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
鳳凰山春夜
傍晚,翻看《緣緣堂隨筆》,
我燒焦了一鍋紅燒肉。
為螺螄換上清水,
春風桃李,嘉客難期,它們
有足夠的時間,吐盡殼里的泥。
在這樣濃云欲雨的春夜,
薺菜在屋檐下靜靜生長;
雨下之前,適合寫一首短詩,
思念我入獄的兄弟;
若雨槌,徹夜敲打木魚,
則宜于寫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談談我的父親。
我已到了古人閉門著書的年紀,
夢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筆。
春日山居
她們下山放風箏去了,
她在里屋看《小城之春》,
我一個人坐在院子的陽光下,
靜靜坐著。一陣風過,
吹動屋檐下幾株野薺菜。
老桐枝頭,鶯雀啄食桐花,
有苦香浮動。
我只靜靜坐著,我的喜悅
像一滴滴新鮮的鳥糞,
時而滴在晾曬的春服上,
時而在青石上
繪一幅八大山人的圖畫。
夏日山居
入獄兄弟接連來信,詢察世事;
我嘆他敲冰求火,遂寄他《老殘游記》。
小院,日日讀《桃花扇》,
老桐影深,家蟬聲楚,似說
明三百年,隳于何人,歇于何地?
天下興亡,關我何事!我只愛孔尚任
言說之美,扇上的聲色風云。
蟬歇,偶有黃鸝、杜鵑短歌一曲;
樟門剝啄,鳳仙花開三色,
鄰家小女,求花染指甲;
五日后,隔墻酒叟八十大壽,為此
蔣家男嬰啼哭不止。
鳳凰山秋夜
中秋乍過,我為郵箱增設防火墻,
阻擊北京來信,正蟋蟀入戶,徹夜寒鳴。
菊花將開,月色大好,絲瓜架下
水缸安穩(wěn),浮一只孤獨的清溪花鱉;
缸底青殼蟹,切切追懷太湖茂密之豬鬢草,
雙鰓間,六角形冰心激動著,
這過于玲瓏、極其寒涼的心。試想我蹲下,
化一盞取光藏煙之長信宮燈;
試想我的心也如此荒冷;試想何處甕取
橙黃清亮之紹興花雕,澆滿地怪哉*;
試想杜甫靈柩停厝岳陽43年,
那頭一年的腐臭是怎樣讓你我不安?
*《太平廣記》:蟲,赤色,憤所生也,故名怪哉。凡憂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當消。
鳳凰山秋居
南宋迄今,鳳凰山
落寞了八百年。
這里,荒草終日冥想,
預見了辛亥革命。
六年來,樟木門斑駁,
把時代關在門外。
然而,憂懼與憤怒,
挾裹風雪,在我夢里,
死水微瀾。昨夜,
我聽見,樹葉落在瓦上,
仿佛點了一盞燈。
小院,青石鋪地,
民國的殘碑,
鎖著舊時代的情欲。
晨露清圓,遲桂花暗香
醒酒,我拂掃
桐葉,坦然想起過去
犯下的罪孽。
進屋,陳書滿架,
像一列山脈。
大師們日夜
爭鳴,視我如草芥,
卻一致喜愛
我女兒的笑聲。
歲暮望月
山中,這農業(yè)社會的月色,
鐵銹在浙贛線上疾馳的辛亥革命的月色,
公元763年,杜甫懷里最后一文錢的月色,
潁水濱14年前,那靜坐在我自行車后座的月色,
女孩踢毽子、公雞變杜鵑、老鼠磨牙、
貍貓偷吃臘肉的月色,
西泠橋邊蘇小小的碑影開始結冰的月色……
昨晚夢里是刑場,醒來日記是故鄉(xiāng),
羅隱說,所有月色,
都是往事吐下的一地碎甘蔗,
望月則是在《古詩十九首》里照鏡子。
頭皮屑日夜下雪,幾點寒星,蕭殺而冷漠。
山夜肆語
牙齒松動,膝蓋預知天氣,提筆忘字……
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從細微處,坐井觀天,你還能判別魯迅輩
所困厄的這老大帝國的將來。然而,
國事與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讓
陳天華們入獄、流亡、蹈東海以死!
對你這樣的人,生活就是妥協(xié),
就是不斷放棄,直到成為你早年的敵人;
接受與否,事實上,你早已淪為
果戈理筆下絕望的小人物。同學少年
多不賤,也只衣馬輕肥而已。
十幾年,你頻夢見,那潁水濱
騎車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腫不堪的近照。破滅,都破滅吧,
唯此不能增添我們抵御死亡的勇氣。
“猥瑣平生,但求壯麗一死!”
別當真,這不過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語。
讀《梁啟超傳》
同治十二年,中國前從未有的大轉捩期,
你生于崖山,南宋君臣蹈海殉國之地,
父祖數百年棲此,且耕且讀,儼然桃源中人。
十七歲,你一生最好的年月,癡迷“八股”,
了了然無大志,夢夢然不知有天下事。
……共和險勝,陳獨秀、胡適輩輪轉戲臺,
你的晚年,電閃雷鳴后的漆靜。你談鬼,
嗜麻將牌,閑唱《桃花扇》套曲“哀江南”,
庾信的江南,柳如是的江南,
而后是郁達夫的江南。老來,懷鄉(xiāng)乃
第一要事,你三生敬慕的龔自珍,
晚歲最放不下故第門外,南來的山色,
東去的江聲。蘇子美《漢書》下酒,
一口氣讀完弟子吳其昌為你撰次的傳記,
我比往常多吃了兩碗米飯。
婺江路36號
最后一次,我來此投宿,幾天后,
它將拆作廢墟。這是我住過的
最荒涼的旅店,一年到頭,下著梅雨。
四壁破敗,如一部亡國者的憲法。
床單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跡。
一只紅色時代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
已失準多年;從沒有人試著調準
或毀棄它,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
今晚我才如此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