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冬峰 叢治辰 費祎
看《人民文學》
魏冬峰
第3期的《人民文學》刊登了魯敏的一部長篇和劉慈欣的四個短篇小說。
《六人晚餐》(魯敏,長篇)是一部關于人生觀的小說,通過兩個家庭六個成員各不相同的人生遭際,質疑了“正確”與“不正確”、“道德”與“背德”等命題的合法性。
喪偶的會計蘇琴,一廂情愿地念著自己的“道德經(jīng)”:為了應付自己39歲的身體里不時“作祟的瘋魔”和丈夫死去后“歪倒的缺少熱氣的生活”,千挑萬選之后,在每個星期三的暗夜將自己“瘋魔般的肉皮囊”交付給“破抹布般”的酒鬼鉗工丁伯剛,以確保自己在情感上對工程師丈夫“愛的忠貞”。隨之而來的每個星期六兩家人豐盛曖昧的聚餐,讓各有兒女的兩家人的生活和命運真正有了交集。如此掩耳盜鈴式的處理方式先是遭遇了雙方兒女的“星期三惡作劇聯(lián)盟”,接著又在發(fā)現(xiàn)優(yōu)秀、努力、永遠代表著“正確性”的女兒曉藍和對方“永遠失去了上升可能性”的工人兒子丁成功“戀愛”時被蘇琴戛然中止。
由此衍生出另一主角曉藍。在曉藍身上,小說闡釋了一個古老的命題:出身與階層,奮斗與成功。廠區(qū)子弟、單親家庭、不光彩的媽媽、癡肥的弟弟激發(fā)了曉藍對“潔凈與正確的崇拜”,“在翻騰的深水里掙扎,在被野草遮蔽的路口出沒,她必須野心勃勃,無情而堅強地朝向她遙遠的目標,把廠區(qū)及其破落永遠地甩到身后,哪怕這是一條漫長而疲倦的失敗之路”。對“成功和高級的向往”使曉藍“堅定地蔑視一切的柔情蜜意”,無論那是親情還是愛情。
因此如果說她與丁成功情感糾葛的前半場是因為孤單、渴望親情的弟弟曉白“斷章取義的販賣”,讓她逆流而上,產(chǎn)生以丁成功刺激媽媽的靈感,那么,后半場上大學后的她“眼睜睜看到自己落入水中,陷入十字街,陷入了丁成功,與他裹纏進難以言說的寂寥與苦澀,一種從未體味過的溫柔情感”,則毋寧說是“成功學”的“副作用”使然,她在“更優(yōu)越的階層面前,自卑地緊縮,像只小刺猬”,而在“不成功”的廠區(qū)工人丁成功面前,“她才會松下一直緊繃的腳弓,不必留意自己的出身狀況以及出人頭地的熱切愿望”,“忘掉紅彤彤的進取心,無欲無求中懶漢一樣度過時光”。
然而,像母親蘇琴將情和欲分離一樣,在曉藍心中,“在通往更高階層的孤獨之路上”,愛情和婚姻也高下立現(xiàn):“愛,總是艱難和偶然的,是不可能改善生活本質的,甚至只能妨礙進程,使歲月更為沉重。與之相比,婚姻卻可以,婚姻的門檻天生就是供人踩踏,供人合乎情理地利用?!彼硭斎坏厣踔磷尪〕晒μ孀约禾袅藗€符合“成功學”標準的男人結婚,并在幾年后順利步入中產(chǎn)階級生活。
悲劇的是曉藍“上進”得不夠徹底,浸淫在優(yōu)裕生活中的她,卻時有逃離之感,最終發(fā)展到即使懷孕也無法把她“捆綁在‘正確的方向里”,她和丈夫分居,并準備挺著大肚子去投奔丁成功,“尋求修復和贖罪的可能,祈求愛的懷抱”。
在這里,小說寄寓了作者對具有永恒合法性和優(yōu)先權的“出人頭地的成功學”的反思,無論是曉藍曾經(jīng)一往無前的“單行道”式奮斗,還是丁成功對曉藍的回頭以命相搏的拒絕,都體現(xiàn)了“愛的基本原理”必須服從于“大眾成功學”的社會規(guī)則。最終,一場偶然卻關鍵的大爆炸,成全了丁成功,也讓曉藍超越了非此即彼的單項選擇,重新直面和承擔“人生中艱難的一切”,這樣的方式雖不完美,卻足夠清醒。
小說的六個部分,分別以兩家的六個成員為敘事視角,呈現(xiàn)了每個人應對自己艱難人生的方式:少年曉白的“軟弱”法則,沉溺于“杯中物”的丁伯剛的“失憶”策略,珍珍的傻瓜哲學,蘇琴的私人道德經(jīng),丁成功的玻璃原理,曉藍的“單行道”式奮斗。作者將每個人物放置在他/她的社會/心理環(huán)境中,甚至不懼插入自己的大段評論,以充分論證他們各自命運的必然性,從而令《六人晚餐》成為作者個人寫作史上一部不能被輕易忽略的作品。
如果說《六人晚餐》是訴諸現(xiàn)實的、當下的溫暖與凄涼,那么,劉慈欣的四個科幻短篇則指向了對更為遼遠闊大的時空中人類文明的思考。其中,《微紀元》是最有現(xiàn)實意義的,從節(jié)約資源、保護環(huán)境的角度想象人類及其文明如何以縮微至十億分之一的狀態(tài)延續(xù)下去。《詩云》探索的是技術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極限,技術可以窮盡漢字排列組合的所有可能,“寫”出由十的四十次方這樣的存儲器組成的龐大“詩云”,卻無法從中檢索出超越李白的峰巔之作?!秹糁!诽摌嬃说厍蛏纤械暮KФ鴱偷玫墓适?,質疑了“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這一命題?!顿狆B(yǎng)上帝》思考的則是文明的進步與文明的衰老同步這一悖論。看多了糾結于身邊事、世俗情的現(xiàn)實與文學,閱讀劉慈欣云端之上理性、壯觀的形而上探索,倒也別有風味。
第4期的《人民文學》刊登了三個中篇、七個短篇小說。
《暗夜》(畀愚,中篇)依然將筆觸伸向民國年間的江湖,著重塑造一位妓女出身的巾幗女子瑞香。從身世凋零到執(zhí)掌上海灘勢力最大的幫會大風堂,其間的曲折經(jīng)歷可想而知。不同的是,瑞香經(jīng)營的不僅是男人和生意,在民族危難之際還被賦予了民族大義的職責,仿佛一個不新鮮的故事被加上了一頂永不過時的帽子。
“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數(shù)夢想都像琉璃,晶瑩透明,冰涼易碎。這正是《琉璃》(蔣韻,中篇)要表達的。在主人公海棠追逐夢想的人生里,她被他人(麗莎、劉耘生)誘引,也拖拽了他人(崔護);她遭遇了夢想的幻滅,也斷送了丈夫崔護的理想人生。夢想與幻滅、遺棄與被遺棄,奇異地對立統(tǒng)一在海棠身上。小說的情節(jié)、腔調讀來都似曾相識,卻依然令人唏噓人生的悲壯與無奈。
《空位》(南飛雁,中篇)是一篇敘事扎實的機關∕單位小說,一個事業(yè)單位里等待“編制”(空位)的故事。題材并不鮮見,可以想見的螺螄殼里做道場般的勾心斗角和瑣屑庸碌,讀來卻依然一波三折,頗有“新寫實小說”的余韻。
本期的短篇小說以其優(yōu)良的成績豐富著漢語寫作的庫存。
《藍天使》(臺灣,駱以軍)像是臆想版的《睡美人》(川端康成)。小說以遍布周身的敏感觸角,窮敘事者一生之記憶的碎片,調用了直接和間接的經(jīng)驗,近乎擁堵地“臆想”一名臺北老兵如何將自己不再的親情、青春和欲望寄托在尋找自己的“藍天使”上。通篇充斥著“惘惘地威脅”,張力十足。
《查理帕克 》(臺灣,胡淑雯)寫的則是另一類老男人的苦樂人生。一生都為家人生計、女兒出人頭地奔波的查理帕克,貌似“自虐般的苦賺”,過著緊張、沒有尊嚴的日子,甚至看得見自己悲慘的結局,卻依然執(zhí)著于當下,“懷抱著舊世界知足的謙遜、節(jié)制的脾胃”,用自己“賣力的腳步,震撼著城市的心臟”,即使“這座城市,是不會同情他的”。如果不被貼上底層的標簽,這是否就是《六人晚餐》(魯敏,《人民文學》2012年第3期)所期待的“誠心誠意的”正確人生?
寫老男人的還有《爸爸糖》(陳問問)。小說描寫了一位七十多歲的多面體爸爸:嗜糖的他讓家里“危機四伏”;開明的他帶領離異和“大齡?!毕碌膬蓚€女兒走上電視征婚;“老當益壯”的他因為把年終獎品——巨型洗衣機扛上樓,住進了醫(yī)院。雖然有一個好題目,也活現(xiàn)了一個生動、日常的爸爸,但相對于《藍天使》的張力十足和《查理帕克》的“正確人生”,《爸爸糖》的面目顯然要模糊些。
《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王小王)將女性的身份變幻和命運轉折結合,形式復雜,內(nèi)容簡單?!哆h方的巨塔》(馬來西亞,龔萬輝)讓人想起飛花的《賣米》,勝在樸實真摯?!洞皯簟罚ㄏ愀?,韓麗珠)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密布著一種港臺式的晦澀,其典型意象如抑郁、嘔吐、跳樓、口吃等?!兑柏堈{查報告》(阿科)披著都市病外衣的各種奇思怪想,有著不走尋常路的勇氣,奈何只收獲了不那么豐碩的果實。
《人民文學》2012年第3-4期推薦篇目:魯敏《六人晚餐》(長篇)
駱以軍《藍天使》(短篇)
胡舒雯《查理帕克》(短篇)
看《十月》
叢治辰
一個女孩子生得好看,又有一點愛慕虛榮,有一點不安分,就天生是小說的好材料,阿袁的中篇小說《米紅》就寫了這樣一個女孩。類似的故事當然已被講過很多次,但老故事若講得好,自有老故事的味道,未必多么令人驚艷,但妥帖合身,有種讓人沉湎的氣息。阿袁這則老故事,就講得不錯。老故事適合用不緊不慢的調子,娓娓道來,小說寫的是米紅,但是作者起筆不提米紅,先說老蛾,說老蛾給米紅看面相看出米紅是娘娘命。這就讓小說的舊氣息更濃,還帶出點淡淡的神秘,米紅的形象首先是從命運的輪盤里吱呀吱呀搖出來的,于是米紅這個小鎮(zhèn)美女就顯得有些不一般,她的小清高、小任性也都顯得理所應當。圍繞著一個小鎮(zhèn)美女的所有故事,最重要的無非是男女事。米紅第一個曖昧對象陳吉安因為相貌堂堂從眾多追求者脫穎而出,卻不過被米紅當做打發(fā)時間的工具,反而成就了貌丑閨蜜蘇麗麗的婚姻;孫魏算是父母之命,但是米紅也沒有放在眼里;最終執(zhí)子之手的俞木卻是個丑陋如婁阿鼠的富二代。這是個并不新鮮的嫌貧愛富故事,新鮮的這些感情起伏在阿袁的講述中如此輕描淡寫,有一種輕盈的痛楚——痛楚或許只是讀者的感受,而米紅在對自己的命運做出選擇的時候,似乎毫無負擔,這讓米紅顯得膚淺、單薄,但一個膚淺單薄的貌美女子,不是最讓人痛苦,讓人迷惘,讓人欲罷不能的嗎?這是一個關于命運的故事,但是命運的主人偏偏不珍惜,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偏偏是可愛的,淡淡的憂愁就在這樣的矛盾當中氤氳而出了。阿袁的這則小說沒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也沒有什么厚重滄桑的人物,倒是恰恰因為平淡和輕盈而有一種韻味。此前她在《十月》發(fā)表過的兩則高校題材的小說,俏皮生脆地講述了新鮮故事,雖然好,卻似乎反而不如這則絮絮叨叨甚至旁逸斜出的老故事有味道。
我們總在要求小說跟時代同呼吸,要求小說能夠表現(xiàn)新的世相,但是新與舊有時并非表面看來那樣簡單。新的素材不見得能講出新的本質,而小說審美質地里的某種舊似乎反而應該留存。比如本期張廷竹的中篇小說《城市的河》,一個從農(nóng)村進城的青年做了房產(chǎn)中介,他的愛情、夢想在城市當中一一破碎之后,終于吃上富婆的軟飯,才獲得事業(yè)的成功。素材都是新的,可總讓我覺得比《米紅》的故事還要老,為利益誘惑、對現(xiàn)實失望而墮落而忘卻曾經(jīng)的理想和美好的青年,我們還見得少嗎?楊小凡的中篇小說《家燕》寫大學生村官水亮如何參與到農(nóng)村拆遷中去,見證城市化進程的艱難、殘酷與無奈,以無家可歸的家燕這一意象,表達對鄉(xiāng)土逝去的淡淡哀愁,也算別致,可是讀來總覺得和《城市的河》一樣,像是少了一點什么?;蛟S少的正是那種小說的舊味吧,這舊味決定了小說的質地。
而李延青的短篇小說《舊事二題》,說是舊事,倒在舊的時代背景里講出了讓人耳目一新的故事。兩則舊事,兩個風流的女子,都在抗戰(zhàn)年代跟鬼子的人風流在了一起,丈夫卻都是八路。在以往民族大義的故事里,豌豆和銀子這兩個女子卻只執(zhí)著于個人情愛。人們在鬼子和八路之間周旋著找活路,而讓她們欲罷不能的是愛欲激情與家庭責任的糾葛。作為短篇小說,作者把故事講得干脆利落,但是人物形象卻靈動潑辣,感情轉圜處寫得細致微妙,又能在最具爆發(fā)力的時刻戛然而止留有余味。豌豆向情郎撒嬌,企圖裝傻充愣保護自己的男人,卻被情郎無情打死;而銀子向情郎告密,最終流產(chǎn)而死。兩個女子截然相反的結局讓這兩題舊事顯然有了相互參照的意味,小說看似松散的結構中因此生出張力,讓我們看到比米紅的故事里更為尖銳和明亮的宿命意味。
《十月》2012年第2期推薦篇目:李延青《舊事二題》(短篇)
阿袁《米紅》(中篇)
看《小說選刊》
費祎
如果以昆德拉“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的標準來衡量這兩期《小說選刊》的小說,結果無疑令人有些沮喪、氣悶。絕大篇幅的小說在夸飾地敘述著這個時代的一地雞毛、卑瑣憋屈,敘述的不厭其煩、摹寫的泥沙俱下、思考的普遍弱化,讓我們感慨:寫小說似乎成為對這個時代最為風雅,同時也是最省事而討巧的回應。祭起諸如“煤礦寫作”“底層寫作”“打工文學”等形形色色的旗幟,除了表露政治態(tài)度的正確與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拙劣外,并不能真正帶來多少“小說的發(fā)現(xiàn)”。一句話,我們是太需要一點小說的“超拔”與“發(fā)現(xiàn)”了。
在《小說選刊》第3期選登的六個中篇中,季棟梁的《白衣蒼狗》顯得相對扎實、精到。在這篇“現(xiàn)代官場的縮微圖景”中,小說從梅家“最沒吃頭”的年夜飯起筆,講述了作為蛇縣縣長的主人公史國,如何在深諳官場邏輯的省政協(xié)副主席——岳父梅志遠的一步步訓導與安排下,通過將蛇縣打造成為全省“西大門”的規(guī)劃來謀取縣委書記一職,最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失敗史。在這場熱熱鬧鬧、緊鑼密鼓的“政績工程策劃”里,充滿各種官場的心知肚明、明爭暗斗?!耙粋€成功領導的背后,站著一個大老板,也站著一群記者”,“官場處處有陷阱,毀了你的可能就是一件極小的事,很不在意的話”。導致史國失敗的正是副省長家的小保姆。
小說的名字源自杜甫《可嘆》中的詩句:“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與小說文本的張力成為小說密集敘述中的一個出口。細節(jié)的真實與豐富是小說的長處,但唯恐不盡的細針密線,顯得扎實有余、意味不足,也讓小說貼地太近,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飛行。
趙光鳴的《紅海》、劉亮的《羊債》分別塑造了三番和麻叔這兩個膽小窩囊的鄉(xiāng)村邊緣人。值得咂摸的是,《紅?!分袃膳纱迦肆钊私剐牡男刀?,最終在三番老娘的喪禮上歸于平靜,《羊債》中村長欠麻叔的那本令人絕望的羊債,最終在三爺?shù)母缮嫦乱馔獾氐玫浇鉀Q。在向鄉(xiāng)情、即將崩塌的鄉(xiāng)村宗族權力的有限回歸中,兩篇小說的切入視角一以大,一以小,但都充滿了一種煞有介事、一廂情愿的自我解決,難以令人信服。
孫焱莉的短篇《掃塵》,題材是寡婦與大伯子曖昧情感的陳舊話題,但語言經(jīng)濟,富有韻味,通過民間過年“掃塵”這一傳統(tǒng)的儀式,為陳腐的話題、瑣碎的日常生活增加了一份鮮亮的色彩與溫馨的儀式感。魏微的《胡文清傳》,選取了胡文清一生中最為典型的三個片段,文革中的造反派頭目,上世紀80年代的居家男,改革開放中應時而起的大老板;試圖通過小說為時代立傳,人物的面目并不清晰,反思亦流于常識。小說中唯一讓人心動的是作者透過胡文清所表現(xiàn)的道歉哲學:“我要是犯了小錯,我也樂于道歉……但是大的不行,大的。你得慎行……放在心里也是最有力量的,一說出來就泄氣了——”
比較而言,第4期的整體質量比第3期要弱。開篇的中篇小說:海飛的中篇《老子在人間》,寫了一個“卑微地被人欺侮著,同時他也想欺侮別人”的面館老板劉大脖。這個寄予著作者“所有的冷與暖,所有的愛與哀愁,所有的歡喜與悲傷,所有的煙火與恩怨”的人間“老子”,比他精神血脈上的前輩:阿Q比起來,很難贏得筆者的同情、震顫與思索,更多的則是難以抑制的厭惡。小說的情節(jié)邏輯在很多地方是經(jīng)不住推敲的,其人物的真實可感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削弱了。面館老板劉大脖的前妻舒小乙僅僅因為“我必須要看到大海,你就放我一馬吧”就和他離婚;進而,這場由于母親錯誤帶來的離異事件,沒有任何交待,就使女兒劉明亮對劉大脖的態(tài)度宛如仇讎,呼來喝去;劉大脖沒有對發(fā)廊賣淫女哩哩發(fā)泄情欲,而是躲到衛(wèi)生間手淫,在小說中把哩哩感動得稀里嘩啦。也許,那個已經(jīng)傻了的“道具人物”劉老歪成了小說唯一的救贖。
老作家王蒙的中篇《懸疑的荒蕪》,情節(jié)的平庸,語言的駁雜與毫無誠意,簡直讓人難以卒讀,此處不作贅述。郝煒的短篇《淑婷》,寫了一個普通中學的教師在學校兼并重組后,在教育局局長叔叔的照顧下,如何成為重點中學倉庫管理員的故事。在頗有契訶夫《變色龍》風味的敘述中,淑婷的選擇:繼續(xù)擔任倉庫管理員,得享長條的陽光與清冷,使小說獲得一種可貴的攀升。
嚴英秀的中篇《一直很安靜》,讓我很自然地想起詩人柏樺在《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中的一段話:“疼痛在逼迫我歌唱、逼迫我渴望成功、甚至幻想以詩歌成功來沖破我苦悶、單調的家庭生活、他(張棗)不止一次告訴我中國文人有一個大缺點,就是愛把寫作與個人幸福連在一起,因此要么就去投機取巧,要么就碰得頭破血流,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誰相信人間有什么幸福可言,誰就是原始人。痛苦和不幸是我們的常調,幸福才是十分偶然的事情,什么時候把痛苦變成家常便飯,當成睡眠、起居一類東西,那么一個人就算有福了。” 這篇小說讓我再次感受到這種將寫作(尤其是詩歌寫作)與個人幸福聯(lián)系在一起的酸楚氣息。
小說里,文學院的中文系講師高寒時常寫點小詩發(fā)表,他的苦惱是每次在領取稿費時,往往會受到一個鄙視詩人的學院辦公室主任徐導的刁難甚至羞辱,因為“高寒”是他的筆名,而他的真實名字為略顯土氣的“高耀祖”,他需要請這位徐導開個證明,才能去領那幾十半百的稿費?!八仁歉咭?,又何必高寒?他以為改個文縐縐的名兒就能脫胎換骨,不帶土氣?”他利用徐導的老婆鞏梅作為報復,“這能有啥說頭,就家里人用唄!我爹,我娘、我姐、我表格,現(xiàn)在,還有鞏梅”,終于引得徐導惱羞成怒。
“一直很安靜”,其實一直難以安靜。如何在寫作與個人幸福間建立一種踏實可靠的聯(lián)系,也許是今天每位誠懇的作者所必須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