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裸體女人進入我視線的時候,我剛剛從一個噩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那個女人。她赤身裸體,線條優(yōu)美。我懷疑是我的幻覺,努力揉了揉眼睛,才確定是真的??帐幨幍暮┥希褪O滤粋€人,仿佛女王駕臨,其他的人都退去了。大片的積雨云在天空上堆積著,層巒疊嶂,女人的身體是明亮的,仿佛黑暗之中的人體蠟燭。海水在她的身后洶涌著,我想她可能是從海水中走出來的。我調(diào)著相機的焦距,她身上的水珠逼真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同時,我也嚇了一跳,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她的皮膚竟然是綠色的,毛茸茸的,上面覆蓋了一層海苔。在她乳房和大腿的幽密之處纏繞著幾縷水草,飄飄蕩蕩的。也許,是我看得太清晰了。我又把焦距調(diào)了調(diào),把她推到很遠很遠,她在退,退,退到海邊,退到海水里。暗藍的海水,成為她的背景。她猶如畫中的女人。我喜歡這種模糊的狀態(tài)。也許是我職業(yè)的原因。我的職業(yè)是畫家。現(xiàn)在,我的位置是在海灘旁邊的一家旅館的房間里??梢哉f,看到這個女人,我絕對是無意的。因為雙腿風濕的原因,更多時候,我是靠這個照相機來看海灘的,透過它,海灘的很多細部都呈現(xiàn)在我的眼中,然后我拍下它們。很多人可能會問,我患有風濕為什么還來到海邊,而不是去溫泉之類的地方。也許是一個夙愿。這組畫在我的生命中是重要的。比生命重要嗎?我想,是的。有作家說,一個人的童年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對于我,也是。那些記憶,在我的身體里,時刻提醒我,你要回來,回來完成你的懺悔??梢哉f,在我的畫作中,這么多年,我都在表現(xiàn)懺悔與救贖的主題。也許,對于這個世界并不重要,但對于我個人來說是重要的。這么多年我在外漂泊,我的靈魂從來沒有安靜過,一把無形的刀子,時刻在割我的肉。只有肉身之刑,才可以減輕一下我靈魂的負重。這樣的思考,讓我看上去像一個哲學家,但我不是。
這段時間,我畫了很多畫,取名叫《取景器里的海灘》。一個系列。也許這個女人,是我這個系列里的一幅。這么想的時候,我再一次調(diào)著焦距,把女人拉近。也許是海風吹落了她胸前的水草,兩個豐腴的乳房,真實地躍入我的眼簾。綠色的,像兩個球體。她長長的頭發(fā)上也爬滿了水草,這是我先前沒有注意到的。也許我更關(guān)注她肉體的美了。她在海灘上走著,突然摔倒了,身體蜷縮在海灘上,給人一種死亡的凄涼。那一刻,海灘是死亡的。世界也是死亡的。我聽見海水的咆哮聲,像是在呼喚什么。積雨云越來越濃了,馬上就要下雨了。女人還沒有起來,蜷伏在海灘上。其實,我是在等其他人的出現(xiàn)??墒?,我等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人出現(xiàn)。潮汐涌動,隨時都可能淹沒她。我再不是人,起碼的憐憫之心還是有的。我慢慢地走下旅館的樓梯,看見那個女人緩慢地爬起來。一個慢鏡頭。我停住了腳步。陰冷潮濕的海腥味嗆得我喘不過氣來。女人繼續(xù)向我的方向走過來。我身體里涌動著一種被吸引的感覺。引力來自那個女人。我回到樓上,坐下,預感她會來找我。我就坐在那里,點了一支煙,靜靜地看著。那被頭發(fā)遮擋的臉會是一張什么樣的臉?我不知道。我在腦海里描摹著。可是,沒有一張清晰的臉出現(xiàn)。陌生的。臉在那一刻變得無足輕重。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張隱藏的臉。我開始聽見,是的,聽見她走上樓梯的腳步聲。很輕,很輕。我判斷她一定是光著腳的,像一只貓一樣,走上樓梯。她是誰?她要干什么?她為什么要來找我?這樣想著,一種恐懼感深深地攥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警惕地拿過身邊的手杖。她的腳步那么輕,輕得幾乎讓人無法聽見。一陣海風從窗戶吹進來,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身體和心里一凜。同時,一只黑貓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到我的窗臺上,發(fā)出“喵喵”的叫聲。它靜靜地坐在窗臺上,看著我。我嘴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驅(qū)趕著它。它一動不動,蹲在那里。一縷光照在它亮滑的皮毛上。我連忙抓過相機,給它拍了一張,遠景是大海。我調(diào)著相機看里面的照片,什么都沒有。沒有。沒有。相機里一片空白。我仔細檢查了相機,沒有毛病。我回憶著我的操作,絲毫沒有出錯。為什么?我的心一下懸到了嗓子眼,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隨著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氣氛愈加令人窒息。
這個季節(jié)不是旅游的季節(jié)。我居住的旅館是一位朋友借給我的,他們回城里了??帐幨幍穆灭^,只有一個看門的。名叫老蒲。他可以保證我的飯食的提供。
早上,老蒲目光躲躲閃閃,低著頭對我說,我要回家去看看。
他家在附近的漁村。
老蒲說,我的孫子病了,我把飯都給你做好了,到時候,你用微波爐熱一下,我也許晚上會回來。
我說,好的,這里有我,你最好能在家住一宿。
我壞笑了一下繼續(xù)說,安慰一下你老婆。
老蒲陰沉地笑了一聲。
老蒲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瘸子。來了這么多天,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竟然是一個瘸子。一道光照在他的頭上,我恐懼地發(fā)現(xiàn),他沒有左耳。不能說沒有,而是半個——
——半個左耳。
我驚詫地脫口而出,你……
老蒲回過頭看了看我問,你還有事嗎?
我連忙說,沒事,問你的孫子好。
老蒲下樓,我再一次喊住他,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給你的孫子買點水果什么的吧。
老蒲神情慌張,幾乎結(jié)巴地說,不……用……
我說,你還是收下吧。
我再三地說。
老蒲勉強地收下了,連聲說著謝謝,謝謝。他接錢的手哆嗦著。
老蒲走之后,我開始懷疑我的行為,是的,我的行為。是我恐懼了嗎?還是?我搞不清自己。那一刻,我迷失在一個無名的深淵之中,心有余悸。他的半個左耳,印刻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現(xiàn)在說說我的噩夢:世界是碎片的。黑暗之中,閃電跪下,屈服地致敬無邊的黑暗。碎片拼貼著,成為一張臉。模糊的臉。旋轉(zhuǎn)著,透過閃電的光,飛到我的面前。它翕動著嘴唇說,你認識我嗎?我搖了搖頭。先是恐懼,然后是麻木。它仍在看著我說,我是你靈魂中的一粒種子。我顫然地盯著它說,你說什么?我沒聽清。你是什么?它說,我是你靈魂中的一粒種子。我哦了一聲說,你既然是種子,你的土壤在什么地方?你會長出什么?它冷靜、肅穆地看著我說,你就是我的土壤——你的肉身。至于我會長出什么,我說出來你不要害怕。你害怕了嗎?你的手指在發(fā)抖。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你說吧,我不會在乎的。不會。不會。它說,你的聲音也開始發(fā)抖了。我狡辯地說,是嗎?是嗎?它咧著嘴笑了笑,帶著一絲猙獰。它咳嗽了一聲,仿佛清理著喉嚨里的痰,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它圍著我的身體飛了一圈,然后停在我的面前,說,我是你靈魂里的一粒種子,在你的肉身之中,長出……我說,什么?你說什么?它說,……!……!我哈哈笑了起來。它目光慌亂地看著我說,你笑什么?我戛然停止笑聲,就像一顆子彈射中了我的身體。我低著頭愣愣地思忖著,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幾乎是爆發(fā)似的,忿忿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肉身就是一塊巨石,你就是壓在巨石底下的那粒種子,至于你什么時候長出來,還是扭曲地從旁邊拱出來,那要看你的力量,我相信你的力量,但我絕對不會自戕或者造我肉身的反,不會。這些年,我都在為我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懺悔著,自贖著,自省著。我知道,不光是邪惡,還有麻木,還有冷漠,還有謊言,還有……很多很多。
它在我的面前,煙塵般碎掉了,無影無蹤。我一身冷汗地從睡夢中驚醒,透過窗戶,我看到了那個女人。
我豎起耳朵,聽著樓梯上的聲音。那聲音仿佛融入水中,消失了。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兩個指針失控了,瘋狂地旋轉(zhuǎn)著,似乎要沖破鐘罩,從里面飛出來。旋轉(zhuǎn)的指針讓我一陣眩暈,整個房間也跟著晃動,地震一般。我操起手杖,狠狠地擲向墻上的鐘?!皣W啦”一聲。鐘從墻上掉落到地上。玻璃的碎片。彎曲的指針。一切在心跳聲中歸于平靜。是的,平靜。我真就能平靜下來嗎?剛剛的預兆說明了什么?我站起來,走到樓梯口,樓梯上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我緩慢地,甚至兩腿癱軟地,移動著。那一刻,整個身體是空的,空的,仿佛被野獸掏空了五臟六腑。那一刻,灰白的樓梯空間,使我措手不及,險些從樓梯上滾落下去。我坐在樓梯上,仔細分辨著上面的痕跡。開始,我什么都沒看見,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了幾滴璀璨的水珠。我判斷可能是那女人帶過來的。一定是的。駭然。我張大嘴巴,目光伸進樓梯的下面,什么都沒有。
她……
她……
她逃離了嗎?
還是……
過了很長時間,我聽到女人的笑聲,紙片般在風中抖動著,回蕩在我的周圍。
我吼叫著,你是誰?你出來!你要干什么?
可是,沒有回音。
那笑聲抖動,包圍著我身體的戰(zhàn)栗,漸強漸弱,漸近漸遠地消失……
在消失的顫音里,我辨出一絲熟悉,一絲童稚氣。
瞬間,我的心臟就像被挖出一個洞似的,痙攣地抽搐起來。我知道了她是誰。
是她。
一定是她。
這么多年,她長大了,終于回來找我了。她還記得,還記得。兩顆眼淚從我的眼睛里滴出來,遲緩地落下。我哭了。渾身有一種釋放的輕松,可以說是輕松,這種輕松,來自肉身,也來自靈魂。我哭著,淚水開始滂沱而出。
嗚嗚……
我就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終于可以撒嬌地哭上一回了。
前面我說過,我是回來畫畫的。但,我還有一個隱秘。這個隱秘,我馬上就要說到。可以說,這個隱秘從發(fā)生的那天起就伴隨著我,猶如鬼魂,猶如一條濕漉漉的鞭子,深入我的肉身,深入我的靈魂。無論我靠什么方法都無法剔除。簡單地說一個極端的例子吧:我常常靠和陌生女人做愛來抵抗內(nèi)心的恐懼,來驅(qū)趕那冥頑不靈的記憶,但都沒有。在做愛的時候,我像一個受虐狂,我喜歡她們虐待我。有的時候,我甚至自己用床單或者領(lǐng)帶之類的東西緊緊地纏繞我的脖子,自己虐待自己,來體驗一種瀕臨死亡的性愛的快感。就是這樣,在快感即將到來的瞬間,我的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我說的隱秘內(nèi)容。至于這個隱秘是什么?我會說的,會的。再等等。做過愛之后,我整個人幾乎要崩潰掉。那些和我做愛的女人頹然地穿上衣服,懷疑地看著我,蔑視地翹起嘴角,撇撇嘴,扭動著她們的屁股離開。她們的鼻腔里甚至會發(fā)出“哼——”的聲音,像一顆嘲諷的炸彈,被點燃導火索之后,爆破我。爆破我。我常常在疲憊之后襲來的空虛感中,看都不看她們一眼,獨自閉著眼睛,罪孽深重地在腦海里打撈著記憶的灰白碎片。
好了,現(xiàn)在讓我來說說我的隱秘吧。
那年夏天,我爸和我媽要在周末帶我去卡爾里海玩,正好鄰居李叔叔過來串門,說他們?nèi)乙蚕肴?。我爸說,那就結(jié)伴而行吧。李叔叔是某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有車,這樣我們可以省掉車費。我媽歉意地說,那怎么好。她知道李叔叔喜歡喝酒,就讓父親買兩瓶好酒送過去。李叔叔是二婚,現(xiàn)在的媳婦是他機關(guān)里的年輕秘書。李叔叔和前妻有一個女兒叫阿若,跟我在一個小學上學,還是一個班級的。她母親走后,她看上去總是顯得那么孤單,也不愛說話了。我可能是她在學校里唯一的朋友。在一起寫作業(yè),在一起玩游戲。這回,我們要一起去海邊玩,都很高興,歡欣鼓舞的。她還跑到路邊的電話亭,給她媽打電話說,我要去海邊玩了。還傻傻地說,媽,你去不了,我會把大海給你帶回來的。我在旁邊聽著就想笑,她怎么能把大海帶回去呢?她說著說著,哭了,還對著電話說,那我不去了。過了很長時間,她抹著眼淚,又對著電話說,那我還是去吧。女孩子就是這樣,很麻煩,哭嘰嘰的。看著她可憐的樣子,我沒有離開,站在電話亭邊等著。路邊正在砍伐一些粗壯的行道樹,電鋸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一棵棵大樹很快就倒掉了,然后被肢解,抬上汽車,運走了。我好奇地跑過去看著那巨大的年輪,甚至坐在上面,盤起腿來,像一個打坐的小和尚,沉浸在樹木砍伐后散發(fā)出來的好聞的氣味之中。我陶醉地閉上眼睛。阿若喊我的名字,我沒有回答,仍舊坐在那里。她跑過來,我也沒有睜開眼睛。突然,她尖叫起來,蛇……蛇……蛇……青桐,你快起來。這樣的惡作劇,我是不會害怕的,還是沒有理她,也沒睜開眼睛。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拉開我,說,你不想活了嗎??蛇就要咬到你了。我生氣地說,哪來的蛇???你嚇唬我。她指著樹根下面的一個洞說,你看——
一條碗口粗的蛇,黑白相間的花紋,蜿蜒地從樹洞里往外爬著,昂揚著它的頭,四處看著。我渾身的汗毛都簌簌地立起來。
——蛇。
我噤聲地盯著它蠕動的柔軟的身軀,心咚咚直跳,渾身打擺子似的戰(zhàn)栗。
阿若說,我不是嚇唬你吧?
我沒有說話,拉著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的溫熱,而我的手就像冰凍過似的。我們躲得遠遠的。馬路上的行人也都看見了,不敢上前,七嘴八舌地說著。只見那蛇慵懶地爬出來,爬上馬路,在馬路中間盤踞著,鱗光閃閃。大街上的車輛都停了下來,整個交通開始癱瘓。過了很長時間,來了一輛汽車,上面還裝了一個鐵籠子。從車上下來幾個人,旁邊的人議論說,是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他們用麻醉槍射擊馬路中央的大蛇。眼看著被射中的大蛇慢慢地癱軟在馬路上。那些工作人員才抬著它,送進了汽車上的籠子里。我和阿若目送著大蛇被汽車帶走。阿若甚至還跟著汽車追趕了幾步。阿若回來對我說,那條大蛇不見了。我說,你盡瞎說,它不是被關(guān)在籠子里了嗎?阿若說,我真的親眼看見它不見了,不見了,你不信拉倒。她氣呼呼地,不理我,扭身走了。
我仍心有余悸,顫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一層毛茸茸的日光鑲嵌著她,仿佛虛幻。我驚恐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沖過去,嘴里喊著,阿若,等等我。
也許是因為要到海邊去玩,我很早就起來了,興奮地跑到院子里。阿若正在梳頭。她的母親走了之后,她就自己梳頭了。我喊著,阿若。阿若手捋著一縷長發(fā),扭頭看了看我。我說,阿若,別忘了把你的望遠鏡帶上。阿若回答,知道了。我說,阿若你高興嗎?很快我們就要見到大海了。啊,蔚藍的大海!我矯情地喊叫著。阿若嘿嘿地笑著。她的笑聲,蜂蜜般流淌在這個早晨,流淌在我的心里。我來到阿若的窗前,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梳好了,在上面挽了一個髻。我一躥,屁股坐到窗臺上,向她家屋里看。這時,我聽見李叔叔和那個年輕的漂亮阿姨在吵架。具體吵什么,我沒聽清楚。阿若的臉黯淡下來。這時候,我媽喊我吃飯。我邀請阿若,說,到我家去吃飯吧?阿若輕聲說,不。
吃完早飯,我們把去旅游所需的東西都帶上了。李叔叔從單位里開來一輛面包車。我歡樂地往車上搬東西。準備完畢,我們都坐到了車里。那位阿姨跟我媽閑聊著。說些什么皮膚很好啊,怎么保養(yǎng)的話。阿若還沒有從屋里出來。李叔叔喊著,阿若,快點出來,上車,我們馬上就要走了。過了一會兒,阿若還沒有出來。李叔叔又喊,阿若你還想不想去了?你要是不想去的話,就滾回你媽那去。李叔叔這樣的話,讓我們都覺得很尷尬。那阿姨說,別這么對孩子說話,我下去看看。女人下車。過了一會兒,她揪著阿若從屋子里走出來,把阿若推上了車,臉色由陰轉(zhuǎn)晴,迅速掛上一絲微笑說,這孩子不懂事,別介意。阿若不吭聲,淚眼汪汪的。
如果沒有什么東西落下的,我們就出發(fā)了。李叔叔說著,發(fā)動汽車。我們疾馳在去海灘的路上。
車里的氣氛有些沉悶,我爸和李叔叔閑聊著單位里的事情。我媽也開始跟那位阿姨說些女人的瑣碎。阿若低著頭在那里。我看著窗外??吹揭蝗貉蛉缣焐系脑贫湓谛凶咧?。我喊著,阿若,你看一群羊。阿若轉(zhuǎn)過頭向窗外望著,臉上的表情開始緩和,仿佛剛剛冷凍過,現(xiàn)在開始融化。她給我講童話《小王子》的故事。也講到了羊。后來,我看過《小王子》,回憶起當初她給我講的時候用稚嫩的口音說,給我畫一只綿羊。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大海跳進我的眼簾。藍色的,望不到盡頭。我抒情地喊叫著,大海,你怎么這么藍?車里的人都笑了。我們開始下車,阿若像一只小貓似地跟在后面。大人們開始從車上搬帳篷之類的東西。我一口氣跑到海邊,呼吸著咸澀的海風。對著大海喊叫。不知道為什么,在我那么小的年紀,面對大海突然有了一種恐懼,一種孤獨感。我回頭看著阿若,喊她過來。她蹲在沙灘上,好像在堆著“城堡”,在挖沙的過程中挖出一個海星。她欣喜地叫我,青桐,你看,海星。我跑過來,撫摸著海星,然后,和阿若一起堆沙子做“城堡”,在“城堡”倒塌之后,我覺得沒意思,就說,我們?nèi)ツ沁呁?。我指了指海邊的一個山坡。
我媽喊我,青桐啊,別跑太遠。
我說,知道了。
我拉著阿若的手,在海邊跑著,追逐著。阿若開心地笑著,她的笑聲像風鈴一樣。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若發(fā)出這樣的笑聲。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那樣的笑聲。大概是中午的時候,我媽喊我們回去吃飯。在吃飯的過程中,有一種很美麗的海螺,用牙簽把里面的肉扎出來吃掉,海螺殼還可以玩。阿若攢了很多海螺殼,把我和我媽吃過的也收羅過去。李叔叔問,你攢這么多干什么?阿若說,我要帶回去給我媽看看,她從來沒有來過大海。李叔叔的臉色陰沉下來。阿姨的臉色也很難看,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我媽還打圓場,企圖把話題岔開,說這片海真干凈什么的,這海鮮的味道真好。但李叔叔還是突然給了阿若一個嘴巴。響亮的耳光。在阿若的臉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印跡。阿若倔強地,目光像釘子一樣落在李叔叔的臉上,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沒有哭出聲來。整個氣氛變得令人窒息。阿若從飯桌離開,向海邊跑去。我媽跑過去,把阿若抱在懷里。阿姨惱怒地把所有的海螺殼都扔掉了,還憤憤地用腳踩碎一些。她看上去是那么失態(tài)。那晚,是我媽摟著阿若睡的。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被尿憋醒了,起來撒尿,只見阿姨在距離帳篷很遠的地方站著。等我撒完尿,正想調(diào)頭離開,瞅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從個頭來判斷,我知道那不是李叔叔。他們在悄聲說些什么,然后,那個人離開了。阿姨向四周看了看,轉(zhuǎn)身走回來。我連忙提上褲子麻溜地鉆進了帳篷。阿若蜷縮在我媽懷里,佝僂的身體像一個嬰兒,緊緊地貼著我媽的乳房。我嫉妒地看了看,湊過去,挨著她們躺了下來。阿若大概做夢了,身子一動一動的,發(fā)出啜泣的聲音,啜泣過后又發(fā)出嘿嘿的笑聲。我媽撫著她的頭發(fā),輕輕地拍著她,看見我躺在那里,她說,你湊過來干什么?我沒有說話。我媽嘆息著說,可憐的孩子。我知道她在說阿若。
透過帳篷的縫隙可以看到遠處的大海仍舊是黑暗的。濃重的黑暗像無法稀釋的墨。海潮聲起起伏伏,像從天空里掉下來的一塊巨大的藍玻璃,碎了,“嘩——”的聲音鋪天蓋地涌向海岸,蔓延天際。我想,我們在海灘上堆的那些“城堡”一定都被淹沒了,坍塌了。還有我在巨大的海灘上給她畫的綿羊。當時,我畫好一只綿羊的時候,阿若怔怔地看著,然后,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我還以為她會擁抱我呢,可她擁抱的是綿羊,我畫的綿羊。她的影子和沙灘上的綿羊重疊在一起。她嬌滴滴地說,給我畫一只綿羊。她的聲音輕柔,尖細,仿佛熔化的糖果,透著甜蜜的氣息。我飛快地在沙灘上畫著。我說,我給你畫一個羊群。我哈哈笑著。她噘著小嘴說,我只要你給我畫一只綿羊,一只綿羊,我不要那么多,不要。我看著沙灘,把很多畫好的綿羊都毀掉了,就剩下一只,我說,這就是我給你畫的一只綿羊。阿若目光柔和地看著那只綿羊,說,謝謝你。這就是我想要的那只綿羊。她說著,貼近我,在我的臉上啄了一下,我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臉上火燒火燎的,心怦怦地跳。我跑到海邊,凝視著,被光覆蓋的海面,像一個浩渺的仙境。年少的我竟然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蒼茫和寂寥。我?guī)缀跏呛拷兄?,對著遠方的海,啊……啊……聲嘶力竭之后,身體向后摔去,仰躺在沙灘上。另一片海在天上。
我們起來的時候,天有些陰沉沉的,海天之間是滾滾的黑云,它們積聚著,隨時都可能掉進海水之中。等我們吃早飯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下起雨來。我們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黑夜。阿若低著頭,慢慢地咀嚼著。她那留下她爸巴掌印的臉,已經(jīng)腫了,蒼白中凸顯著粉紅。阿姨和李叔叔一邊吃著,一邊說笑著。李叔叔不時還會夾一口菜放到阿姨的嘴里。我爸很少說話。我媽說,真沒想到竟然趕上了雨天,真應該聽聽天氣預報。我爸說,長這么大,天氣預報就沒準過。李叔叔一邊嚼著阿姨放到他嘴里的魚肉,一邊說,這樣也好,我們可以多呆一天,一會兒,我們打牌吧?阿若吃完了,靜靜地坐在旁邊。李叔叔好像想起了什么,對阿若說,你去我們的帳篷,有一個紫色的兜子里有一瓶百年鐵剎山酒,你給我們拿來。阿若輕輕地站起來,走出帳篷。我說,我也跟你去。阿若沒有吭聲。我尾隨而去。我們兩家的帳篷距離有十幾米遠。遠處的海天連成一片,黑藍黑藍的。氣氛讓人感到壓抑,憋悶,喘不上氣來。阿若兩手交織在一起擋在頭頂,小跑著沖進她家的帳篷。我跟在后面,濕漉漉的沙灘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那些沙子,仿佛被踩疼了,發(fā)出呻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有雨水味道的海邊空氣,然后又長長地吐出來。整個肺部好像被清洗了一遍。我竟然喜歡這雨中的味道。雨絲連接著沙灘和天空。我有一種想撲向海邊的沖動。我對阿若說,一會兒我們?nèi)ズ_叞桑堪⑷粽f,這會兒下著雨,我爸他們能讓我去嗎?我輕聲說,我們偷偷去。阿若膽怯地看了我一眼,說,再說吧。我沒想到阿若這樣軟弱,她竟然是一個膽小鬼。我生氣地說,你是一個膽小鬼,你爸打你的時候,你都沒哭出來,你不敢,你害怕了。還有你那個阿姨,我簡直厭煩死了,恨不得上去踹她幾腳。什么東西?阿若聽了我的話,竟然哭了。我心軟地看著她,跟在她的身后,回到我家的帳篷。大人們開始喝酒,我實在無聊,看見幾只蒼蠅在帳篷里飛來飛去,我追趕著,故意在追趕的過程中撞翻了阿姨手里的酒杯。酒灑了她一褲子。她一驚一乍的,眼神惡意地剜著我。我媽連忙道歉,呵斥著我,遞過去一條手絹。我坐在帳篷門口,看著雨,看著雨中的海。阿若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好像在看一本什么書。我沒有興趣。在我撞翻阿姨酒杯的時候,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一亮,就仿佛破云而出的月亮,清澈,透明起來。我走到阿若的身邊,用腳碰了碰她的腳,她抬頭看我,我用眼神說,我們?nèi)ズ_?。阿若低下了頭。我只好坐在她的身邊,說,你再給我講講《小王子》吧。阿若講了起來。我中間打斷了她說,我給你再畫一只綿羊。阿若沒有回答。但她的目光柔軟下來。大人們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玩牌了。我悄悄地從旅行包里找出我媽的遮陽傘,用眼神招呼著阿若說,我們走。她望著正在打牌的李叔叔,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的目光尖銳而焦躁地說,走??!她沒有用目光回答我。我輕輕地用腳踢了她一下。她注視著我,仿佛在說,討厭。我焦躁地在帳篷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粗魯?shù)乩鹚氖?,向帳篷外走去。外面是一個巨大的雨滴狂歡的空間。我也像其中的一個雨滴,跟著狂歡起來。我把雨傘塞到她的手里,說,給你。也許是昨晚她沒有休息好的原因,她張著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那張大的嘴幾乎要吞沒整個世界。她笑了,變了一個人似的,沖進雨中。我說,你等等我。我像一個小男子漢似地,撿起雨傘,舉著,企圖呵護她。她已經(jīng)奔跑在雨滴的狂歡之中。
等等我……
雨傘被風吹著,翻了過去,像一束花。
烏云堆積著,沉重地壓在海面上。閃電像一根金色的繩子,穿透云層,扎進海水的深淵之中。轟隆隆的雷聲在云層里滾動,暴烈地遍布天地之間。這里的一切,仿佛在期待什么。
阿若充滿恐懼,停止了奔跑,兩手捂著耳朵,站在海灘上。我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雷聲慢慢地消失在云層之中。但雨絲仍舊瘋狂地縫補著海天。阿若把手拿下來,作喇叭狀,對著朦朧的海面喊著,媽,我現(xiàn)在就站在海邊,媽……你能聽到海的聲音嗎?媽……
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滑落到地上。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讓人有些心疼。涌動的海水,看上去像一頭猛獸,咆哮著,吞沒了她的聲音。那個少年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能靜靜地站著,用雨傘的尖端在海灘上勾勒她的背影。
這時候,我的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我想,壞了,都說吃海鮮要注意,我想,我還是鬧肚子了。我抱著肚子,四處看了看,只見一座小山在不遠處。我連忙向小山?jīng)_過去,躲在一個僻靜的地方,解決著喧鬧的肚子。我企圖在蹲著的過程中看看阿若,無論我的目光怎樣翻越,都跳不到小山上。我看不到阿若。其實選擇這個地方,我就是為了不讓阿若看見,畢竟,排泄是一件涉及個人廉恥的事情。我不知道蹲了多長時間,兩腿都蹲麻了,站起來的時候,兩腿是軟的,頭有些眩暈。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得到緩解。我從小山后繞過來,看著空曠的海灘,吃了一驚,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
——阿若不見了——
——阿若不見了——阿若不見了——
——阿若不見了——阿若不見了——阿若不見了——
洶涌的海水是混沌的,模糊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開始呼喊著:
阿若……阿若……阿若……
除了海潮的聲音,什么都聽不見。海灘上,我勾勒的她的背影不見了。雨傘漂浮在海水中。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液像被抽空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聲音已經(jīng)變得喑啞,但我還在一遍遍地呼喊著阿若的名字。沒有回音。沒有。沒有。世界是一個聾子。我的眼里漫下淚來,我哭泣著說,阿若,你不要嚇我,你快點出來吧!哭泣在那一刻是無用的,但我還是哭泣著。雨水浸透頭發(fā),侵入骨頭,遍布血液深處,接著,整個身體冰涼冰涼的,就像我成年后撫摸過的死人。找不到阿若,我害怕了。是我把阿若帶出來的,現(xiàn)在阿若不見了。不見了。我怎么去面對?怎么去說?我躺在海灘上,恐懼得渾身發(fā)抖,牙齒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天上的云朵開始慢慢地由黑變白,天空透出一絲明亮。
我……
到這里,可以說我的隱秘你們都明了了。想想當時的心情,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你們可以想象一個少年竟然采取了決絕的態(tài)度,來面對這件事情。我走進了海里。當我醒來后,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了。我睜開眼睛,第一句問的就是阿若找到了嗎?我媽搖了搖頭。我嗚嗚地哭著。幾天后,當我從醫(yī)院出來,去李叔叔家敲門的時候,出來一個陌生人說,他們已經(jīng)搬家了。我問,你知道他們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嗎?陌生人說,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愧疚,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去找過阿若。我相信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在我的畫家生涯出現(xiàn)了問題之后,我再一次想起阿若。我來到了卡爾里?!以趯ふ乙环N心靈的救贖,直到我看見了幽靈般的阿若……
動畫:
暴雨過后,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道巨大的彩虹。
少年阿若從海水里慢慢地走出來,漸漸變成了一個女人。她一步步走上海灘,繞著海灘上畫的綿羊,走了一圈。然后,她伸出雙臂。
天藍得幽深,就像寂靜本身。
海灘上的綿羊,開始從平面變成立體的,變成一只真實的綿羊,被阿若抱在懷里。
阿若抱著綿羊,轉(zhuǎn)身,對海岸上的一切沒有一絲留戀,向彩虹深處走去。五顏六色的光像瀑布一樣,落在她幾乎透明的身體上。
彩虹仿佛隨著她的逼近而后退,漸漸消逝。
阿若抱著綿羊在海面上,短暫地停留了幾秒鐘,漸漸虛化,也跟著消失在海水之中。
一輪太陽,從海水中浮出來,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