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代欣
內(nèi)江從古至今人才輩出,單是書法藝術(shù)界的張大千、公孫長子、余燮陽就名揚海內(nèi),為世矚目。由于歷史的原因,也有好幾位在書法藝術(shù)上造詣頗深者不為世人知曉,學者型書法家韓文畦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位。韓文畦先生的書法蒼勁老辣,厚重沉雄,高古深邃,為一般善書者望塵莫及。究其根本,是韓先生的淵博學識和高尚的品格所致。
一
韓文畦,字孟鈞,1895年生于資中,4歲遷內(nèi)江。其父韓仲勤為中醫(yī),膝下有兄妹4人,其為長,幼年體弱多病。
1910年,韓文畦先生就學于內(nèi)江蠶桑講習所,與廖劃平、李促權(quán)、鐘白勛結(jié)為兄弟,崇尚康梁,主張君主立憲;辛亥革命后,信仰孫中山提出的三民主義。
1913年,18歲的韓文畦先生考入四川法政學校,專攻法律。五四運動中,他與廖劃平等人一道閱讀《新青年》等進步刊物,參與抵制日貨。1921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得與著名的張瀾先生交談,深得賞識,名聲大噪。第二年他升任南充嘉陵道尹公署教育科長,進行了改革教育的嘗試。1923年,韓文畦先生任西充縣長,廉潔奉公,改革陋規(guī),引起保守勢力反對。1924年,韓文畦先生辭喻培棣師部秘書職,到南京支那內(nèi)學院從歐陽竟無師研習唯識學,與大學者蒙文通先生同窗。1927年,重慶“三·三一”慘案發(fā)生,重慶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的李遠容等三名學生被害。當時任該校國文教員的韓文畦先生在追悼會上說:“大家要記著,要永遠記著,殺死李遠容他們的人是誰?……”上?!八摹ひ欢狈锤锩兒?,韓文畦先生選擇了以“唯識”的教義和苦行僧式的砥志勵行來救度群生的道路,自號文畦居士,脫離剛參加兩年的國民黨。
1929年,韓文畦先生任24軍科長,深得劉文輝尊重。1939年,他任西康省府委員、省教育廳廳長,清廉自守,創(chuàng)始陽師范和雅安工業(yè)職業(yè)學校。1943年,他任西康省通志館長,與張貽蓀、蒙文通、任乃強完成《西康省通志》13篇。
1939年,韓文畦先生與共產(chǎn)黨參政員董必武、林祖涵、吳玉章等人互有往來。1946年,他加入中國民主同盟,任成都分部委,組委主任、代市盟部主任委員,在白色恐怖的艱難環(huán)境中,堅持與國民黨反動派作斗爭,并掩護、安置、接濟受迫害的盟員多人。1949年,他為劉文輝起草了“起義宣言”。
新中國成立后,韓文畦先生歷任川西行署農(nóng)林廳副廳長、綿陽專署副專員、四川省政協(xié)常委、民盟四川省委常委等職。對于自己的信仰,他說:“我信仰共產(chǎn)主義,但同時也信仰佛教。從理論上說是矛盾的,該怎么辦?我也說不清!”
1957年,韓文畦先生成為四川的大右派,他子女也登報與他劃清界線,生活來源斷絕。他雖身處逆境,仍然相信人民,以國家利益為重。十年動亂期間,他積數(shù)十年收藏的圖書碑帖二萬余冊和數(shù)千張拓片竟毀于一旦,自己也身陷囹圄數(shù)年,但他對“四人幫”不屈不撓,鐵骨錚錚,并從佛教的“三因說”中尋求精神支柱。
1979年,韓文畦先生獲平反,1980年被安排為省參事室參事,1982年恢復省政協(xié)常委職。1983年韓文畦先生因患腦梗塞病在成都逝世。
在動亂的年代,韓文畦先生常常面臨斷炊的威脅。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他與一姓徐老先生經(jīng)將軍衙門到人民公園看川劇。當他們經(jīng)橫道線過街時,韓文畦先生不幸被一騎自行車的中年人撞倒在地,當即股骨頸骨折。肇事者被群眾擋住,韓文畦先生卻坐在地上笑呵呵地對肇事者說:“騎車不要莽撞,摔著自己多不好?!笔潞笏f如果把人扣下,那么就會兩人討麻煩,這麻煩我一人承擔就是。當時,他生活都成問題,根本無醫(yī)藥費,家人都埋怨他,他卻以理開導。著名武術(shù)家楊華炯先生非常佩服韓先生,聽到出事的消息就主動上門義務(wù)治病。但由于韓先生年事太高,恢復可能性小,一直到逝世,韓先生都未能站立起來。韓師母也因此又急又累,拖垮了身體,先離韓先生而西去。
韓文畦先生逝世后,《四川日報》發(fā)出訃告,高度評價他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忠誠朋友”,“擁護黨的領(lǐng)導,熱愛社會主義祖國”,“一生嚴于律己,為人正直,作風正派,生活儉樸”。
二
韓文畦先生一生勤于治學,每日手不釋卷,經(jīng)、史、子集廣搜博覽,特別對佛學有精深研究。韓先生認為:佛學到中國則變?yōu)橹袊饘W,因為到中國后就無系統(tǒng),非印度之樣,變?yōu)橹袊呐蓜e。有些人(指胡適等)是否懂了呢?沒有,因為他是抱了成見的,甚至許多地方根本未讀懂。學問有成見是不行的,學問貴誠,否則無法得到。學問不能由知識到知識,要信念,不能靠思辯,通過信仰才能理解?!爸T形無常,諸法無我,有漏皆苦,涅槃寂靜”,這四句話貫穿多種佛學經(jīng)典,是佛的宗旨,前三句都可以解釋的,后一句則是正面的東西,是佛的境界。前三句是此岸,后一句是彼岸。知識一般是常識,常識能進到學識,而學識是超過一般的常識。佛學講真實,常識就是真實,學識本身是無窮的,都是世間知識。必定要像佛一樣的知識,則凈智,才是干干凈凈的知識。入定則能發(fā)慧。“四人幫”的開始、變化、結(jié)果,其事理互相聯(lián)貫,有內(nèi)外在的聯(lián)系,有一定的規(guī)律,有一定的形勢范圍。這樣配合來看,就可以科學地預見,就可以觀始終。
談到《答司馬諫議書》,韓文畦先生認為王安石的品格、學問、氣節(jié)、能力、見解在宋代是很突出的,缺點是傲??匆蝗送L處就是其短處,短處也是其長處。王安石被后人紀念就在于此。王的文章獨樹一幟,具陽剛之美,有孟子的風格,有賈誼、韓愈之勢。讀他的文章有挺拔之意。他純理性無感情,與歐陽修相反;蘇東坡則兼兩家之長。這是文章中了不起的風格,也是他藝術(shù)的特點,有勁健之意。至于事情,我們推而論之,講改革是需要的。宋朝立國弱,為藩鎮(zhèn)割據(jù)。到宋朝中葉,地方無力量,權(quán)集中央,外患突出。到王安石時,應(yīng)該是變的時候;但就怎樣變,變的題目之下就發(fā)生很多問題,涉及步驟、作法、措施、態(tài)度、范圍等。主張不變則不通,不變是錯誤的。王的所得是知道各方面都應(yīng)變,問題是怎樣變,要對癥下藥。如果太寬、太大、太驟、太深,則好事變成壞事,之所以失敗,就在于這方面。蘇東坡的《上神宗皇帝書》就說明當時新法不得人心的幾方面表現(xiàn),用人就是一大方面。王安石大用青年人,青年人則趾高氣昂,到處得罪人。用青年是不容易的事。又如所變之法本身不周到,不如預想的那么合適,如青苗法初產(chǎn)生的矛盾。習慣是不能驟變的,應(yīng)該漸變。民意又可靠,又不可靠,大家怎么說就怎么說也不對,應(yīng)該尊從,但又不能敬從。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相當微妙。一切事都在分寸之間,先講大題目,往往是錯誤的;不能光講大題目。王安石是百分之百的政治家,但卻是失敗了的政治家。
韓先生認為,人在搞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把自己半徑擴大,生活內(nèi)容擴大,擴充自己的知識領(lǐng)域,如果需要,就應(yīng)該為民眾服務(wù)。對于過去和現(xiàn)在的歷史都應(yīng)該了解,知因果路說不定會將自己擺在歷史里面去,即使不擺,自己也有歷史觀察力,不用也沒有關(guān)系。這樣,心情愉快,天下的事清清楚楚。多看歷史,古為今用,智者不惑。
論及王羲之的《蘭亭序》,韓先生認為:生是可樂的,死則是可悲的。道家講生等于死,不是從一個人來看,而是從整個宇宙來說。道是無邊無涯,無窮無盡,不似常人短淺,是從萬物的本體看,因此死生算什么——從某種意義講,彭祖等于殤子。王羲之是東晉世族中清貴、骨硬、雅潔的人物,他的《蘭亭序》是千古傳誦的名作。這篇短文以清真、婉切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了一個正常人的愷悌與悱惻的感情,既不鄙陋,也不虛渺,因此具有普遍性,能引起共振,是令人玩味無盡的藝術(shù)作品。人內(nèi)懷幽情高趣,不得不有此發(fā)抒;外觸佳境勝游,不能不托以放浪,人生雅娛于是在焉。然多數(shù)人啼饑號寒,少數(shù)爭權(quán)競勢,都無從領(lǐng)略此真味。人能領(lǐng)略此味者,仍多有好景不長,華筵易散,懷人下淚,望宇興哀之感,無常奄忽隨化之悲。于是遂貫今古,此撼至深至重,乃起道家“一死生”、“齊彭殤”之思為解救劑。然玩賞覺虛妄,則解救為徒然,王氏之嗟悼遂延為百世之嗟悼,故為后人吟誦不絕。
以上的論述是筆者的記錄,時間為1975年8月到1976年5月。下面有幾則韓先生的跋語,時間與以上相同:
不起妄,不滅妄,任妄不辨,妄無妄不辨,真如是。
孩童喜玩具,爭泥牛瓦狗而哭笑無常,終于舍棄,成人有異乎?功名、財貨亦暫得旋空之玩具耳!噫!
人皆求安求樂,以物境為歸,求之愈多,得之愈難。倘能物得少為足,儉境茍為美,以安樂之,途不遠易遂矣,曷請教于古之逸民乎!
一事當縱橫視其聯(lián)系交涉,從縱觀其連接,因果錯綜復雜,幾無一同,此論事之所以難也,吁!
成事已逝,勿念過去,來日渺茫,勿計它年,當為安靜,是為幸福,應(yīng)樂。
三
韓文畦先生生前在成都的知識界威望極高,受到許多有識之士的尊敬。由于他學問淵博,道德高尚,思維異常敏銳,分析研究問題邏輯性極強,能擊中要害,以理服人,因此在“文革”后期(此時由拘押處放回家),在他破舊的窄巷子房間里經(jīng)常是賓客盈門。我省好幾位著名的書法家,都與韓先生有頻繁的交往。
著名書法家余中英先生對韓文畦先生道德學問都非常佩服,甚至不顧高齡,親自登門攜禮向韓先生祝賀中秋佳節(jié)。
著名書法家陳無垢先生是韓先生的同鄉(xiāng)。陳先生認為韓先生的佛理博大精深,學識淵博,常常向韓先生請教。
中國書協(xié)前副秘書長劉正成先生“文革”期間曾向韓先生問道,韓先生對劉正成的書藝悟性評價很高。
著名書畫家沈勝雙對韓先生亦十分敬重,認為韓先生學問貫通中西,精研佛學,文章詩詞為世所重,章草寫得精妙絕倫。
韓文畦先生主張書法應(yīng)從篆隸入手。他認為書法用筆的關(guān)鍵是藏鋒收鋒。他非常推崇劉咸炘先生的《弄翰余瀋》。他認為認定一位有成就的書家,應(yīng)與該書家的品格相聯(lián)系,品德不好,那么其書法成就也十分有限。
20世紀80年代初,筆者將一本書法冊頁請韓先生品評。作者大多是當今著名的書法家,有北京、上海、江蘇、陜西、河南、湖北等省市的,有篆、隸、行、草,內(nèi)容有自作詩和古人詩。有的作者既是書法家,又是著名詩人。韓先生看得非常仔細,由于高度近視,幾乎眼鏡離冊頁只有一兩寸??赐炅藘皂摰乃凶髌?,他批評說:“詩要不得,字也不行,不懂得點畫!”我當時十分驚諤了。如今有些問題搞懂了,但有些問題仍在思索之中。
韓文畦先生一生收集的圖書碑帖資料可謂汗牛充棟,“文革”抄家是用大卡車裝運走的。他的每部書和每種碑帖都幾乎有眉批或跋語,可惜大多散失,現(xiàn)抄錄幾段,以饗各位同道:
唐王紹宗承烈嗜學,工草隸,嘗與人書曰:“鄙夫書無工者,特由水墨之積書耳,常精心率意,虛神靜思以成之。吳中陸大夫常以予比虞世南君,以不臨寫故也。聞虞被中畫腹,與予正同”。文畦在金陵時,黃歐與竟無大師言,嘉興沈寐叟出為清末。其欲書也,輒閉戶獨坐,沉思神來,振筆疾揮,奇崛飛動,迎出尋常溪徑,別具風骨。書畢,汗?jié)n。蓋非寫字實造字,而逆轉(zhuǎn)為其決焉。
乙卯臘月祀灶日墨頌記
藏真自敘,稱狂草點畫橫飛矩變,度無逕絕云通,當入圣技乎,道也,快歌呼!
丙辰人日,八十叟聞希書
北魏祖瑩云:文章須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葉昌熾《語石》亦有書賞字字有新意,筆筆有奇姿之語。且聞先輩傳書以纖媚為戒,宜古篆隸趣之教。要之藝術(shù)乃個人精神風格之體現(xiàn),尚獨創(chuàng),而賤因襲。李北海由有“學我者病,似我者死”之快論也。
逆筆使點畫沒有起止跡,轉(zhuǎn)涉及造型,此為工夫。
狂草是借筆墨來表現(xiàn)其精神境界。張(旭)草書是見物布白之。康有為之字也不是布算字。張旭的境界不是初學的境界,是一種神會。董趙之字都纖媚,是俗書。
譚澤楷、沈寐叟是近代書家有特色的。
韓文畦先生的書法的主要特色是以隸篆筆法寫章草,藝術(shù)感染力極為強烈。80年代初,筆者將他寫的襲自珍詩(圖一)出示給當時的省書協(xié)副秘書長劉云泉觀賞,劉氏拍手稱快,即刻定板推薦參加“西南三省書法藝術(shù)展”。這是韓老的書作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省級展覽。此篇作品是在天朗氣清的情況下一氣呵成,共六行,字字敦厚穩(wěn)重,共同構(gòu)成了飛仙舞鶴的整體章法。其書體在章草和隸草、隸行之間。字的結(jié)體取縱勢,筆遒法足,波瀾老成,百態(tài)橫生。其筆篆隸結(jié)合,意趣高古,“白”、“日”、“物”、“即”、“馬”、“拘”等摻用了篆法,而“離”、“金”、“鞭”、“落”、“不”、“是”、“春”、“更”、“氣”、“袁”、“人”等字的捺畫刀斬斧截,洞達痛快,非高手不能所為?!蹲x荀子余論出付代欣君》(圖二)更是驚世之作。全篇八百余字,字體為小章草,點畫精到,變化莫測,發(fā)自肺腑之言更使該件作品余味無窮。令人值得研習的是雖然此件韓先生的遺墨是折了豎格而寫的,但是卻不見格子的絲毫影響。很難想象這篇作品是出自于1975年時一位飽嘗苦難的80歲的老翁之手。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境況下,老人卻奮筆疾書,對中國歷史上的大哲人老子、墨子、宋鈃、荀子進行了深刻的評價。他無時無刻都在關(guān)心著中國的前途。
韓文畦先生是四川知識界和四川書法藝術(shù)界不可多得的忠厚長者,是四川人民,也是內(nèi)江人民的驕傲。韓文畦先生的書藝水平完全能與上海王蘧常先生并駕齊驅(qū),這是許多同道的共同看法。
韓文畦先生的一生是能給我們書法藝術(shù)界的同道們多方面啟迪的。
韓文畦先生所取得的成就也深刻地證明了這樣一個道理:藝無止境,學海無涯。書法藝術(shù)是中華民族的獨有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因此也只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滋育下,書法藝術(shù)才能正常地健康地發(fā)展。任何一種試圖以西方某種藝術(shù)理論體系來替代中國書法傳統(tǒng)理論并創(chuàng)新中國書法的嘗試都只是空中樓閣。
韓文畦先生的書法藝術(shù)理應(yīng)在中國現(xiàn)代書法史上占有相應(yīng)的地位,并得到書學理論界的研究和宣傳。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