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國
(華東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062)
語言文字及其應用研究
尋找自己家里的“竹夫人”
——論中西語言學接軌的另一條路徑兼談文章學
潘文國
(華東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062)
王力先生70多年前曾借“竹夫人”之喻,指出中西語言研究“接軌”的兩條路子:一條是由外到中,證明別人有的我們也有;另一條是由中到外,尋找中文與外文的相異之處。前一條路的弊病是容易“把竹夫人誤認為字紙簍”,而后一條路的難處在于“別人家里沒有的東西,我們家里不見得沒有”。在當今的學術態(tài)勢下,真正以平等態(tài)度對待中國和西方,致力于尋找、發(fā)掘自身的學術資源和傳統(tǒng),即致力于尋找“我們家里竹夫人的存在”,尤為重要。在這樣的前提下重新考察中國久被忽略的一只“竹夫人”——文章學,極富學術意義。
語言學;文章學;王力;“竹夫人”
中西語言學如何接軌?從理論上說有兩條途徑:一是由西往東,從西方的語言研究出發(fā),看看中國可以從中找到什么啟示;二是由東往西,從中國的語言研究出發(fā),看看西方可以從中得到什么啟示。然后東西雙方才能達致“會通”,共同開辟世界語言研究的新方向。可惜100多年來,絕大多數(shù)人所走的幾乎都是第一條路子:由西往東、或所謂的“西學東漸”。我們總是從西方出發(fā),從西方的理論、體系出發(fā),看看西方有的東西我們這里有沒有;西方人建立的理論,在我們這里能不能得到證明;很少有人嘗試走第二條路子,即由東往西、嘗試做反方向的研究,看看中國有的東西西方有沒有,或者中國人建立的理論、體系、學說,在西方能不能得到證明。
這樣的單向研究路徑隱含了一個前提,造成了兩個后果,產(chǎn)生了三方面的影響。
單向的由西往東的路徑實際上就是“全盤西化”論的產(chǎn)物,其隱含的前提是西方的東西一切皆好、一切皆“先進”,是我們永遠學習的榜樣;而中國原有的東西一切皆陳舊,一切皆“落后”,有待于用西方的科學方法去“整理”。這一前提在心理上致使許多中國人永遠把自己放在從屬的地位,且安之若素,盡管嘴上會說“趕超”,但實際上永遠停留在“不斷引進”的低層次階段。
這一研究路徑造成的兩個后果是:第一,徹底摧毀了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體系。中國幾千年來構建的從“七略”到“四部”的學科體系,與西方自17世紀以來所形成的新的學科體系,本是建立在不同基礎上的,一重綜合,一重分析,各有其合理成分與不足。但在“整理國故”的旗幟下面,“四部”體系不戰(zhàn)自降,被打得七零八落,只有經(jīng)過西方學科體系“篩”過之后,才能決定去留。而所謂“留”,實際上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西式的改造,納入了西方的學科體系,不復留存?zhèn)鹘y(tǒng)學科的本貌;所謂“去”,不是掃地出門就是徹底被邊緣化。這是20世紀以來整個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所遭遇的命運,中國語言學自然也不例外,也許更甚。中國以訓詁學為中心、文字學和音韻學為兩翼的語言研究傳統(tǒng),經(jīng)過西方語言學的篩選之后,面貌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表現(xiàn)有四:首先,文字學被踢出了語言研究的殿堂。因為在西方的體系里,文字只是語言(音)的符號,是“符號的符號”,不屬于語言研究的對象。于是,中國一大批文字學研究者從此成了語言學的“邊緣人”,要靠“語言學”的恩惠才能偶爾參與“語言學”的項目,且總是有“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其次,音韻學被改造成了漢語歷史語音學,從音類研究轉為音值描寫,從為訓詁服務的所謂“經(jīng)學附庸”變?yōu)橐詷嫈M漢語語音發(fā)展史為宗旨的“獨立”學科。然而“婢子”盡管成了“夫人”,卻未能得到“夫人”應有的尊崇。由于“歷史語音學”強調自身的獨立性,因而它不屑成為其他學科的“附庸”。當年那些有賴于音韻學的訓詁學、方言學、中國古典文學、現(xiàn)代戲曲學等等,只能離它而去。真不知道“獨立學科”地位給音韻學帶來的是喜還是悲?第三,訓詁學完全解體。由于西方的學科體系里沒有中國那樣的訓詁學,于是傳統(tǒng)訓詁學的研究內容只能按照西方的學科分類加以肢解,分別歸入詞匯學、語義學、修辭學、風格學、方言學、文獻學及語法學。在現(xiàn)代語言學學科體系里,訓詁學已經(jīng)沒有地位可言。第四,原先在傳統(tǒng)語言研究里毫不起眼的語法研究一躍成為語言研究的絕對中心,這是因為西方兩千年來的語言研究始終以語法為中心,中國語言研究要“現(xiàn)代化”,只能走此路。
由西往東之路徑造成的第二個后果是,中國的人文學術研究(包括語言研究),被綁到了西方學術研究的戰(zhàn)車上,淪為西方學術的附庸,難以自拔。由于當今各門學科的理論、概念、體系、術語乃至研究對象和問題等大都來自西方,因而我們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裹脅著往前走,甚至連走得對不對也只能依別人的標準來判斷。呂叔湘先生曾經(jīng)說過,幾十年來的中國語言學總在西方人后面“跟著轉”。其實豈止中國語言學,哪門學科不是如此!中國語言學也許只是更典型一些而已。這就造成100多年來中國語言學的所謂“現(xiàn)代化”實際上是“西方化”的現(xiàn)象,這些年來又呈現(xiàn)為中國語言學的“美國化”。有人不屑于“中國特色語言學”這個提法。不知他們是否想過,他們實際上從事的只不過是“美國特色的中國語言學”。幾十年來的事實表明,我們所研究的那些理論、概念、問題、爭論,幾乎都來自美國,中國語言學的“繁榮”和“轉向”幾乎跟隨著美國語言學的潮起潮落,不僅僅是“跟著轉”。如果“中國特色語言學”是要不得的,那“美國特色的中國語言學”真的是我們的目標和方向嗎?
這一個前提、兩個后果對當今學術生態(tài)(特別是語文研究與應用)產(chǎn)生了三方面的影響。第一,民族虛無主義根深蒂固,中國人、中國知識分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對傳統(tǒng)茫然無知,傳統(tǒng)留給他們的印象除了落后就是愚昧,一些年輕人甚至一聽到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例如中醫(yī)、繁體字、文言文,就頭疼、反感甚至厭惡。在當今中國經(jīng)濟騰飛,國勢日增,全世界把眼光投向中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口號深入人心的時候,在國際上產(chǎn)生“漢語熱”、中國文化熱,我們面臨著向世界傳播中國文化的時候,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不知道中國文化是什么,也不知道中國語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二,中國語文教育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中小學語文教學質量每況愈下,我們對之束手無策;對外漢語教學費時費力,面臨著“漢字難、漢文難”的瓶頸,外國人從喜愛而來到畏之而去(許多國外大學,學漢語的學生,第一年人頭攢動,第二年銳降一半,最后畢業(yè)的只有入學時的一二成),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第三,正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解決實際教學問題的辦法,因而每當我們提出要發(fā)展中國語言學的時候,就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加義無反顧地拼命追隨國外語言學,不斷引進、快速引進、不分青紅皂白地引進,好像舍此沒有他法。在引進過程中,面對潮水般涌進的西方理論,我們完全喪失了辨別能力。30年來我們引進的西方語言理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但我們對西方語言學的識別能力和批判能力甚至不如以前。由于無法辨別,結果只能跟著“浪頭”走,跟著“主流”走,誰發(fā)出的聲響大就跟著誰走,而對解決實際問題依然束手無策。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不得不質疑我們所走過的道路,質疑我們這種一廂情愿的單向式研究道路是否是發(fā)展中國語言學的唯一道路。我們無意否定“由西向東”是中西語言學接軌的一種方式,也承認在這樣的接軌過程中,我們在一些具體領域、具體方面曾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是,這是中西語言學接軌的唯一方式嗎?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只能永遠綁在西方語言學的戰(zhàn)車上嗎?中國語言學的獨立性在哪里?中國語言學對世界語言研究的貢獻又如何體現(xiàn)?這使我們想起了王力先生70多年前說過的一段話:
不過,我們對于某一族語的文法的研究,不難在把另一族語相比較以證明其相同之點,而難在就本族語里尋求其與世界諸族語相異之點??匆妱e人家里有某一件東西,回來看看自己家里有沒有,本來是可以的,只該留神一點,不要把竹夫人誤認為字紙簍。但是,我們尤其應該注意:別人家里沒有的東西,我們家里不見得就沒有。如果因為西洋沒有竹夫人,就忽略了我們家里竹夫人的存在,就不對了。[1](P.92)
原來王力先生早就發(fā)現(xiàn)了把“由西向東”作為唯一模式將會造成的后果,這就是:第一,“把竹夫人誤認為字紙簍”,也就是在套用西方理論、將之應用于漢語時犯了“削足適履”的毛??;第二,“忽略了我們家里竹夫人的存在”,這是“我們尤其應該注意”的。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一書中,王力先生還說過:
本書的目的在于表彰中國語法的特征,漢語和西洋語言相同之點固不強求其異,相異之點更不強求其同,甚至違反西洋語法書中的學說也在所不計。[1](P.3)
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句話里不僅隱含了王力先生不顧異議、堅持走“由東向西”之道、旨在使中西語言學接軌的另一條路子,更顯示了王力先生在這一問題上的強硬態(tài)度。這對于我們今天的研究來說,也是一種有力的鞭策。
王力先生之后,繼承他的傳統(tǒng)、認真尋找中國語言學“竹夫人”的學者,有郭錫良先生和徐通鏘先生等。郭錫良先生堅決否定數(shù)十年來幾成定論的“漢藏語系說”,[2]正是所謂“甚至違反西方語言學也在所不計”的態(tài)度,可說是對數(shù)十年來“西方特色的漢語語言學”研究的釜底抽薪。徐通鏘先生提出“字本位”理論,并從“字”出發(fā),建立了全新格局的普通語言學,[3-5]進而端出了“自己家里的竹夫人”,使人肅然起敬。從王力到郭錫良、徐通鏘,三位“北大”語言學前輩一脈相承,形成了一種“北大精神”,這也許可以叫做“尋找竹夫人”的精神,就是在學術研究中真正以平等態(tài)度對待中國和西方,不亢不卑,尊洋而不崇洋,同時致力于尋找、發(fā)掘自身的學術資源和學術傳統(tǒng)??偨Y百余年來漢語研究的得失,筆者認為當今特別需要發(fā)揚這種精神,這才能體現(xiàn)中國語言學真正的發(fā)展方向。在這一前提下,筆者想就“文章學”研究的展開,作些討論。
有人也許會啞然失笑:文章學有什么特殊的?西方不也有“寫作學”“風格學”“修辭學”,現(xiàn)在又有“篇章語言學”嗎?確實如此,在西方的寫作學、風格學等學科里確實都有文章學的內容,但是第一,“文章學”不等于“寫作學”或“風格學”、“修辭學”、“篇章語言學”。如果文章學果然可以與這些學科中的一種畫等號,那就沒有必要專門提出來加以研究;但如果文章學包含了所有這些學科卻又不等于其中任何一種,那就說明文章學確實是中國之“所獨”,值得認真研究。第二,迄今為止,在英文或任何一種西方語言里,還沒有“文章學”的貼切譯法。概念的對譯,其實正是檢驗“由西向東”和“由東向西”兩種研究路徑的“試金石”。走“由西向東”的路徑,一切在西方都是現(xiàn)成的,把英文的學科術語翻譯成中文,把找到的與之似乎相關的內容往里塞,于是中國也就“有了”這一學科。而在中國找一個學科或術語,無法在英文中找到對應詞的東西,往往就成了無法“科學化”“現(xiàn)代化”而只能扔在一邊的東西?!敖?jīng)部、小學、子部、集部”等名稱都無法翻譯成外語,這就是四部體系被打散的原因?!暗馈薄皻狻薄瓣庩枴薄疤珮O”等術語無法譯成貼切的外語,這也成了指責它們“玄虛”不科學的理由。其實越是難以翻譯的東西越可能有其獨特性,更有可能是咱們家里的“竹夫人”?!拔恼聦W”在西方找不到對應詞,正好證明這可能是中國之所獨。第三,再進一步,中國文章學的第一部名著是劉勰的《文心雕龍》。但是在西方,有這樣打通語言和文學,既是文論名著、又是語言學名著的學術著作嗎?中國的文章學不僅包含了西方的文體學、寫作學、篇章學、語法學等等,還包含了西方的文學理論,因而需要認真地對之進行研究,其蘊涵的“竹夫人”的獨特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更重要的是第四點,即使把上面這些學科全部歸入其內,我們還是不能窮盡文章學的內容。傳統(tǒng)文章學中有一些核心的東西是西方完全不具備的,把這些東西發(fā)掘出來,走“由東往西”的路徑,也許可以充實西方各學科包括語言學的學術研究,真正使中國在學術上包括語言研究上對世界做出較大的貢獻。
中國的文章學起源很早,“篇”作為文章組織單位的名稱起自東漢,見于王充的《論衡·正說篇》?!拔恼轮畬W”的名稱則出現(xiàn)于北宋,在朱熹、呂祖謙編的《近思錄》第二卷中記載了北宋學者程頤(伊川)的話:“伊川曰: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存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庇栐b之學就是后來所謂“小學”,儒者之學是古代的“大學”,而名列三學之首的“文章之學”包含的范圍最廣,把兩者以外的學問全部包括在內了,如文體、風格、篇章,以及文學的內容與形式、文學批評等等。1910年章太炎先生刊布《國故論衡》,分國學為三個部分:小學、文學、諸子學,除了把儒者之學擴展為諸子之學外,大體與程頤的三分相當,其所謂的“文學”就是文章學,而不是今天從西方引進的以小說、戲劇、詩歌、散文四分結構為核心的“文學”概念。筆者把文章之學的內容歸納為六個方面:句讀之學、章句之學(又可分為章句、科判、義疏)、語助之學、文體之學(包括體裁和風格)、文式之學、文法之學(作文之法,比現(xiàn)在所謂“語法”內容要豐富得多)。[6]有些可與西方的相關學科相對應,有些在西方是找不到的;文章學作為一個整體性的概念在西方,未存在過。作為傳統(tǒng)國學的一個獨立學部,文章學的某些觀念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和中國語文的特色,這都是進行中西比較時值得高度重視的。限于篇幅,這里僅提出四個方面的初步意見。
第一,“文章”的崇高地位。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最早把立言與立德、立功并提,作為“三不朽”之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焙髞聿茇г凇兜湔摗ふ撐摹分羞M一步發(fā)展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眲③脑凇段男牡颀垺ぴ馈分幸舱f:“文之為道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他們都把文章提到了極高的地位。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他們只是說說而已,這確是古人對文章的實實在在的看法。從文章如此崇高的地位出發(fā),才有了《易傳·文言》的“修辭立其誠”的要求??梢哉f,德在文先,為文以誠是古代文章學的第一個核心思想。古人把“道德”“文章”并提,并不是偶然的。這在西方的各種語言學、文學理論里面是找不到的。這決定了中國人對文章的特殊態(tài)度。
第二,“文章”的超“文學”性。
劉勰《文心雕龍·情采》說:“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這句話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文章包含的范圍極廣,只要寫下來的都叫做文章;二是文章天然地要求講究文采,不講究文采就不能叫作文章。后來章太炎給文學下定義,用的就是劉勰的觀點,他說:
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凡文理、文字、文辭,皆稱文。言其采色發(fā)揚謂之彣,以作樂有闋,施之筆札謂之章。[7]
這個定義與后來“五四”學者們的定義顯然不同,例如劉半農(nóng)區(qū)分應用文與文學文:
應用文與文學文,性質全然不同,有兩個譬喻:(1)應用文是青菜黃米的家常便飯,文學文卻是個肥魚大肉;(2)應用文是“無事三十里”的隨便走路,文學文乃是運動會場上大出風頭的一英里賽跑。[8]
又如胡適認為無論什么文,只要寫得美的便是文學,否則便不是。他說:
語言文字都是人類達意表情的工具;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學?!瓱o論什么文(純文與雜文韻文與非韻文)都可分作“文學的”與“非文學的”兩項。[9]
而美不美的標準,其實是各人心里掌握的。甲認為美的,乙卻不一定認為美,這實際上就等于沒有標準。
我們需要注意,對“文學”下定義,是在西方的文學概念引進以后的事。西方把文學分成小說、戲劇、詩歌、散文四大類,中國人引進以后,全面運用到對文學史的解釋,但在散文的界定上出現(xiàn)了分歧。因為按西方的概念,散文有文學與非文學之分,純散文或美文(belles lettres)是文學,應用文(包括說理文、說明文乃至一部分敘述文)不是文學。而中國古代“集”部里面所收的文章絕大部分是應用文,這些文章算不算文學?這就出現(xiàn)了上面的三種分歧意見。從傳統(tǒng)文章學角度看,所有文章都是文學,所有文章都應該是美文,都應該以美文的要求去鑒別它;而從西式文學觀念看,應用文無須認真,隨隨便便就可以了。這種觀念對一個世紀來中國人文章水平之下降應該說負有重要責任。
第三,“文章”的超“語法”性。
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里說: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柄,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10]
許多人說中國古代沒有語法,其實這段話里就體現(xiàn)了古代非常完整的語法學思想,在某些方面,它還超越了今人。這段話有三個方面值得注意。第一,20世紀以來,我們的語法研究基本上是跟著西方走的。西方的語法研究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19世紀末以前,語法研究的中心在詞;20世紀初以來,語法研究的中心轉到句,直到今天,在西方所謂的主流語言學——生成語言學里,語法研究的上限還是句;西方人提出篇章語言學,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事。受西方影響,在將近100年的漢語語法研究中,其重點也一直是詞、句,直到21世紀開始,才有人(如屈承熹,2006)關注篇章。然而早在1500年前,劉勰的語言單位就已經(jīng)到了篇。第二,許多人引這段話,都只引前一句,不引后一句。但這兩句話其實是個完整的整體。筆者曾分別把它們叫做漢語章句學的“生成論”和“調控論”,[11](P.203)認為它“強調從字到篇、從篇到字是個辯證運動的過程。這種理論與單純強調分析的西方傳統(tǒng)語法和結構主義語法,以及單純強調生成的生成語法都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面貌”,是“中國語言學對世界語言學的貢獻”。[11](P.216)第三,筆者認為,這里說的“章句”其實等于唐代以后說的“句讀”,劉勰的“句”=后人的“讀”,是個韻律單位,因而“生成+調控”也體現(xiàn)了漢語組織的“音義互動律”。[11](PP.183-185)
第四,“文章”的靈魂。
曹丕在《典論·論文》里第一次提到“文以氣為主”。從那以后,“氣”成了歷代中國人寫文章追求的最高標準。因為西方語言理論和文學理論里都沒有這個東西,于是這個“氣”就同中醫(yī)的陰陽五行和經(jīng)絡學說一樣,被20世紀以來的西式文論家們斥為玄虛和荒誕不經(jīng),被排除到文學理論之外。其實“氣”是中國藝術的靈魂、最重要的“竹夫人”,它不僅屬于文學,也屬于書法、繪畫、音樂、建筑等許多藝術領域。南朝謝赫的六法理論把“氣韻生動”列為第一條,沒有“氣韻”,就沒有中國繪畫;同樣,沒有“氣”,就沒有中國的文章。許多人認為“氣”說不清楚,不“科學”。其實從語言學角度看,“氣”是可以說清楚的,而且古人早就已經(jīng)說清楚了。這中間說得最清楚的,是清初的劉大櫆:
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者也;然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12]
正因為在西方理論的影響下我們丟掉了“氣”這個文章的靈魂,才造成了20世紀以來中國人文章質量的下降。我們寫不出好文章,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這四個方面,可以說是中國文章學最富有特色、而且是在西方各種理論里找不到的東西,是咱們家里的一只珍貴的“竹夫人”。從咱們的“竹夫人”出發(fā),反過來到西方去尋找,也許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以前沒有注意過的東西。比如說,我們以為西方?jīng)]有的,是不是真的沒有?或者說,它在西方會不會以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方式存在著或存在過?這樣做,東、西方互相推動,一定可以互相受益,共同促進人類學術的發(fā)展。
有人會問,文章學涉及那么多別的學科內容,還算是語言學研究的對象嗎?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是學科的分類,二是研究的方法。
學科的分類應該是跟著人們的需要走的,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沒有什么天經(jīng)地義、歷千古而不變的標準。但很多人并不這么想,特別是20世紀引進西方格局的學科分類體系以后,人們以為這就是現(xiàn)在最科學的分類,任何突破都屬于離經(jīng)叛道。其實,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語言學”概念,不過是索緒爾以來才有的,迄今還不到100年;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語言學”的范圍不知有過多少變化。19世紀末以前,“句”是語言研究的對象嗎?20世紀末以前,“篇章”和“話語”是語言研究的對象嗎?從某種角度講,文章學在中國的“沒落”本來就是西方學科分類體系東漸的犧牲品。正是根據(jù)西方對文學與語言學的嚴格分野,在20世紀初“整理國故”之后,文章學就成了“兩不管”以至三不管、四不管的領域:語言學不管它,因為它不注重句以下的形式分析;文學不管它,因為按分工講文章結構、修辭方法應該是語言學的事情;修辭學不管它,因為當時剛剛引進西方的修辭學,人們正熱衷于談論“修辭格”之類又新鮮又好玩的東西;寫作學不管它,因為前者關心的是“怎么做白話文”,文章“義法”之類早成了該打倒的老古董……今天如果我們仍舊用老的學科分類標準去衡量,我們只能回到出發(fā)的地方。要實現(xiàn)突破,只有采用新的思路,而首先需要突破的是那些陳舊的定義,諸如語言學只是研究“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之類(其實這個定義現(xiàn)在西方人早已突破了,用不著我們來強調),而采用最樸素的認識:語言學是研究語言的學問,因而凡跟語言有關的都值得研究。其次要看今天的語言研究需要什么,我們在語言研究上面臨著什么樣的問題。這樣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文章學的研究有著急迫的現(xiàn)實意義。張志公先生20年前就指出:
宋代以下,傳統(tǒng)語文教學的頭緒很簡單,一點都不復雜。一共干兩件事:一是花大力氣對付漢字,一是花大力氣對付文章。[13]
“宋代以下”有1000年上下的歷史。這就是說,這是中國積1000年經(jīng)驗的語文教學經(jīng)驗。而20世紀以降,中國中小學的語文教育質量卻越來越不如人意。對此,我們不應該進行認真反思嗎?實際上,我們是把本來“一點都不復雜”的問題人為地復雜化了,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去教拼音,花了很多精力去教語法,就是不肯“花大力氣對付漢字”,不肯“花大力氣對付文章”(除非你把歸納“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寫作特點”然后讓人死記硬背的做法也叫做“文章”之學)。在對外漢語教學中也是這樣,有關漢字和漢語書面語的教學已成為對外漢語教學的兩大“瓶頸”;而我們津津樂道的依舊是熱衷于編寫外語式的對外漢語教材,注重“詞匯量、語法點、會話”等等。
研究方法。幾十年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跟在別人后面做研究,別人搞詞法我們也搞詞法,別人搞句法我們也搞句法,別人搞語篇我們也想到要搞語篇。但很少想過,為什么我們一定要跟在別人后面走?在這樣的反省中,文章學也許是個新突破口。因為文章學的提出,不能說完全沒有受到西方篇章語言學的影響,但兩者又有本質上的不同。西方兩千年的語言研究體現(xiàn)了語法學傳統(tǒng),而中國兩千年的語言研究體現(xiàn)了修辭學傳統(tǒng)。語法重在“對不對”,而修辭重在“好不好”。篇章語言學的核心是“語篇性”(textuality)的問題,也就是語篇成立的條件,這仍然是個“對不對”的問題,篇章語言學的核心概念“銜接”(cohesion)和“連貫”(coherence)就是為此設立的;而文章學的核心是“氣”,是“神”。如果我們指望西方人開始研究文章的“氣”和“神”,然后我們再跟進,這一天將永遠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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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志公.傳統(tǒng)語文教育教材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150.
LookingforZhufurenatHome:ANewWayforChineseLinguisticStudyandtheStudyofChineseWritings
PAN Wen-guo
(School of Teaching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There are two ways in general linguistic study. One is to start from the West and introduce foreign theories to see if things are the same; the other is to start from China and look for things that may not exist in other countries. The latter way is called by Professor Wan Li seventy years ago as “to look forZhufurenor a specially woven bamboo article at Chinese homes”. This paper urges to follow the second way and presents anotherZhufuren, the study of Chinese writings.
linguistics; the study of Chinese writings; Wang Li;Zhufuren
2012-02-14
潘文國(1944-),浙江寧海人,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會長,主要從事哲學語言學、漢英對比與翻譯等的研究。
H0-0
A
1674-2338(2012)03-0093-07
(責任編輯: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