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大恩
文學藝術界老前輩馬識途在85歲高齡時,為友軍的墨竹圖題下了這樣一段文字:“友軍同志墨竹影印件,見其剛正骨立,氣韻生動之姿,頗有可觀,而風雨晴雪四幀尤然,如能得其真跡風竹一枝,當如讀八怪。”那時友軍畫竹還是按教科書上的方法,用習習相傳千年的行書“人”字、“個”字、“介”字、“分”字組葉法。當時,他的一個想法正在實施中,就是依據(jù)傳統(tǒng)竹文化的內(nèi)容,作一百首七言詠竹詩,畫一百幅墨竹,搞一次個人畫展。但當詩做到八十余首時,友軍突發(fā)奇想,悟出了“草書佛字連筆組葉法”。禪宗的機緣在于“頓悟”,友軍以“佛”入畫,這正是他“頓悟”后的心靈之光。馬老93歲高齡時,看了友軍用“佛”字組葉的畫作后,十分激動,為之題了“青青翠竹,盡是法身——藝術貴在創(chuàng)新,友軍別出心裁,以佛入畫,明心見性,難能可敬”的句子。據(jù)說,友軍有一次在應天寺佛智大和尚的書畫室,用“草書佛字連筆組葉法”為應天寺作畫,已106歲高齡的佛智大和尚聽說后,由侍者攙扶著來到畫案前,站著專心看友軍作畫。友軍不忍心,急忙搬來椅子,請他坐下,可他硬是不肯,并說:“你畫的是‘佛字竹,我豈能坐下!”他一直站著看友軍把畫完成。接著他提筆為友軍題下了“禪境梵音”四個大字。一次偶然的機會,93歲大和尚昌臻和文殊院宗性大和尚在見了友軍的“佛”字竹后,也欣然分別題下“畫通禪意,竹解空心”、“葉葉明禪意,枝枝現(xiàn)佛身”的詞句。更值得一提的是,安徽九華山百歲宮87歲妙普大和尚,在汶川大地震一周年時,專程趕往銀廠溝為亡靈超度。他在返回九華山途經(jīng)成都時,慕名參觀了由中國紅十字總會和四川省美協(xié)為友軍舉辦的一個畫展。他在近百幅“佛”字竹畫前流連忘返,離開時竟然要參拜“佛”字竹畫,在場的人十分動容。友軍太有佛緣了,他的這一舉措不是空穴來風。其實,早在2500年前,釋迦牟尼在初轉法輪時就與竹子結下了很深的淵源。
釋迦牟尼在傳教時,需要固定的場所。無疑長滿青青翠竹的園林,是佛陀妙法弘傳的理想地點。從此,“竹林精舍”就成了佛教寺院的代名詞。
當“竹林精舍”吸引越來越多的佛教徒時,“竹林精舍”的青青翠竹,就不再是普通的植物。在每一片竹葉上,仿佛都寫著“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在每一竿竹子上都寫著“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由于竹子和佛陀、寺院的淵源,十之伽藍八九植竹,有時竹子就是佛寺的化身或代稱了。有的寺院干脆以竹命名,比如昆明西北郊的筇竹寺,四川丹棱縣的竹林寺,明代北京的紫竹禪院,山西五臺山的竹林寺等。
唐人段成式撰《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十支植下載:李衛(wèi)公(唐開國功臣李靖,封衛(wèi)國公)言,山西太原童子寺中有一叢竹子,寺里和尚把它當成寶物一般看待。每天都有管事的去看看,并且報告這些竹子是不是平安。所以后人就常常用“竹報平安”來比喻平安家書;或者在新年時節(jié),用做吉詳?shù)馁R詞。
據(jù)說,觀音菩薩講法的場所就在紫竹林里。有一種竹子叫羅漢竹,又名佛肚竹。傳說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傳為羅漢轉世,圓寂后安葬在寺廟的后山上。第二年墳頭上長出一根竹來,竹節(jié)既短且胖,形似挺腹凸肚的羅漢。為了紀念這位僧人,就把它叫成羅漢竹了。
竹子出現(xiàn)在寺廟,增添了環(huán)境的清幽、雅靜,襯托了佛教建筑的肅穆莊嚴,還為佛教寺廟帶來藝術氣息。竹子使佛教建筑富于層次變化,掩映在高聳的殿宇、巍峨的寶塔之中。竹子和精美的佛教雕塑、壁畫、佛像石刻相得益彰,和梵音、佛曲、繚繞的香煙水乳交融。竹子在寺廟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佛教文化的雙重滋養(yǎng)。
竹子心中空無,這和佛教的教義相吻合。佛教認為,參佛需明心見性,體認自己性空之本體。
東晉南朝之際是崇佛的歷史時期,竹子作為佛教教義的象征,所謂“青青翠竹,盡為法身”,對當時的士人及社會文化生活影響甚巨。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唐之“竹溪六逸”的講論都與禪有關。既然其集體名詞前均冠以“竹”名,這無疑與佛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王維《竹里館》吟道:“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庇捏蚺c明月,清冷之境;獨坐與長嘯,孤寂之境——盡顯詩人的個性,平淡無奇中有妙手回天的大手筆,有著讓人回味無窮的禪意?!巴懦??,一朝風月”,禪既在剎那,又在永恒,變幻無常,生生不息,虛空中有妙有,妙有即是虛空,空寂中見流動,流動中見空寂,似乎有時都分不清是審美體驗還是宗教體驗,是藝術境界還是哲學境界。這就是“禪”,是“詩佛”王維將審美體驗與宗教體驗融合為一的最高藝術境界。《竹里館》如果缺少了佛教的宗教體驗,幽篁不幽,深林不深,就不會有這般迷人的美感了。
慧能《六祖壇經(jīng)》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边@不是在說竹子嗎?
宋代梁楷的《六祖斫竹圖》描繪六祖慧能斫竹的故事?;勰?,俗姓盧,世居范陽,曾為樵夫,為禪宗南宗的開山祖。圖中的六祖在古樹襯托下,一手拿刀,一手持竹竿,正砍伐枯竹?;勰懿蛔R字,并不影響他成為禪宗大師。他認為“諸佛妙理,非關文字”。他在斫竹這樣的勞作中直接體驗明心見性。如果過多地拘泥于經(jīng)典,或許會掩蓋了慧心;而一旦解脫文字和經(jīng)典的迷障,云在青天水在瓶,旁敲側擊竹子也會發(fā)出清脆的梵音。
臨濟門下的汾陽善昭有一首《竹杖》是詠物詩中的上品:“一條青竹杖,操節(jié)無比樣。心空里外通,身直圓成相。渡水作良朋,登山堪倚仗。終須撥太虛,卓在高峰上?!保ā斗陉栦洝肪硐拢?/p>
善昭有一天手執(zhí)竹杖,對大眾說,禪僧家須識得“拄杖子”,始能徹底修行,了畢參學大事,這就是將拄杖子引申為禪僧究明心性的伴侶,指示學人不僅要視拄杖子為伴侶,而且要與它融為一體,如此才是徹底的修行。
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這是普賢、文殊菩薩的境界。凡人學禪,也能抵達這樣的境界。翠竹與黃花,無不泄露天機?!度A嚴經(jīng)》曰:“佛身充滿于法界,普現(xiàn)一切群生前,隨緣赴感,摩不周而恒處此菩提座?!薄赌︾姘闳艚?jīng)》云:“色無邊故,般若無邊?!庇墒怯^之,人間草木,花花朵朵,無不是佛的使者。風吹竹動,雨滴翠竹;月照竹影,雪壓翠竹。聲色無邊,終究是空。
不難看出,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后,竹子與佛就融為一體了,甚至直接把竹子當成佛的化身。友軍以“佛”入竹不是偶然,而是佛與竹的歷史淵源,在藝術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發(fā)展的必然。于是他放棄了依據(jù)傳統(tǒng)竹文化的內(nèi)容做百首詩,畫百幅墨竹圖的想法,不再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佛”字竹畫上題傳統(tǒng)竹文化的內(nèi)容,而題與佛教有關的內(nèi)容了。據(jù)臺灣出版的《墨竹譜》記載,元代墨竹大師吳鎮(zhèn)曾經(jīng)發(fā)明了“友字組葉法”,但沒傳承下來。而友軍創(chuàng)立的“草書佛字連筆組葉法”,不單是技法上的突破,更重要的是他把佛與竹的淵源,以至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入畫,融進了一個新的領域。時任四川省美協(xié)主席的錢來忠在專論中稱:“以佛字入畫,不但豐富了墨竹造像,而且為中國墨竹注入了新的文化內(nèi)涵,是寶貴建樹的一家。”
仰惟諸佛,菩薩慈悲加持,四眾弟子隨喜贊襄,俾令“友軍佛字竹”成為念佛之人的益友,悉皆往生安養(yǎng)佛剎。南無阿彌陀佛!
作者:四川省佛協(xié)教協(xié)會(成都)副會長,
古大慈寺方丈、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