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恩智
是臘月了,田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完畢。那些玉米棒子,都已編成辮子,一辮一辮地長長地掛在屋檐下,黃黃的,爽爽的,在冬日的暖陽里,一陣陣地耀人的眼;而那些稻谷,谷粒都已脫下,裝了袋,入了倉,只剩那些稻草,在場院的邊角上,一垛一垛地,貼著一堵墻或者一棵樹,高高地碼了起來。不緊不慢的風,有氣無力地吹在落了葉的枯枯的樹枝上,吹在那些草垛上,吹出的聲,窸窸窣窣的,似有若無的。村里的人,大都懶懶的樣子,沒吃飽飯的樣子。但三斤不是懶洋洋的。都四十多歲了的他,走到哪,都風風火火的,急急吼吼的。這個出生時三斤都不到、羸弱得讓人擔心活不了的人,結果不但活了下來,還成了村里的宰豬匠。在農村,宰豬匠是個好差事,在這十冬臘月里,有吃不完的肉。三吃兩啃,三斤就長得身寬體胖、頭大耳朵肥了。
三斤到長方家串門子時,長方媽正把昨天曬干的豆子裝進一只一抱粗的黑色膠桶里泡了起來,準備磨豆腐宰過年豬。長方爹則坐在場院上的一堆草垛旁,懶洋洋地曬著冬日的暖陽。
“大嫂要磨豆腐啦,豆子都在泡了還不來請我?”
人還未到,聲音倒先到了。
長方媽抬起頭來迎面看去,就被三斤那件從脖頸上掛下來、長得快要拖到地上了的、油膩得發(fā)亮的圍腰反照出的光晃了一下眼。她剛張嘴想上前打個招呼,長方爹已經(jīng)搶先站起身來,迎上去邊遞煙邊說:“我還準備晚上去請你呢。”三斤揚了揚手,他那只手里正拿著一支已經(jīng)點燃的煙。但他還是伸出了另一只手,用那只也夾著一支未燃的煙的手,把長方爹遞去的煙夾在了兩根手指間。那手指,像是在油里泡過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似的,油膩膩的,密密麻麻的皺褶里,都快要浸出油來了的樣子。
長方爹想要引著三斤往屋里走,但三斤說:“就不了,在外面坐坐,還忙著呢,剛宰了兩頭豬,還要去開膛破肚?!?/p>
他們坐在長方爹剛才坐的那堆草垛旁,抽著長方爹的金沙江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起了閑來。扯著扯著,長方爹也就順便把三斤請下了。
在他們閑扯的時候,長方家那條黑狗一直在他們旁邊縮頭縮腦地站著。
三斤說:“你家好像還有兩條狗的啊,跑哪兒去了,以前來你家常被它們叫得心抖,今天咋沒見?”
長方爹說:“哪曉得死哪兒去了。”
三斤說:“我看這黑狗怕是連叫了嚇嚇人都不會了,我哪次來都沒聽見它叫上一聲,倒只會搖尾巴,干脆拿來宰了煮一鍋算了?!?/p>
長方爹有些驚訝,說:“宰來吃?。 ?/p>
三斤說:“啊,舍不得???我看你家有另外那兩條狗就足夠看家了。而且這狗看著就戳眼,宰了眼睛清靜些?!?/p>
黑狗確實是戳人眼的。它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究竟有多大年齡,連十二歲的長方也不知道。黑狗還很瘦,還算是有些高大的身子瘦得差不多就剩下包著骨頭的皮了。
現(xiàn)在,它的一條腿斷了,在它的肚皮下吊著。望著面前的草垛及草垛旁的兩個人,或者還有什么,它似乎忘記了腳上的傷,想用那只腳去踮在地上,但剛著地,卻又觸電樣地收了回來,如先前一樣微微彎著,吊在了肚皮下。它的背上,還露著一處紅翻翻的肉。那不是刀具砍出的,看去倒像是撕扯出來的。
對于黑狗,不但長方一家人一看著它,就有一種想踢想打的沖動;就是它的那兩個兒子,那兩條一黃一白毛色發(fā)亮,被長方一家人親切地叫為“大黃”和“小白”的狗,也常常因為爭吃食物把它咬得“哇啦啦哇啦啦”或者“咣啷啷咣啷啷”地鬼叫。
這時,黑狗還在那兒縮頭縮腦的,像是在草垛旁,在長方爹和三斤坐的那兒,看見了什么可吃的東西,而又不敢去叼。它一點兒也不知道,它的生命,就在它面前這兩個人的談話中,快要走到了盡頭。
長方在場院里玩著他自制的木輪車。聽三斤說要宰他家的黑狗來吃,長方以為他爹不會答應。畢竟村子里還沒哪家宰過自家喂的狗來吃過。而他,是希望他爹答應的。這黑狗,這蒼老、瘦弱,還常常被它的同類咬得舊傷未好新傷又添的黑狗,實在是戳人眼睛得很。這樣的一條狗,讓它死了、讓它消失了才好呢。
長方爹說:“明天拉來宰吧,你叫上幾個人,宰了明晚上吃?!?/p>
三斤說:“沒事,這個就交給我了,我是做啥的?專門宰豬的呢。那么多的豬都宰了,還宰不了一條干巴狗!明天吃了早飯,我先去整幾斤酒,整了就來?!?/p>
第二天中午一過,村里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一二十個。
三斤也來了。他一手提著他那個不知提了多少年的提籮,一手提著一把膠壺,嘴上還歪歪斜斜地叼著一支煙。提籮里面有一把一尺多、近兩尺長的尖刀。這把尖刀雖然已跟隨了三斤十多個年頭,也算是有了些年紀,但它卻不顯老,跟一把剛從鐵匠鋪里取出來的刀子比,倒顯得愈加精神愈加年輕了。數(shù)百條生命的精氣,和著三斤長久細心認真的呵護和磨礪,把它滋潤打磨得異常光亮,那是一種銀子般的光亮??慈ィ羌獾渡⒊龅墓饷?,足以讓任何一個還在連帶著生命的靈魂顫抖,戰(zhàn)栗。
提籮里還有兩個除毛的刮刨,一把菜刀,一把砍斧。
長方爹已把用來燙皮的水燒好。
長方爹問三斤要不要條桌。
三斤說:“要啥條桌?又不是宰幾百斤重的豬!這狗,最多也就三四十斤,還要用桌子不成!”
三斤把刀子拾出提籮,準備動手了。但這時,看著依然在場院里縮頭縮腦地一下望望這個人一下望望那個人的黑狗,他卻一時不知該怎么動手了。宰豬他宰了十多年,按個數(shù)算,都有好幾百頭了。只是那都是主人家請的人揪來死死地摁在條桌上摁好了,他一刀下去就解決了的事。而宰這狗,他沒宰過,他不可能還像宰豬樣的,讓人揪來摁在桌上讓他宰。狗,畢竟就才這么大點,而且還是這么蒼老這么瘦弱的一條狗!只是,不像宰豬樣的宰要怎樣宰呢?他一時還真不知道。
在場的人紛紛說出了他們的辦法。他們開始用打蕎子的蕎棒來夾,夾來夾去夾不到,又開始用繩子來拴著勒。拴是拴到了,但在勒的過程中,被勒急了的黑狗,開始張著個血盆大口,一改它一貫的邋遢樣,東一下西一下地往它旁邊的人“哇哇哇”地咬去。它雖然沒能咬到任何人,但在它的狂叫和吠聲中,那些揪著繩子勒它的人,還是恐慌不已地放棄了手中的繩子。
黑狗似乎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它眼前這些人的意圖,它還以為是他們突然轉變了對它的態(tài)度,開始了對它的注意,和它做起了游戲。掙脫拴它的繩子后,它沒有離開那些拭目以待的人們,沒有跑得遠遠的以躲避殺身之禍,還親親熱熱地往這個的身邊蹭一下,又往那個的身邊蹭一下。在蹭來蹭去的時候,它竟然還不停地搖著他那無可非議的尾巴。
而這時,大黃和小白也在場院里,在一邊趴著,像是在看熱鬧似的。但在它們的眼神里,又有一種少有的頹然,它們似乎更清楚面前的這些人們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長方走上前去,拾起一根棍子,做著哄打的動作去趕它們。他想讓它們離開。他不想讓它們看到黑狗被宰的過程。而它們卻軟綿綿地爬起來,愣起眼來充滿鄙視地望了長方一眼,像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屑地晃了晃身子,然后又繼續(xù)歪靠著躺在那場院上。長方有些吃驚。它們怎么會這樣?它們平時不也恨著黑狗嗎?它們?yōu)槭裁淳蜎]有一丁點兒的興奮?
黑狗最終被三斤用一根繩子繞來繞去后拴住了脖子,拴到場院邊上的一棵杏樹上吊了起來,然后用那把發(fā)出的光亮能晃人眼睛的宰豬的尖刀給宰了。在黑狗發(fā)出最后的幾聲嗚咽聲中,大黃和小白也隨著發(fā)出了嗚嗚嗚的低鳴。它們的眼里,汪起了滿眼的淚水。
看著一群人忙著剮狗,忙著洗狗肉砍狗肉的時候,長方的心里真是有些興奮。只是他的興奮,跟吃狗肉的事沒有一丁點兒聯(lián)系。他只是想,以后不會再看到讓人討厭的黑狗了。
把黑狗的肉煮熟的時候,已是深夜。一大群的人,坐在長方家那狹小的耳房里,圍著火塘上煮著的那一大鍋狗肉,開始吃了起來。廉價包谷酒裝在海碗里,在他們的手中開始了傳遞。吃的過程中,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還笑個不停。他們的笑聲,是那么的開心、舒暢,而又放肆。這于常年在田地里勞作的他們來說,是很少能擁有的。誰會想到呢,一條平時讓人看著就惡心的狗,竟然還能讓這么多的人開心暢飲一次!
在那個充滿了笑聲的夜里,誰也沒注意到大黃。它先是站在邊吃狗肉邊喝酒邊說笑不已的人們的后面,盯盯地看著那熱鬧場面。人們以為它也想混點骨頭什么的啃啃,但在人們把啃得沒啥肉了的骨頭拋向它后,它只低下頭嗅了嗅,然后就向后或者向左向右退讓開了。平日里,要是見上骨頭什么的,它肯定是幾下就爭先恐后地撲上去叼走了的,哪還會去想驗證一下什么。這時的人們看著它的這個樣子,以為它嫌上面的肉少,不愿吃,所以接著就把一坨又一坨他們沒啃過的又不太好的狗肉夾給了它。它依然沒有去叼去啃,依然只是嗅嗅,然后就避開了。
“還嫌孬,不吃算了,老子們都還不夠吃呢?!比镎f。
他們都不再管它。
但大黃開始在長方家房前屋后狂奔了起來??癖忌蟽扇螅贝掖业嘏苓M耳房來,站著,喘著粗氣,看著吃肉喝酒聊天的人們。不多時,又急匆匆地向門外狂奔了出去。接著,從長方家房后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劇烈,而又變化不定。吃著肉說著話笑著的人們都停了下來,開始凝神靜聽。他們起初還不知道是什么聲音。他們打著手電跑出門去,想看個究竟。一看,就看到了呼呼地奔過來呼呼地奔過去的大黃。
“還說是啥呢!”有人說。
人們不再大驚小怪。
“絕狗,要死啦!”長方爹說。
“你狗日的也怕想進湯鍋了哦!”三斤說。
大家都又接著返回到了屋里,繼續(xù)吃那肉,喝那酒,說那些說不完的話。笑聲,再次在那間狹小的屋里繚繞開來,繚繞在村莊寂靜的夜里,一直到天將破曉。
大黃的死,長方爹最先發(fā)現(xiàn)。次日清晨,在他睡眼惺忪地走到茅廁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大黃,它已靜靜地躺在了那兒,沒了一絲氣息。
長方爹對大黃的死很意外,也很驚奇。但在他的心里,也只是升起了一種無可挽回的可惜而已。他把三斤叫了來。他讓三斤先給大黃過過氣、放放血。病死的動物,是要過過氣、放放血的。要不,憋了氣、淤了血,那肉就不太好吃了。而且這過氣放血,越早越好,離它們死去的時間越短越好。晚了,時間長了,就過不了氣放不了血了,或者過不完放不盡了。
長方爹再次召集了前夜里吃狗肉的人,開始了又一次的剮狗,煮狗,然后喝酒,聊天,發(fā)笑。只是在這一天夜里吃著大黃的肉時,長方爹不再像吃黑狗的肉時那么自在,那么心安理得。只有三斤和那些村人,依然如昨地不斷發(fā)笑,不斷說話,不斷喝酒。
“這個狗的肉就好吃了,嫩啊?!币蝗苏f。
“就是,吃著這個,才叫過癮?!币蝗烁f。
“昨晚上那個,叫什么肉啊,跟這個比,啃著的簡直像是木頭?!庇忠蝗苏f。
“說個毬,再咋都比豬肉好吃吧!”三斤說。
長方爹面對他們的笑聲,面對他們的話語,面對他們傳過來的酒碗,都只在那兒勉強地應付著。他說話時,顯得是那么的不樂意,像是在座的人借了他大米還了他粗糠樣的;他發(fā)笑時,顯得是那么的勉強,像是在座的人把他留著過年的肉一點一點地就要吃完了樣的;他喝酒時,那碗里裝著的像是苦澀的藥水,而他又懼怕于吃苦味的藥,于是只用嘴唇沾了一點點兒,像做樣子。
大黃雖然肥胖,肉也多,但人們好像并沒有吃夠。
他們最后差不多連湯都喝完了。
“要是再有一鍋來吃就安逸了?!彼麄冸x開時,有人說。
似乎,小白就是想讓這幫子人再吃上一鍋。接下來的又一個早上,它就瘋了樣的,在長方家的房前屋后,在長方家的場院里,在長方家房后的那些樹林里,像頭晚上大黃樣的狂奔了起來。在長方媽的驚訝聲中,他們一家人都跑出了門來看。穿過長方家門前時,小白稍稍地駐足了那么一下,喘著粗氣,嘴里流著涎水,睜著雙鼓鼓的眼睛看了長方一家人一眼,然后接著又向長方家房屋通往房后樹林的路上奔了過去。
“看來它也不行了。”長方爹說。
長方爹的話里,透著一種無奈,還有一種隱隱的痛。
長方一家人就那樣站在家門前,看著小白呼呼地一趟奔來,呼呼地一趟奔去,全都是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當小白一直那樣奔到中午,最后在場院里停息了下來,蜷縮在那兒邊流著涎水邊用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他們一家人時,長方爹說:“把它抱進屋去,抱到黑暗的旮旯里去?!遍L方爹不知是從哪聽來的,說這樣可以救瘋了的狗。長方有些怕。他不知道小白是不是真的瘋了。雖然平時他也沒少抱著小白玩過,平時無論他怎樣弄著它玩,它都沒傷害過他。但現(xiàn)在,他在心里對小白已經(jīng)充滿了恐慌。長方還是試著走向了小白。小白探起頭來,望著他。他看到它的眼里有了些淚水樣的東西。他向小白伸出了手,要撫摸它的樣子。他想試試看,試試小白面對這它一定熟悉的手勢會是什么樣的表現(xiàn)。小白又探了一下身子,接著向他擺了擺尾巴。那雙含著淚花的漠然的眼,盯盯地向他看來。瞬間,長方竟然也蓄起了一眼的淚。他把雙手伸向了小白。在他把小白抱起來的時候,小白還是那么親切,還用它那濕熱的舌頭把他的手舔了一次又一次。長方真想一直那樣抱著它,一直讓它那樣地舔著他的手。似乎,一把它放下,它就會永遠地離他而去。長方真不想再失去小白。
長方打開他家那間堆放雜物的小屋,把小白放在一個墻角。小屋沒有窗戶,只有從瓦縫里透進來的那點微弱的光。準備離開時,長方又回頭看了小白一眼。在昏暗的屋里,長方看見小白那雙茫然的眼,也正一樣地在看著他。長方看到了它的無奈,看到了它的茫然。它的眼里,已透出了一種空茫。
拉上小屋的門,轉身回屋的時候,長方覺得小白的那眼神,似乎還一直從背后望著他。
長方一家人都回到了屋里,坐在了火塘邊。
他們誰也不說話。
他們像是在等待著什么,等得是那么的不安。
一會兒,長方爹起身離開,走出了家門;一會兒,長方媽又起身離開,走出了家門。
小白所在的小屋的門的開啟聲,一次又一次地傳來。
小白還是死了,死在那天的下午。
長方爹一時不知拿小白怎么辦了。
他說:“咋整呢?”
長方媽說:“要煮也叫他們來拖去煮,不能再在我們家煮了。”
長方爹去叫了三斤來,想讓他把小白拖去。
面對小白,三斤沒有宰殺黑狗時的那份激情了,他甚至有了一種莫名的憂慮。他滿臉疑惑地說:“咋的,咋會這樣呢?”他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他在長方家場院里,看著長長地睡在那兒,已沒了一絲氣息的小白,像是想了些什么,過了很長時間才說:“你去問問他們吧,看他們哪個要!”
長方爹還沒去問誰,村子里的人就來了很多,有這兩天跟著一起吃黑狗和大黃的肉的,也有沒來吃兩條狗的肉的。長方爹望著他們,忍了又忍,最后像是有什么東西卡著喉嚨似地說:“哪個要就拖去吧!”但沒有人站出來說要。最后,在人群散去之后,長方爹提著鋤頭,在他家房后的樹林里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小白拖去埋了。
長方一家似乎還沒有從大黃和小白相繼死去的影子中走出來,他家定下的宰豬的日子就到了。對大黃和小白的死,長方爹沉陷得似乎要深些。宰豬日子的到來都是長方媽提醒的。這天早上,長方媽起得早些。她已經(jīng)把要洗出來裝豬肉的鍋啊盆啊的都洗好準備好了,而長方爹還沒起床來。長方媽來到床邊,說:“還不起來挖鍋洞燒水呢,早點開始整早點整完嘛!”
長方爹這才想起今天要宰豬了。他一直還沉浸在大黃和小白的影子里呢。這幾天的夜里,他常常夢見它們,要么是它們跟他一起去看秋,要么是他從外面回家來它們搖頭擺尾地撲向他親他。接連幾天的夜里,他常常在它們的“汪汪”聲中一次又一次地驚醒過來。他覺得是他把大黃和小白宰了的。要是他起初就不同意宰那黑狗來煮了吃,那大黃和小白就不會瘋,更不會死。他想,大黃和小白雖然平日里也像他們樣的看不慣那黑狗,但黑狗畢竟是它們的娘呢!眼看著自己的娘被自己服侍著的人宰了,誰能不瘋呢?
一大鐵鍋水,已在場院里現(xiàn)挖出的一個鍋洞上燒開。一張長長的條桌已在場院里安好。那頭要宰的豬,被放出圈來,在場院里若無其事地游動著,顯得豁達而又悠閑。豬是一頭白毛豬,不但大,而且胖,看去圓滾滾的,肉嘟嘟的。幫忙的人都對它發(fā)出了贊嘆,問長方媽說:“你是喂它啥子,喂得這樣胖,是不是頓頓煮肉給它吃?”長方爹說:“怕煮啥子給它吃哦,人都兩三個月沒沾上點油星子了還煮肉給它吃?!币粋€人說:“明年就安逸了,這么大的豬,隨你家吃都吃不完?!?/p>
而最主要的人三斤卻還沒有來。
長方爹叫長方去看看,說:“你去叫他快來了,他不會是忘了吧。”
長方家離三斤家不遠,也就四五分鐘的路。長方去了十來分鐘,三斤就跟在他身后,提著那個提籮,懶洋洋地來了。
三斤用一根繩子拴住了豬的嘴筒子。他連牽帶引地把豬往條桌邊拉??斓綏l桌邊了,五六壯漢才一起上陣,揪耳朵的揪耳朵,揪尾巴的揪尾巴,抬腳的抬腳,在他們相互配合的喊叫聲和豬的悲鳴聲中,那豬被連推帶搡地摁到了條桌上。三斤站在躺在了桌上的豬的頭后方,把手中的繩子遞給旁邊的一人,讓他揪好,然后身子傾著,用左手扳住了豬伸在上方的那只前腳,扳得緊緊的,死死的。他說:“穩(wěn)好,給它喘喘氣?!必i似乎真的很累了。它的嘴殼被繩子死死地捆著,一點點兒也張不開,于是它那粗濁的喘息中發(fā)出的掙扎聲就有些像牛在叫,哞哞哞的。豬緊繃的身子似乎放松了些。三斤像醫(yī)生給人打針尋找最佳下針處似的,用右手在豬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按了一下,然后探身從條桌下拾起了尖刀。尖刀又在三斤摸過按過的豬脖子上試了試,然后在三斤一聲叫人“按好”的令下,隨著他右手的暗暗用力,像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三斤的意思似的,深深地爬進了豬的脖子。隨著刀子的爬入,豬又再次掙扎了起來,在一陣“哞哞哞”聲中,它的頭部在掙扎,四肢在掙扎,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掙扎。它的后腳,甚至都掙脫了扳著它的那只人手,在空中迅捷地踢蹬了幾下。但也就是那樣迅捷而又無用地踢蹬了幾下,瞬間,又被一只手狠狠地扳住了。
長方媽端著一個裝有豆腐的瓷盆,站在前方,等著接那將要從尖刀宰入處噴涌而出的豬血。但過了好久,那預想中的豬血并未從豬脖子那兒噴涌出來。那豬,也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掙扎上一陣后,就整個的身子都無力地松懈下去,像一座山樣的坍塌下去,而是一直掙扎著,在一直不斷的“哞哞哞”聲中,它的頭部還在掙扎,四肢還在掙扎,全身都還在掙扎。
三斤緊緊地握著刀把,憑手上的感覺,微微用力讓刀子在豬的脖子里扭動了一下,說:“怪了,沒宰偏??!”
“豬大了,不怪!”在后面還在狠命地摁著豬的一人說。
長方爹揪著豬的尾巴,在最后面。他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又沒說出來。他的臉上,有著驚訝,有著疑惑,有著恐慌。長方媽端著那個瓷盆,站在條桌的前方,眼睛死死地盯著豬脖子上插入了刀子的地方,一動不動,站成了一座雕塑。
豬還在叫,哞哞哞的。除了它的哞哞哞聲,整個場院里,顯得格外的寂靜。人們都在它的這種叫聲中,全神貫注地摁著它的不同部位,特別是它還在不停地踢蹬著的那幾只腳。
三斤握刀的手往刀把的后端移了一下,松開,由握變成用掌心頂著刀把的尾端,然后在他用牙齒咬緊下嘴唇的同時,狠狠地把刀子往豬的脖子里盡力地推了進去,推得刀把都陷進去了一大半多。這是他宰了十多年的豬來,從未有過的。他的這把尖刀,刀葉已足夠長的了。比長方家這頭大的豬,他宰過的也不少。但他從沒宰得這么深過。他的手,不知是由于用力,還是因為什么,開始顫抖了起來。這顫抖,幅度是小的,甚至是似有若無的,別人恐怕還覺察不到呢,但他自己,卻是那么明顯地感覺到了。那手的顫抖,似乎都連上了他的心,讓他的心也連著顫抖了起來。
“扭一下刀子看,是不是刀子堵住了!”一人說。
三斤又握住那露在外面已不夠手握的刀把,扭了一扭。因為握住的刀把少,扭動的幅度就不大。他干脆握著刀把,往兩邊扳了扳刀子。但豬的血,依然沒能噴出來,流都沒流一點出來。而豬,還在哞哞地叫個不停,它的身子還在繃得緊緊的,它的腳,還在努力地亂踢亂蹬著。
三斤抬起頭來看了看長方媽,說:“你讓開,這血怕是不會出來了,就是出來,也用不成了,不要了!”然后他又回頭望著后面摁著豬的人說:“按好,我要拔刀了。”
摁著豬的人雖沒說什么,但都有些驚訝地望著他。豬還沒死就拔刀,這行嗎?拔出來,如果它還不死,那咋辦?
三斤說:“管它,先拔了再說,不行,就復個火,再來一刀?!?/p>
在村里,宰豬復火,這是很讓人忌諱的。誰家的豬,要是一刀宰不死,復了火,這家人在來年里,總會時時有一襲陰影籠罩在心里。本來,村子里已經(jīng)另有一人開始學著宰豬了,但村里的人家,卻老是有意無意地只去請三斤來宰。原因所在,就是請他宰放心。那人一開始學宰豬,就把好些人家的豬宰得復了幾次火才宰死。雖然只是看似無所謂的宰豬宰得復了火,但卻能影響一家人一年甚至更久的心情呢。而三斤自開始宰豬以來,似乎就還沒有宰過需要復火的豬。在三斤的刀下,那些豬們的生命,真是手到命除的。
豬血到底是噴出來了,還噴得遠比他們預想遠和多。三斤沒像以往那樣慢慢地拔那尖刀,而是把刀把握了又握,確定握穩(wěn)實了后,吸了一口氣,然后呼一下就拔出來了。他拔出刀來的時候,在后面摁著豬的人,還沒看見他拔出的刀,就看到了一注噴天而起的血。隨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了整個場院的上空。那血在空中畫著一道弧線,然后像用盆傾出的水,嘩啦一聲,在條桌前不遠的地上,潑灑出了一幅怪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圖案。血的顏色,也不再鮮紅,變得烏黑烏黑的了。三斤手里的刀,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刀尖,正好頂住那血跡的一角。刀刃上,是沾滿了血的,那血卻又不烏黑,倒是那么的鮮艷。沾滿了血的尖刀,就像一注從那血跡上流淌出來的血流。而那血跡,那殘破不已的血跡,看去就有了傷痕累累的黑狗的影子。
三斤還在握成執(zhí)刀之勢的手抖了起來,抖得異常厲害,抖得扇起風了。
噴出這一攤血后,那豬一直繃得緊緊的身子,到底還是慢慢地松弛了下去。但摁著它的人似乎還不放心,還在那兒,摁著,直到它的腳最后踢蹬了幾下不再動彈了后,他們才徹底地放開,然后走上前來,擁著去看那地上的血跡。長方爹也去看,看著那血跡,他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眩。他的手,也開始莫名地抖了起來。
三斤沒去看那血跡,那血跡,已在鋪灑而成的那一刻,在尖刀掉下去的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在他的腦海里,那血跡一會兒幻化成了黑狗的影子,一會兒幻化成了大黃的影子,一會兒,又幻化成了小白的影子。他現(xiàn)在還在看著那豬,那豬雖然腳不再踢蹬,但它的眼睛,還在時不時地嘰里咕嚕地轉一下;它的耳朵,也時不時地呼啦呼啦地甩上一下。豬的眼睛轉一下,耳朵甩一下,三斤的心都要跟著緊一下。有幾次,他差點喊出聲來,要叫還在看血跡的人快來摁豬了??粗秦i的眼睛一轉耳朵一甩,他就覺得那豬隨著就會爬起來跑掉。
豬真正地成了一頭死豬了,眼睛不再轉動了,耳朵也不再甩動了。三斤把他的工具收進那個提籮,望著那幾個幫忙的人說:“你們幾個燙,我先走了?!蹦菐讉€幫忙的人回頭望著他,想問他咋就要走了,但沒問出來。以往,他每給人家宰豬,都是要跟著主人家請來幫忙的人一起燙豬,一起為豬開膛破肚,把豬肉一掛一掛地砍好,一切弄妥,吃了晚飯酒飽飯足后才提著他的工具,提著作為宰豬匠在這兒已形成習俗、每個宰豬人家都要給他的豬毛和豬小腸回去。那豬毛和豬小腸,算是他宰豬的收入呢。每年,他集起的豬毛和豬小腸,都可以賣上一筆可觀的錢的,差不多要夠他家來年里購買肥料了。
“我們燙好,你來開哈。”有個人說。
“不來了,你們恁多的人,還怕整不好!”三斤說。
三斤已走出長方家的場院,那比來時更懶洋洋的背影,漸漸地在場院的盡頭,在幾間屋舍的墻后消失。
長方爹似乎這時才醒過來,望著已連背影都看不見了的三斤走去的方向喊道:“差不多了過來吃飯啊!”
“怕是不來了?!辈灰娙擞埃瑓s聽見回聲,像是一個幽靈從什么地方有氣無力地發(fā)出來的。
“那晚上我把豬毛和小腸送來給你!”長方爹又往那個方向喊道。
“不要啦……”聲音越來越弱,后面像是還有什么,但這邊的人已聽不清。
這天晚上,三斤睡得很早。天還沒黑,他就飯也沒吃地爬上樓來躺到了床上。但他也只是躺在床上而已,他睡不著。在他的腦海里,一直不斷地晃動著那灘血跡,那血跡一會兒幻化成黑狗的影子,一會兒幻化成大黃的影子,一會兒,又幻化成小白的影子,交替著,重疊著。在這種幻化中,三斤還一次又一次地聽到了那刀掉在地上發(fā)出的“哐啷”響聲。他似乎感到,那落在地上正好頂住血跡一角的刀尖,此時正隱隱地頂在他的脖子上;而他的喉嚨處,也正有一注血流淌了出來,流淌成了那把沾滿了血的尖刀。
“三斤呢,沒在家???”三斤聽到樓下的屋里有人問他媳婦。
“不曉得他明天答應幾家了,我想請他去幫我家那個也宰了!”
三斤的身子莫名地顫抖了一下。他趕緊拿被子裹了裹身子,并把頭也捂進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