行為和環(huán)境變量相互作用的結果,直至產生了“生態(tài)領導”這一新理論?!吧鷳B(tài)領導”理論借鑒生態(tài)學的理論和方法,著力構建領導主客體及與環(huán)境之間在具體實踐過程中的和諧關系,優(yōu)化領導活動過程中各因素的協(xié)調組合,使之形成結構科學、功能齊全、運轉高效、反應敏捷且具有無限生機與發(fā)展活力的良好領導生態(tài)。這種把領導視為一種生態(tài)圈的理論無疑進一步擴展了領導理論的新視野。
[1][法]埃德加·莫蘭.復雜性思想導論[M].陳一壯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2]列寧.哲學筆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3]費耶阿本德.反對方法[M]//劉放桐,等.新編現代西方哲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李國慶.環(huán)境事件中受害者與受益者的博弈——日本環(huán)境社會學的四個研究范式[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06-14.
ContradictoryMovementPrincipleofThoughtfromthePerspectiveofComplexityScience
HE Shan-k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Donghua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51, China)
According to classical dialectical logic, the whole process of dialectical thinking and reasoning is built on the basis of things development and the certainty of their development tendenc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lexity science, dialectical thinking and reasoning is the unity of certainty and uncertainty. Firstly, the complexity of things movement tendency determines the complexity of reasoning. Secondly, the complexity of subjects’ epistemological process determines the complexity of reasoning. Thirdly, the complexity of human behavior determines the complexity of reasoning. Furthermore, complexity science stresses the multi-contradiction of dialectical thinking and reasoning, and the unity of logic, history and environment.
epistemology; complexity science; dialectical thinking; contradictory movement principle
2011-12-07
賀善侃(1947-),男,湖南長沙人,東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科技與社會、辯證邏輯與認識論的研究與教學。
B804.1
A
1674-2338(2012)03-0071-07
(責任編輯: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