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珍視的美都起源于痛苦。它們本就出生在哀傷和灰燼間。
——科馬克·麥卡錫《路》
“我呼喚著你的名字,你是我的?!?/p>
——《出埃及記》
一
周穆又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對面的屋頂上。她疑惑地看著。她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游絲般繚繞著。她慢慢地欣賞著對面屋頂上的那個男人。幾天前,她剛剛洗完澡,赤裸著從浴室里出來,陽光落在她的肌膚上,閃著瓷器般的光。她順著光看去,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屋頂上站著一個男人。她慌張了一下,連忙扯過浴袍披在身上。本來以為被偷看了,心里面還藏著小小的憤怒。但那個男人根本沒有看過來。那個男人西裝革履的,皮鞋看上去很亮。他慢慢張開雙臂,做一個飛翔的姿勢,或者是游泳的姿勢。然后,他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個十字架,仿佛要把自己融入到空氣之中,成為空氣的一部分。或者成為屋頂?shù)囊徊糠?。像一根旗桿,像屋頂上的避雷針。本來她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以為男人會做出跳樓的舉動,可是,沒有。但,她的心仍舊懸著,就好像有一只手在緊緊地抓著她的心臟。男人坐了下來,掏出香煙、打火機,抽出一支煙,慢慢地點燃。白色的煙霧縹緲著,繚繞在他的臉龐。
禁煙令下達(dá)了很長時間。地面上的公共場所都不許吸煙了。難道這個男人是躲到屋頂上來吸煙的嗎?看起來不像。其實很多公共場合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那個男人就像一個懸念,像一根焦慮的指針,裝在周穆的心里。
此刻,兩個抽煙的人,一個在窺看,另一個被窺看。那另一個人在屋頂。
二
很多天后的一次聚會。說是聚會,但只有兩個人,說好是三個人的,可是第三個人不能來了。
葛曉紅對她說:“李寂不能來了,他幾天前自殺了。”
周穆愕然地看著葛曉紅問:“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p>
葛曉紅說:“我也是幾天前在廣場上看到李寂的妻子,他妻子跟我說的?!?/p>
葛曉紅喝了口酒說:“他妻子很悲傷?!?/p>
在葛曉紅說出“悲傷”的時候,周穆感到那悲傷是流動的,也流動在她的身體里,洶涌著,慢慢變得堅硬起來,硌得她一陣陣心疼。她的眼窩熱熱的,眼淚在里面打轉(zhuǎn)轉(zhuǎn)??墒?,她控制住了。她不想讓葛曉紅看到自己為李寂悲傷。她拿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也許是為了轉(zhuǎn)移悲傷。周穆跟葛曉紅說起了她看到的那個屋頂上的男人。
“就在我家對面的屋頂上,一個男人,西裝革履的,他常常坐在上面抽煙,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自殺者,可是……”
葛曉紅瞪大了眼睛說:“據(jù)說,李寂也是跳樓自殺的?!?/p>
周穆的心,痙攣了一下,接著又抽搐了一下。她感到一陣頭暈,兩個太陽穴“突突”地震著,像是腦袋里面安了一個螺旋槳,她說:“葛曉紅,我喝多了?!?/p>
“這不是你的酒量??!”
“是啊,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剛剛喝了一杯酒就這樣了?!?/p>
“難道是因為李寂?”
“不知道?!?/p>
“周穆,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當(dāng)初你為什么沒跟李寂結(jié)婚?”
周穆作沉思狀,喃喃著:“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一個疑問的漩渦淹沒了她。
“周穆,是我問你。”
“我為什么要回答?我必須回答嗎?”
“我不勉強?!?/p>
“那我就不回答。”
周穆突然說:“要不,你去我家跟我看看那個屋頂上的男人吧?”
她說著就站起來穿外套。
葛曉紅笑了笑說:“你這么急干什么?你不會愛上他了吧?”
周穆說:“切,怎么可能?”
她說著又坐了下來。可是她心不在焉的,她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坐在屋頂上的男人。她的心懸著。
一切都是一個未知,像幾何圖形圓。
周穆拿出煙,點了一支,輕輕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個煙圈,再輕輕地吹散。她愣了,怔了一下,嘴唇僵硬地突起著。這是李寂當(dāng)年喜歡的一個動作。李寂還會惡搞地吸一口煙,然后過來親吻她,把嘴里的煙吹到她的嘴里。她享受著親吻,也享受著那些煙,然后閉上嘴巴,輕輕地讓煙從鼻孔里噴出來。兩個人會哈哈大笑。
“你怎么了,周穆?”
周穆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連忙說:“沒什么,就是看著飄散的煙霧,想到了些什么?!?/p>
“你想到什么了?”
“必須回答嗎?”
“你今天怎么了?問你什么都不回答。是不是李寂的死讓你……”
“沒有的事?!?/p>
這個時候,周穆的手機響了。
一陣鳥鳴,就像春天森林里的鳥鳴。她喜歡的短信聲音。她掏出來,看了看,是天氣預(yù)報,說今天傍晚將有暴雨。
她看了看葛曉紅說:“我有點事先走了?!?/p>
葛曉紅說:“好吧。反正你也心不在焉的,喝酒也喝不盡興,改天再約吧?!?/p>
周穆借故離開了。她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遍那個天氣預(yù)報,腳步匆匆。刮風(fēng)了,路邊的樹木發(fā)出風(fēng)的聲音。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零亂,她抹了一下,仿佛感覺到空氣中的潮氣撲面而來。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jìn)去。出租車?yán)镎シ乓皇纵p音樂。一首她熟悉的《出埃及記》。她的心顫了一下。那音樂像風(fēng),推著她,向回憶里倒退,倒退。每一個音符都像一個煙頭,把一張黑白的照片燒出一個個小洞,就仿佛燒在她的身上。
她對司機說:“換一個音樂好嗎?”
司機沒有換,而是關(guān)了播放機。
雨來了。雨點像眼淚滴在車窗的玻璃上,慢慢地滑落。
出租車很快拐進(jìn)她住的小區(qū),她從車?yán)锩嫣映鰜怼?/p>
司機喊她:“大姐,你還沒給錢呢!”
她連忙掏錢,說:“對不起。”
這個時候,她的目光已經(jīng)躍上了樓頂,她沒看見什么。她快步上樓,連鞋也沒有換就沖向陽臺,對面的屋頂上,仍舊空蕩蕩的,像她的胸腔。
她心想:“看來今天……”
她換掉鞋,又換上一身寬松的睡袍,靜靜地躺在椅子里,拿出手機,翻看幾天前的短信。李寂的短信。有一條是這樣的:“就算你把我弄丟了,我也還是你的,你也還是我的?!?/p>
從他們分手,她從來沒有回復(fù)過李寂的短信。她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既然分開了,為什么還要糾纏??戳诉@條短信,她有些惱火,心里說:“到底是誰把誰弄丟的?”但她的心很快軟了下來,畢竟那個叫“李寂”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死亡倒使這個人在她的心里產(chǎn)生了重量。很沉,很沉。她把手放在胸上,空虛感更強了。還有一條短信也叫她生氣?!澳闼麐尩?,好好的,別枯萎了?!边@是李寂常用的語氣。她知道李寂指的是什么,她心里說:“切,我他媽的怎么就會枯萎了呢?李寂你以為你是誰?你是陽光、你是雨露嗎?狗屎?!爆F(xiàn)在想想,這些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繼續(xù)翻著?!耙野?,做你月經(jīng)期的手紙。”這竟然是李寂發(fā)來的短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后悔當(dāng)初怎么就沒有想到李寂會自殺,而且是從屋頂上……他選擇了一個飛翔的姿勢,一定。她黯然,心傷。眼窩一熱,眼淚就順著眼角滑落了。她身體里的一股透骨的冷瞬間被一股熱淹沒了,那涌動的潮來臨了……
可是,那人形的手紙,灰飛了,煙滅了。
窗外,陰沉沉的,雨變得猛烈,伴著雷聲和閃電。
她抬眼望著窗外,她……
她看見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暴雨猛烈的屋頂上。他渾身被雨淋得濕漉漉的??梢钥匆娪甑螐乃难澞_滑落到地上,摔成無數(shù)的小水滴。他張開雙臂,仍在做著飛翔的姿勢。或者游泳的姿勢。盡管這些動作對于周穆來說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但她仍心懷忐忑。屋子里靜悄悄的。周穆甚至也張開手臂,躺在椅子上,模仿著那個男人的姿勢。尤其是那飛翔的姿勢,很舒服,很輕盈,真的,有一種要飛起來的感覺。兩只手臂變成了翅膀,而她變成了一只大鳥。寬松的睡袍變成了白色的羽毛。
那個男人在屋頂上,站了十幾分鐘,然后……
“切,他怎么還沒跳下去呢?”周穆自言自語著。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這么惡毒。她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善良的女人。她閉著眼睛默默地懺悔著。
她坐在椅子上,可是感覺與以往完全不同。
也許是因為李寂的死。她的心里存在著一根繩子。繩子。捆。綁。纏。繞。還有更多存在的方式,比如打結(jié)。男人和女人就像繩子,在繩子的兩端。
李寂像一粒種子。種子不死。一切都是存在的。她相信那土壤的存在。存在。春天來了,種子開始萌生綠意,開始漸漸地發(fā)芽。她看見春天已經(jīng)在涌動著,抵達(dá)某一個夢境。在夢境里延伸。種子埋藏在肉里,骨頭里,血液里。種子在天上,在天上,像天空上的眼睛,像星星,像獨眼的月亮。它同時也是龐大的,像大海中的島嶼。
死亡像一個巨大的空間,漫無邊際。
周穆一陣心酸,兩只手緊緊地抱著自己。
她感到自己流淚了。
她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李寂對她說過的話,那是一句來自《圣經(jīng)·出埃及記》里的話:“我呼喚著你的名字,你是我的?!?/p>
她仿佛再次聽到李寂的聲音,他的聲音,一字一頓的,來自另一個世界。
聲音回蕩。
對面的屋頂上,空蕩蕩。對面屋頂?shù)母叨仁且粋€叫人絕望的高度,是一個叫人悲傷的高度。
三
也許一個人堅守著,像一棵草,心才不會荒蕪。心荒蕪了,就會很凄涼。一棵草在風(fēng)中搖擺著,看不到方向。羸弱的,像一顆心臟。也許在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能感知。這樣心痛著,或者說惆悵著。這也許是一種結(jié)局?也許。黯然了。內(nèi)心。也許這種平靜也好,等你慢慢地撤退。一個人真的要在腦海里消滅記憶很難。除非死亡,涅磐。一棵草,可以說是凄涼。更加凄涼的是,在草的旁邊還有一座墳,里面藏著心。春天來了,心會發(fā)芽嗎?心會是一顆種子嗎?不知道。就這樣黯淡著,不敢去打擾和觸摸。你是未知的。薄悲彌漫。
周穆竟然一夜沒有回到床上,就躺在椅子里,蓋了一條毛毯。她睡了醒,醒了睡,本來找出了幾粒安眠藥,可是她沒吃。她不知道為什么,難道是在內(nèi)心里為那個逝去的亡靈守夜嗎?還是……她不能確定。她感到自己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變得不確定了。她感到身體里充滿了空氣,像一個氣球。某一部分,已經(jīng)被夜晚的黑暗和那個人吞噬了。她知道是那個亡靈。
天亮了。
她睜開眼睛,屋子里的事物還有些模糊,但逐漸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一陣鳥鳴。她嚇了一跳,那是不同于手機短信的鳥鳴,是真實的。她抬眼看去,只見窗外的平臺上,那盆薔薇花的旁邊站著一只羽毛鮮艷的小鳥。她從來沒看見過這么一只羽毛鮮艷的小鳥,她也叫不出小鳥的名字,不知道它是什么種類的。她眼睛一亮,內(nèi)心的陰霾一下子敞亮了。她從椅子上下來,幾乎是奔跑著來到窗前。那條毛毯拖曳在地上。她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還有薔薇花開放的淡淡香味。那只小鳥一點都不怕她,仍站在那里,婉轉(zhuǎn)地鳴叫著。那盆白色的薔薇花在昨晚暴雨的襲擊下,絲毫沒有受到傷害,堅挺的葉莖更加挺拔了。她怯怯地向小鳥伸出她樹干般的手臂,沒想到細(xì)長的手指碰到了薔薇花的刺。一粒血珍珠從皮膚內(nèi)滲出來,糾纏在指肚上,她疼了一下,然后拇指搭在血滴上,猛地彈開。剎那間,那血滴像一朵花,飛濺出去,落在那只鳥的白色的羽毛上,像一個傷口。小鳥不叫了,兩只小眼睛滴溜亂轉(zhuǎn)地看著她,怔了一會兒,它扇動翅膀,繞開她的手臂,從她的頭頂飛進(jìn)了屋里,落在她躺過的椅子上。她轉(zhuǎn)過身看著小鳥站在椅子上,優(yōu)美極了。她連忙找出數(shù)碼相機,從不同角度給小鳥照相。那小鳥就像一個明星,沒有絲毫恐懼。甚至頑皮地飛到她的相機上,落在她的手背上。柔軟的羽毛貼在她的皮膚上,很溫暖。小鳥跳到她的頭上,像一個精致的發(fā)卡。她笑了。慢步來到鏡子前,對著鏡子拍下來。就是她的臉色太蒼白了,與小鳥鮮艷的羽毛有些不相稱。小鳥在屋子里飛了幾圈,然后從窗戶飛走了。
她悵悵地看著,有點失落。
屋子里變得沉寂下來。
窗外的白薔薇花靜靜地開放著。
周穆走到窗前,伸手摘了一朵白色的薔薇花,順手就插在了頭上。她覺得肚子餓了,就去廚房煮了一杯牛奶,慢慢地喝下。喝完了牛奶,她打開衣柜翻出那件黑色的長裙,還有黑色的絲襪,她慢慢地穿上,對著鏡子照了照,一股從未有過的冷艷嚇了她一跳,但她沒有脫下來。她一身黑的走出家門,還好,有一朵顫顫的白薔薇花別在頭上。
周穆沒有坐出租車,而是慢慢地在街上走著,享受著溫暖的日光。街上的人群被她的裝束吸引,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她就像一道冷艷的移動的風(fēng)景在人群中行走著,給人們的心里帶來一絲肅穆、寧靜的哀傷。這份少見的肅穆多少刺到了他們麻木的神經(jīng)。他們的心隱隱作痛。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們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悲傷,他們被傳染了,就仿佛這個世界上一個重要的人逝去了似的。他們的目光變成安魂的樂曲,蕩漾在街道上。仿佛一個盛大的葬禮,在一個未知的空間進(jìn)行著,可能是宇宙。
一個小孩指著路邊濕漉漉的樹說:“媽媽,你看,樹哭了?!?/p>
卡爾里海有名的瘋女人黃麗也看見了一身黑衣的周穆,她先是怔怔地看著,目光呆滯,然后抱著路邊的一根電線桿子號啕大哭。
在濱海東路,周穆穿過鬧市,離開了人群,拐進(jìn)一條幽暗的小巷。在小巷的盡頭是一座教堂。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在教堂的尖頂上矗立著,插入云端。
四
周穆從教堂里出來,她的影子在街上晃動著。她低著頭,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悲傷了。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樓房的屋頂,在屋頂之上是一個壯美的落日,像一艘沉船。眾多的屋頂浸染在落日的色彩中。紅的,橙的,黃的,色彩喧囂。她從內(nèi)心里拒絕這么絢麗的色彩。她越來越喜歡那灰色的、淡淡的色彩。灰色呈現(xiàn)一種內(nèi)心的力量。她知道那力量是什么。
“周穆,周穆……”
一個聲音在喊著。
周穆嚇了一跳,她隱隱感覺那聲音是空曠的,來自某一個空間。但她只是一恍惚,她覺得那個聲音是真實的,就在耳邊。她回頭看著,只見一個老女人拎著一網(wǎng)兜的青菜,一只手還拎了一條魚。周穆的表情瞬間變得嚴(yán)肅起來,像蒙上了一層面紗。她陰沉著臉,沒有吭聲,繼續(xù)走著。那個老女人加快腳步,手里的那條魚似乎還沒有完全死亡,在痙攣地抽搐著,扭動著。
“周穆……周穆……”她仍在喊著。
周穆慢慢地停下腳步。
老女人追了上來,氣喘吁吁的,鼻尖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她被周穆一身黑色的裝束驚了一下,眼神詫異了一下,但很快,老女人就臉上掛著微笑說:“我剛才看見你的背影,我就認(rèn)定是你了。你去教堂了?”
“你都看見了,還問?!?/p>
老女人沉吟了一下說:“到家里去吃頓飯吧?!?/p>
“不去?!?/p>
“今天是你爸六十歲生日,本來是要給你打電話的,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了?!?/p>
“打電話,我也不會去?!?/p>
“你還不能原諒你父親嗎?”
“不能?!?/p>
“你父親希望你能去,他今天早上起來就嘮叨著要給你打電話。你知道,要是你去的話,他會很高興?!?/p>
“切,我為什么要叫他高興?他讓我高興過嗎?”
老女人沉吟了一會兒說:“他近來情況不太好……”
老女人的語調(diào)變得低沉。
“怎么個不太好?會死嗎?”
“也許……”
“切,那就死吧,都去死吧?!?/p>
周穆氣哼哼地走著。老女人在后面跟著。
老女人語氣溫和,幾乎是祈求地說:“我還是希望你去?!?/p>
周穆堅定地說:“我不會去。不會。”
老女人悲戚地說:“你還是不能原諒他,也不能原諒我?!?/p>
“切,我為什么要原諒?為什么?你能回答我嗎?”
老女人一聲不吭,表情凄然。
周穆甚至有些氣憤地說:“你們叫我怎么原諒你們?我母親剛剛?cè)ナ腊雮€月,他就搬到你那兒去了……他還叫人嗎?枉我母親跟了他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竟然連幾個月都不能等了嗎?”
老女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她手里拎著的魚竟然開始活蹦亂跳起來,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從腮部流淌出一小股細(xì)細(xì)的血,像一條麻線。老女人站住了。周穆沒理她,繼續(xù)走著,她意識到老女人沒有跟上來,她也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歉疚地回過頭說:“你對他說,祝他生日快樂,也要他多注意身體,那么大歲數(shù)了,悠著點……你懂我的意思。”
老女人笑了,連忙說:“會的?!?/p>
她眼巴巴地看著周穆消失在人群之中,心里泛起一股暖流。但她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一身黑色裝束的周穆,讓她感覺像一個幽靈,在人群里穿行著,仿佛行走在人群的頭頂上。一股凜然的冷和悲傷在周穆的身上堆積著。老女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手里的魚越加地活蹦亂跳起來。那腮部的血彌漫開來,像一朵詭異的花。魚的腮部,一動一動地翕張著,還保留著最后的生機。
路過廣場的噴水池的時候,老女人停了下來,輕輕地扯斷了拴在魚鰓部的線繩,把魚放到了水池里。那條魚甩著尾巴,游動著。燦燦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水光瀲滟。那條魚挺了一下身體躍出水面,金光閃閃。老女人笑了笑,走開了。
這一景象被站在遠(yuǎn)處的一個男人看見了。
他就是那個站在屋頂上的男人。他坐在廣場的一把椅子上,目光陰郁地看著。在那魚躍出水面的瞬間,他看到一絲光鉆進(jìn)了他腦海里:
一個女人躺在一大片葵花叢中。她的身上在流血。他手里拿著刀子,表情倉皇。他奔跑,奔跑,逃出葵花叢。
五
那個老女人是一名退休老教師,是父親現(xiàn)在的老伴。遇到她,讓周穆的心情很不好,就像一個被洗劫了內(nèi)臟的動物。
她順著胡楊大街走著,總覺得像是有一個人在跟著她,可是她回頭看去,什么都沒有。胡楊大街的那股氣息,她太熟悉了,因為以前和李寂常常相依偎著在這條大街上散步,要不就是李寂騎著自行車帶她去電影院看電影。她尤其喜歡胡楊大街上的鋼琴聲,不知道是從誰家傳出來的,他們就站在街上聽,后來他們知道那是一個殘疾女孩。有一天,聽不到鋼琴聲了,他們竟然感覺到恐慌。
今天周穆再一次站在這里,她怔怔地站立著,豎起耳朵,企圖捕捉那美妙的琴聲,可是,那琴聲已經(jīng)不在了。也許因為某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胡楊大街的氣息侵入她的身體。他就在她的身邊,咫尺的距離,看不見,但分明在場。她能感覺到。她輕聲地說:“李寂,我知道你在……你在……我愛你……”她說完就哭了,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她像一棵樹站在那里,過了很長時間,她邁開腳步,開始奔跑起來,像逃跑一樣。她跑過建政路,古城路,教育路,從鎮(zhèn)衛(wèi)生防疫站拐到三○三醫(yī)院,在一個小精品店門前停了下來。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但感覺身體很舒坦,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在呼吸著。從精品店里傳出一曲天籟般的歌聲,那旋律是她喜歡的,仿佛看到了藍(lán)藍(lán)的天空,白云朵朵。她看了眼精品店的外貌,一個黑漆的牌匾上竟然寫了兩個字“鬼·金”。她愣了一下,還是走進(jìn)了精品店。在精品店里,她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一些掛墜、項鏈、手鏈、手鐲,還有墻壁上的裝飾品,都是奇特的。一個牦牛的頭骨鑲嵌在墻上,上面還掛了一條白色的哈達(dá)。小店的趣味是周穆所喜歡的。周穆喜歡獨特。還有一些油畫。一幅油畫吸引了周穆的眼睛。她毛骨悚然地吸了一口氣。因為那幅油畫很像她今天早上給自己拍的那張照片。一只小鳥站在一個女人的頭上,像一個美麗的發(fā)卡。
“您好,女士,我叫朱河,歡迎光臨小店,這些東西都是我從西藏、新疆,還有緬甸、泰國、非洲那邊淘弄過來,希望能有你喜歡的?!?/p>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周穆回頭卻沒看到人,她尋找著,只見一個中年男人嘴里叼著一個煙斗,坐在一張竹椅上看著她。
周穆說:“隨便看看?!?/p>
中年男人沒再吭聲,坐在那里。
周穆在小店里轉(zhuǎn)悠了很長時間,她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厭倦了那些風(fēng)格獨特的東西。那獨特像針一樣扎疼了她,曾經(jīng),現(xiàn)在。后來,她發(fā)現(xiàn)掛在墻上的一個望遠(yuǎn)鏡很好,就摘下來,對著屋子里的東西看。她突然產(chǎn)生一種沖動,毅然決定買下這個望遠(yuǎn)鏡。她付了錢,從小店里走出來。
那個中年人的聲音再一次從她的身后傳來:“您好,女士,我叫朱河,歡迎再次光臨小店?!?/p>
周穆覺得中年男人說話的方式很有意思。她想笑,也許是面部的肌肉被什么東西左右了,她沒笑出來。她脖子上掛著一個望遠(yuǎn)鏡,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像一個探險者。她出了小店,就迫不及待地從脖子上摘下望遠(yuǎn)鏡朝四處看。她看見教堂的大鐘上站著一個人,在修理那個停了有一段時間的大鐘。她看見軋鋼廠的大煙囪在噴云吐霧,黑乎乎的煙霧沖上天空。當(dāng)她的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廣場的時候,她心里咯噔一下,她看見了那個男人。就是那個男人。那個站在屋頂上的男人。她本來沖動地買下這個望遠(yuǎn)鏡就是想回家好好看看屋頂上的那個男人,沒想到卻在這里看到了,那個男人正坐在廣場的椅子上。也許是距離的原因,或者是地勢的原因,她更喜歡這個男人在屋頂上的樣子。有些魁偉,甚至還有點神秘和懸念?,F(xiàn)在他看上去似乎很平淡,讓她的心里沒有一絲波瀾。盡管她把那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了,但她還是覺得模糊的比較好,安靜,灰色,無以名狀的,沒有絲毫的騷動不安。她喜歡?;蛟S是對這個真實的男人有些失望,她把望遠(yuǎn)鏡從男人的身上移開了。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很多廣場上的人。一個小孩手里拽著一個紅色的氣球,一陣大風(fēng)刮來,氣球從小孩的手里飛上了天空。小孩眼巴巴地望著飄向天空的氣球,突然號啕大哭。她穿過廣場,來到西山的一個涼亭坐下來。當(dāng)她聽到一聲火車的嘶鳴,她舉起望遠(yuǎn)鏡。只見火車從遠(yuǎn)處的曠野開過來,冒著白煙,白煙飄渺著,漸漸地被沖淡?;疖囬_始駛上一座高架橋,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接著火車鉆進(jìn)一個隧道里,看不見了。她還不想回家,可是天已經(jīng)黑蒙蒙的了。鎮(zhèn)上的人家已經(jīng)炊煙裊裊。她有些餓,但還不想吃東西,好像有什么東西填充在她的胃里,使她喪失了食欲。她坐在那里,感覺到了夜色的涼。最后她還是走下山坡,在文化宮的車站等著環(huán)線車,她想坐一趟環(huán)線車,繞整個小鎮(zhèn)轉(zhuǎn)一圈,再回家。自從和李寂分手后,她常常喜歡一個人坐著環(huán)線車,漫無目的地任環(huán)線車把她帶到小鎮(zhèn)的每一個地方。因為很晚了,她喜歡看著那些無人的座位,那些被遺忘的座位,它們在昏暗的燈光中靜靜地呆在那里。周穆想著那些缺席者是誰?是一個人,還是另一個人?是一群人,還是另一群人?她無法確定。隨著環(huán)線車開過來,她疲憊地爬上去。車廂里除了一個女售票員和司機在說笑,就周穆一個人,她來到車尾靠窗的那個座位,坐下來。那是她固定的座位,要是被別人占了,她就會一直站著或者下車。還好,今天那個座位是空的。環(huán)線車晃晃蕩蕩地開動,周穆雙手抱在胸前,脖子上掛著那個望遠(yuǎn)鏡。她突然感覺身邊有一股氣流,溫暖的氣流,她愣了,仿佛有一雙大手從她的脖子上摘下望遠(yuǎn)鏡,對著窗外的夜景看著。
“——李寂,是你嗎?”她尖叫著。
她的尖叫聲驚動了那個女售票員。女售票員飛過一個白眼。
周穆連忙低下頭,看著仍掛在胸前的望遠(yuǎn)鏡。她把它摘下來,對著窗外……
眼睛蒙上一層濕霧,她什么都看不見了。
六
周穆走上樓梯,打開門,關(guān)上門,疲憊得連拖鞋都沒換,就躺在躺椅上。那個望遠(yuǎn)鏡還掛在脖子上,她慢慢地舉起來,對著窗外看著,對面的屋頂上,空空蕩蕩的。她知道自己因為坐環(huán)線車,可能錯過觀看那個屋頂上的男人了,要不就是……她想起在廣場上看到的那個男人,他確實是清晰的,但她不喜歡。她喜歡一個高度上的那個男人。比如,屋頂?shù)母叨取K辉倏戳?,從脖子上摘下望遠(yuǎn)鏡,放到一邊的茶幾上。她看到了放在茶幾上的數(shù)碼相機,把數(shù)碼相機拿在手里,一一地翻看著。那只美麗的鳥讓她再一次聽到那曼妙的鳥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從躺椅上起來,拿過一根數(shù)據(jù)線,把數(shù)碼相機里的那些照片一張張傳到網(wǎng)上的一個論壇上。那是一個鳥類的論壇。論壇上有很多鳥類專家。
周穆在論壇上留言:各位專家你們好,我想知道我貼的照片上的鳥是一種什么鳥。因為我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過。請求幫助。
周穆在等待著回答。
論壇的背景音樂營造出一個鳥語花香的世界。她點了一支煙,沉浸在那些鳥鳴之中。她的鼠標(biāo)一次次地刷新論壇,過了十幾分鐘,還真有一個叫獨蛇的人回答:沒見過,從來沒見過,倒是這位女士很美,比那只鳥更好看。周穆有些生氣,本想回一句:“切,去死吧?!钡氖种附┯?,她懶得搭理這種無聊的人。她仍充滿期待地等著,一個晚上都沒有人回答。她離開電腦,脫了那身黑色的裝束,洗了一個澡,又回到電腦旁邊,可是,仍沒有人回答。
她關(guān)了電腦,回到床上。
下潛。繼續(xù)下潛。在黑暗中。在水中。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世界。會嗎?不知道。世界,也是一個下潛的世界。厚重,多義的。復(fù)雜的。重疊的。
周穆睡了。她從來沒有這樣睡過一個好覺了。
這對于周穆來說是一個奇跡。但還是出現(xiàn)了意外。
一個日光洋溢的房間,空空蕩蕩的,雪白的墻壁。有個聲音在回蕩著:“我呼喚著你的名字,你是我的?!彼嗦愕谋秤俺霈F(xiàn)在房間之中,面對四周的墻壁,她在尋找那個聲音。
窗外,雪掩沒了鐵軌。兩條鐵軌曾經(jīng)明亮過?;疖嚊]有來。它也許躲藏在某一個黑暗的角落。在對抗著赤裸裸的白。它們成為渺小的渺小。渺小得就像就是舊日的毫米?;蛘哒f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幾毫米的悲哀。
那長長的腳印,像離去,也像歸來。什么離去?什么歸來?
茫茫中,她行走著。在空曠雪地上,畫一個沒有指針的鐘。迷失。鐘形罩。天空的穹頂。而她像一個尖銳的時針,指向絕望與悲哀。它們不能抵達(dá),或已抵達(dá)。那聲音在下午,擦拭了陰霾的云朵。抑或橡皮,擦干凈不應(yīng)存在的錯誤。存在。彼此。戰(zhàn)栗著,恍惚覺得昔日堆砌的雪人還在。周穆手舉著望遠(yuǎn)鏡。不厚的雪,但有些東西無法薄。重新堆一個雪人??s小版的,可以揣在懷里。雪。暖。輕聲地呼喊著。懷里的雪人融化了,在午夜的一端。它們成為液態(tài)。像瘋狂的血液燒著了午夜,尋找著彼此的戰(zhàn)栗。雪中的椅子。被雪荒蕪著?;疖囬_來,碾壓著鐵軌上的雪。像春天的聲音。驟然,春暖花開。
周穆從床上坐起來,夢境還是那么清晰,她兩手抱著雙膝,對著黑暗的屋子發(fā)呆。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她的心被扎了一下。那掛鐘竟然停了。也許在昨天或者今天的某個時候。只見兩根指針僵硬地在某一個時間停止了,凝滯了,像一把剪刀要剪開她的心一樣。她想說點什么,哪怕是自言自語也好。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樣翕動,但她什么都沒說,也沒有流下眼淚。她的眼神異常明亮,顯得那張臉流光溢彩,具有一種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周穆光著腳,來到電腦旁邊,打開電腦,迅速地進(jìn)入那個鳥類論壇。她沒有看到她的帖子,她翻了一頁,找到了她的帖子。只有一個叫“午夜的孩子”的人回復(fù)了她的帖子。那回帖令她震驚。
午夜的孩子:“您好,求助者,我仔細(xì)研究了您的圖片,我想起幾年前在這個論壇上看到的一個帖子,我找了快一個小時,終于找到了,這是一個到過非洲的叫李寂的人貼出來的。我印象深刻,現(xiàn)在復(fù)制給您看,相信您會找到答案?!?/p>
又是李寂,周穆想,會是我的那個嗎?
周穆突然覺得血液在沖撞著她的太陽穴,有些眩暈,心悸。她顫抖的手指滑動著鼠標(biāo)。首先她看到的是那只小鳥的圖片,跟飛進(jìn)她屋里的那只一模一樣。她的心臟急促地跳動著,她沒有急于去看帖子的內(nèi)容,而是尋找著李寂的名字,和發(fā)這帖子的具體時間。她要確定一下這個人到底是誰,還是同名同姓?關(guān)于李寂的個人信息欄里是一片空白。她多少釋然了點,輕松了一下,可是當(dāng)她回過頭來看帖子的內(nèi)容的時候,她的心痙攣地跳了一下。
李寂的帖子這樣寫道:“在這個遙遠(yuǎn)的國度,我看見了一種奇怪的鳥。它的名字叫‘極樂鳥。傳說人死后,他的靈魂就會變成這樣的一只鳥?,F(xiàn)貼上我拍到的一只極樂鳥的照片,希望我愛的穆能看見。穆啊!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相信我的靈魂會變成一只極樂鳥,我要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里?!?/p>
周穆驚呆了。她幾乎窒息地盯著那些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枚釘子,狠狠地釘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來了,李寂幾年前在軋鋼廠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出國工作過幾個月。這段文字一定是他在國外的那段時間發(fā)上來的。可是,他回來后從沒有提起過。為什么?周穆的腦海里畫了一個巨大的沉重的問號。鉤子一般的符號,讓她的心血淋淋的。而且,李寂從國外回來后沒幾個月就與一個叫林秀莉的軋鋼廠女工結(jié)婚了。
她在自問自答:“這些重要嗎?”
“不重要了。”
但那段文字,刺疼了她。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在過去有過,現(xiàn)在變得更加強烈,幾乎要撐破她的心臟。她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讓自己流眼淚??伤€是流眼淚了。一個人在屋子里號啕大哭了一場。
七
喪失。沉潛?,F(xiàn)在周穆決定浮出悲傷的水面,在陽光下復(fù)活。她先是去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剪掉了長長的頭發(fā),理了一個短發(fā),看上去精明強干了很多。很長時間她都不能妥善經(jīng)營的服裝店,她開始用心經(jīng)營起來。但每天晚上,她還是喜歡一個人拿著她的望遠(yuǎn)鏡,去坐環(huán)線車,然后再回家。在她幾乎忘記了屋頂上的那個男人的時候,他們在環(huán)線車上相遇了。
那個男人變得邋里邋遢的,西服看上皺皺的,全都是褶子,皮鞋上也落了一層厚厚的灰。皮膚看上去也不那么細(xì)嫩白皙了,而是變得更加粗糙。整個人看上去蒼老了很多,他佝僂著身子,躲在環(huán)線車的角落里,看上去像是一個小老頭。夜晚的環(huán)線車,因為更換了車廂內(nèi)的燈具,才讓她再一次把那個男人看得真切起來。那個男人竟然坐在她以前坐的那個位置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坐在了另一邊的窗戶旁,舉著望遠(yuǎn)鏡,看著窗外的夜景。那個男人不停地抽煙,幾乎可以說是連續(xù),因為你看他抽完一支,就掏出另一支,煙頭對著煙頭,對著了,繼續(xù)抽,省去了打火機的過程。也許是窗外的夜景讓周穆厭倦了,她放下望遠(yuǎn)鏡,開始用眼睛的余光觀察那個男人。她心里暗暗地想著:“他是干什么的?他為什么要站在屋頂上?現(xiàn)在又坐在環(huán)線車上,她相信他也是一個喜歡坐環(huán)線車的人?!币苍S是因為抽煙抽得太兇,那個男人不停地咳嗽,幾乎要把胸腔里所有的器官都咳出來似的。男人痛苦的樣子使周穆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周穆回到家的時候,腦海里還浮現(xiàn)著那個男人咳嗽而痛苦的樣子。一個微小的芽,在周穆的心里緩慢地生長了。
第二天,他們又在環(huán)線車上遇到了。
周穆決定跟蹤這個神秘的男人。
周穆跟在那個男人的身后從三○三醫(yī)院下車,走過教育路、古城路、建政路,拐過鎮(zhèn)衛(wèi)生防疫站,來到鐵路延伸的月臺。周穆像一個偵探,緊緊地跟著,適當(dāng)?shù)囟汩W著,但是來到月臺的時候,那個男人坐在了鐵軌上,開始抽煙。月臺看上去很開闊,周穆無處躲藏了。她裝作一個看風(fēng)景的人,舉著望遠(yuǎn)鏡,對著風(fēng)月臺下的卡爾里??粗?。離男人坐著幾十米遠(yuǎn)的地方,是一個鐵路高架橋,看上去像一個長廊。
夜晚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來臨。月臺上就他們兩個人。男人在抽煙,煙頭忽閃忽閃的像一只眼睛。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警察嗎?你為什么跟著我?”男人用金屬般的聲音問。
周穆轉(zhuǎn)過身說:“你在跟我說話嗎?”
“難道這里還有第二個人嗎?就跟你說話,你是干什么的?你為什么跟著我?”
“我……”周穆猶豫了一下說,“好奇?!?/p>
“你有病嗎?還是你喜歡跟蹤一個陌生的男人……”
“也許我有病,但你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陌生的男人?!?/p>
“怎么可能?我又不認(rèn)識你?!?/p>
“但我認(rèn)識你?!?/p>
“是嗎?”男人詫異地把聲調(diào)提高了幾度,“你就不怕我是一個壞人,比如,我可能是一個殺人犯……”
“我沒想過害怕?!?/p>
“那你想到了什么?”
“除了好奇,還是好奇。”
“我有什么好好奇的嗎?難道我不像地球上的人嗎?”
“我沒那么說,我好奇的是,你為什么老是站在屋頂上,難道你喜歡那樣嗎?還是……”
男人點了支煙說:“你怎么知道我在屋頂上?”
“我看見了,在我的房間里能看到你?!?/p>
“是嗎?”
“是的。”
“我真的是一個殺人犯,如果你不害怕的話,過來一起坐坐,你會抽煙嗎?給你一支?!?/p>
周穆沒有回答,靠近男人,在男人的身邊坐了下來。周穆想著男人剛剛說過的話,他說他是一個殺人犯。他殺了誰?她想問,但沒問。
男人給她一支煙,替她點上了。打火機的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臉。周穆沒有抬頭去看對方的臉。
兩個人靜靜地抽煙。
過了一會兒,男人又說:“我是一個殺人犯,你不害怕嗎?”
“我為什么要害怕?”
“我可能會殺了你?!?/p>
“為什么?我們有仇嗎?有怨嗎?再說了,對我這么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你能下得了手嗎?”
“現(xiàn)在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不為什么,至于仇怨我們沒有,你對我而言是個陌生的女人。但殺人真的需要理由嗎?如果要理由的話,你跟蹤一個殺人犯,這就是理由。第二個問題,我要回答你的是,我確確實實殺過一個女人……因為愛……”
“是嗎?我對你的過去沒有興趣,我想知道的是現(xiàn)在你想殺我嗎?”
“還不想,畢竟現(xiàn)在有一個人可以說說話也好?!?/p>
“切……”
“你說什么?你說‘切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的口頭語,我喜歡這么說話?!?/p>
夜晚是安靜的,深藍(lán)的天空上點綴著明亮的星星,空氣中飄來海水的味道??柪锖K闹艿臒艄庹盏煤Kl(fā)亮,閃閃爍爍的,仿佛那些燈就在水中,因此招來很多飛蟲圍繞著那些光亮飛著,有的甚至扎進(jìn)水里,溺死了。一些饑餓的魚不時竄出水面,準(zhǔn)確、迅即地把飛蟲吞進(jìn)嘴里,然后沉進(jìn)水里。海面上蕩起一個個圓形的漣漪。
那個男人盯著卡爾里海看著,在他的眼睛里,卡爾里海洶涌著,翻滾著,仿佛巖漿滾動。他仿佛看到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開始給周穆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他曾對一個女孩講過,但是,那個女孩被他殺死在一個葵花朵朵的葵花叢中。
“我說過,我是一個殺人犯,你不是不信嗎?現(xiàn)在我要講一個你可能更不會相信的故事,你要聽嗎?”
“什么故事?殺人的故事我不感興趣?!?/p>
“是我的故事,與殺人無關(guān),但聽上去會有些聳人聽聞。你要聽嗎?”
“怎么個聳人聽聞?我倒想聽聽?!?/p>
八
那個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一定不會相信的。”
“你不說怎么就知道我不會相信呢?”周穆說。
“你一定不會相信的。”那個人再一次喃喃著。
“現(xiàn)在,不是我相不相信的問題,是你要講出來,你不能這樣勾起一個人聽故事的欲望吧?是你的故事不夠精彩,還是你不夠自信?”周穆有些生氣地說。
“不知道。”那個男人說。
周穆有些鄙視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說:“你到底還說不說了?”
她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了,那個屋頂上的男人跟這個男人是有區(qū)別的。這個男人似乎更加真實,真實得有些脆弱。他的脆弱中隱藏了一些東西。那是什么?難道就是他要講述的故事嗎?也許。周穆安靜下來,眼睛盯著卡爾里海,靜靜地等待著。
“我是一個外星人?!蹦腥说吐曊f。
“什么?你說你是一個外星人。”周穆瞪大眼睛,質(zhì)疑地問。
“是的?!蹦腥苏Z氣沉重地說,“你不相信了吧?”
“我沒不相信,你繼續(xù)說?!?/p>
“事情是這樣的,我父母生活的A星球發(fā)生了一次戰(zhàn)爭,正趕上我母親懷著我,要生下我的時候,戰(zhàn)爭變得更加猛烈,他們對所有失敗的人要進(jìn)行一次思想的清理,你知道思想的清理嗎?就是洗腦,讓他們忘記那場戰(zhàn)爭,我父母不想這樣,就開著一艘飛船逃走了,沒想到飛船飛到卡爾里海上空的時候,我母親突然要臨產(chǎn)了,沒有辦法,他們只好把我生在海水中,我父親說,既然我們生活的那個星球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還是把我留在這個和平的地球上為好,我母親就同意了。直到他們看見我養(yǎng)父的出現(xiàn),看到我養(yǎng)父抱起了我,他們才開著飛船回到他們的星球繼續(xù)戰(zhàn)斗。這個時候戰(zhàn)爭的形勢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我父親的那一方勝利了,他們不會被洗腦了。你一定以為我在胡說八道,但不是,這是真實的,我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在卡爾里海里洗澡的時候感知到的,因為我身上有特異的功能,我能感知到,就在前不久,我再一次感知到了那個星球的信息,我的父母即將來接我回到那個星球去……”
周穆盡力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這個男人的話,但怎么可能。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還有這個男人可能是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要不他就是一個科幻小說迷。這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但有一件事你會相信。”男人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口袋,他晃動了幾下問:“你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嗎?”
周穆豎起耳朵聽著,她聽不出里面是什么。她搖了搖頭。
“這里是我心愛的女人的骨頭?!?/p>
周穆張大了嘴,屏住呼吸,渾身立時暴起一層雞皮疙瘩。
“我說過我是一個殺人犯,我殺死了我心愛的女人,這就是她的骨頭,我要把她帶到我的星球去,只有這樣,她才可能跟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在我們星球,我會讓她復(fù)活的……”
“怎么會這樣呢?難道為了心愛的女人,你不回你的星球去不行嗎?”
“我的父母老了,等著我回去繼承他們的事業(yè),要是我不回去的話,我們的那個星球可能毀滅,面對那些存在的眾生,我必須回去。但又不能帶我心愛的女人回去,我只能帶著她的骨頭……然后復(fù)活她……只有以這樣的方式……她復(fù)活后,我會與她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她將是我們星球的女王……”
周穆不敢相信這一切,簡直就是荒誕。她看著那個男人,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氣哼哼地站起來,離開那個男人,向海邊走去。犧牲。死亡。也許是一種保存愛情的方式??柪锖>拖褚粋€巨大的墳?zāi)?。她仍在心里鄙視這個男人。那個男人跟上來,周穆轉(zhuǎn)身問:“那你在屋頂上做那些姿勢是干什么?”
男人說:“那是我在發(fā)出我的信息,我在跟我們的星球聯(lián)系?!?/p>
“是嗎?我還以為你要自殺呢?”
“自殺是一件愚蠢的事情?!?/p>
“閉嘴,我不許你這么說?!敝苣掳l(fā)瘋地說。
那個男人瞪大眼睛,不知道自己的話有什么不對。男人坐在海邊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
周穆發(fā)瘋地跑著,穿過黑暗,從海邊跑回到鎮(zhèn)上,路過“鬼·金”精品店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小店還沒有關(guān)門,她走進(jìn)去。她再一次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說:“您好,女士,我叫朱河,歡迎光臨小店,這些東西都是我從西藏、新疆,還有緬甸、泰國那邊淘弄過來,希望能有你喜歡的?!?/p>
周穆沒有搭理那個男人的話,而是沖到了那幅油畫的跟前,把它從墻上摘下來,對那個男人說:“這幅畫多少錢?我買了?!?/p>
“五百,雖然貴點,但有一個附帶的贈品,相信你喜歡那個贈品的程度會超過這幅畫?!?/p>
“我只要這幅畫?!?/p>
“這是我店的規(guī)矩?!?/p>
“那隨你便吧?!?/p>
那個中年男人從一個大盒子里取出一個小盒子,拿出一個發(fā)射器般的東西說:“這個東西叫靈魂問答器,只要你輸入死者的名字,你就會知道,那個死者的靈魂在什么地方?!?/p>
周穆沒心思聽,交了錢,抱起裝著那幅畫的盒子,回到了家中,把那幅畫掛在了床頭。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她還在想那個屋頂上的男人講的故事,她不知道為什么。生活讓她遭遇這份荒誕。真的是荒誕嗎?她不能確定。
以后的每一天,她都早早就回到家里,她看著對面的屋頂,她仍能看到那個男人,他仍在做著那些姿勢,看來飛船還沒有來。想起那個男人搖動著那一小袋子骨頭的場景,她毛骨悚然。她一個人在床上渴望一種溫暖和擁抱,可是,沒有。
周穆竟然感覺到有些失落的,抬起頭看了看掛在床頭的那幅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翻出那個靈魂問答器,在上面輸入了母親的名字,問答器顯示:“在天堂”。
周穆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過了良久,周穆手指僵硬地輸入了李寂的名字,問答器竟然顯示:“此人尚在人間”。
她重復(fù)地輸入幾次,沒想到都是一個答案:
“此人尚在人間”。
她抓起電話給葛曉紅打電話說:“你跟我說實話,李寂到底死沒死?”
葛曉紅在電話里說:“李寂……是他叫我這么說的,他……”
她號啕大哭起來,嘴里喊著:“騙子……都是騙子……”
她突然開始懷念起那個屋頂上的男人。
那個自稱是“外星人”的男人。
一陣鳥鳴,讓周穆愣了一下,她拿過手機,打開短信,只見上面顯示的天氣預(yù)報:晴。
周穆打開窗戶,一個人影模糊地站在屋頂上。從身體的輪廓她恍惚覺得那是李寂??墒牵人镜疥柵_上的時候,那個人影不見了。她沮喪地看著屋頂,灰色的屋頂,還有從灰色屋頂延伸開去的蔚藍(lán)的天空,無邊無際,白云朵朵,陽光燦爛。她虛弱的胸腔里迸發(fā)出了一個更加微弱的聲音,她在呼喊著:“李寂……李寂……你在哪里?”那聲音仿佛被空氣包裹著,是那么的黏稠。她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出來。呼吸變得急促。蜷縮著,坐在陽臺的角落里。她的身邊是幾盆青竹,葉子枯黃,看上去好長時間沒人管了。風(fēng)吹進(jìn)來,竹葉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像嗚咽。
一只七星瓢蟲在竹葉上爬著。它的甲殼是那么的艷麗明亮,像一只眼睛。
周穆的手指迅疾地伸過去,捏住了那只七星瓢蟲。她的手指感覺到了它的反抗。那微小的力量,來自兩只翅膀,來自恐懼和戰(zhàn)栗。她邪惡地用了一下力,嚇了自己一跳,連忙松開了。還好,那只七星瓢蟲還能動,在她的手指上爬著。癢癢的。爬進(jìn)她的掌心。日光打在她的手心,是粉紅的。她攏起手指,囚禁著那只七星瓢蟲。然后透過虎口看進(jìn)去,那就像一個粉紅色的、溫暖的巢穴。七星瓢蟲在里面蠕動著。她想,也許自己剛才那一下用力,讓它受到了傷害,它在攢聚著力量。
周穆張開手心,那手心就像一個微小的飛機場。
七星瓢蟲張開透明的翅膀,扇動了幾下,露出幾只毛茸茸的小爪。她的手心癢癢的。她能感覺到它在用力。
然后,她看見它扇動著翅膀,飛了起來,飛出陽臺的窗戶,漸漸變小,直到模糊不見。
周穆慢慢地站起來,頭有些暈。她扶著陽臺的玻璃幕墻站直了,從陽臺回到房間。她盯著掛在床頭的那幅畫,心里先是浮出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接著,又變成了一座浮出海面的冰山,巍然聳立著。她全身冰冷。透心的涼,從身體里往外滲透著。她躺在床上。那床就像一艘巨輪載著她,到達(dá)一個美輪美奐的世界。
……
周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她給葛曉紅打了電話,說,咖啡館見。葛曉紅推托說自己有事。這些天葛曉紅總好像在回避她似的。她簡單收拾了一下,想走出家門,又猶豫了。坐在躺椅上,吸著煙看著墻上的那幅畫發(fā)呆。
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極樂鳥嗎?她想。
她的目光開始移動,身體扭轉(zhuǎn)著,看著空蕩蕩的灰色的屋頂,日光照在上面,被屋頂反射著,像一個白色的盲區(qū)。在白色的光影中,禁錮著她靈魂的映像。
九
第二天早上起來,周穆一個人去海邊坐了一會兒,還去了海濱墓地。在到達(dá)母親墓碑的時候,她看到一個新挖掘的墓坑,散發(fā)著泥土的氣息,還有周圍青草的氣息。她有一種想跳下去的沖動,靜靜地躺在那里……但她沒有。誰將在這里下葬呢?她疑惑地問著自己,慢慢地走過,來到母親的墓碑跟前,怔怔地看著母親的墓碑。
遠(yuǎn)處的海潮涌動著,撲打著海岸。那潮水的聲音,驚天動地。無數(shù)的海鳥,在海面上飛翔,鳴叫著。一艘巨輪在海面上行駛,開進(jìn)無限延伸的天際。你不知道它將駛向什么地方。反正它在海上。周穆蜷縮在母親的墓碑旁邊,就像一只可愛的小動物。她仿佛感覺到母親的撫摸。
幾個孩子在海邊放風(fēng)箏,讓她想起小時候,李寂和她在海邊玩耍。他們也放風(fēng)箏,還堆那種沙子的城堡。然后,她說,我是公主你是王子,現(xiàn)在讓我們在城堡里舉行我們的婚禮吧!兩個孩子頑皮地躺在城堡中。在想象中,他們就像小矮人,在城堡里游蕩著。兩個人手拉著手,躺在那里。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說,公主,讓我們接吻吧!兩個人就童話般地接吻。
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漲潮了。他們的嘴唇焦灼地黏在一起。海水打濕了他們的衣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天空就像巨大的屋頂,在俯瞰著他們。
周穆哭了,眼淚滲進(jìn)身邊的泥土里。她嘴里喃喃著,媽媽,媽媽……你把苦命的女兒帶走吧!帶我走吧!媽媽。
教堂的鐘聲響了。
周穆怔了一下,她不知道教堂的鐘聲為什么會突然響起。她向山下看去,整個人都驚呆了?;秀敝?,她看見所有的屋頂上都站著一個人。是的。所有的屋頂上都站著一個人。世界在這一刻是旋轉(zhuǎn)的。她就仿佛站在天上。
突然,周穆想起李寂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會站在靈魂的屋頂上守望著你……
這句話就像從靈魂深處折射出來的冷光,狠狠地戳疼了她的心。她看到的那些屋頂上的人都是李寂的身影。淚水涌出來掛在臉上。她喊著:“李寂,是你嗎?是你嗎?你……”
這時候,洶涌的海水山峰般撞擊著海邊的山崖。一浪高過一浪,仿佛要躍到天上。
周穆告別母親的墳?zāi)梗瑥纳缴媳寂苤?,沖下去。
鐘聲在引領(lǐng)著她……
可是,她突然停住腳步。她為自己剛剛的慌張惱火起來,用腳踢著路邊的一叢矮灌木,葉子被踢了一地。來自內(nèi)心強悍的,甚至是來自身體強悍的預(yù)兆,讓她慌張。她讓自己平靜下來,看著遠(yuǎn)處的海水。一望無際地延伸到天邊的卡爾里海,就像一塊巨大的藍(lán)色的布匹,起起伏伏著。她知道,假如那個預(yù)兆是真實的話,那葬禮的隊伍一定會到這海濱墓地來的。因為這是小鎮(zhèn)上唯一的墓地。
周穆躲在灌木叢中等待著。時間仿佛停止了一般?;孟笾械臅r鐘的指針像剪刀一樣,戳著她的心臟。
草叢里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看見了一條蛇在草尖上飛過。她屏住了呼吸,恐懼地瞪大了眼睛。
黑壓壓的海鳥從海那邊飛過來,盤踞在墓地的上空。它們呱噪的聲音,讓整個墓地變得喧囂起來。而卡爾里海就像一個魔鬼,在窺視著即將發(fā)生的一切。那一刻,戰(zhàn)栗的周穆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她只覺得她的身體,她的骨頭和皮肉都開始對孤獨敞開,可是即將到來的那種不孤獨狀態(tài)是可怕的,是寒徹骨髓的。她冷,一座冰山在身體里聳立。冰寒之氣從里面滲透出來,從毛孔,她企圖捂住它們,但她無能為力。眼淚在剎那間流了出來,那冰山也開始融化,冰水橫流。她看見天空躺在大海之上,她渺小得幾乎看不到自己,或異化成空氣的一部分。
但她還不想離開。她要看見,是的,看見……
這么想著,她突然感覺到身體堅硬像一個殼。盡管內(nèi)心是柔軟的。她要看到真實得存在的事實。即使那是悲戚的心死。
送葬的隊伍緩慢地從山坡下走上來,可以看見幾個人抬著棺材。在隊伍的前面是那個叫林秀莉的女人。她一身黑衣。跟在她旁邊的是葛曉紅。葛曉紅攙扶著林秀莉。林秀莉的手里捧著李寂的遺像。
周穆躲在灌木叢中,整個胸腔幾乎要爆炸了。是悲傷,也是憤怒。葛曉紅不是說李寂早就自殺了嗎?為什么現(xiàn)在才……她想不明白。還是他們騙了她?
那舉在半空中的棺材,讓她感覺到冰冷,陌生。
李寂的遺像是一張很早以前的照片。那張照片,周穆是熟悉的。兩只眼睛里透著一種茫然的光。茫然的背后,藏著尖銳。
李寂技校畢業(yè),就分配到軋鋼廠上班了,一上就是二十年。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懷著更多美好的愿望,但他是一個失敗者。他和周穆好了二十年,沒想到,非洲的一次勞務(wù)歸來,他竟然和林秀莉結(jié)婚了。周穆追問過他,為什么?他很直接地回了一句,愛情是虛無縹緲的。周穆轉(zhuǎn)身跑開了,她恨他,想撕裂他……但她的心里仍舊愛著他,她也感覺到他還愛著她……
現(xiàn)在,一切都可以原諒了。
一個人死了……真實地死了……他就躺在那移動的棺材里……他的遺像在前面領(lǐng)路……那遺像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灌木叢中躲藏的她,剎那間變得澄明清澈起來……原來的那種渾濁是屬于現(xiàn)實世界的,屬于過去,屬于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觀……現(xiàn)在,一切都明朗了……他在另一個世界了……
想到這些,周穆還是哭了。那些矮小的灌木跟著她的身體一起顫抖。一種真實的坍塌,轟然回蕩在她的胸腔里。她癱軟地坐在地上,折斷的草莖就像她的骨頭發(fā)出嘎吧嘎吧的聲音。
周穆悲傷的眼神像一只小動物,躥跳著,跑到了墓坑的旁邊。它在等待著。
緩緩地下葬……然后是泥砸在棺材上的聲音……那聲音仿佛砸在她的心上。小動物撲了下去,用它毛茸茸的小爪子撓著泥土,不讓它覆蓋在棺材上……在它筋疲力盡之后……它徒勞地依偎在棺材上……它看不到里面的李寂,看不到……那就一起埋葬吧……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小動物聽到棺材里面有聲音。
“周穆,我知道你來了……你回去吧,不要悲傷……我的靈魂會伴著你的……會的……原諒我的隱瞞……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的悲傷……不想……相信,在另一個世界,我們會在一起的……會的……”
小動物悲傷地嚎哭著,從墓穴里跳出來。
泥土漸漸地覆蓋了棺材……成一個凸包……
它的名字叫:墳。
一切歸于寧靜。一切歸于沉寂。
送葬的隊伍離開了。周穆看見葛曉紅回頭看了看,林秀莉也回頭看了看。
林秀莉問葛曉紅,你看什么?
葛曉紅說,沒看什么,我只是不相信李寂真的就這么……
林秀莉說,我也不相信,但他確實病了很久了……前列腺癌……我還有一件事求你。
葛曉紅說,什么事?你說。
林秀莉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團(tuán),遞給葛曉紅說,你幫我把這個給周穆好嗎?這是李寂留給她的,我從沒看過……我向老天發(fā)誓……
葛曉紅說,好的。我會幫你的。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那天我在廣場上看到你,你說,李寂自殺了,而且是跳樓。
林秀莉抹著眼淚說,那是李寂讓我騙你們的。
葛曉紅說,為什么要騙我們呢?
林秀莉說,這你就要去問李寂了,還有我至今都不明白,李寂為什么要舉行這樣的宗教葬禮。
葛曉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看著眼前的女人,有些心疼。伸過手來,摟著她的肩膀拍了拍說,你要堅強。
周穆躲在矮灌木的后面,清晰地聽到她們說的話。她的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關(guān)于李寂為什么會給自己一個宗教的葬禮,這也許只有周穆知道。周穆在中學(xué)的時候跟著母親皈依了基督教,后來,李寂也皈依了,他們還相約,死后一定要舉行一個宗教葬禮。他們相約將來在天堂……
十
其實,葛曉紅一直都擔(dān)心著周穆,她甚至找心理醫(yī)生問過周穆的情況,講了周穆說給她的那個外星人的故事。心理醫(yī)生說,那應(yīng)該是一種妄想,一種愛情的妄想癥。
這些葛曉紅沒有跟周穆說過。
那天,葛曉紅打電話給周穆說,你在哪呢?我有一個東西想交給你。
周穆說,我在卡爾里海海邊呢,你說的那個東西,我知道……是……我不想要……不想……
葛曉紅說,你都知道了,你要節(jié)哀……好好地活著……
周穆說,我那天就在離墓坑不遠(yuǎn)的矮灌木叢中……
葛曉紅說,我看到了,我回頭就是看你的。你可以不要這個東西,但我答應(yīng)了林秀莉,這也是死者的意思……我把它放在你窗臺上,上面壓了一塊石板,是否接受,是你的問題了……我盡心了……也請你原諒我 ……你不要怪我……
周穆說,我沒有怪你……我對死亡唯一感到的痛苦,是沒有為愛而死……
葛曉紅說,你要想開一點兒……我想李寂也不希望你這樣……我相信他會在那個世界守望著你的……你要堅強起來……
葛曉紅聽到一聲痛徹心扉的號哭聲。先是高過海潮的聲音,然后被海潮的聲音淹沒。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那巨大的卡爾里?!苣略诰従彽刈哌M(jìn)海水里……
葛曉紅連忙攔了輛出租車,向海邊奔去。當(dāng)她到達(dá)海邊的時候,看見周穆像一座雕像般坐在海邊的石頭上。那是一座悲傷的雕像。葛曉洪沒有驚動周穆,一個人在距離周穆十幾米的地方坐下來。海岸粗糙不平,鋸齒狀的裸露巖石,時不時地激起一股股小小的浪花。波濤在巖石間,裂成白色的浪花,一會兒又退了下去。浪花變幻著,碎掉了。
遠(yuǎn)處,一個沖浪者在浪尖上沖浪。
周穆就那樣呆呆地看著,耳朵里嗡嗡鳴著,四處張望著。她再一次看到那些屋頂……那些屋頂上站著一個人……大地變得旋轉(zhuǎn)起來……她成為那些屋頂?shù)闹行摹莻€男人站在屋頂上守望著她……
葛曉紅跟蹤著周穆回到家,她才放心地離開。她看見周穆拿走了窗臺上那壓在石板底下的紙團(tuán)。
周穆緊緊地握著那個紙團(tuán),就仿佛握著一顆小小的心臟,在發(fā)出怦怦的心跳。她進(jìn)入到屋子里,坐在躺椅上,看了眼墻上的那幅畫。那只極樂鳥還在畫上。因為哭過,眼睛是灼痛的。她閉上眼睛,靜靜地沉浸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睜開。她的心里在劇烈地斗爭著。她還是決定打開那個紙團(tuán),張開手心,捏過來,輕輕地打開……
周穆看到這樣一句話:“人生充滿苦痛,我們有幸愛過,在另一個世界,我同樣會一分為二,我的靈魂會在你的世界陪伴著你……在屋頂……”
周穆看著,眼淚掉下來。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長時間,把身體都哭軟了,把骨頭也哭軟了……
這時候,她再一次看到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屋頂上。一艘飛船降落在屋頂上,只見那個男人揮了揮手,登上飛船。飛船飛走了。
周穆目送著那個坐飛船離開地球的男人,心里好像有一種釋然。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回憶更多來自妄想,有時候美好得好像幻覺,有時又慘淡得像一場夢魘。
周穆看到了茶幾上的那個靈魂問答器,她赤著腳,走過去,把靈魂問答器拿在手里,輕輕地按下自己的名字。只聽問答器回答說:“在屋頂,在天上?!?/p>
剎那間,周穆看到一個巨大的光柱,把屋頂和天空連在一起,像一個白色的通道。
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來,那個展開的紙團(tuán),被吹落到她的腳下,她彎腰撿起來,找到一枚釘子,狠狠地釘在了墻上,沒想到,錘子一下子砸在了手指上,她“哎呀——”一聲,只見血滴從皮膚里滲透出來,洇在了那紙上,像一朵紅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