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現(xiàn)供職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聯(lián)。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鐘山》、《大家》、《天涯》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塌陷區(qū)》、《這日子應(yīng)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系安徽省文聯(lián)簽約作家。一級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
第一章序曲
岳母頭一回在我們家蒸野菜、吃野菜是在清明節(jié)這一天。說起來這還是岳母與妻子爭嘴斗氣的一個意外收獲呢。
清明節(jié)趕在星期六,周末兩天、加上星期一法定休假一天,一連三天不上班。星期六一大早,妻子跟我說,我們今天帶著孩子一起去山南新區(qū)玩一玩怎么樣?我說,好呀,我們?nèi)ド侥闲聟^(qū)透一透氣,玩一玩,散一散心。岳母住在我們家。妻子說的“我們”是指我們一家三口子,不包括岳母。我知道妻子這是有意尋找一個我們一家三口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或者說逃離跟岳母呆在一起的機會。妻子心里不喜歡岳母,跟岳母有積怨。妻子跟我說定這件事,轉(zhuǎn)臉去跟岳母說,媽,過一會我們?nèi)ド侥闲聟^(qū),中午不回來吃飯,你不用燒我們的飯。山南新區(qū)有農(nóng)家樂飯店,妻子肯定想在那里吃晌午飯。不想岳母有意把話題岔開來,問你們帶不帶樂樂一塊去?妻子心里一咯噔,知道岳母想找茬了?;蛟S岳母去不去山南新區(qū)不在意,在意的是妻子連客氣都沒客氣一下子。經(jīng)過岳母這么一提醒,樂樂拉著妻子的手央請說,媽媽,讓姥姥跟我們一塊去玩嘛!妻子不接閨女的話茬。樂樂五歲不懂事,哪能知道妻子的一腔心事呢。岳母跟樂樂說,姥姥爬山爬不動,你們一家三口子去吧。岳母這么說話是一種虛假的推托,更是一種說話的技巧。果真樂樂不樂意地說,姥姥跟我們一塊去嘛,姥姥能夠爬上山。去山南新區(qū)要翻過一座山。山不高,不存在爬得上去、爬不上去的問題。妻子呵斥樂樂說,不要糾纏姥姥,姥姥在家看家,不去!樂樂噘著小嘴說,姥姥不去,我也不去。
閨女這么一倔強,妻子的計劃擱淺住。妻子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失去主張,不知道該怎么辦。
妻子與岳母爭嘴斗氣,就是兩個女人的雙邊戰(zhàn)爭,我夾在中間幫誰說話都不好。就說今天這事,岳母與妻子哪個對、哪個錯?但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說話,我不去做調(diào)和,她倆鬧別扭,我在家怎么呆?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兩邊和稀泥說,我們四個人一塊去吧,晌午想在那邊吃就在那邊吃,不想在那邊吃就回家吃。妻子看一看岳母,看一看樂樂,只好這樣子繳械收場。
妻子噘著嘴帶頭走出家門。我能看出妻子既生岳母的氣,也生閨女的氣。岳母在我們家天天接送樂樂上幼兒園,與樂樂關(guān)系很融洽,樂樂說話一直向著她。妻子氣樂樂整天一副小叛徒的樣子。岳母裝著沒事地領(lǐng)著樂樂走在中間。樂樂是個無知的孩子,走在路上又蹦又跳的。我背著一包吃的喝的左右不適地走在最后。
就這么四個人走在去山南新區(qū)的路上,別別扭扭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子人。
所謂山南新區(qū),就是前兩年山南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劃歸我們市。而后市政府往那邊修通一條隧道,花一筆大價錢邀請國內(nèi)著名高校、著名設(shè)計院做出一張規(guī)劃圖,哪里是新的市政府所在地,哪里是奧林匹克主題公園,哪里是大型商貿(mào)城,哪里是高檔住宅區(qū),哪里是醫(yī)院,哪里是學(xué)校,看上去一應(yīng)俱全,應(yīng)有盡有,實際上這些還都屬空中樓閣,只存在于規(guī)劃之中。真到山南新區(qū),到處都是空地,到處都是農(nóng)田,規(guī)劃中的東西一樣都沒有落實。閑暇里市民喜歡去那里,一處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虛幻東西,往往比現(xiàn)實中早已存在的更加地撩撥人心。任憑你去想象,任憑你去猜測,任憑你去指手畫腳。每個游玩的市民都是山南新區(qū)規(guī)劃的具體參與者與制定者。
山南新區(qū)的標(biāo)志性建筑是一幢兩層樓房,它的造型是一架巨型鋼琴,鋼琴旁邊豎立著一把同樣大得嚇人的小提琴。小提琴的音箱部分是大門,樓上是展廳,山南新區(qū)的整體規(guī)劃沙盤就呈現(xiàn)在這里。當(dāng)然它是不能隨便向市民開放的,只提供給那些有來路的參觀者。不過不要緊,市民見到這架鋼琴就等于實地參觀山南新區(qū)了,誰還會對虛幻的沙盤感興趣呢?
——這就是山南新區(qū)之于普通市民的實際價值與作用。
岳母顯然不會真的對山南新區(qū)感興趣。她所感興趣的是與妻子的爭嘴斗氣。四十分鐘過后,我們翻過一座小山(走隧道繞路很遠(yuǎn)),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架鋼琴。半道上我把身上的背包交給妻子,背著走不動路的樂樂走在最前面。我在潛意識里不想夾在兩個女人中間,背著樂樂雖說受累一點,心里卻是輕松的。妻子走在中間,岳母落在最后。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步履維艱,早已是岳母的真實寫照。妻子從岳母身上得到一絲滿足與快意,像個孝順的閨女,停下來等候著岳母。
妻子關(guān)切地說,媽,你不用走這么快,建春跟樂樂不等你,我還不等你嗎?
建春是我的名字。
岳母不停地喘氣,臉上有一種“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懊惱。實際上岳母是不該跟妻子斗這個氣、逞這個能的。你說你來山南新區(qū)干什么呢?妻子更加關(guān)切地掏出一瓶礦泉水、一塊面包張揚在岳母面前。
妻子說,媽,你一個人坐下來歇一歇吧,我們在那邊的鋼琴下面候著你。
岳母當(dāng)然不會接吃的、接喝的,更不相信閨女說的是真心話。
岳母說,我不餓,也不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樂樂喊,姥姥快一點,鋼琴快到了。
岳母說,姥姥能趕上你,姥姥有勁著呢!
不知岳母哪來一股子力氣,超過妻子,猛然朝著我這邊跑上一段子。妻子驚呆了,好像剛才岳母的一副疲憊狀態(tài)是偽裝出來的。我知道岳母這是在拼命地掙扎著,企圖向我們證明著什么東西。是證明腿腳有勁不算老?還是證明沒有輸給妻子呢?妻子迷惑地看一看岳母,轉(zhuǎn)臉把一團無名火往樂樂身上發(fā)。妻子說樂樂,你快點從爸爸背上下來走,姥姥這么大的歲數(shù)都走得動,你這么小的歲數(shù)走不動?我只能從背上放下樂樂。樂樂卻高興地說,我能跑過姥姥。我心里一酸,差點流出眼淚。
在岳母與妻子的這場爭嘴斗氣中,我只能選擇做一個旁觀者,樂樂卻無可選擇地做了一個道具。岳母利用樂樂對付妻子一下子,妻子再反過頭來利用樂樂對付岳母一下子。樂樂是無知的,也是無辜的。樂樂參與兩個女人的爭嘴斗氣,卻始終不知道。
山腳下是一條平坦的道路,樂樂跑在最前面,岳母攆著樂樂走第二,妻子走最后面。妻子一臉沮喪,我卻與她無話可說。一大片農(nóng)田迎過來,小麥一棵棵正努力地往上拔著節(jié)。田埂上有幾個老女人,在那里撅著屁股尋找著什么,挖掘著什么。我知道她們是在剜野菜。具體剜些什么野菜我就不知道了。岳母就是這種時候突然決定不走了,干脆一屁股癱軟在地上,大聲地跟我們說,你們?nèi)ネ姘桑以谶@里歇一歇。岳母的舉動有點缺少由來,有點出人意料。
妻子“哈哈”地笑著說,媽,我看你跑得這么麻溜,心想你一口氣就跑到鋼琴那邊呢!
岳母不再跟妻子一般見識,說,媽不想去那邊玩了。
我說,樂樂,你留下來陪姥姥,我跟你媽先去鋼琴那邊等候著。
岳母說,我不用樂樂陪,歇一歇我就回家。
我心想岳母是沒力氣跟著。妻子則心想岳母是逞能失敗不好意思跟著。
妻子被岳母斗敗,我看著心酸;岳母被妻子斗敗,我看著同樣心酸。哪能丟下岳母不管呢?我掏出手機說,媽,你拿著手機,你在這里玩你的,晌午我們?nèi)ツ募肄r(nóng)家樂,打電話跟你聯(lián)絡(luò)。岳母不接手機說,我晌午回家吃。妻子心軟下去說,媽,你就拿著手機吧,你一個人回家吃什么?岳母一臉神秘地說,我回家吃好的。
這時候我們沒想到岳母留在這里是為了挖野菜。岳母說“我回家吃好的”,就是吃野菜。
第二章下崗
說起來,妻子與岳母的積怨由來已久了。
十年前,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岳母、岳父所在的廠子垮掉了。一夜間,他倆雙雙變成下崗工人。廠子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建造的,是一家老廠子,也是一家大廠子,職工家屬上萬人,算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四大廠子之一。就是這么一家老廠子,到了一九九八年春天,“嘩啦”一聲,壽終正寢,關(guān)門停業(yè)。數(shù)千名職工走出工廠大門,做鳥散狀,人人心驚膽寒,一個最現(xiàn)實的大問題擺在面前——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具體到岳母一家子,那一年岳父五十歲,下崗前是機修分廠的一名鉚焊工;岳母四十八歲,下崗前是衛(wèi)生陶瓷廠的一名注漿修坯工。說到鉚焊工,大多數(shù)人能明白;說到注漿修坯工,大多數(shù)人不明白。注漿修坯,就是往石膏模型里灌注泥漿,待數(shù)小時后,脫開石膏模型,蹲便器或坐便器的泥坯就出來了,而后修坯、晾干、成型,而后上釉、入窯、燒制,一件陶瓷產(chǎn)品才能生產(chǎn)出來。岳父下崗,兩腿邁出工廠大門,很快與徒弟合伙開了一家焊制鋼門鋼窗的門市部。岳母則一直閑散在家里,整天望著自己的一雙手,不知道該干什么好。
按理說,岳母跟岳父是一家子人,是兩口子,岳父掙錢、岳母持家,不是說日子過不去。比起人家兩口子都找不著事干的強八倍。再說岳母家的負(fù)擔(dān)不算重,岳母的公公婆婆在附近的新莊孜煤礦上,已經(jīng)退休在家,靠著退休金過生活,在經(jīng)濟上不用他倆操心。岳母岳父跟前三個孩子,上面兩個是男孩,下面一個是閨女。兩個男孩高中畢業(yè),都安排在煤礦上。老大成了家,單獨過日子,不用他倆操心;老二快成家,該操心的也操心得差不多。一個閨女上高中,要說操心就操心這么一個老丫頭。再有就是他倆自己一日三餐的日子。一個門市部開著,岳父見天干活掙著錢,你說岳母有什么可發(fā)愁的呢?反過來說,岳母就是不愿持家,想出去做事,門市部不是沒活干。
岳父說,你不愿在家呆著,就去我那里搭下手。
岳母眼睛一瞪說,什么?你讓我去當(dāng)小工子,你把我當(dāng)作什么人啦?
岳父說,你不愿做小工子,就去收一收錢、管一管賬,當(dāng)老板娘。
岳母眼睛瞪得更大地說,我不去做你的幫兇,跟你一起去剝削人。
岳父笑一笑說,那你就在家呆著,我養(yǎng)活你,你剝削我。
岳母眼睛一點一點地小起來,一點一點地暗下來。
岳母語氣虛弱無力地說,我不剝削你,也不要你養(yǎng)活。
岳父說,那你就出去找別的活干,受別人剝削。
岳母說,下崗工資夠我吃了。
岳母、岳父按月拿下崗工資一百四十三塊錢。
所以,岳母下崗呆在家里,不是找不著事干,也不是沒有事干,而是不愿做事情。究其緣由,套用一句時尚的話語,就是就業(yè)觀念沒有轉(zhuǎn)變過來,依舊沉浸在“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dǎo)階級”、“我是工廠的主人翁”的傳統(tǒng)意識之中。說開來,像岳母這種人不在少數(shù),可以說很普遍,在下崗職工中存在著一大批。
也難怪,岳母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文革”時期是紅衛(wèi)兵,去北京天安門接受過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接見,初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入黨,兩年后抽回陶瓷廠;“文革”結(jié)束后學(xué)文化,上夜大,拿一張?zhí)沾陕毠ぶ袑N膽{,當(dāng)過廠勞模、市勞模、省勞模,可以說一心撲在工作崗位上,三個孩子全是婆婆一手帶大的。從表面上來看,岳父做鉚焊工,是個技術(shù)工種。其實在陶瓷廠,注漿修坯工才是廠子的核心技術(shù)、關(guān)鍵崗位。說白了,鉚焊工在陶瓷廠算什么呀,修修補補的,鉚鉚焊焊的,用岳母的話說,都是一幫游手好閑的二混子干的。岳母在廠子里有政治地位,在家里也有“政治地位”,三個孩子交給婆婆帶不說,家務(wù)活也是岳父一手包攬著。岳父在廠子里不怎么干活,在家里不得不干。岳母上班沒早沒黑,岳父不燒飯吃不上,不洗衣服臟衣服就得扔在那里發(fā)臭生霉。
岳父無可奈何地?fù)u頭說,我娶你做老婆,到頭來還得我洗衣裳、我燒飯伺候你。
我們這座城市靠近淮河,屬于北方,男人大多數(shù)都是家里的甩手掌柜,當(dāng)家不做事。
岳母不去承岳父的這份情,反倒說你在廠子里不干活,就得在家里干活。
岳父問,為什么呀?
岳母說,你在廠子里不干活、不創(chuàng)造價值,你那份工資就是我勞動創(chuàng)造的。
在那么一種國有企業(yè)的體制下,不能說岳母說得沒有一點道理??蛇@種道理直接說給岳父聽,他心里肯定不快活。心里不快活,就扔下臟衣服不洗,扔下冷鍋不燒。岳父不會直接說自己要“罷工”,而是說車間攬著一批活,要加班加點干活,要去創(chuàng)造價值。接連幾天,岳母沒去上班,岳父就去上班;岳母下班回到家,岳父還在廠子里。岳母不去戳破岳父的花招,一天注漿修坯忙下來,她也沒力氣去燒飯、去洗衣裳。岳父自然還是吃不上飯。一堆臟衣服幾天擱下來都有一股刺鼻難聞的臭味了。岳父長嘆一口氣,還是得洗衣服,還是得燒飯。
第五章吃喝
常言道:女人的胖是吃出來的,女人的懶是睡出來的。岳母現(xiàn)在就是一個又胖又懶的女人,就是這么一句常言的忠實實踐者。
前后有兩年半時間,岳母每天大致都是這樣安排的:早上七點鐘起床,七點半下樓去小吃攤上吃早點,一般情況下,兩根油條,一碗油茶足夠了。八點鐘,回家上床睡回籠覺,十一點半鐘起床,去附近飯館吃午飯。午飯也相對簡單,“稀里嘩啦”趕緊吃飽肚子去趕麻將場。一日三餐,晚飯才算是正餐。岳母不著急,先是從麻將場回家,洗個熱水澡,梳洗打扮一番,神清氣爽地開著車子去找飯館。晚飯的地點不固定,反正開著車子,再說晚上又是兜風(fēng)的好時光。岳母很少在市中心區(qū)吃飯,更多的時候是去偏僻一點的地方,找特色飯店,吃所謂的家常菜。岳母就一個人吃飯,不喜歡喊別人,別人喊她她也不去。在岳母的生活里,除去幾個牌友,不跟其他人來往。幾個牌友也只是單純的牌友,僅限于麻將桌子上,下了麻將桌子,又似陌生的路人。
岳母每天晚上喝一瓶啤酒,開頭喝白酒,喝不下去,改喝啤酒。在岳母心里,喝酒的欲望還是起源于岳父,“他能夠天天喝酒,我為什么不能天天喝酒?”岳母點上兩個小菜,兩個大菜,就開始喝酒了。所謂小菜是指涼拌黃瓜、油炸花生米之類的。岳母最愛吃小蔥拌豆腐,每天晚上必須來一盤。所謂大菜是指紅燒菜,豬肉,羊肉,牛肉,雞肉,魚肉之類的。岳母最愛吃紅燒肉,每天晚上必須來一碗。小菜就酒,是配角,大菜才是主角,才是岳母重點關(guān)注的。岳母喜歡純紅燒菜。紅燒肉就是盡豬肉,紅燒羊肉就是盡羊肉,紅燒牛肉就是盡牛肉,決不摻雜配料。紅燒雞、紅燒魚更不用去說了。這種菜岳母吃嘴里覺得實在,覺得過癮,覺得滿足。岳母不進單間。一個人怎么進單間?在大廳里,揀一個靠近窗戶的座位,就這么一個人慢慢地吃菜,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打發(fā)時間。隔著一層玻璃,窗戶里面人聲吵嚷像是一個現(xiàn)實世間,窗戶外面人影綽約像是一個虛幻世界。其實這些跟岳母一點相干都沒有。岳母一個人是孤獨的,也是寂寞的。岳母只有拼命地吃菜。但岳母要開車,從來不喝第二瓶啤酒,或者說不敢喝更多的啤酒。大約深夜一點來鐘的樣子,岳母開車回家,不洗臉,不刷牙,一頭拱床上睡起來。
岳母很少失眠,胖子是失眠的克星。
偶爾岳母也會去市中心的高檔飯店,吃高檔菜,吃海鮮。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養(yǎng)的就是人的腸胃,還有就是人的味蕾。那些高檔菜吃進岳母嘴里就不是那種滋味,海鮮更是有一股子忍受不了的海腥味。岳母習(xí)慣吃家常菜,家常菜最對她的胃口。
一天一天,岳母很少逛商場,不去美容店,不去洗腳屋,不去酒吧,不去歌廳。從表面上看,岳母開著一輛寶馬車很風(fēng)光,很時尚,很新潮。其實岳母很封閉,與家人隔絕,與朋友隔絕,與社會隔絕。但在市民的眼里,岳母是個名人,是個有車有房有錢的名人。有人找岳母想拍產(chǎn)品廣告,岳母搖頭拒絕說,我要錢干什么?我自己的錢還愁著花不掉呢。有人找岳母想做電視訪談,岳母搖頭拒絕說,我還需要出名嗎?出名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有人找岳母想合伙做生意,岳母搖頭拒絕說,我這一輩子的事情,陶瓷廠破產(chǎn)前就做完了,我現(xiàn)在就是要好好地清閑清閑。有人想給岳母介紹對象,岳母搖頭拒絕說,我現(xiàn)在不需要男人,我要是需要男人的話,干嗎要跟我原來的男人離婚呀。
岳母什么事都不去做。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睡就是吃。
人的睡覺欲望不可能無限制地膨脹。比如說每天睡覺不可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你也不可能連續(xù)睡覺。人總是要吃、喝、拉、撒的。除非你是一個接近死亡邊緣的植物人,沒了睡與醒的界限。岳母一天睡覺超過十個小時,已經(jīng)足夠了。所以下午要找牌友打麻將,所以晚上吃飯要花三四個小時。相對一個忙人來說,最緊缺的就是時間,最值錢的就是時間。相對一個閑人來說,最難打發(fā)的就是時間,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在岳母面前,時間就是一條重度污染的河流,臭不可聞,流淌不斷。
岳母不可遏制的還是吃。比如說開頭吃紅燒肉,吃一塊、吃兩塊、吃三塊,嗓子眼膩味就吃不下去了。喝啤酒也一樣,倒一玻璃杯,勉強喝一半,肚子就撐個差不多。紅燒肉不管哪個廚師燒,不管怎么燒,都是油膩膩的。岳母喜歡吃,聞著香,吃著香,卻吃不多。一頓吃個兩三塊,已經(jīng)不得了。岳母不喜歡喝啤酒,喝啤酒是對自己的一種強迫,是對自己不能喝白酒的一種懲罰?!拔蚁矚g吃紅燒肉就天天吃紅燒肉,我不喜歡喝啤酒照樣天天喝啤酒。”喜歡的喜歡,不喜歡的強迫自己喜歡——這就是岳母扭曲的吃喝準(zhǔn)則。漸漸地岳母一碗紅燒肉能吃半碗了,一瓶啤酒也能喝半瓶。終于有一次,不知不覺間,一瓶啤酒見底,一碗紅燒肉見底。岳母呆愣住,不相信自己能夠這樣子。
岳母自己問自己,一碗紅燒肉是我吃掉的?一瓶啤酒是我喝掉的?
岳母似乎還有能力吃更多的紅燒肉,喝更多的啤酒。岳母好像聽見肚子里的饞蟲喊叫說,我還要吃紅燒肉,我還要喝啤酒。
岳母開始控制自己的食欲,跟無限膨脹的食欲作斗爭??稍滥傅膽B(tài)度又是曖昧的,令人疑惑的,看似克制著食欲,實則縱容著食欲。岳母去找飯館是積極主動的,自覺自愿的。岳母吃菜喝酒是興奮異常的,兩眼放光的。岳母每晚都得吃一碗紅燒肉,喝一瓶啤酒。如若這家飯店沒有紅燒肉,或紅燒肉的口味不適合,岳母肯定不會來第二趟。兩年間岳母從這座城市的西邊吃到這座城市的東邊,從這座城市的市區(qū)吃到這座城市的郊區(qū)。有幾次岳母開著車子專程去更加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去吃那里的特色菜。一個肥胖女人的形象就這么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地塑造出來了。有一天,岳母在家中照鏡子,自己把自己嚇住了。鏡子中那個自己熟悉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類似于豬肉的身子,白花花的,肥嘟嘟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豬臭味,好像要撐破鏡子,好像要在鏡子里爆炸。岳母一連三天克制著的食欲,不吃紅燒肉,不喝啤酒。前后堅持三天,三天過后岳母又徹底地釋放開。
這是一家很地道的土菜館,就在岳母家附近。這里的紅燒肉味道最對岳母的胃口,岳母來這里吃的紅燒肉次數(shù)也最多。在岳母的評判體系中,這里的紅燒肉味道就是標(biāo)準(zhǔn)。岳母就是拿著這把尺子,去衡量其他飯店的紅燒肉。符合的就是好,不符合的就是差。時值土菜館開業(yè)十周年店慶,菜打八折優(yōu)惠,啤酒免費無限量暢飲。岳母開車路過這里,看見店慶的橫幅標(biāo)語,“嘎吱”一聲把車子停下來。這一刻,岳母不愿走遠(yuǎn)了。岳母聞見八折優(yōu)惠的一塊塊紅燒肉香味,看見免費暢飲的一瓶瓶啤酒。岳母自己跟自己說,我干嗎要約束自己不能去吃紅燒肉呢?我干嗎要約束自己不能去無限暢飲啤酒呢?
岳母下車走進土菜館,大聲地跟服務(wù)員說,來三碗紅燒肉,三瓶啤酒。
一個饕餮者就這么出現(xiàn)在這家土菜館里。岳母一塊一塊猛勁地吃肉,一口一口猛勁地喝酒。一塊肉,一口酒。一口酒,一塊肉。岳母一副兇狠的樣子,不像在吃喝,倒像在殺人。風(fēng)卷殘云,摧枯拉朽。當(dāng)三碗紅燒肉吃下一碗半、三瓶啤酒喝下一瓶半的時候,岳母開始嘔吐起來。岳母“嗷嘮、嗷嘮”嘔吐的聲音像是在打雷,像是在爆炸。岳母把肚子里的東西吐干凈,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著了。
從此,岳母不再吃紅燒肉,不再喝啤酒。岳母這是吃肉喝酒傷住了。
就在岳母嘔吐的這個晚上,岳父住進醫(yī)院。岳父肝臟疼痛得實在支撐不住,才打電話叫一輛救護車去醫(yī)院。實際上岳父肝臟疼痛很長一段時間了。時斷時續(xù)的,晚上疼得厲害,白天好些。疼痛越來越厲害,持續(xù)的時間越來越長。岳父知道這種疼痛不是好疼痛,肯定能要他的命。岳父疼痛一次其實就是向他生命的終點靠近一步。岳父咬牙支撐著,不愿意去醫(yī)院。
岳父知道肝臟疼痛的原因是喝酒。岳父原先喝酒,心情舒暢,酒從嗓子眼流下去是順溜的,滋潤的,喝進胃里是安詳?shù)模滋?。那時候岳父喜歡一邊喝酒,一邊抽煙,一邊喝茶,一邊聽?wèi)?。興奮時岳父會跟著電唱機哼一哼。岳父是個左嗓子,五音不全,音調(diào)不準(zhǔn),男腔女腔不分,生旦凈丑不辨。純屬自娛自樂,自我消遣。
岳父住院,一查是肝癌晚期,惟一的補救措施就是趕緊開刀做切除手術(shù)。醫(yī)生讓家人做好一切準(zhǔn)備。明確地說岳父這種時候上手術(shù)臺已經(jīng)很危險,很可能上去就下不來。一家人慌亂起來,岳父卻顯得很鎮(zhèn)靜。岳父上手術(shù)臺前,向家人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見岳母一面。三個孩子很為難,一方面不愿意去請岳母,一方面覺得去請沒把握。岳父的母親說,你們不去,我去。老太太不理解兒子的要求歸不理解,兒子的一份心愿老太太還是想盡可能滿足的。老太太找到岳母門上,岳母態(tài)度堅決地說,我不去!他憑什么要見我,我憑什么去見他?
老太太說,就憑你倆夫妻二十多年,就憑你倆共同生下三個孩子。
岳母說,我倆結(jié)婚原本就是錯誤的,我倆生孩子更是錯誤的。
老太太說,難道你連一點夫妻的情分都不念?
岳母說,我倆離婚都快五年了,還有什么夫妻情分呢?
老太太知道現(xiàn)在勸說岳母很困難,丟下一句話離開了。
老太太說,三天后我兒子動手術(shù),他在生死的門檻上等著你,去與不去你看著辦吧!
這是上午岳母睡回籠覺的時間。老太太走后,岳母睡不著覺。岳母一邊緊皺著眉頭作咬牙切齒狀,一邊使勁地撕自己的睡衣。岳母自己問自己,你真的不去看一眼李解放?你真的是一副鐵石心腸?岳母自己回答自己,我不會去看李解放一眼,我真的長就一副鐵石心腸了。這個時候,岳母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虛幻的岳母,一個是真實的岳母,虛幻的那一個去審視真實的那一個。審視的結(jié)果,真實的岳母告訴虛幻的岳母,她心里真的把岳父徹底忘記了,一絲留戀的痕跡都沒了。虛幻的岳母告訴真實的岳母,我在心里痛恨你,我不能饒恕你。岳母撕破睡衣,就伸手撕抓自己胸脯上面的肥肉,兩只手往兩邊撕抓,像是要把自己的一顆心扒出來,看一看上面積存著多厚的一層灰,或者冷凍著多厚的一層冰。岳母兩眼像兩口毀棄的枯井,始終干澀著,沒有一滴眼淚。
三天后岳父沒有死在手術(shù)臺上,岳母才暫時從這種分裂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岳母一生很少痛苦過,這是惟一一次刻骨銘心的痛苦。岳母一生很少失眠過,這是惟一一次刻骨銘心的失眠。
岳母跟岳父共同生活二十多年,說不上兩人有什么感情,就是搭伙過日子,就是共同生育三個孩子。岳母主動提出跟岳父離婚,原本是想跟陶瓷廠做個徹底了斷。其實說到底,還是跟岳父沒感情。岳母是個不懂得愛的女人,或者說是個沒有愛的能力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岳母從來沒有愛過岳父,從來沒有愛過三個孩子,也就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岳母的這一生,就是裹挾在強大的時代慣性中走過來。早年參加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當(dāng)知青下放農(nóng)村,而后招工進陶瓷廠,當(dāng)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做廠里市里省里的勞動模范,一直到廠子倒閉破產(chǎn)。從表面上來看,陶瓷廠關(guān)閉,岳母淪為下崗工人,而后決然地與岳父離婚,好像已經(jīng)從強大的時代慣性中掙脫出來,實際上很快又被另一種強大的時代慣性裹挾進去。岳母去傳銷,去暴飲暴食,以及其后幾年的炒股票,炒基金,都說明這一點。
岳父與岳母共同生活二十多年,雖說沒有多少愛,卻漸漸地產(chǎn)生一種深深的依賴。這種依賴不是相互間的,是單方面的,岳母可以不依賴岳父,岳父卻不能不依賴岳母。岳父與岳母就像兩根相互支撐著的木棍,年深日久,根部腐朽,岳母突然抽身而去,岳父感覺整體搖晃不穩(wěn)了。有一段時間,岳父跟一個中年女人也交往過,也同居過。他倆共同生活不到半個月就分手。岳父與這個女人分手,跟岳母與傳銷員分手,不是同一種類型的分手。岳母與傳銷員分手,是岳母在生活中容納不下男人,不需要男人。岳父在生活中需要女人,可這個女人不適合岳父。這個女人與岳母截然相反,是個依附性很強的女人,什么事都是岳父說了算,什么事都是岳父拿主意。岳父需要的是一根替代岳母的木棍,這個女人卻是一根依附岳父的藤子。岳父跟這個女人說,你找一個比我好的吧。
半年后岳父病死在醫(yī)院里,時間是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四點零三分鐘。
岳父死的時候眼睛沒有閉合,一直望著病房的房門。家人知道岳父盼望著岳母能來。岳父最終只能帶著遺憾走了。
第六章炒股
直到妻子生產(chǎn)我才知道岳母還活著。這之前妻子跟我說她的父母都死掉了,現(xiàn)在的親人就剩下她的兩個哥哥。實際上這兩年與我們家稀稀落落走動的也就是妻子的兩個哥哥。妻子回避說岳母活著,妻子的兩個哥哥也回避說岳母活著?;蛟S在他們兄妹三人的心目中,岳母確實死了,比岳父死得還要早。
二零零四年五月三十一日,妻子預(yù)產(chǎn)期差兩天,就早早地住進醫(yī)院待產(chǎn)。一天過后,妻子的肚子開始陣痛起來,一陣緊似一陣,一陣比一陣疼痛,閨女像是個沉不住氣的孩子,一心想早點來到這個人世間。俗話說,兒奔生,娘奔死。女人對生產(chǎn)懷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這是正常的??善拮釉谶@方面表現(xiàn)得好像更加厲害。一會兒找護士來聽胎音,一會兒喊護士來量血壓。妻子覺得一切不正常,護士卻說一切都正常。妻子臉色煞白,拼命地喊叫,不停地流汗。在妻子生產(chǎn)方面,我顯得特別地?zé)o能與無助。我信不過護士,還是去把醫(yī)生喊過來。醫(yī)生像個殺豬的屠夫,手持不銹鋼器械,探進妻子的下半身,把胎兒檢查一遍,厲聲教訓(xùn)妻子說,你現(xiàn)在喊叫什么呀?早呢!有你這么生孩子的嗎?
遭到醫(yī)生一番呵斥,妻子暫時停下喊叫。妻子的恐懼感不可能消失,只是暫時收斂起來。妻子大睜兩眼直直地瞪著天花板,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像是想著一件什么大事,又遲遲地不能確定下來。果然妻子突然跟我說,你看要不要打電話把我媽喊過來?我心里一驚,問妻子,你不是說你媽已經(jīng)死了嗎?妻子說,我媽才不會死呢,她活得比誰都精神。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知道岳母真的沒有死。原來就是那個幾年前摸著福利彩票大獎、開著大紅色寶馬車的傳奇女人。說實話,我很想見一見這么一個富有傳奇的女人,我想見一見這么一個從未謀面的有錢的老丈母娘。然而妻子一連打出好幾個電話都沒有聯(lián)系上。妻子沒有岳母的電話號碼,妻子的兩個哥哥也沒有??磥砣齻€孩子真的是與母親斷絕來往。妻子的兩個哥哥很奇怪,問妻子,你要她的電話做什么?妻子說,我在醫(yī)院里要生孩子了。兩個哥哥說,你生你的孩子,跟她說干什么呀?妻子回答不上來。是呀,既然妻子不認(rèn)岳母做母親,妻子生孩子就跟岳母不相干。難道這一刻妻子想認(rèn)岳母這個母親了?妻子輾轉(zhuǎn)幾個人總算找見岳母的手機號碼。妻子把電話打過去,激動得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
電話接通,岳母問,喂,你是哪一個?
妻子說,我是月月呀。
月月是妻子的小名字。
岳母在電話那端遲疑很久,顯然早已淡忘月月是誰了。
妻子長長地喊一聲“媽——”說,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快要生孩子了。
沒想到岳母在電話里說出來的話,跟妻子的兩個哥哥一模一樣。岳母語氣冷冰冰地問,你生你的孩子,跟我說干什么呢?
妻子呆愣住,不知道怎么去回答這句話。妻子猛然地在電話里哽咽著說,媽,你快點來醫(yī)院一趟,我生孩子就想見一見你。
岳母依舊不為所動,依舊冷冰冰地說,我現(xiàn)在在股市上沒空閑去。
這一刻妻子的表情很復(fù)雜,有點尷尬,有點自咎,有點委屈,有點憤怒。妻子說,就算我白打你一回電話,就算我白喊你一聲媽。
妻子拿手機的一只手一直在耳邊顫抖著。妻子燃燒在眼睛里的光亮一點點暗淡下來。我知道剛剛在妻子心里活過來的岳母又一次死去了。
第二天妻子順利生產(chǎn)一名女嬰。
岳母現(xiàn)在炒股,確實很忙。要是不趕在周末股市休市,天天得去股市。岳母與其他幾人合用一間大戶室。幾個人都是女人,還都是肥胖的女人。在大戶室里,桌子、椅子、電話、空調(diào)機、飲水機應(yīng)有盡有。最關(guān)鍵的是每人桌子上都有一臺電腦,各種股票瞬息變化的曲線圖,在電腦的顯示屏上一目了然。周一到周五岳母天天來這里,比政府公務(wù)員上班按時多了,也操心多了。要是在顯示屏旁邊再安裝一臺心臟顯示器的話,岳母心率的波動肯定與股票的波動是合拍的,是一致的。
岳母哪里懂得怎樣去炒股呀?
這么繁雜、這么專業(yè)的知識,也不是岳母一時半刻所能掌握的。岳母不會去花這么一番工夫,也不會去動這么一番腦筋,大戶室的幾個人女人共同花錢雇傭了一名理財師,替她們理財,替她們動腦筋。這就是金錢的好處,金錢與知識置換,與智力置換,而后可以轉(zhuǎn)換成更多的金錢。然而股市就是賭場,炒股就是賭博,任何人想要正確地判斷瞬息萬變的股市都是癡心妄想的,也是不現(xiàn)實的。理財師的工作就是幫助雇主去分析、去判斷、去預(yù)測。是購,是拋?購買哪種股票,拋售哪種股票?真正當(dāng)家的還是雇主。說起來或許你不可能相信,在同一個大戶室,雇同一個理財師,別人炒股就是炒不過岳母。說開來,股民就像一條條拼命追趕獵物而狂奔不止的獵狗,從表面上來看,獲取獵物靠的是實力,其實大多靠的是運氣。岳母就是憑借運氣去炒股。別人怎樣去謠傳歸謠傳,同在一個大戶室的幾個女人,還是心知肚明的。她們說,我們沒有梅艷芳有運氣,我們身上長出來的是贅肉,人家梅艷芳身上長出來的才是運氣呢。事實擺在面前,人們不得不相信運氣這種說法。最具說服力的恐怕還是好幾年前岳母摸大獎這件事。幾個女人說,全市二百多萬人口,大獎最終被誰摸去了?還不是梅艷芳這個女人嗎?
幾個女人一協(xié)商,干脆辭退理財師。岳母買什么股,她們跟進什么股;岳母賣什么股,她們跟拋什么股。竟然真的賺到不少錢。
岳母炒股以后,日常生活改變不少。一日三餐,早飯沒有改變,晌午一頓簡餐也跟從前差不多,只是從前自己下飯店,現(xiàn)在大多在股市里吃外賣。改變最大的是晚餐,不僅固定在一家飯店就餐,更主要的是改成吃西餐了。三明治,漢堡包,意大利面條,果醬,色拉,油炸牛排,沙丁魚罐頭,咖啡,紅茶,人頭馬,XO,等等。自從那次岳母吃紅燒肉、喝啤酒嘔吐過后,一塊紅燒肉不能吃,一口啤酒不能喝。一夜之間,岳母的腸胃西化了,直接跟國際接軌了,原先不屑一顧的西餐,現(xiàn)在吃起來倒是最合口味不過了。
這是市中心惟一一家正宗的西餐館,岳母每天晚上就固定在這里就餐。晚餐依舊是正餐,岳母依舊很重視,先從股市回到家里,洗個熱水澡,梳洗打扮一番,更換一套適合在西餐館就餐的衣服,開車就去了。這里的就餐環(huán)境優(yōu)雅,明暗適中的燈光,時隱時現(xiàn)的音樂,找不見中式餐館的嘈雜與喧鬧,更缺少中式餐館的酒肉味道、世俗氣息。雖說岳母吃西餐至今分不清什么是主菜、副菜,什么是冷盤、甜點,什么是白汁鮭魚與蛋煎鮭魚,甚至分不清緋利牛排與紙包雞哪一種好吃。岳母吃西餐、喝洋酒,可以說是一種主觀上的刻意選擇,只是為了過一種跟從前不一樣的生活罷了。
現(xiàn)在岳母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上午沒時間睡懶覺,下午沒時間打麻將。周末兩天股市休市,要么去健身房的跑步機上跑一跑步,要么去保齡球館打一打保齡球。岳母去這些地方不是為了減肥,就是為了鍛煉,就是為了淌汗,就是為了過一種跟從前不一樣的生活。岳母現(xiàn)在身價號稱千萬,最起碼算是個金領(lǐng)階層吧。
有一個周末,市證券公司與
岳母從深圳回來一把拋出全部股票,轉(zhuǎn)手從商業(yè)銀行一把全部買進各種基金。岳母這么做的原因是嫌股票賺錢少,想去基金市場淘一大桶金。我要掙錢!我要多掙錢!實踐證明岳母這么去做是正確的,此后兩年狠賺了一大筆錢。其實那時候股市泡沫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傻子去購買基金都能賺著錢——這是后話。
妻子生產(chǎn)出院這一天,岳母還是趕到醫(yī)院里。
岳母一身大汗,氣喘吁吁,說是從健身房剛出來,說是健身房就在醫(yī)院附近,說是健過身一下才想起妻子生產(chǎn)這件事。
岳母說,只是不知道你們出院沒出院。
請注意岳母說出的是“你們”這個詞,或許在岳母的心里,根本就與妻子不相干。她不是妻子的親娘,妻子也不是她的親閨女。
這是我第一次見岳母,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老,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胖,富富態(tài)態(tài)的一個女人,樣子有點像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的節(jié)目主持人張越。妻子扭著臉,生著氣,堅決地不搭理岳母。我跟岳母不熟悉,說不上話。場面有點冷漠,岳母有點尷尬。其實岳母可以不來,或者現(xiàn)在轉(zhuǎn)身就走。岳母沒有這么做。
岳母說,我來一趟總要看一眼孩子吧?
岳母提出這個要求,為難的是我。妻子不可能去育嬰室抱孩子,我去抱孩子最起碼要征得妻子同意吧。
我小聲地問妻子,要不要把孩子抱過來喂奶?
妻子看出我的迂回戰(zhàn)術(shù),說你想抱你抱,你不想抱你不抱。
妻子這么一松口,我趕緊去育嬰室抱孩子,希望岳母看一眼孩子快點走,快點結(jié)束這場不愉快的會面。
孩子出生三四天,一身皺皮,一臉皺皮,至少我看不出長的是丑是俊,是眼大是眼小,是單眼皮是雙眼皮。岳母見著孩子的那一瞬間驚呆了。確切地說,岳母是被孩子的長相驚呆了。俗話說,隔代遺傳。孩子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無一不像岳母。岳母看見孩子,就像看見自己生命的原初狀態(tài)。我抱孩子的時候,她是睡著的,現(xiàn)在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著岳母,嘴巴咕噥著像是要與岳母說話。岳母的心靈震顫了,語無倫次地連聲說,你看看這個小人,你看看這才幾天呀。岳母伸手想抱孩子,卻把手縮回頭說,姥姥一身臭汗怎么抱你呀。岳母慌忙翻自己的口袋,空空的什么都沒掏出來。岳母說,你看看你看看,姥姥一分錢都沒帶著。
岳母果斷地跟妻子說,你去我那里坐月子。
妻子就是這時候跟岳母說話的。妻子與岳母畢竟是親娘倆。妻子說,去你那你有空照顧我?岳母說,我花錢雇一個月嫂。妻子搖頭說,我還是回自己家,讓建春照顧我吧。岳母看看我,她是第一次見著我,恐怕也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吧。岳母跟我說,那建春你就好生地照顧月月坐月子,我有空閑去你們家看你們。
我跟妻子結(jié)婚就住在她們家的一套老房屋里。妻子滿月,也沒見岳母來一趟。我認(rèn)為住在老房屋里,岳母過來不方便。妻子說,我爸早不在了,她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了解她,她就這么一個人,心腸硬著呢。
孩子的小名叫樂樂,這是妻子起的。那天岳母拒絕來醫(yī)院,妻子就決定給沒出生的孩子起名叫樂樂。妻子說,我為什么不快樂,我的孩子為什么不快樂?我為什么要讓一個不相干的人來看我,我為什么要讓一個不相干的人來看我的孩子?
再次見著岳母,樂樂都已經(jīng)兩歲了。
這一天,我跟妻子帶著孩子一起去看一個樓市的開盤,正巧在路邊看見岳母。
現(xiàn)在買房子,還是等一等?我們一直猶豫確定不下來。這么一猶豫,麻煩就來了。股市一天一天漲,樓市就一天一天跟著漲。股市漲是岳母的福星,樓市漲是我們的災(zāi)星。妻子在一家公司上班,一個月一千來塊錢。我在市里的一家文化單位上班,一個月也是沒有好多錢。利用手里的筆寫一寫稿子,連個抽煙喝酒錢都不夠。我們暫時住在妻子家的那套老房屋里,不說有她兩個哥哥的一份,就算掏錢把產(chǎn)權(quán)全部買下來,面積小也不能算長事呀。岳母有錢不假,可她有錢歸她有錢,莫說我跟妻子結(jié)婚沒見過她的一分錢,就是妻子生產(chǎn)她照樣一分錢不愿往外掏。岳母不是看樓市開盤,而是隔著一條馬路,遠(yuǎn)遠(yuǎn)地旁觀著。旁邊有一家市商業(yè)銀行,岳母現(xiàn)在天天來這里,把握著各種基金的漲落,就像過去天天去股市一樣。這一會,岳母出來透一透氣,觀望一下街邊的風(fēng)景。一下子,我們跟岳母碰個臉對臉,想躲閃都已經(jīng)來不及。岳母倒是主動樂呵呵地跟我們打招呼說,你們來看房子,怎么到現(xiàn)在還住在老房屋里呀?岳母說這種話,我聽了心里很難受,像是在譴責(zé)我這個男人沒本事,她家閨女跟著我受了委屈。妻子懷里抱著樂樂不搭理岳母,騰出一只手扯拉一下我的衣服,小聲地跟我說,莫搭理她,我們走。我不知道妻子說話岳母聽沒聽見,卻見岳母跨一步走近妻子,伸手拉住樂樂的小手。岳母跟樂樂說,姥姥帶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樂樂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老女人就是她的姥姥,卻答應(yīng)一聲,好!好吃是孩子的天性。更何況是肯德基這種侵略性很強的外來快餐呢。妻子很不滿意孩子的答話,說樂樂,媽媽是怎么跟你交代的呀?童言無忌。孩子當(dāng)著岳母面回答說,媽媽說不要隨便吃陌生人的東西。妻子表揚孩子說,你知道這么做,就對了。岳母放下孩子的小手,陌生而又屈辱地望著妻子。妻子懷抱著孩子趕快走開。孩子的眼睛越過妻子的肩膀一直看著岳母,岳母也一直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孩子。妻子兩眼溢出眼淚,岳母沒有看見,孩子沒有看見,我看見了。
這次與岳母邂逅,促成妻子下定買房子的決心。妻子說,我不想讓別人再看我們住老房屋的笑話了。別人是個模糊的群體,但我知道這里邊肯定包含著岳母。
大約半個月過后,岳母出人意料地來到我們家。她專程來我們家一趟,說出一件使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要替我們家炒基金。岳母說,現(xiàn)在基金就像夏天汛期淮河里的水位,眼睛看著往上漲,一天一個樣子,你們現(xiàn)在還守著那么一點死工資傻不傻呀?我替岳母安座,我替岳母倒茶,就是不能隨便說話表態(tài)。岳母能來干涉我與妻子的“內(nèi)政”,我卻不愿去干涉她與妻子的“內(nèi)政”。能看出妻子對岳母的到來,從心里還是很厭煩。畢竟她們有很深的積怨。妻子明確地跟岳母說,我們家的錢都交房屋的首付了,就是基金漲破淮河大堤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逮魚摸蝦。岳母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們手上緊巴,我借你們十萬塊錢購買基金怎么樣?岳母手上提著一只包,真的帶著十萬塊錢來。妻子害怕地往后退兩步,像是岳母包里帶著的是顆定時炸彈。妻子態(tài)度堅決地說,我們家不借你一分錢,我們家也不去購買一分錢基金。妻子的這種態(tài)度岳母像是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岳母把錢從包里一扎一扎拿出來,堆放在我家的桌子上。錢是真錢,一萬塊錢一扎,一共十扎。岳母說,我借給你們錢,我替你們炒基金,我替你們賺錢,你們一點點風(fēng)險不用擔(dān)。妻子不相信地問,賠本算誰的?岳母說,怎么會賠本呢?就算賠本也只能算我的。妻子賺錢的欲望被岳母一點點鉤出來。妻子問岳母,你說這十萬塊錢我們怎么借?眼見岳母施展的“騙術(shù)”妻子要“上當(dāng)”,我不得不出面阻攔。我跟岳母說,我的工資要去償還銀行住房貸款的利息,我們家借不起十萬塊錢。岳母說,你這個女婿怎么跟我閨女一樣呆頭呆腦的呀,我不要你們寫借條,我不要你們立字據(jù),我來一趟跟你們說一聲,只要你們知道有這么一回事。
我與妻子像是做著一場夢,岳母一扎一扎把錢塞進包里拿走了。同樣做夢的還有孩子。樂樂從幼兒園回家,見到桌子上有一大包令人垂涎欲滴的肯德基吃食。什么炸薯條,什么炸雞腿,什么熱狗,什么漢堡包,還有在電視上做廣告的最新潮的藍(lán)莓蛋撻。樂樂知道我們不會購買這些食物,十分敏感地問,是不是狼外婆來了?妻子說,哪來的什么狼外婆,她是你姥姥。樂樂說,我喜歡這個姥姥。
你說這是岳母玩的一場游戲也好,你說這是岳母拐彎抹角地資助我們也罷。反正半年過后,岳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三萬塊錢碼放在我們家的桌子上。岳母說,最近基金情況不太好,大前天漲到三萬零五百塊錢,前天跌到不足三萬塊錢,昨天回漲一點我趕快拿出來,我想再不拿出來的話,怕是還要往下跌。岳母像是真的替我們炒基金一樣,除去三萬塊錢,各種銀行結(jié)算單據(jù)一應(yīng)齊全。購買的是哪幾種基金——十萬塊錢購買好幾種基金,從某月某日到某月某日,投入本錢是多少,獲益是多少,全部都有真憑實據(jù)的。妻子雖說聽不懂,岳母當(dāng)著妻子面卻盡量地交代個一清二楚的。岳母跟妻子說,我為什么要跟你說得這么詳細(xì)呢?這說明我確實在替你們炒基金,這說明三萬塊錢確實是你們的。基金的收益不可能是三萬塊錢整,零頭二十多塊岳母也放在桌子上。岳母一一交割清楚,最后說,屬于你們的三萬塊錢已經(jīng)放在這里,屬于我的十萬塊錢我已經(jīng)收回頭,現(xiàn)在我替你們炒基金這件事就算結(jié)束了。
岳母丟下三萬塊錢走了。岳母說她要去幼兒園看樂樂。有段時間,樂樂回家也說姥姥經(jīng)常去幼兒園看她。
三萬塊錢正是我們裝修房屋所急需的。當(dāng)著岳母面,妻子望著這三萬塊錢沒有推辭,我也沒說其他話。記得岳母那天臨走時說過這么一句話。岳母說,要不是看在樂樂的面子上,我會借給你們十萬塊錢購買基金嗎?你們做夢去吧!看來要說岳母有什么改變的話,樂樂確實是個關(guān)鍵。
第七章野菜
轉(zhuǎn)眼到了今年春節(jié)。年初七上班,年初六晚上岳母突然打來電話說要到我們家過一過。電話是妻子接的,她心里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神色慌張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岳母聽見妻子說話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問,我到你家過幾天難道都不照嗎?我們這地方人喜歡說照不照。照就是行的意思,不照就是不行的意思。妻子問,那你說幾天吧?我好跟建春說一聲。岳母說,我走閨女家,還要女婿同意嗎?妻子說,我們家是建春當(dāng)。岳母不客氣地說,你怎么會跟娘一樣,沒找著一個好男人呀。妻子駁斥岳母說,我們家建春對我好,遇事不讓我操心當(dāng)家。岳母笑起來說,這么說是你不想讓娘去。妻子心虛地說,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岳母說,那你讓建春接電話,我跟他說一聲。妻子當(dāng)然不會這么傻地把電話交給我。妻子說,建春現(xiàn)在不在家。猛然岳母聲音哽咽起來說,其實我就想去你們家看一看樂樂,春節(jié)幼兒園放假,我一次孩子沒見著,心里想得慌。這一次輪著妻子心腸堅硬起來,依舊堅持說,那也得建春回家我跟他說一說?!芭尽币宦暎拮泳桶央娫拻斓袅?。
岳母要來我們家過一過確實有點意外。不管是我還是妻子,岳母在我們心里都是一個陌生人,都是一個談?wù)撈饋砀械胶軇e扭的人。妻子跟我探討這么一個問題,岳母給我們家三萬塊錢是不是一場騙局,是不是一個圈套,目的就是為了這一天,能來我們家過一過。妻子說,兩個哥哥家有兩個嫂子攔著,她是一步家門跨不進去,我們家要是你不出面攔著怎么辦?妻子說話的意思,她不好阻攔岳母,我好阻攔岳母。我說,這種事我做不出來,你也不要打著我的旗號阻攔岳母。我一方面繼續(xù)本著不干涉妻子與岳母之間“內(nèi)政”的原則,另一方面也同情岳母、替岳母悲哀——三個孩子家沒一個家門能走進去。實際上這些年岳母就一直生活在沒有親情的荒漠世界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年老的岳母或許可以不要男人,但絕對不能說不要親情。妻子說,要不三萬塊錢還給她,省得她今后提起這件事,我在哥哥嫂子面前抬不起頭。妻子深陷積怨不能自拔,我也沒有好辦法。我說,你看著辦。三萬塊錢相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妻子在嘴上說一說還錢可以,真要她拿出三萬塊錢去還給岳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最起碼現(xiàn)在家里就沒有這筆錢。去借錢,問誰借?我向妻子分析說,岳母要來我們家其實跟這三萬塊錢關(guān)系不大,或許就是想來我們新家住幾天,跟樂樂玩一玩。我這么一說話,就等于在這件事情上當(dāng)家作主了。妻子說,怕就怕有你后悔的時候。
半年前,岳母就不怎么去銀行炒基金了。各種基金連連下跌,一年時間不到,基金縮水縮掉一多半錢。岳母被基金牢牢套住,想解解不開,索性就扔進銀行不管不問了。
年初七岳母到我家,說是過一過,過到清明節(jié)這一天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期間,岳母在我們家每天負(fù)責(zé)打掃室內(nèi)衛(wèi)生、上街買菜、一天燒三頓飯、接送樂樂上幼兒園,任勞任怨,就像一個典型的家庭老太太。面對這樣的一個岳母,你很難把過去種種不好的“劣跡”安在她身上。好像過去的岳母是一個岳母,眼前的岳母又是一個岳母。好像過去的岳母是生活在各種傳說中,眼前的岳母才生活在現(xiàn)實中。好像過去的岳母是虛假的,眼前的岳母才是真實的。說實話,只有妻子時時刻刻提防著,對岳母不放心,而我卻覺得有這么一個老人在身邊,看家,看孩子,真的是省心許多。妻子提防著岳母、對岳母不放心的原因是復(fù)雜的,也是不言自明的。妻子跟我說,我比你了解她,誰知道她哪天會折騰出什么事情來。岳母具體會折騰出什么事情呢,妻子也說不準(zhǔn)確。妻子盼望著岳母能快一點離開我們家。岳母卻安安穩(wěn)穩(wěn)地一天一天過下來。要不是清明節(jié)來臨,或許妻子與岳母之間的芥蒂就漸漸地消除了。
每年清明節(jié)給岳父上墳都是妻子的大哥操心,電話里約定一個時間,兄妹三人一起去,培一培土、燒一燒紙,說一說話。兄妹三人從不同的方向聚齊在岳父墳上,上過墳又分三個方向離散開。今年原本想安排妻子的兩個哥哥上墳后來我家吃一頓便飯的。原因是我們搬過新家,他倆還沒有來過。說起來,兄妹三人生生分分的根源還是落在岳母身上。岳母岳父離婚,一個家四分五散,兄妹情分日漸淡薄。岳父死后,兄妹三人就更少走動了。妻子的大哥往我家打電話的時候,岳母正好帶著樂樂下樓去遛彎子,岳母回來妻子也沒跟她說這件事。在電話里妻子也沒跟大哥說岳母在我們家。在妻子的心里,岳母呆在我們家是一件很難向兩個哥哥啟齒的事,給岳父上墳同樣跟岳母一點不相干。所以星期五這一天妻子去上墳,岳母不知道,妻子的兩個哥哥也沒能來我家看一看、吃一頓飯。妻子回到家,心情沉悶是自然的,一張臉也掛拉開。妻子心里的積怨重新向岳母釋放開,岳母還不知道。你可以說岳母活得單純,你可以說岳母活得麻木,你可以說岳母活得沒心沒肺,你可以說岳母活得超凡脫俗。妻子的一副心事,岳母猜不出;妻子的一張臉色,岳母看不見。妻子已經(jīng)視她為仇人了,岳母還是一點感覺不出來。
清明節(jié)這一天,妻子提議我們一家三口子去山南新區(qū)透一透氣,玩一玩,散一散心。岳母非要跟著一起去。這才有本文開頭岳母在半道落下來挖野菜的事情。這才有岳母挖野菜、吃野菜引出來的一連串麻煩事情。
岳母燒出兩樣野菜,一樣是蒸野菜,一樣是野菜烙餅。清明節(jié)這天傍晚,我們一家三口從山南新區(qū)回到家,岳母就把這兩樣野菜端出來,一副樂滋滋的樣子說,我讓你們嘗一嘗鮮。妻子這才明白岳母落在山南新區(qū)干了什么事情。妻子說,原來你留在半道上是挖野菜?你說這野菜有什么好吃的?岳母說,你不吃,建春吃,樂樂吃。妻子說,我問你這野菜有毒沒有毒,能吃不能吃?妻子在岳母面前一說這種不論理的話,岳母就不言語了。妻子不罷休,繼續(xù)追逼著說岳母,你看人家挖野菜,你就挖野菜,你跟我說一說這都是些什么野菜呀?岳母當(dāng)然知道。岳母手指蒸菜說,這里是野豌豆花。岳母手指烙餅說,這里是野蒜。野豌豆花、野蒜,是兩個賦有詩意的名字。樂樂一聽,兩眼生亮,就把小手伸上去,想嘗一口。樂樂說,媽媽不吃,我吃,肯定好吃得不得了。妻子白一眼樂樂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就知道吃、吃、吃。妻子這么一說話,就等于許可樂樂吃野菜。岳母得到樂樂支持,一臉容光說,當(dāng)然好吃,要不是姥姥有意給你們留著,我一個人晌午早吃光了。妻子洗洗手,洗洗臉,進臥室休息,隔著門縫聽見樂樂一口一聲地直叫野菜好吃。樂樂狼吞虎咽,夸張得不得了。
蒸野豌豆花,就是野豌豆花拌上面粉蒸出來,澆上蒜泥油鹽就能吃了。野蒜烙餅,是野蒜切碎和出面,一塊一塊烙出面餅來。野豌豆花吃嘴里有一股清香味道。野蒜烙餅更是有一股野香味道。
樂樂雷聲大雨點小,吃幾口,小肚子就飽了。我見樣嘗一嘗,算是給岳母一個面子。蒸好的豌豆花依舊能看見豌豆花淡藍(lán)色的花瓣。野蒜烙餅里依舊能看見野蒜翠綠色的葉片。
剩余的岳母一個人吃掉了。
原本心想岳母挖野菜的事就此會結(jié)束,哪想到第二天下午岳母又去山南新區(qū)挖野菜去了。這一次岳母路程跑得遠(yuǎn),挖野菜時間長,竟然把去幼兒園接樂樂都忘記了。下午五點鐘,幼兒園里只剩下樂樂一個孩子沒有家長接,阿姨把電話打在妻子的手機上。妻子急忙問,我媽呢,她怎么沒去接?阿姨說,這我怎么會知道啊。岳母一向接送樂樂準(zhǔn)點守時,態(tài)度積極,所以妻子才這么疑惑不解的。妻子不相信,吩咐阿姨讓樂樂接電話。妻子問,姥姥真是沒接你?樂樂委屈地哭起來說,媽媽,你快點來呀。
妻子慌忙放下手上工作,打的趕往幼兒園。
傍晚我下班回到家,還沒見著岳母回來。岳母去了哪里,妻子做了許多無端的猜測。妻子說,最可能的一條就是去幼兒園接樂樂的途中突然撞著車、或患腦溢血什么的。岳母這么胖,有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是正常的??晌覀円恢睕]有見過岳母吃藥,也沒聽岳母說過她有“三高”呀。妻子說,我都去幼兒園的路上查問兩遍了。妻子問我,你說她要是不明不白地死掉怎么辦?妻子這么猜測是有一定道理的。岳母沒有親戚朋友可走,上街買菜是在上午,商場超市什么的不愿意去,就算臨時有事,不能去接樂樂,也應(yīng)該打個電話說一聲呀。
天完全黑透時,岳母灰頭土臉回到家。妻子一看岳母手上提著的兩包野菜,便知道岳母去干什么了。岳母看見樂樂才知道自己忘記一件什么大事情。岳母不好意思地說,我走半道上心里還想著有一件什么事忘記了,可怎么也想不起是接樂樂。妻子哭笑不得地說,你能為了挖這么一點野菜,就把樂樂扔在幼兒園不管不問,還惹得我們擔(dān)心到現(xiàn)在?岳母遭受妻子一頓數(shù)落是肯定的。妻子說,你沒來我們家,我們家安安靜靜的,自從你來這個家,我們家就再沒安寧過。
妻子這話說重了,有意想攆岳母走。
岳母不說話,收拾收拾東西,真的要走了。我挽留岳母說,吃過晚飯走吧。岳母說,我回去吃,我回去蒸野菜吃。樂樂每天從幼兒園回家要睡上一大覺。岳母臨出門,在樂樂睡覺的房門邊遲疑良久,還是沒有走進去。或許岳母這一生做過許多大大小小的錯事,或許岳母面對這些大大小小錯事的時候都沒有意識到錯。但這一次岳母意識到錯了,最后才沒有見樂樂。
岳母提著兩大包野菜走掉了。岳母走的時候流著眼淚,妻子留在家里流著眼淚。兩個人的恩怨繞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原點上。我束手無策地夾在她倆中間。
岳母離開我家后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要在山南新區(qū)開一家野菜館。當(dāng)然野菜館不一定全部經(jīng)營野菜,但野菜肯定是野菜館的主要菜系。岳母準(zhǔn)備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村流轉(zhuǎn)幾十畝土地,蓋野菜館,種野菜。山北往山南打通一條隧道,但不通公交車,岳母這些天每天都騎著腳踏車去山南新區(qū),找那里的村委會干部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要是你去山南新區(qū)游玩,碰巧看見一個匆匆忙忙地騎著腳踏車的肥胖女人,說不定她就是岳母。岳母前些年開寶馬車開夠了,現(xiàn)在她就是要騎著腳踏車經(jīng)風(fēng)經(jīng)雨曬太陽。至于野菜館開得怎么樣?岳母與三個孩子今后關(guān)系如何?我只好在小說續(xù)篇中告知諸位讀者了。岳母要是真把野菜館開起來,整天指揮菜農(nóng)、廚師忙個不亦樂乎的話,其生活狀態(tài)也真的改變,過的就是真正的現(xiàn)代生活,而不是后現(xiàn)代生活了。
哦,岳母!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
一連好多年,在他倆之間還存在著一件更加荒誕的事情,那就是岳母比岳父工作忙,勞動強度大,卻不一定比他往家拿錢多。
這話怎么說呢?
岳父在廠子拿一份固定工資,每個月基本工資多少,獎金多少,大致是固定的。岳母拿計件工資,每個月按產(chǎn)值、產(chǎn)量合計計算,多多少少不是固定的。若是按陶瓷廠的工資表,可以肯定地說岳母要比岳父工資高。岳母在生產(chǎn)一線,岳父在生產(chǎn)輔助單位。岳母的工資比岳父高是理所當(dāng)然的。為什么岳母往家里拿錢卻沒有岳父多呢?原來岳父按月除去廠子里的一份工資,還有一部分收入是外出干小活得來的。岳父手上有鉚焊技術(shù),社會上經(jīng)常有人找他干小活。這樣每個月干下來,岳母的收入就比不過岳父。岳父掙錢多,岳母不去羨慕,反而心里反感,嘴上批判。岳母說岳父這是吃里扒外,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腳,這是企業(yè)的蛀蟲。岳母說這話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有事實根據(jù)的。岳父他們出廠子干小活,都是去一些小單位。這些小單位要設(shè)備沒設(shè)備,要材料沒材料。岳父他們?nèi)ジ尚』?,帶的設(shè)備是廠子里的,甚至帶的材料也是廠子里的。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這不是挖社會主義墻腳是什么?這不是企業(yè)的蛀蟲是什么?
企業(yè)管理這樣松動,說來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方面造成的。國有企業(yè)是國家的,是大家的,誰都有責(zé)任管,又誰都沒責(zé)任管。這就是國有企業(yè)管理的一大弊端之一吧。真是說不清,理還亂。
岳父收入多、空閑多,生活要求自然而然地就比岳母高。岳父抽煙,喝酒,飲茶,聽?wèi)?。聽?wèi)蚵牫?,聽泗州戲。泗州戲是一種地方戲,俗名叫拉魂腔,咿咿呀呀,呀呀咿咿,哭腔哭調(diào)的,尾音一拖拖多長,真像勾住人的魂魄一點一點往悠遠(yuǎn)的地方拉著拽著。晌午或傍晚、尤其是傍晚,岳父動手燒出兩個下酒菜,一邊抽煙,一邊喝酒,一邊聽?wèi)?,甚至還要泡上一杯濃茶,抽煙、喝酒、聽?wèi)虻拈g隙飲上那么一大口,顯得更加地有滋有味。岳母與岳父吵架往往也是從這個時候興起的。試想想,岳母在車間勞累一天,一身泥巴,一身汗水,一進門看見岳父這么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心里會有何感受呢?岳母沒有休息天,沒有節(jié)假日,只有產(chǎn)值與產(chǎn)量,差不多每天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家就是吃飯睡覺的場所,其余時間都呆在車間里。
岳母“啪”一聲關(guān)閉電唱機,手指指著岳父的鼻子說,你看看你哪里像個工人階級呀?
岳母這么破壞岳父的生活情致,岳父還不敢生氣,沒辦法生氣。岳父躲避開,不跟岳母一般見識。岳父沖著岳母笑一笑說,我這樣不是工人階級,你這樣是工人階級照(行)了吧?
岳母不會沒有一點工人階級的思想覺悟,像其他家庭婦女似的跟岳父打一頓、罵一頓,岳母一說話肯定還是一種批判的口氣。
岳母說,我看你跟過去的地主老財沒什么區(qū)別!
岳父連聲說,好,好,好,我就是過去的地主老財照(行)了吧?
在岳母面前,岳父從來都是高高地掛起免戰(zhàn)牌,抱著一副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
岳母不想罷休地,一句話比一句話尖刻,像是要把岳父逼進死胡同。
岳母說,你這副樣子要是在“文化大革命”肯定要遭受批斗的。
岳父說,好,好,好,我在“文化大革命”肯定要遭批斗照(行)了吧?
岳父一句硬朗話都不說,岳母沒辦法。
岳母最后下通牒說,有能耐你不要上我的床。
岳母放下批判的姿態(tài),終于轉(zhuǎn)到夫妻生活的話題上。
說實話,就是在“文革”時期,就是在他倆工作結(jié)婚初期,在諸多方面岳父還是比岳母優(yōu)越的?!拔母铩笔莻€特殊的年代,好多工廠都是停產(chǎn)、半停產(chǎn)。那時候陶瓷廠以生產(chǎn)碗盤子日用瓷為主,不說停產(chǎn)、半停產(chǎn),連天加夜生產(chǎn)還完不成計劃指標(biāo)呢。其實道理很簡單,不管是哪個派別,不管怎樣鬧革命,鬧到最后飯總是要吃的,碗盤子都是必需品。岳母那時候就在生產(chǎn)一線,鬧革命的唯一手段就是多干活、多加班。岳父那時候手上技術(shù)過硬,在廠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也經(jīng)常多干活、多加班。不過岳父加班干活的場地不在廠子里,多是在附近郊區(qū)農(nóng)村。那時候提倡走一條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人民公社興修水利什么的就找到廠子里。岳父他們帶著卡車?yán)O(shè)備、材料就去了,一連好多天吃住在那里。同樣那是一個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代,住宿可以馬馬虎虎,吃喝卻頓頓少不了酒、少不了肉。廠領(lǐng)導(dǎo)帶隊去,人民公社領(lǐng)導(dǎo)相陪著,岳父他們干活的需要吃好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同樣也需要吃好的,所以頓頓吃的喝的都安排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shù)摹T栏敢荒觊g要出去好多趟,吃喝不花一分錢,外出算出差,回到廠子里還要多拿一份補助錢。要說岳父、岳母收入上面的不平等,恐怕從那個時候就有苗頭了。岳父喝酒抽煙的習(xí)慣也就是從那個時候一點一滴養(yǎng)成的。
有一次,岳父從農(nóng)村回頭帶著滿滿一工具包農(nóng)副產(chǎn)品:花生和芝麻。岳父有點得意忘形地問岳母,你知道我為什么能去人民公社又吃又喝又拿嗎?岳母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就知道你這不是去支農(nóng),而是去坑農(nóng),是去害農(nóng)。岳父說,我去坑農(nóng),我去害農(nóng),人家愿意,人民公社怎么不請你去呢?岳母說,那是人民公社的革命群眾沒有擦亮革命的眼睛,沒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與丑惡嘴臉。岳父說,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吧,我學(xué)的技術(shù)才是技術(shù),你學(xué)的技術(shù)不叫技術(shù)。岳母說,照你這么說,我們陶瓷廠靠著你的技術(shù),碗盤子的產(chǎn)量質(zhì)量就能上去了?岳父說,我這么跟你說吧,你的技術(shù)好比是地方糧票,我的技術(shù)好比是全國糧票,你的技術(shù)一出廠子就作廢了,我的技術(shù)走到哪里流通到哪里。經(jīng)過岳父這么一比喻,岳母承認(rèn)他倆技術(shù)的不同處。不過岳母還是說,我看陶瓷廠搞革命生產(chǎn)靠的是我,不會是你這樣的二混子。
岳父目光十分悠遠(yuǎn)地說,你就等著瞧吧,今年我就要帶徒弟,趕明徒弟帶徒弟就是我的徒孫。
岳母說,你帶徒弟又能怎么樣,陶瓷廠也改不成機械廠。
岳父說,陶瓷廠改不改機械廠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是越老越值錢,你到老了什么都不是,一場空屁拉。
岳母說,那我倆就走著瞧,就怕你吊不郎當(dāng)?shù)囊粋€二混子,有一天廠子開除你,看你往后還去坑農(nóng)、害農(nóng),還去人民公社騙吃又騙喝?
岳父一臉油氣,一身酒氣地說,不用說往后,就說眼前這些天,我是吃肉吃膩了,喝酒喝足了,十天半個月我都是不用喝酒吃肉了。
那些天岳父在農(nóng)村,三個孩子在奶奶家,岳母一個人在家頓頓吃清水下掛面,一點葷腥沒沾著。
一不留神,岳母幾十年后的命運被岳父早在幾十年前就預(yù)測出來。陶瓷廠“嘩啦”一聲垮掉,岳母手上的技術(shù)作廢掉,岳父帶著徒弟開門市部。岳母頭腦空空,兩手空空,不知道該干什么好,更不知道問題出哪里。岳母兩眼空茫茫地問天問地,陶瓷廠就這么說一聲垮掉就垮掉了?我從今往后每個月只有一百四十三塊錢的下崗生活費?
其實陶瓷廠垮臺是有一個漫長過程的。岳母岳父面對陶瓷廠一天一天走向死亡的心理準(zhǔn)備是不一樣的。簡單地說,岳父屬于自救派,岳母屬于等死派。岳父早早地看出陶瓷廠的一條死亡道路,就算陶瓷廠拖著不死,發(fā)不出工資、發(fā)不全工資,也必需自己找一條出路。岳父原先帶著徒弟出去干小活,大多是人家找上門,現(xiàn)在是主動出擊,先攏住一部分活源,為將來開門市部做一點基礎(chǔ)性工作。岳父做的另一項基礎(chǔ)性工作是,明里暗里準(zhǔn)備好一套干活的工具。扳子、鉗子等小工具,岳父現(xiàn)成的有。岳父要準(zhǔn)備的是值錢的大設(shè)備,車床、刨床什么的。怎么去準(zhǔn)備這些大件設(shè)備呢?每年年底車間都要處理掉一部分報廢的設(shè)備,當(dāng)廢鐵賣給廢品收購站。這些設(shè)備怎么報廢的,能不能維修再使用,岳父心里清楚得很。岳父就是從廢品收購站轉(zhuǎn)手回收這些能夠使用的設(shè)備。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岳父稍微在設(shè)備上做一做手腳,說不定一臺完好的設(shè)備就當(dāng)作廢品轉(zhuǎn)移到他手上。
岳父在心理上、物資上做好這些準(zhǔn)備工作,就等著陶瓷廠垮臺了,就等著自己開店了。
岳母的等死派與岳父的自救派不一樣。在心理上岳母從來就不相信陶瓷廠會垮臺。岳母堅信,陶瓷廠是國家的,國家是不會讓國家的廠子垮掉的。在岳母的心里國家是無所不能的代名詞,大不了印鈔廠多印一些鈔票,銀行多貸幾回款子。岳母很主人翁地從反面想,就算陶瓷廠垮掉,這么多職工家屬吃飯怎么辦?前后有兩年時間,產(chǎn)品積壓,車間處于半生產(chǎn)狀態(tài),一年間有一半時間岳母可以閑在家里,不需要去車間上班。當(dāng)然不上班就開不全工資,開一半還不能按時開。岳母在家里閑不住,每天照常去車間,把通往車間的一條路掃一掃,問一問分廠領(lǐng)導(dǎo)什么時候車間能夠開工生產(chǎn)。分廠領(lǐng)導(dǎo)需要值班,天天坐在辦公室。岳母天天去問相同的話,分廠領(lǐng)導(dǎo)心里很反感。分廠領(lǐng)導(dǎo)說,你去問大廠領(lǐng)導(dǎo)吧,這種事我們分廠領(lǐng)導(dǎo)怎么當(dāng)家呢?岳母不怕見人,直接去問大廠廠長。大廠廠長可不是好見的,求見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排著隊。銀行的,要求廠子完善固定資產(chǎn)抵押手續(xù);供電的,催要拖欠下來的電費;報社的,采訪廠子的下一步改革思路……好不容易輪著岳母,廠長一問是廠里的職工,說,你看我都忙成這樣子,你還來添什么亂子呀?廠長是新?lián)Q的,不認(rèn)識岳母。岳母說,我代表廣大職工來問你的問題最重要。廠長說,我也知道這個問題最重要,可我確實不知道什么時候車間能生產(chǎn)。岳母有點生氣地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當(dāng)誰家的廠長呀?廠長說,我也不想來當(dāng)這個廠長,這是市里決定的。岳母一下子無話可說了。
廠長說的是實話,陶瓷廠這個爛攤子就像一把餓皮虱子,誰想去招惹,誰想放在自己的頭上去抓撓?市里下決心,進行企業(yè)改制,職工人人交錢參股,成立股份公司,推舉董事會。市里在企業(yè)推行這項改革的難度很大,由誰去領(lǐng)導(dǎo)呢?市里有絕招,幾家大企業(yè),一家派一個區(qū)長去任廠長,干好了就是下一屆副市長人選,干不好自己想著去吧。果真這邊一改制,那邊一個個企業(yè)就死了。
陶瓷廠破產(chǎn)一個月后,岳母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領(lǐng)著一幫人把廠子門前的公路堵上了。
這一個月來,岳父整天忙著門市部的活,很少回家吃飯,很少去顧及岳母。岳母在家喜怒無常,不持家,不燒飯,岳父回家吃喝不上,只好吃住在門市部。廠子關(guān)門的頭些天,岳母眼淚汪汪地在家里哭,用岳父的話說,像是死了老子娘。廠子破產(chǎn),有不少女職工像岳母一樣,整天在家淚水洗面,卻很少有男職工像岳父一樣,這么快就能找著一件適合自己做的事情,能夠掙著錢養(yǎng)家糊口。所以說,岳母的哭跟有的女工哭不一樣。別的女工哭是因為家庭生活沒著落,驚慌,恐懼。甚至有女工不堪企業(yè)破產(chǎn)所帶來的心理壓力與經(jīng)濟壓力,悄悄地自殺了。岳母在廠里呆了二十多年,跟廠子有感情,企業(yè)一下子垮臺,心里難過,哭一哭,流一流眼淚,是一種情感的宣泄與疏通。幾天過后,岳母不哭了,整個人卻目光呆滯,無精打采,許多問題在心里擰成一個個死結(jié),沒辦法去想通。而后岳母走出家門,去東家,去西家,秘密地策劃堵路的事情。
岳母鼓動女工去堵路,抓住一條說得過去的理由。紡織廠同樣是一家破產(chǎn)企業(yè),人家的女工年滿四十五周歲就能退休,而陶瓷廠的女工非得年滿五十周歲才能退休。為什么一樣的破產(chǎn)企業(yè)會有兩種退休政策呢?政策是市里制定的。女工問廠領(lǐng)導(dǎo)。廠領(lǐng)導(dǎo)去問市里。市里答復(fù)說,紡織廠是女工密集性行業(yè),四十五周歲退休是上面新近規(guī)定的。上面沒說陶瓷廠女工可以四十五周歲退休,市里不當(dāng)這個家。這種解釋顯然不能說服陶瓷廠女工,晃里晃蕩站不住腳。她們紡織廠女工是女工,我們陶瓷廠女工就不是女工啦?同樣是國有企業(yè)女工,她們是大老婆生的,我們難道是小老婆生的?
岳母去的人家都是年齡超過四十五周歲、快到五十周歲的女工。說起來陶瓷廠就是一個女工密集性的行業(yè),百分之八十是女工。岳母花幾天時間一鼓動,很快聯(lián)絡(luò)幾百口子都屬于同一種情況的女工。她們一起抱著一絲幻想,或者說懷有一個夢想,去堵一堵路,去鬧一鬧,市里一仁慈,她們就堂而皇之地辦理退休手續(xù)了。那時候退休工資一個月能拿四百多塊錢,這比下崗工資一百四十三塊錢多多了,勉強維持一家三四口人的溫飽不成大問題。
堵路的行動是在五更開始的。廠子門前的一條路是貫穿我市東西的主干道。岳母她們計劃著從車間搬出石膏模型設(shè)置一道路障,而后她們站在路障前后就可以了。岳母五更天到廠子里就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一樣,這些女工的男人孩子都跟著一起過來幫忙。事先安排好的,哪些女工負(fù)責(zé)搬運石膏模型,哪些女工負(fù)責(zé)設(shè)置路障,哪些女工負(fù)責(zé)標(biāo)語橫幅?,F(xiàn)在全亂了,搬運石膏模型的七手八腳的,設(shè)置路障的七手八腳的,張貼標(biāo)語橫幅的更是七手八腳的。亂就亂吧,一條道路很快被石膏模型封堵住,前前后后黑壓壓地站滿女工。大車、小車、自行車都只能繞道行駛了。天亮?xí)r,情況往更復(fù)雜的方向發(fā)展了。這些女工的男人孩子不愿回家,他們說反正回家沒事,我們幫忙幫到底。男人不上班是下崗沒班上,孩子能不上學(xué)?一問才知道,這是一個不上課的禮拜天。更沒想到的是,圍堵的人群迅速增多,迅速擴大。一幫年輕的女工過來了,連著一幫退休老頭、老太太都在家里呆著不安了。
年輕的女工說,我們跟你們一起堵路出出氣。
一幫老頭、老太太說,我們來問一問我們的醫(yī)藥費什么時候能報銷。
場面這么大,人數(shù)這么多,岳母心想過一會廠領(lǐng)導(dǎo)陪著市領(lǐng)導(dǎo)就會走過來。這些下崗女工堵路要求什么條件,標(biāo)語上寫得清楚:“我們要四十五周歲退休!”“我們要跟紡織廠女工同一個待遇!”岳母策劃堵路的真正目的,是想見上級領(lǐng)導(dǎo)問一問:陶瓷廠垮掉,這么多下崗職工今后的出路在哪里?這么多家屬吃飯怎么辦?廠子的醫(yī)院、學(xué)校誰去辦?岳母積壓一肚子問題需要問。然而上級領(lǐng)導(dǎo)沒有給岳母一個解疑釋惑的機會。等到半晌午,莫說一個領(lǐng)導(dǎo)沒來,就連交通警察都沒見著人影子。這條道路閑置下來,車子都繞道去走另一條路,交通警察過來干什么呢?
那段時間,堵路的企業(yè)不在少數(shù)。有堵國道的,有堵省道的,有堵鐵路的。堵國道的,市里重視,疏散人群,解決一些問題。堵省道的,市里也重視,疏散人群,解決一些問題。堵鐵路的,影響更大,是京九大動脈,連武警都出動了。唯獨岳母他們堵路,不是國道,不是省道,更不是鐵路,就沒人過問了。陶瓷廠相對偏僻,不靠國道,不靠省道,不靠鐵路,原來他們堵的是一條可有可無的道路呀。
挨近晌午,圍堵的人群漸漸地稀少下來。孩子們覺得沒什么好玩的,早早地四散而去。男人跟自家女人說,我回家燒飯,晌午飯我送過來。一幫老頭、老太太更是松動開,一件與他們原本不相干的事,現(xiàn)在更是不相干了。女工們問岳母,還堵不堵?岳母不知道怎么回答話,自己也不知道是該堵還是不該堵。
女工們一個一個相繼走開,她們憤怒地把石膏模型一個個搬起來,“稀里嘩啦”地摔在地上。陶瓷廠破產(chǎn),這是石膏模型最后的用途與結(jié)局。岳母也氣憤地搬起石膏模型。不過岳母不是直接摔地上,而是照著陶瓷廠大門砸過去?!斑旬?dāng)”一聲巨響,看大門的驚慌了。看大門的跑出來,緊緊地拉住岳母,不讓砸大門??创箝T的說,你堵路不堵路我不管,可你不能砸大門。岳母說,廠子都不存在了,還要大門干什么?看大門的說,你要砸就是砸我的飯碗子呀??创箝T的除去下崗工資,按月還有二百塊錢補助。岳母放下手中的石膏模型,一屁股坐地上哭起來。
再說一說廠領(lǐng)導(dǎo)、市領(lǐng)導(dǎo)的態(tài)度。廠領(lǐng)導(dǎo)及時地向上面作匯報,市分管領(lǐng)導(dǎo)說,他們堵就讓他們堵一堵吧,我們?nèi)ヒ膊荒軡M足他們的要求。據(jù)說市領(lǐng)導(dǎo)還是偷偷作了部署的,吩咐一部分警力緊急待命,一旦出現(xiàn)危及性命的亂子,他們就會及時地趕過來。
會出現(xiàn)什么危及性命的亂子呢?什么也沒有。三天后,公安局來人帶走岳母,以聚眾滋事為由,拘留岳母半個月。
第三章離婚
半個月過后,岳母從看守所回來家。沒人知道在這半個月中岳母經(jīng)歷了一番怎樣的痛苦與掙扎。
岳母去堵路,岳父不知道。岳父開店的街面與陶瓷廠有一段距離,所做的生意與陶瓷廠不相干,又加上這些天岳父吃住在店里,岳母想些什么事、干些什么事他自然不清楚。這一下岳父不得不知道了,公安局把警車開到家門口,一副明亮的手銬帶走岳母??词厮刹皇呛眠M的,家人要送鋪的蓋的,還要交一筆吃飯錢。岳父口袋里帶著錢,手上拿著鋪的蓋的,領(lǐng)著三個孩子一起去看守所看岳母。一路上,岳父跟三個孩子說,你媽就是這么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在生產(chǎn)車間當(dāng)勞模當(dāng)慣了,干什么事都想出風(fēng)頭,走在最前面,這下可好,“勞?!比チ丝词厮H欢滥父糁坏辣涞蔫F門,要看守跟家人回話,不見家里的任何人。岳父問看守,她為什么不見我們?看守說,這我怎么會知道。岳父只得帶著三個孩子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說,你看看你們娘,生氣生在我們身上,好像是我們讓她去堵路的,好像是我們讓公安局把她抓起來的。
岳母不見岳父,岳父覺得像是一件事沒做掉,第二天接著去看守所。岳父燒一點好吃的帶著,還想領(lǐng)著三個孩子一起去。三個孩子拒絕了。大孩子說,我要上班,不能請假。二孩子說,我要上班,請假請不掉。閨女說,我要上課,不去算曠課。三個孩子從小到大,都是奶奶帶著的,跟岳母一點不親近。母親在他們的心里只是一個十分抽象的概念,一點實際內(nèi)容都沒有。岳母的婆婆說岳母,你就是一只下蛋的母雞,“咯噠”一聲下完蛋,其他什么都不管不問了。
岳母這次同意見岳父。岳母是個干瘦干瘦的人,經(jīng)過這件事一折磨,像是更加干瘦了。岳父原本是個白胖白胖的人,這段時間一忙,瘦了黑了,可跟岳母相比較,好像是更白更胖了。中間隔著一道鐵柵欄,岳母看一眼岳父,岳父看一眼岳母,雙方的眼睛是空洞的,像是兩個陌生人在對望??词厥莻€賊眉鼠眼的家伙,不同意再次安排他倆會面,跟岳父說,昨天她都不愿意見家人,今天能愿意?岳父有準(zhǔn)備,塞上一條煙,這家伙才答應(yīng)去問一問。岳母岳父不說話,看守說,你倆有話快點說,沒話就結(jié)束會面吧。岳父覺得應(yīng)該先說話,沒話找話也應(yīng)該說幾句。
岳父問,你在這里還好吧?
岳母說,好,好得很,我在這里很自在,能吃能喝能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岳父說,這樣就好,其實說開來,這件事也沒什么,不是偷搶扒拿,更不是殺人放火,不就是領(lǐng)著下崗女工堵路嗎?
岳母說,要是偷搶扒拿、殺人放火倒好了,我蹲在這里就不虧了。
岳父說,這個、這個……
岳父說話一說不好,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這個、這個”的。
岳母說,你回家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岳父說,我心里準(zhǔn)備什么?
岳母說,我出去就跟你離婚。
岳父說,這個、這個……
好像岳母同意與岳父見面就是為了說“我出去就跟你離婚”這句話。
岳母離開鐵柵欄那一邊,岳父坐在那里半天沒動彈。賊眉鼠眼的看守說,老婆都走了,你還坐在這里干什么?
岳父當(dāng)然不相信岳母真的會離婚。岳父認(rèn)為岳母說的是賭氣話,是狗屁話。三個孩子不再去看守所看岳母,岳父也不再去。岳父心里想,你不是要跟我離婚嗎?那我就不好再去看望你。陶瓷廠有不少職工卻拐彎抹角地關(guān)心岳母,打探岳母在看守所里的情況。他們不能去看守所,只好到岳父的門市部。這些職工去門市部也不好直接問岳母情況,總是打著幫助岳父攬活的幌子。因而岳母在看守所的那半個月,門市部里的客戶最多,攬活攬得也最多?;顝乃拿姘朔脚懦申?,一齊找上門,多得攔都攔不住,多得連岳父自己都奇怪,好像這些活都等著岳母進看守所才跑過來。岳父跟每一個關(guān)心岳母的廠里職工都說著同樣的話。一句話是岳母說的,“我在這里很自在,能吃能喝能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另一句話是岳父說的,“其實說開來,這件事也沒什么,不是偷搶扒拿,更不是殺人放火,不就是領(lǐng)著下崗女工堵路嗎”?
半個月過后,岳母回家的頭一件事就是跟岳父提離婚的事情。
岳母問,你說我倆是去民政局,還是去法院?
岳父依舊不相信地問,你真想離婚?
岳母說,假離婚我還要跟你說?
岳父說,這個,這個……
岳母說,我什么都不要,凈身出家門。
岳父問,你說說、你說說,你為什么跟我離婚呀?
岳父一急,額頭“咕嘟”冒出一層汗。
岳母問,你真想知道為什么?
岳父慌忙地點點頭。
岳母說,我倆認(rèn)識是一種錯誤,我倆一起生活幾十年更是一種錯誤。
岳母好像把話已經(jīng)說明白,實際上岳父卻聽得更加稀里糊涂了。
岳父說,要離婚你去離,我不同意。
岳母說,那你就等著法院的傳票吧。
岳母、岳父相識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那時侯岳母、岳父都是廠子里的顯眼人物。岳父在廠籃球隊打籃球,岳母在生產(chǎn)一線當(dāng)工人。岳母在車間下力氣干活只是一個方面,最主要的是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更下力氣,一本紅皮語錄小冊子能夠一條一條從開頭背誦到結(jié)尾。岳母經(jīng)常地使用語錄當(dāng)武器,與別人辯論一些國家大事、世界大事,這是當(dāng)年活學(xué)活用毛澤東思想的一種最流行方式。因此岳母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廠子里學(xué)習(xí)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胸前佩帶著一朵大紅花,經(jīng)常地出現(xiàn)在各種表彰大會上?!昂葑ジ锩痛偕a(chǎn)”;“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在這種場合中,岳母背誦語錄的一副激情會更加地高漲起來。
岳父出名是出在廠子籃球隊。
那年頭,幾乎所有的大廠都有一支籃球隊,廠子與廠子相互間串門比賽,是那時最常見的一項體育活動。各屆廠領(lǐng)導(dǎo)都重視廠子籃球隊,比抓生產(chǎn)還要賣力氣。那年頭廠里沒有大客車,一輛南京產(chǎn)躍進牌大卡車,在車廂上蒙上綠色帆布,便成了廠籃球隊的專用車。三天兩頭,廠領(lǐng)導(dǎo)就帶著籃球隊出去比賽了。三天兩頭,別的廠領(lǐng)導(dǎo)就帶著籃球隊過來比賽了?;@球比賽的時候,生產(chǎn)車間可以暫時停產(chǎn),職工可以專門看比賽。這一天,整個廠子就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就像開批斗會一般振奮人心。岳父個頭不算高,專門打后衛(wèi),接球與傳球,進攻與防守,是整個球隊的核心與靈魂。因此,岳父在籃球隊似乎顯得更加地?fù)屟邸?/p>
像岳母、岳父這么樣的兩個名人同在一個廠子里,不能說彼此不知道,只是缺少一種相識的機緣罷了。這一天工會組織出面了,把岳母、岳父叫在一起。組織說他們有責(zé)任關(guān)心兩個先進人物的個人婚姻大事。
不能說沒有喜歡岳父的其他姑娘、或者說岳父喜歡的其他姑娘。像岳父這樣的搶眼小伙子,肯定有不少姑娘向他拋過媚眼、動過心思,甚至寫過情書。也不是說這些姑娘,岳父一個都看不上眼,都不動心。問題是動心歸動心,真要岳父去接受,這中間卻相差著十萬八千里。好姑娘、好小伙子在那個年代是有特定標(biāo)準(zhǔn)的。最起碼一個亂拋媚眼、亂寫情書的姑娘肯定不是一個好姑娘。而一個接受這種姑娘的小伙子同樣不是一個好小伙子。相識不到兩個月,岳母、岳父結(jié)婚了。兩人都是在組織的人,不相信組織相信誰去呢?
一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廠子破產(chǎn)了,兩人的婚姻也面臨破產(chǎn)了。岳母跟岳父說“我倆認(rèn)識是一種錯誤,我倆一起生活幾十年更是一種錯誤”。岳父想不通,怎么就“我倆認(rèn)識是一種錯誤”、怎么就“我倆一起生活幾十年更是一種錯誤”?岳父把前前后后幾十年的事情思一遍、想一遍,還是沒明白。法院的傳票卻來了。岳父、岳母這次見面在法庭上。
岳父說,我倆認(rèn)識是組織介紹的,怎么就是一種錯誤呢?
岳母說,組織錯了,我倆當(dāng)然就錯了。
岳父問,組織怎么錯了?
岳母說,組織不錯,廠子怎么會垮臺?
岳父說,廠子垮臺跟組織是兩碼子事情。
岳母說,在我看來是一碼子事情。
岳父更加糊涂了。
岳母說,我這一生跟你跟錯了,進陶瓷廠進錯了,現(xiàn)在我要離婚,跟陶瓷廠所有的東西都一刀兩斷。
確切地說,岳母這是在跟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岳母痛恨自己的過去,這是在跟自己的過去離婚,岳父只是岳母過去附帶著的一部分。
岳父同意跟岳母離婚了。岳母離婚后沒地方可去,暫時住在家里。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破舊樓房,當(dāng)初還是按照岳母省勞模的名頭分下的。岳母說,我不要廠子里的這套房屋,我只暫時地住一住。
最初一段時間,岳母什么都不做,整天呆家里,甚至連家門都懶得出一次,餓了吃方便面,渴了喝白開水,每個月嚴(yán)格按照下崗工資的收入去支出。從表面上來看岳母是強大的,其實岳母的內(nèi)心最虛弱??梢哉f,岳母離婚后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岳父在這么一段時間里最關(guān)心岳母,自己不能直接去關(guān)心,就把這份愿望強加在三個孩子身上,讓三個孩子去關(guān)心。岳父跟三個孩子說,跟你們娘離婚的是陶瓷廠,是我,不是你們,你們依舊是她的孩子,她依舊是你們的娘。在岳父心里,岳母離婚只是使氣,只是暫時的,過去一段時間,兩口子還是兩口子,一紙離婚證書不就是一張紙嗎?岳父說,我倒要看一看她想把這個日子往哪里過?
這一天,岳母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個多年不走動的女同學(xué)打來的。岳母接過電話一去一回,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這個女同學(xué)在電話里說,岳母的情況她聽說了,邀請岳母去加入她們的一個俱樂部。是個什么樣的俱樂部呢?這個女同學(xué)說,全都是跟你一樣的,下崗離婚女人。岳母問,這么說你也下崗離婚了?岳母還沒去俱樂部,就已經(jīng)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了。這個女同學(xué)說俱樂部里還有不少岳母從前就認(rèn)識的人。有一起上過學(xué)的小學(xué)、初中同班同學(xué),有一起下過鄉(xiāng)的同一個知青點知青,有一起參加過“文革”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有一起開過表彰會的這先進分子、那先進分子等等。俱樂部像是一個龐大的親友團,在岳母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已經(jīng)悄悄地組織起來,現(xiàn)在就等候岳母過去加入了。
岳母臨出家門收拾自己的時候犯難了。不說金銀首飾什么的,不說化妝品什么的,岳母翻箱倒柜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找著。不是說岳母有衣服沒找著,而是岳母根本就沒衣服。想一想這些年岳母是怎樣生活過來的吧!一天一天,除去閉眼睡覺,睜眼醒著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廠子里干活。這樣一來,岳母有首飾沒場合戴,有衣服沒場合穿,化妝品對岳母同樣一點用處都沒有。岳母站在鏡子面前,里邊出現(xiàn)一個臉色蠟黃、精神憔悴、身材干癟、魚尾紋過早地呈現(xiàn)在眼角、白發(fā)過早地呈現(xiàn)在鬢角的蒼老女人。岳母不去驚奇,也不應(yīng)該去驚奇。什么時候裝扮過自己,心疼過自己,把自己當(dāng)作女人看待過?岳母具有反思意味地想,我當(dāng)姑娘的時候恐怕就不像一個姑娘,我當(dāng)妻子的時候恐怕就不像一個妻子,我當(dāng)母親的時候恐怕就不像一個母親,歸根結(jié)底我恐怕就不像一個女人。岳母自己質(zhì)問自己,我不像女人,那我是什么呢?你說我連一個女人都不是,我是什么呀?
岳母要做一個女人,哪怕只是做一個徒有其表的女人。岳母手里拿著錢,先進理發(fā)店把頭發(fā)燙卷了,又弄出一點淡淡的金黃色彩,而后去街上買首飾,買化妝品,買衣服:一條黃金手鏈,一條白金項鏈,兩套新潮衣服,兩雙新式皮鞋,口紅、眼影、睫毛膏、護膚霜、洗面奶之類的買回一大堆,此外還買回一只時尚包,一副防紫外線的墨鏡。岳母從外表上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一個女人,或者說很像一個時髦女人、另類女人,這才去俱樂部。
俱樂部的名字叫姐妹俱樂部。姐妹俱樂部的意思,就是姐妹間相互幫助,相互攙扶。參加姐妹俱樂部的條件,就是下崗離婚的女人。俱樂部不只是一個下崗離婚女人聚一聚、樂一樂的地方,里邊有產(chǎn)品,低價賣給每個俱樂部成員,讓她們?nèi)ネ其N。推銷多,提成就多,在俱樂部的職位就相應(yīng)地高。推銷、提成、升職是每個俱樂部成員的活動方式與生存手段。當(dāng)然加入姐妹俱樂部需要交一筆不菲的會員費。
岳母欣然加入了。
相對于岳母來說,姐妹俱樂部是個新穎的組織,參加就可以過一種新穎的生活。推銷、提成、升職是那樣地新鮮與刺激。岳母在那里接受了三天培訓(xùn)。三天后,岳母提著兩包產(chǎn)品回到家。按照姐妹俱樂部教授的秘訣:“推銷從身邊開始,提成從親人開始,升職從今天開始。”岳母回家的頭一件事,就是打電話把三個孩子叫回來。
岳母跟三個孩子說,你們快回來,我給你們好東西。
三個孩子次第回來,面對這樣一個裝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母親,一個孩子比一個孩子嘴巴張得大,眼睛睜得開。是驚訝?是惶惑?岳母容光煥發(fā),精神十足,手腕上戴著黃燦燦的手鏈,脖子上掛著白亮亮的項鏈,一頭淡淡的金黃頭發(fā),一身時尚衣服,一雙半高跟皮鞋,臉上有底粉,嘴上有口紅。這是我們的母親嗎?我們的母親怎么會這樣子?在三個孩子的眼里,岳母這副模樣不說是魔鬼附身,最起碼神經(jīng)多少有點不正常吧。岳母自然知道三個孩子驚訝什么、惶惑什么,這恰恰就是岳母所追求的,所需要的。岳母簡單地向三個孩子介紹一下姐妹俱樂部的情況,就拿出產(chǎn)品做推銷。說這些產(chǎn)品可以以最優(yōu)惠的價格賣給三個孩子。產(chǎn)品有吃的保健品,有搽的化妝品,有健身的健身器材等等不下幾十個品種。新世紀(jì),新產(chǎn)品,新主張,新體驗,新生活,新生命——這是產(chǎn)品的廣告詞。意思是說到了新世紀(jì),才有這種新產(chǎn)品,才有這種使用新產(chǎn)品的新理念,你只有使用了,體驗了,你才知道什么叫新生活,你才能獲得新生命。所以這串廣告詞倒過來也是成立的,新世紀(jì),新生命,新生活,新體驗,新主張,新產(chǎn)品。岳母向三個孩子進一步宣傳說,你們想在新世紀(jì)擁有一個新生命嗎?那么你們就要有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與生活主張,那么你們就必需去體驗一種新產(chǎn)品,使用我們姐妹俱樂部產(chǎn)品就是你們的最佳選擇……
三個孩子都不想“最佳選擇”。岳母惋惜地說,看來真的有世界末日呀。
姐妹俱樂部宣傳說,一個名叫諾查丹瑪斯的國外人預(yù)言說,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八日就是世界的末日。
大兒子說自己口袋沒帶錢,要買下回買,匆匆逃離開。二兒子丟下一點錢,說這些零錢你拿著花,我不需要這些新產(chǎn)品,攆著大哥的背影,也跟著走掉了。三閨女不著急離開,問岳母,姐妹俱樂部成員都你這樣的打扮?你身上的衣服、首飾什么的都是俱樂部提供的?岳母點點頭,伸手指一指衣架上掛著的包,說還有一只包。說謊話,欺騙人,是姐妹俱樂部的主要營銷策略。但她們自己不會這樣認(rèn)識,她們說謊話、欺騙人的目的是為了推銷產(chǎn)品,是為了把人類從世界末日中拯救出來。怎樣去拯救,就是讓身邊親人,讓整個人類,都使用她們姐妹俱樂部的產(chǎn)品。
岳母去岳父門市部推銷產(chǎn)品很順利。岳父不但自己購買,還去鼓動徒弟購買。
這是兩人離婚后第一次相見。岳父看見岳母的心情格外復(fù)雜,不只是對岳母穿著打扮驚訝與惶惑,更多是驚喜與慌張。按照岳父的想法,岳母遲一天、早一天會回到他身邊,跟他復(fù)婚重新過日子。這一次岳母主動上門推銷產(chǎn)品就是一種表示,就是一種信號。岳父不等岳母把一連串帶“新”字的廣告詞說完,就慌忙地表態(tài)說,我買、買、買,你說好多錢?岳母見著岳父倒是神態(tài)自若,不慌不忙地逐字逐句地把產(chǎn)品廣告詞宣讀一遍。岳母說,看來你比三個孩子強,還有拯救的可能。岳父受到岳母夸獎,并沒弄清楚為什么被夸獎,就已經(jīng)喜形于色,心花怒放。岳母隨身帶著化妝品、保健品。岳父顧不上保健品有沒有用,掏錢買了不少。兩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岳母加入姐妹俱樂部的頭一筆生意很快交割清楚。
岳母收拾好產(chǎn)品包裝要走,岳父有點舍不得。岳父看見徒弟站在門市部一邊沒干活,靈機一動說,你愣著干什么?這么好的保健產(chǎn)品還不快點掏錢買呀?徒弟吞吞吐吐的,想說話不敢說,兩手往身后躲藏著不掏錢。岳父說,你身上沒帶錢是吧?我替你買一份,算是我發(fā)給的勞保福利品。岳父掏錢買,徒弟能說些什么呢?徒弟說,你想買你買,我可不要這種福利品。
岳母心滿意足地走后,徒弟真是不收這些福利品。這些東西他家里已經(jīng)堆成山。
徒弟說,都是我媽在家買的,今天我小姨上門去推銷這種保健品,明天我堂姐上門去推銷這種保健品,后天我表妹上門去推銷這種保健品,最近每天都有親戚上門推銷,她們都是些沒有生活門路的下崗女工,我媽掏錢買下來還不就是變相地救濟她們嗎?
岳父問,這么說你小姨、你堂姐、你表妹都是離婚的啦,都是跟我老婆一個俱樂部的?
徒弟說,那倒不一定都是離婚的,也不一定都在同一個俱樂部,反正她們推銷的產(chǎn)品都是大同小異的,都是騙人錢財?shù)摹?/p>
岳父依舊不相信地說,我老婆不會是這種人,我老婆不會騙人錢財?shù)摹?/p>
數(shù)月過后,岳母她們的姐妹俱樂部被公安局取締。
其實姐妹俱樂部就是傳銷的一種組織方式。那時候傳銷剛剛從南方流傳過來,這里的人們還不知道罷了。岳母與俱樂部的眾多姐妹一起被帶去派出所。岳母不是組織者,批評批評,教育教育,當(dāng)天放出來。不幸中的萬幸是岳母這一次沒有被關(guān)進看守所。
這時候岳父才恍然大悟,原來岳母真是騙人錢財?shù)?。三個孩子像是火眼金睛的孫悟空,說我們早看透她的鬼把戲,只有你傻乎乎地相信她。三個孩子總結(jié)說,現(xiàn)在的媽媽早已不是原先的媽媽了。
上當(dāng)受騙最多的是岳母娘家人,他們吃下一大堆對人體有害的所謂保健品不說,還花大價錢買來一大堆根本沒有健身功效的破爛器材。娘家人原本是同情岳母的,可憐岳母的,現(xiàn)在卻痛恨岳母,唾棄岳母。他們說,怪不得男人跟她離婚呢。
只有岳母自己依舊執(zhí)迷不悟,沉陷于姐妹俱樂部的說教中不能自拔。岳母說,看來我痛恨組織是對的,是公安局關(guān)閉了姐妹俱樂部,是組織又一次毀壞了我的遠(yuǎn)大前程。岳母痛心地想,人類的世界末日真的該來了。
在這里需要回頭插敘一件事情,岳母在傳銷期間跟一個男人同居過。
這個男人是傳銷組織委派到姐妹俱樂部,負(fù)責(zé)俱樂部推銷工作的。俱樂部成員一個個都是離婚女人,就他一個男人,有點像《紅色娘子軍》里的洪常青。這個男人未婚,比岳母小十來歲,兩人結(jié)婚根本不可能?!巴娴木褪切奶薄T滥父@個男人同居就是一種“玩”的過程,就是追求一種“心跳”的感覺。男人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小白臉,吃住在岳母家里,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寄生蟲生活。這段時間,岳母真的像個稱職的妻子,承攬著所有家務(wù)活,把家里家外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這是岳母與岳父共同生活二十幾年所沒有過的。岳母經(jīng)常地在這個男人面前夸口說,我這個人最喜歡做家務(wù)活,最喜歡燒飯、洗衣服、打掃家里家外衛(wèi)生什么的。岳母早練就出一副說謊話不臉紅的本領(lǐng),說起謊話來比說真話還要像真話。這個男人才沒心思去追究岳母說話的虛實呢。人家就是把岳母這里當(dāng)作休息室,安樂窩。說句不好聽的話,或許這個男人就是把岳母當(dāng)作一個可以亂倫的“母親”呢。
岳母跟這個男人雙雙進出家門,不掩飾,不避人,左鄰右舍都知道,唯有岳父不知道,三個孩子不知道。岳父是個規(guī)矩人,離婚后吃住在門市部,心里想回家看一看岳母,行動上一次沒有過。三個孩子也不想見到岳母,他們不喜歡過去當(dāng)勞模的母親,更不喜歡現(xiàn)在做傳銷的母親。過去的母親是冷冰冰的機器,現(xiàn)在的母親是神兮兮的妖精。直到有一天晚上閨女回家拿東西,才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跟岳母住一起。閨女當(dāng)即去門市部跟岳父說出這件事情,要岳父回家管一管。岳父沒有動,眼淚卻“嘩啦”一聲流出來。
岳父知道岳母心里已經(jīng)沒有他,兩人復(fù)婚的可能性一點沒有了。
第四章中獎
頭一次聽說岳母這個女人,是在我們城市的一個傳奇事件里。那時候岳母還不是我的岳母,我跟她的閨女還不認(rèn)識。
新世紀(jì)到來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市有關(guān)部門組織發(fā)行一期福利彩票,一等獎是五百萬元獎金,外加一輛價值五十萬元的寶馬小轎車。福利彩票的銷售場地設(shè)在市體育文化廣場,廣場中央搭建起一座三十米高的高臺,上面就擺放著這輛大紅色的寶馬車。寶馬車的把手上掛著一幅巨型牌子,牌子的圖案就是五百萬現(xiàn)金的巨額支票。福利彩票的銷售時間為十一天,春節(jié)前五天,春節(jié)后五天,正好把大年初一夾在正中間。福利彩票銷售的火爆場面是可想而知的,面額兩塊錢一張,即刮即兌,影響面輻射到全市各個區(qū)縣以及周邊幾個地區(qū),懷有發(fā)財夢想的人趨之若鶩,盡數(shù)擁來。兩塊錢就可能等同于五百萬現(xiàn)金,外加一輛寶馬車,這種巨大的誘惑力使得每個摸獎?wù)叨加幸环N不真實的眩暈感以及一分抑制不住的興奮感。市體育文化廣場痙攣著,摸獎市民的一顆顆心痙攣著。
岳母一次性花費兩千塊錢,購買一千張福利彩票。
岳母一下花這么多錢、買這么多福利彩票的目的不止是為了獲大獎,更主要的目的是渡年關(guān)。岳母跟岳父離婚,岳父不可能陪著岳母過年,連著三個孩子都不愿意陪著岳母過年。再說岳母參加傳銷,騙取娘家人錢財,得罪娘家所有人。不說哥哥嫂子、弟弟弟媳,連父母親都不再搭理這個閨女了??梢哉f岳母眾叛親離,春節(jié)只能單獨一個人在家過。岳母一次性購買一千張福利彩票,不是當(dāng)場一張張刮開,而是裝進一只紙箱全部帶回家。岳母暗暗地計劃好了,從購買福利彩票的第二天起,一天刮一百張,一千張刮下來,正好春節(jié)過個差不多。當(dāng)時岳母沒想著能夠獲大獎,只是抱著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覺得花兩千塊錢,買一千張福利彩票,一天刮一百張,玩一個年關(guān),值得。從實情上來說,大獎不大獎并不是岳母所需要的,一千張福利彩票才是岳母的親眷——男人、孩子、娘家人,陪著岳母吃喝十天,陪著岳母玩樂十天,陪著岳母睡覺十天。
就這樣,一張標(biāo)志著巨額財富的福利彩票,裹挾在一千張福利彩票之中被岳母抱回了家。
福利彩票的組織者最害怕前幾天大獎被摸出,那樣的話,就影響市民購買剩余福利彩票的積極性,就影響剩余福利彩票的繼續(xù)銷售。福利彩票共設(shè)一等獎一名,二等獎兩名,三等獎三名。二等獎五十萬元現(xiàn)金,外加一輛摩托車;三等獎五萬元現(xiàn)金,外加一輛自行車。可事情的荒誕性往往就在這里,越是大獎,越是要到最后才能水落石出。為什么會這樣,沒人能夠解釋清楚,冥冥中好像有一種神秘的東西主宰著。這一次福利彩票發(fā)行也這樣,都到了第九天,不說一等獎,連個二等獎也沒人摸出來。市民的情緒漸漸由眩暈轉(zhuǎn)變成狂躁,由興奮轉(zhuǎn)變成憤怒,一方面更加瘋狂地購買剩余的福利彩票,一方面懷疑福利彩票的組織者是不是一伙騙子,根本就沒有一等獎、二等獎?面對市民的質(zhì)疑,組織者趕緊出示有關(guān)監(jiān)督部門的監(jiān)督說明,以及公正機構(gòu)的公證文件。第十天一大早,一等獎就從岳母的指甲下顯露出來了。
一千張福利彩票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也不是那么輕易刮掉的。面對一千張彩票,考驗岳母的不只是一份耐心,一天只刮一百張的一份耐心,更主要的還有一份疼痛,來自于自己右手手指的一份疼痛。實際上,從第一個夜晚開始,岳母的手指就有點疼痛了。岳母像其他人一樣,右手的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兩個手指甲合并使用,刮去彩票中獎區(qū)域上面的覆蓋膜,漸漸地顯露出中獎號碼。一百張福利彩票一張一張連續(xù)不斷地刮下來,受到磨損的不止是指甲蓋,還有手指皮。第一天岳母半夜醒來,試著手指隱隱地疼痛,先是不明原因,想一想明白過來,竟然欣慰地笑起來。這是購買刮福利彩票的一個意外收獲。岳母需要這樣的疼痛。第二天,岳母依舊不去使用其他刮卡器物,就是不變地使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
手指上的手指甲磨禿了,一點一點往肉里縮。
手指上的手指皮磨掉了,一點一點滲出血水。
兩個手指紅腫得像是兩截霉變的火腿腸。岳母這是在自殘。岳母臉上呈現(xiàn)出來的不是自殘過后的痛苦與懊惱,而是自殘帶來的幸福與滿足。
一夜之間,岳母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傳奇人物。面對新聞媒體的記者采訪,岳母不去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福利彩票的組織者有義務(wù)有責(zé)任為大獎獲得者保密,而是坦然地把自己暴露出來。岳母重點提及起兩件舊事,“我就是那個組織陶瓷廠下崗女工堵路而被拘留半個月的女人”,“我就是那個參加姐妹俱樂部傳銷而被帶進派出所的女人”。當(dāng)然岳母說出的這么兩件舊事都不會出現(xiàn)在報紙、電視上,無意中卻成為坊間傳說的最基本內(nèi)容。
岳母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辦理好相關(guān)領(lǐng)獎手續(xù),把稅后剩余的錢存進銀行里,讓福利彩票組織者派人把這輛寶馬車開來家。岳母在姐妹俱樂部解散后搬出原先的家,住進一間租來的平房里。岳母離開原先的家,態(tài)度是決絕的,帶出一套鍋碗瓢盆,帶出一張小床,帶出自己的四季衣服。這時候,岳父已經(jīng)死去一顆跟岳母重新和好的心,不可能再去看望岳母,也不可能指使三個孩子去。三個孩子也從心里厭惡岳母。岳母跟岳父離婚,三個孩子能原諒,他們不能原諒的是,岳母不明不白地跟個小男人同居。所以,岳母搬出家門就搬出家門,岳父、三個孩子、娘家人沒一個人出面去規(guī)勸;岳母搬進平房就搬進平房,岳父、三個孩子、娘家人也沒一個人出面去看望。
平房自帶一個院子,正好把寶馬車停放在里邊。
一連好幾天,岳母整天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大紅色的銀行存折,眼睛看著大紅色的寶馬轎車。岳母在等候著岳父、三個孩子、娘家人。不知道為個什么,岳母反正覺得或許岳父、或許三個孩子、或許娘家人,應(yīng)該在這種時候找個什么理由過來看一看。岳母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不管來的是這些人中的哪一個,也不管他們來說出什么樣的一個理由,回答都是肯定的,一分錢不給。岳母右手的拇指食指去醫(yī)院包裹上紗布,這么兩個創(chuàng)造巨額財富的手指怎么能夠殘廢呢?岳母盼著兩個手指快一點痊愈,好使用它們?nèi)?shù)幾百萬元的鈔票,去開價值五十萬元的寶馬車呀。
幾天過去,岳父沒上門,三個孩子沒上門,娘家人沒上門。倒是不相干的人來不少,有慕名找上門的報紙讀者、電視觀眾;有做進一步深度采訪的報紙、電視記者。其中有一位女老板找上門,想讓岳母把這輛大紅色的寶馬車轉(zhuǎn)讓給她。在她的心目中,岳母這樣一位下崗女工哪能配得上去開這么一輛名貴的小轎車呀。她不圖岳母能夠降價轉(zhuǎn)讓這輛車子,反倒樂意岳母把價格往上漲一漲。漲多少,由岳母定。她拿著一副富婆的派頭,跟岳母說,錢不是問題,只要你說出一個數(shù)。她看上這輛車子的特殊來歷,認(rèn)為這是一輛吉祥的車子,能夠保佑她今后生意順利,賺取更多的錢財。岳母不為錢動,把手上的大紅色存折,扔在富婆腳下,而后沖著富婆笑一笑說,你跟我說一說,我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呢?富婆尷尬地離開。這時候,富婆才知道自己犯下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岳母從摸著大獎的那一瞬間,就跟她一樣,是個身價幾百萬的富婆了。
岳父是從電視上知道岳母得大獎消息的。
開門市部這兩年岳父養(yǎng)成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的習(xí)慣。岳父就是當(dāng)天晚上看完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在地方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中看到岳母獲獎的。電視上說福利彩票發(fā)行的最后一天,一等獎得主終于廬山顯現(xiàn)。而后電視上報出岳母的名字,梅艷芳;顯出岳母的形象,一個更黑更瘦的女人。電視報出岳母名字的時候,岳父還沒當(dāng)作一回事,或者說還不知道一等獎得主就是岳母。隨后岳母出現(xiàn)在電視上,雖說影像與真人有點差距,岳父還是從神態(tài)上把岳母疑疑惑惑地認(rèn)出來。岳父先是“咦”一聲,說這個女人我怎么這么面熟呀?而后眼睛大睜,判斷出來說,這個女人不就是我老婆嗎?
離婚快兩年,岳父依舊習(xí)慣性地喊岳母“我老婆”。
這頓酒是徒弟陪岳父一起喝的。一張小桌子擱在兩人中間,岳父面對電視機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徒弟就背對電視機一邊喝酒一邊聽電視。岳父說徒弟,我問你話,你怎么不答話?徒弟敷衍了事地“噢”一聲,還是沒回話。岳父“啪”一聲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說,我問你電視上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我老婆,你怎么連看一眼電視都不看?徒弟只得回話說,我不用看電視,也知道這個女人就是嫂子。這種消息在人間流傳起來比報紙、電視快。白天徒弟外出干活就聽說此事。徒弟覺得這是一件對岳父不利的消息,就擱在肚里沒有說。岳父喝多了酒,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端起一杯酒照著徒弟頭臉潑過去,說你跟我打馬虎眼,你說電視上這個女人是我老婆,怎么不叫我老婆的名字?岳父的頭腦已經(jīng)被酒精控制,他只關(guān)心電視上這個女人是不是岳母,根本就沒有一等獎能得多少錢的概念。可以說,岳父此刻只想著岳母,沒想著錢。徒弟說,師傅你喝醉了,我扶你去床上休息。岳父跟徒弟說,你給我記著,我老婆的名字叫梅愛武,不叫梅艷芳。一杯酒順著頭臉往下流淌,徒弟的眼淚“嘩啦”一聲也跟著流淌下來。徒弟不是為自己而委屈,是為師傅而難過。徒弟擔(dān)心,照這樣長期下去,岳父不就毀掉了嘛!
一句話,岳父的心里始終放不下岳母,天天借酒消愁,十喝十醉。徒弟放心不下,天天晚上留在門市部陪著岳父吃喝,時刻照顧著岳父。
陶瓷廠破產(chǎn)前岳父喝酒是為了享受,是為了消遣,是為了把多余出來的空閑時間消耗掉。那時候,日子是無憂的,生活是充實的,岳父喝酒的時候心情是愉悅的,從來沒有多喝的時候,喝醉的時候。岳父所追求的是一種“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的世俗人生境界。陶瓷廠破產(chǎn)的最初一段時間,岳父跟徒弟開門市部,攬活做生意,東忙西忙,早忙晚忙,雖說沒有多少空閑時間了,每天晚上一頓酒還是要保證的。這段時間岳父喝酒與以前有著明顯的差別。岳父喝酒缺少的不是充裕的時間,而是一副從容的心境。岳父喝酒喝得快,喝得猛,三下五除二,喝個差不多就放下酒杯,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地睡起來。岳父自己說,喝酒好解乏,喝酒好睡覺。岳父喝酒的境界開始不知不覺地變化了。
岳父借酒消愁不是始于岳母跟他離婚的時候,也不是始于岳母傳銷騙他錢財?shù)臅r候,而是岳母跟那個小男人同居被岳父知道的時候。岳母能忘掉岳父,岳父忘不掉岳母。岳父心里有話沒地方去訴說,越憋悶心里越痛苦,這樣喝酒喝的時間長,喝酒喝的數(shù)量多,自然十喝十醉了。徒弟總算把岳父扶床上。岳父依舊跟徒弟說,你給我記著,我老婆的名字叫梅愛武,不叫梅艷芳。
岳父說得沒有錯。岳母的名字叫梅愛武,不叫梅艷芳。
岳母的小名叫芳芳,上小學(xué)的名字叫梅燕芳。這是岳母的父親當(dāng)家起的。岳母小學(xué)畢業(yè)上初中趕上“文化大革命”。同班同學(xué)紛紛改名字,男同學(xué)改叫李衛(wèi)東、張衛(wèi)民、王衛(wèi)國什么,女同學(xué)改叫李愛東、張愛華、王愛民什么的。衛(wèi)是保衛(wèi)、捍衛(wèi),愛是敬愛、忠愛,東是毛澤東,國是國家,民是人民,華是中華。岳母改名梅愛武,是出自毛主席的一句詞:不愛紅裝愛武裝。就這樣,岳母小學(xué)時候的名字很快被人們所忘記,取代梅燕芳的是梅愛武。岳母下放時使用的名字是梅愛武。岳母進陶瓷廠時使用的名字是梅愛武。岳母下崗時使用的名字依舊是梅愛武。岳母就是梅愛武,梅愛武就是岳母,在岳父的心里是這樣,在所有岳母的熟人心里是這樣。直到岳母因傳銷走進派出所、從派出所走出來,岳母覺得應(yīng)該恢復(fù)使用小學(xué)時候的名字了。岳母想自己這一生中的所有錯誤或許就是從上初中改名字開始的。別人在“文革”結(jié)束后就撥亂反正把名字更改過來了,自己為什么遲疑到現(xiàn)在呢?梅燕芳與梅艷芳相差一個字,梅艷芳是一個港臺明星的名字,這些岳母都清楚。岳母就是有意改叫梅艷芳,而不是梅燕芳。
岳父再次見著岳母是在半年以后了。
這天剛吃過晌午飯,岳母開著大紅色寶馬車,一溜紅光??吭谠栏傅拈T市部門前。岳父這是頭一次看見岳母的寶馬車,也是頭一次看見中了大獎的岳母。要說上次岳父在電視上看見岳母產(chǎn)生疑惑的是她的名字,這次岳父面對岳母產(chǎn)生疑惑的就是她的本人。眼前的岳母哪里還是原來的岳母呀,不說開著一輛寶馬車,不說一身珠光寶氣的,關(guān)鍵是一個胖。岳母比原先重幾十斤,胖得沒了腰身,胖得小了鼻眼。在岳父一副驚訝的眼睛里,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岳母跟從前的岳母對上號。在情感上岳父極力地作出否定,從前的岳母與眼前的岳母是兩個女人,是兩個不相干的女人。可在理智上岳父不得不作出肯定,這確實是一個女人,這確實是我老婆。岳父一方面在痛苦地分裂著,另一方面又在痛苦地彌合著。岳父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這樣的一個女人。相比較,岳母面對岳父的一副神色倒是很坦然,就像見著一個不怎么熟悉的人,或者說就像見著一個陌生人。岳母是來找岳父干活的。岳母新買一套住房,需要岳父去她那安裝不銹鋼的窗戶籠子。岳父在心里想,岳母不是隨便找他干活的,是有目的的,最起碼是來告訴他她現(xiàn)在快要搬新家了,新家的位置具體在哪里。
岳父說,好、好、好,我這就跟著你去量尺寸,回頭來我就替你下料子焊接,這個禮拜保證去安裝上。
岳母說,你真是個急性子人,我還沒跟你談價格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就找你去做呢?
岳父呆愣住。呆愣住的岳父向岳母報出一個價格。這個價格不是一個真實的價格,岳父白白地搭上人工還要倒貼不少材料錢。
岳母驚訝地問,這么便宜呀,莫不是材料不合格?
岳父說,我給你用最好的材料,按最優(yōu)惠的價格。
岳母勉強同意把活交給岳父干,并警告說,要是材料不合格,我是一分錢不會付你的。
岳母說出一個確切地址,一頭鉆進寶馬車,開動就走了。岳母沒說讓岳父跟著她的車子,岳父手里拿著尺子,望著絕塵而去的岳母,心里一絲一絲地發(fā)冷。
哪想到一個小時后,岳父就在岳母家摔傷一只腳脖子。
這一次岳父沒派徒弟去。岳父不騎摩托車,專門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打一輛車子趕過去。我這么一說,或許你已經(jīng)看出來,岳父想單獨去岳母新家看一看,想找個機會跟岳母說一說話。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丈量尺寸可以一個人去,安裝窗戶籠子就要帶著徒弟一起去。
岳母在新房里等著岳父,卻不是一個人。岳母帶著幾個牌友在里邊打麻將。幾個牌友都是岳母新近結(jié)交的,沒有一個岳父認(rèn)識的。這樣一來,岳父跟岳母單獨說不上話不說,兩人更像雇主與雇員的關(guān)系了。一陣又一陣“嘩啦啦”的洗牌聲,把岳父的計劃打破了,思路打亂了。岳母能夠放下岳父,一心一意地搓麻將,岳父卻放不下岳母,一心一意地量尺寸。岳父就這么站在二樓的窗臺上量著尺寸,愣著神,腳下一個閃晃,從窗臺摔下去?!皳渫ā币宦?,岳父摔得很愚蠢,摔得動靜很大。然而岳母卻沉浸在“嘩啦啦”的洗牌聲中沒聽見。岳父沒有喊叫岳母,覺得這是一件十分丟人的事。怎么會在小溝小河里翻了大船?怎么會偏偏失手在岳母家門口?岳父懊惱,自責(zé),羞愧。岳父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疼痛一點一點往身上糾集過來,又迅速擴散開去。岳父不敢耽擱,害怕摔傷肋骨,更害怕摔傷內(nèi)臟,趕快掏手機先是撥打120叫救護車,而后吩咐徒弟直接帶著錢去醫(yī)院。
救護車一路怪叫都快開到家門口,岳母坐在麻將桌子上還不知道岳父從窗戶上摔下去。這是一片新開發(fā)的商業(yè)住宅區(qū),還沒有人家入住進來。救護車與警車的叫聲相類似,岳母不大分得清楚。岳母有過進看守所的經(jīng)歷,聽見救護車的叫聲,心里一驚,條件反射似的一彈,站起身子,從窗戶伸頭朝樓下看。是救護車,不是警車。岳母放下心,縮回頭,沒去細(xì)看什么人被抬上車。
岳母奇怪地跟牌友說,這幢樓里哪來的病人呀?
牌友說,快打牌,該你了。
天色黑將下來,一場麻將收場了。岳母這才想起岳父這個人。岳母察看各個房間都沒見著岳父,“咦”一聲說,這個人哪去了?丈量幾扇窗戶的尺寸能要多少時間呀,岳父要走早走掉。岳母好奇地問牌友,你們見沒見丈量窗戶的這個人什么時候走掉的?麻將桌子就架在客廳里,正對著房門不遠(yuǎn),有人進出應(yīng)該是知道的。牌友說,我們沒見著,莫不是這個人翻窗戶出去的。岳母果真見一扇窗戶沒有關(guān),窗戶的把手上掛著一把鋼卷尺。岳母相信岳父是從窗戶偷偷溜走的。
牌友警告說,你可得當(dāng)心點,莫讓這種人盯上你的新家喲。
岳母說,你們說得對,我還是多提防一點好。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岳父在醫(yī)院呆三天,回家里呆個把月,這才一瘸一拐去門市部。從前都是徒弟給岳父打下手,現(xiàn)在是岳父給徒弟打下手。岳父把岳母家的活交代給徒弟去做。徒弟上門,遭到岳母婉言拒絕。岳母不想讓徒弟繼續(xù)安裝防盜窗,是覺得還是少跟岳父牽連的好。徒弟巴不得岳母說這種話,原本就勸阻岳父不要去做岳母家的活,岳父不聽。岳母從徒弟嘴里才知道岳父從她家的窗戶上摔下來。岳母想,怪不得那天樓下來一輛救護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