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祥 牛會娟

今朝道是中元節(jié)，天氣過于初伏時。

小圃追涼還得熱，焚香清坐讀唐詩。

——宋·楊萬里《中元日午》

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又曰“七月半”，民間叫鬼節(jié)，是日有燒紙錢祭祖活動，俗稱燒紙會。道教謂之中元，是普遍超度孤魂野鬼之日。佛教稱為盂蘭盆節(jié)，佛陀教民眾在此日做“盂蘭盆會”，以百味五果供養(yǎng)佛與僧，以所得福報來解救七世父母在陰間的倒懸之苦，以報答父母養(yǎng)育之恩。佛道二教這一天的祭祀活動融合于民間相沿久遠的祭祖習(xí)俗之中，形成一重要節(jié)日，總名之曰中元節(jié)。

一、中元節(jié)的由來

漢民族自古重視對祖先的祭祀活動。早在先秦時期，一年四時之祭就已經(jīng)非常盛行?！抖Y記·月令》載孟秋七月，“是月也，農(nóng)乃登谷。天子嘗新，先薦寢廟（即宗廟）”。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人們把成熟的谷物首先獻給神靈和自己的祖先，一方面是希望得到他們的庇佑，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證神的優(yōu)先享用權(quán)。只有神靈享用過后，人們才敢放心地享用這些收獲品。這種秋天的嘗祭日最開始并不固定，后來逐漸確定在了農(nóng)歷的七月十五前后；因為七月十五是立秋后的第一個望日，也是立秋后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在這樣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里，這樣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進行嘗新的祭祀，對古人來說是一個極佳的選擇，民間祭祀神靈祖先也逐漸固定在了這一天。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有“告秋成”的記載：“中元前一日，即賣練葉（即楝樹葉），享祀時鋪襯卓面，又賣麻谷窠兒，亦是系在卓子腳上，乃告祖先秋成（谷物經(jīng)秋而有收成）之意。又賣雞冠花，謂之洗手花。十五日供養(yǎng)祖先素食，才明即賣穄米飯（糜子，即黃米飯），巡門叫賣，亦告秋成意也?！?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七：“故都殘暑，不過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饌享先，織竹作盆盎狀，貯紙錢，承以一竹焚之。視盆倒所向，以占氣候；謂向北則冬寒，向南則冬溫，向東西則寒溫得中，謂之盂蘭盆，蓋俚俗老媼輩之言也?！笨梢娖咴轮醒諗[設(shè)素宴祭祀祖先，就是古代嘗祭之禮的遺俗。而所謂盂蘭盆，據(jù)民間老一輩人說，就是祭祀時盛紙錢的竹盆。據(jù)清趙翼著《陔余叢考》考證，紙錢起于魏、晉。通行的漢文《盂蘭盆經(jīng)》據(jù)說是西晉時來華高僧竺法護（Dharmaraksa）從梵文翻譯過來的，但現(xiàn)存的梵文和巴利文佛經(jīng)中已找不到這部經(jīng)典了。它究竟是竺法護的譯作，還是竺法護借用佛教經(jīng)典中“盂蘭盆”這個詞語而進行的發(fā)揮，或者是后人托竺法護之名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見仁見智，莫衷一是。佛典大正藏現(xiàn)存《盂蘭盆經(jīng)》全一卷，800余字，內(nèi)容記述佛陀之大弟子目連，因不忍其母墮餓鬼道受倒懸之苦，乃問法于佛，佛示之于七月十五日眾僧自恣日，用百味飯食五果等供養(yǎng)十方佛僧，即可令其母脫離苦難?！堆嗑q時記·盂蘭會》引《釋氏要覽》云：“盂蘭盆乃天竺國語，猶華言解倒懸也。” 富察敦崇以為“今日設(shè)盆以供，誤矣?！备`以為，非誤也！乃是外來佛教文化與中國民間古俗融合，文化互滲，形成的民俗節(jié)日。在南北朝時，中國南北方均盛行七月半過“盂蘭盆節(jié)”。南方此俗見于梁代宗懔著《荊楚歲時記》：“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佛?！北狈酱怂滓娪诒饼R顏之推撰《顏氏家訓(xùn)》卷七《終制》：“若報恩罔極之德，霜露之悲，有時齋供，及七月半盂蘭盆，望于汝也?！?/p>

七月十五的“中元節(jié)”名稱，則是土生土長的道教文化所衍生出來的。早在東漢末年，道教就有了天地水三官的說法；魏晉南北朝之后，又把三官與三元聯(lián)系起來。道藏經(jīng)以正月的望日為上元，七月望日為中元，十月望日為下元。這三元又分別是天官、地官、水官的誕辰，并逐漸形成了天官賜福的上元節(jié)、地官赦罪的中元節(jié)和水官解厄的下元節(jié)三個道教節(jié)日。相傳七月十五這天，地官出巡人間，分辨善惡。天上的圣靈們，也都要去地宮中，查看人鬼劫數(shù)。所以那些餓鬼囚徒，在這一天也都聚集起來，從玉京山采摘花果異物，裝飾幡幢寶蓋，精心備辦齋飯獻給這些圣靈。道士在這一天日夜誦讀《老子》，那些囚徒餓鬼，就會因此得以解脫。否則，就難以救贖。道藏經(jīng)認為，七月十五日，是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會集福世界信行國士，在元壽觀中大會說法，召十方天帝神仙真圣的日子。《修行記》稱：七月中元，是大慶之月。這個月如能夠長齋并誦讀《度人經(jīng)》，就會福澤先人，修身成仙。這種說法與中國傳統(tǒng)的孝道倫理合拍，較易引發(fā)道教信徒共鳴。唐代李氏王朝遵奉老子李耳為“圣祖”，道教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道教的三元節(jié)俗也迅速在民間扎根。據(jù)唐鄭處晦撰《明皇雜錄》載：“三元日，宣令崇元學(xué)士（道教學(xué)校的博士）講《道德》、《南華》等經(jīng)，群公咸就觀禮。”

曾經(jīng)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七月十五的祀先、禮佛、敬道分別在俗、釋、道三個領(lǐng)域內(nèi)各自為政，傳承著自己的節(jié)俗內(nèi)容。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三“中元”條便分別記錄了三者的活動：“七月十五日，道家謂之‘中元節(jié)，各有齋醮等會。僧寺則于此日作盂蘭盆齋。而人家亦以此日祀先，例用新米、新醬、冥衣、時果、彩緞、面棊，而茹素者幾十八九，屠門為之罷市焉。”然而中華文化強大的同化力量，使得本土的道教和外來的佛教，經(jīng)過碰撞磨合，逐漸完成了中國化的過程。兩者都指向七月十五，又使民間的七月半有了成為節(jié)日的重要時間契機。佛道二教共同確定了七月半的固定節(jié)期,佛教的盂蘭盆會和道教的齋醮等儀式活動又成了這一節(jié)日特有節(jié)俗的組成部分；同時又因為道教是土生土長的本土宗教，“中元”這一名詞也更為民間接受，所以逐漸成為七月半這一節(jié)日通行的名稱。佛教與道教在七月十五的儀式逐漸世俗化，與民間的祭祀風(fēng)俗漸漸糅合在一起。從此，中元節(jié)成為了一個以禮敬亡靈為中心、民俗事象多樣性的祀先、解難、赦罪的重要節(jié)日。

二、中元節(jié)的習(xí)俗

1．祭先祖

中元節(jié)一如清明節(jié)，人無貧富，皆祭其祖先。祭先祖、焚燒紙錢及其它冥器的習(xí)俗，至遲在宋代，已蔚然成風(fēng)。《東京夢華錄》卷八“中元節(jié)”條載，北宋東京汴梁（今河南開封）“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先數(shù)日，市井賣冥器靴鞋、幞頭帽子、金犀假帶、五彩衣服。以紙糊架子盤游出賣。潘樓并州東西瓦子亦如七夕。要鬧處亦賣果實種生花果之類，及印賣《尊勝目連經(jīng)》。又以竹竿斫成三足，高三五尺，上織燈窩之狀，謂之盂蘭盆，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 。南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三十引《歲時雜記》曰：中元節(jié)“律院（即寺院）所依經(jīng)教作盂蘭盆齋。人家大率即享祭父母祖先，用瓜果、楝葉、生花、花盆、米食，略與七夕祭牛女同。又取麻谷長本者，維之幾案四角。又以竹一本，分為四五足，中置竹圈，謂之盂蘭盆，畫目連尊者之像插其上。祭畢，加紙幣焚之。”南宋洪邁撰《夷堅乙志》卷二十載：“蜀人風(fēng)俗重中元節(jié)，率以前兩日祀先，列葷饌以供，及節(jié)日，則詣佛寺為盂蘭盆齋?！睘槭裁词袢孙L(fēng)俗要在中元節(jié)前兩日祭祀祖先呢？清宣統(tǒng)元年刊《成都通覽》“成都之民情風(fēng)俗”條載：成都七月“初十日起，至十五日止，做盂蘭會，燒袱子，俗名‘祖宗過年，又云‘初十日開鬼門關(guān)，十五日收鬼門關(guān)。”又“成都之迷信”條：“七月十五日盂蘭會。俗傳七月初十日鬼門關(guān)開了，各家之死鬼均放歸各家，十五日城隍出駕，名曰賞孤，又閉鬼門關(guān)矣。中元會節(jié)，自古有之。近傳中元節(jié)為死鬼過年，故各廟均念經(jīng)超度鬼魂，各署之房班差役亦集資念經(jīng)，超度罪人。民間則無論貧富，均焚紙錢及紙錠。省城之紙錢鋪，一年只望中元賣錢。計城內(nèi)所費約需金錢一百余萬，化為紙灰，可怪之至?！痹瓉硎且驗槠咴率尻P(guān)閉鬼門關(guān)，各家死鬼陸續(xù)返程，重回冥間，蜀人害怕這時燒的錢，祖先收不到！故四川一般從農(nóng)歷七月十日開始各家早期制備“袱子”（即用紙錢一疊，外包白紙，成包袱狀，上書祖先名諱）若干，富者多，貧者少。午間備辦酒食，先敬祖宗，然后象征性請祖先進食，晚間則焚燒“袱子”。敬祖的酒食應(yīng)為素饈，民間傳說祖考享用了腥葷則不能赴中元日冥間的“盂蘭盆會”。七月十五日夜，還需燒散“紙錢”以賞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謂之曰“賞孤”。清馮家吉《錦城竹枝詞百詠·七月》詠其事曰：“紙錢風(fēng)起月昏黃，兒女庭前羅酒漿。自是金銀魄力大，陰曹人世兩心香。”

2．拜掃新墳

宋孟元老撰《東京夢華錄》記中元節(jié)有拜新墳的風(fēng)俗，即京師城外有新墳，七月十五這天都去拜掃?；蕦m亦出車馬去道院謁墳。道院本院官回贈祠部度牒十道，并設(shè)超度大會，焚錢山，祭祀軍隊陣亡將士；另設(shè)孤魂野鬼道場，普度亡靈。清顧祿撰《清嘉錄》記蘇州新亡者之家，有的還要請和尚道士誦經(jīng)超度，至親亦去拜靈位，謂之新七月半。清同治十年刻本《合江縣志》載，四川合江縣七月十三日，祭新亡人；十四日，祭祖先。

3．放焰口

放焰口，原為佛教密宗的一種儀軌，為一種根據(jù)《救拔焰口餓鬼陀羅尼經(jīng)》而舉行的施食餓鬼之法事。該法會以餓鬼道眾生為主要施食對象，施放焰口，則餓鬼皆得超度，亦為對死者追薦的佛事之一。放焰口，亦是道教施食科儀的俗稱。放焰口常常放在七月十五日舉行，但也并不專限于此時,其他時間也可以進行，而且并不一定在寺觀里,在家里或別的什么地方也可以進行的?！肚寮武洝酚涊d，蘇州中元節(jié)，“好事之徒，斂錢糾會，集僧眾禮懺誦經(jīng)，攝孤判斛，施放焰口。紙糊方相長丈余，紙鏹累數(shù)百萬，香亭旛蓋，擊鼓鳴鑼，雜以盂蘭盆冥器之屬，于街頭城隅焚化，名曰盂蘭盆會” 。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記北京中元節(jié)，“庵觀寺院，設(shè)盂蘭會，傳為目蓮僧救母日也。街巷搭苫高臺，鬼王棚座，看演經(jīng)文施放焰口，以濟孤魂。錦紙扎糊法船，長至七八十尺者，臨池焚化” 。

直至民國年間，四川很多鄉(xiāng)鎮(zhèn)都有七月半“放焰口”的習(xí)俗。例如：民國21年鉛印本《渠縣志》載，中元節(jié)“各鄉(xiāng)鎮(zhèn)延請僧道超薦境內(nèi)無祀鬼魂，并施食以饗之，名曰‘放焰口?！?民國20年鉛印本《三臺縣志》：“十五日為‘中元，祀祖先，謂之‘鬼節(jié)。向晚，人家皆于大門外化紙招魂，浮屠氏則于庵寺作‘盂蘭會，以薦無祀之鬼。夜或設(shè)壇。各市面以面餅為鬼食，遍拋地上，兒童爭拾之?！边@種施鬼食的方式，同古代出喪一樣。李劼人先生說：“古人出喪時，除用一具紙扎大鬼叫方相的導(dǎo)于前外，還要用米麥粉做成一些鬼頭模樣的東西，撒于道上，與方相作用一樣，謂能避邪。這就叫魌頭，使人撿食之?！保ā端浪憽返谖宀糠值谑?jié)腳注）至今尚流行的成都方言“撿魌頭”、“吃魌頭”，即源于此。

4．放河燈

放河燈，也是民間中元節(jié)的一個重要民俗事象。明代劉侗、于奕正著《帝京景物略》卷二曰：“（七月）十五日，諸寺建盂蘭盆會，夜于水次放燈，曰‘放河燈?！泵鲃⑷粲蕖睹鲗m史》火集“七月”：“十五日‘中元，甜食房進供佛波羅蜜；西苑做法事，放河燈；京都寺院咸做盂蘭盆追薦道場，亦放河燈于臨河去處也。”明代李中馥撰《原李耳載》卷下載有太原百姓中元節(jié)在汾河中放河燈的記載。書中講到太原縣田村（今晉源區(qū)田村）有一名叫郭希貴的農(nóng)民被水所溺，7天后才從河底打撈上岸，數(shù)日后漸漸蘇醒，自言“初塌河時，為人拽入一堂，類見官者。尋復(fù)拽出，見金光萬道，空際布滿，須臾，米飯堆積，眾蜂擁爭食?！奔胰烁嬖V他那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洛陽村的人們正在河面上放河燈、撒花米呢。今天我們無須考證這件事的真?zhèn)危辽僬f明當(dāng)時太原人有在汾河上放河燈的習(xí)俗，同時還往水中撒食物祭祀亡靈。

清潘榮陛著《帝京歲時紀勝·中元》：“每歲中元建盂蘭道場，自十三日至十五日放河燈，使小內(nèi)監(jiān)持荷葉燃燭其中，羅列兩岸，以數(shù)千計。又用瑠璃作荷花燈數(shù)千盞，隨波上下。中流駕龍舟，奏梵樂，作禪誦，自瀛臺南過金鰲玉蝀橋，繞萬歲山至五龍亭而回。河漢微涼，秋蟾正潔，至今傳為勝事。都中小兒亦于是夕執(zhí)長柄荷葉，燃燭于內(nèi)，青光熒熒，如燐火然。又以青蒿縛香燼數(shù)百，燃為星星燈。鏤瓜皮，掏蓮蓬，俱可為燈，各具一質(zhì)。結(jié)伴呼群，遨游于天街經(jīng)壇燈月之下，名斗燈會，更盡乃歸?！备徊於爻缰堆嗑q時記·放河燈》：“運河二閘，自端陽以后游人甚多。至中元日例有盂蘭會，扮演秧歌、獅子諸技。晚間沿河燃燈，謂之放河燈。中元以后，則游船歇業(yè)矣。”《清嘉錄》稱蘇州中元節(jié)“或剪紅紙燈，狀蓮花，焚于郊原水次者，名曰水旱燈，謂照幽冥之苦” 。又注引江、震《志》皆云：“中元夜，沿河放燈，謂之照冥?！?/p>

清嘉慶二十一年刻本《華陽縣志》記成都中元風(fēng)俗：“（七月）十五日，俗謂之‘七月半。人家薦時物祀先畢，以紙封寓錢焚于庭，謂之‘燒袱子。都人士舁城隍神像出北郭墦間祭孤，如‘清明日。浮屠作‘盂蘭會散齋，夜放河燈?！?/p>

中元節(jié)放河燈目的何在？潘榮陛著《帝京歲時紀勝》說：“點燃河燈，謂以慈航普渡?！薄肚寮武洝分^“照幽冥之苦”。現(xiàn)代女作家蕭紅《呼蘭河傳》第二章以生動的文字描寫了早年的東北平原中元節(jié)放河燈的風(fēng)俗。她對其目的，另有一番解說：“七月十五是個鬼節(jié)，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里邊是非?？嗟模朊撋?，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以得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事?？梢娀钪恼司觽?，對著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