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東北財經(jīng)大學教授
跨學科教育,最初我以為它只是對應試教育的補充;逐漸地,我意識到它是不可或缺的必要補充;再后來,我確信跨學科教育可以成為拯救的途徑,讓心靈在一切方向上充分涌流。這樣,我理解的跨學科教育,其實與古代儒家的“為己之學”在同一條道路上。
梁漱溟畢生糾纏于兩大問題——人生問題與中國問題,他多次試圖返回人生問題卻不能不為求解中國問題而奔走,直到晚年才寫完《人心與人生》,陳述未竟之志——為儒家倫理學奠定儒家心理學之基礎。今天,人生問題與中國問題的求解不再能夠分離,它們是同一過程的兩方面。二者合一,因為在20世紀表現(xiàn)為“百年救亡”的中國問題,現(xiàn)在成為對于緩慢變化的情感方式與劇烈變化的生活方式之間形成的廣泛沖突的一種概括,而化解這些沖突的關(guān)鍵,中西社會概莫能外,都在心性修養(yǎng),也就是人生問題的求解。
我們生活的時代,西方哲人稱為“黑暗時代”——它崇尚科技并使思想淪為科技的奴婢。當然,它也孕育了諸如維特根斯坦這樣的批判家——將邏輯與罪視為同一問題。這是一種極富寓意的倫理視角,邏輯與科技進步形影相隨,并且,由邏輯激發(fā)的求真的誠意終將喚醒我們的罪感,迫使我們承認這個“進步時代”的黑暗本質(zhì)。
中國問題,在以往100多年的社會轉(zhuǎn)型期里,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沖突。并且,現(xiàn)代化意味著西方化——器物、制度、文化,逐層深入,直到西方化的代價超過了現(xiàn)代化的收益,由此引發(fā)被稱為“文化保守主義”的心理反抗,再逐層延伸為制度和器物的保守主義,然后我們被另一次通常是更強大的現(xiàn)代化浪潮帶入一個通常是更廣泛的西方化的世界里……今天,如海德格爾預言的那樣,世界已經(jīng)西方化。并且,所謂“西方化”,其實,如齊美爾預言的那樣,是不同事物的價值的貨幣化,從而若世界已經(jīng)西方化,則世界上的一切價值都被貨幣化。當這一命運降臨時,多數(shù)的西方人或中國人,將陷入絕望——也就是尼采預言的“虛無主義”。價值的虛無,導致人類行為的混亂和普遍的“末世”情結(jié)。這就是今天中國人的生存狀況,“活”著,但不是“生”活,于是成為“行尸走肉”。當多數(shù)人意識到這一悲慘狀況時,拯救就將開始。每一個人拯救自己的心靈,讓它在一切方向上重新獲得發(fā)展機會,這樣的運動,在目前教育體制內(nèi),就是跨學科教育。
在一切方向上充分涌流,首先要求我們不斷地重估一切價值??墒且酝慕逃种苹蛲耆郎缌宋覀儗σ磺袃r值加以重估的能力。心靈怎樣才可獲得重估一切價值的能力?教育界的共識是:批判性思考,通過培養(yǎng)這樣的思考方式,心靈可能獲得在不斷更新的情境里重估一切價值的能力。
那么,我們怎樣獲得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呢?首先,什么是批判性思考?或者,何謂“批判”?我從波普探討康德和休謨“劃界問題”得到的概括是這樣的:批判性,就是永遠保持對任一觀念從真理轉(zhuǎn)變?yōu)橹囌`的警覺。
所以,批判的知識,根據(jù)波普的立場,首先就應包含否證自身的條件陳述:若滿足諸如此類的條件而得到諸如此類的觀察,則本項知識將被證偽。尚未被證偽,則本項知識暫時被視為是真確的。
以上所述,純?nèi)皇且环N態(tài)度,謂之批判性態(tài)度。恒持批判性態(tài)度,我們就可獲得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任一項知識,在新的情境內(nèi),隨時可能被證偽。如無批判性思考的態(tài)度,我們就喪失了對新的證偽數(shù)據(jù)的敏感性,于是被傳統(tǒng)的權(quán)威性蒙蔽。更何況,社會和知識都已嚴重地官僚化了,與權(quán)威緊密結(jié)合的既得利益,常使我們不愿承認被蒙蔽。不愿啟蒙,這是官僚化社會的困境。
批判性思考不僅是一種批判能力,而且是一種創(chuàng)新能力。因為,在我的感受里,批判性思考,是一個人從任何人的任何觀念中發(fā)現(xiàn)內(nèi)在合理性的能力。也因此,一群具有較低智能但有較高批判性思考能力的個體,與一群具有較高智能但只有較低批判性思考能力的個體相比,更有可能獲得真確知識,于是更可能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情境內(nèi),尤其在不確定的災難性沖擊下,有更高的生存概率。
上述的原理,在計算機仿真實驗里被稱為“分布式的智能”,或與“個體智能”相對而言的“群體智能”?;ヂ?lián)網(wǎng)技術(shù)的普及,使人類社會在分布式智能的演化路徑上有了的極大進步,從而獲得了承受災難性沖擊的極大能力。
也因此,跨學科教育是更適合分布式智能的教育。可惜,人類教育至今仍處于批判性思考之前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