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勇
原生態(tài)
會議的組織者給我打電話,希望談一談木卡姆原生態(tài)傳承的問題。思之再三,覺得如果不僅僅停留在工作層面,就有更深的理解在里面。
比如,什么叫“原生態(tài)”?“原生態(tài)”的標準或者“標準的原生態(tài)”是什么?“標準”這個詞是不是和“原生態(tài)”相悖論?到底有沒有“原生態(tài)”?“原生態(tài)”是可以“傳承”的嗎?……提出“原生態(tài)”,意味著我們所要求的東西已經(jīng)改變、已經(jīng)喪失、已經(jīng)余緒縹緲、煙消云散,意味著那種自由自在、自然而然、未曾擾動和扭曲的過程的結(jié)束。
依我看,“原生態(tài)”這個詞,是對“現(xiàn)代性”的溫和提醒。全球化風潮加深彼此聯(lián)系,改變距離和時間。世界再也沒有平靜偏僻的角落,撕裂靈魂,沉淪鄉(xiāng)土,混淆多樣,消磨突起物,抹殺多樣性……有一個聲音在喊:“集合、立正、齊步走!”
“現(xiàn)代性”在國際人文科學研究領域,一直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艱深問題。這方面的著作汗牛充棟,莫衷一是,令人眼花繚亂,不勝其煩。伴隨中國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進程,國內(nèi)始終有一些學者關注這個問題。一段時間,還是學術熱點。一種意見認為,我們的現(xiàn)代化正處在工業(yè)化的中期,質(zhì)疑“現(xiàn)代性”,說好聽一點是脫離實際,說難聽一點是吃飽了撐的、給現(xiàn)代化潑涼水。但這的確不是多余的假問題。中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與形態(tài),就像萬里長城,拉得很長,一頭伸進大海,一頭蜿蜒消失于浩瀚大漠,幾乎可以看到發(fā)展過程中的各種景致。
不是這樣嗎?身居上海森林般的花花鬧市,很容易忘記地廣人稀的邊疆農(nóng)村的裊裊炊煙。我們仿佛站在遙遠的兩極、時間上的咫尺天涯,眺望這重重關山,層層風景,生生滅滅,真真幻幻,禁不住要喊一句:“好一個大千世界!”各階段的并置串聯(lián)、混為一談,也許,這才是“今天”的原生態(tài)呢。
這是一個呼嘯前進的大時代。她身軀龐大,欲望強烈,動力強勁,原料充足,不知疲倦,不舍晝夜,一刻不停往前沖……用百米沖刺的速度完成萬里長征。六分之一的人類,勤勞節(jié)儉的民眾,遼闊的城市鄉(xiāng)村,源遠流長的文化,積壓了一百多年的強國富民的夢想,一切的一切都被調(diào)動起來,一切的一切都被集中起來,壓縮、凝聚、換算、裂變,最后變成簡單而又深刻的想法:發(fā)展自己,壯大自己,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于是有了這三十多年爆炸式經(jīng)濟增長:一種東西只要中國開始生產(chǎn),全世界就降價,再神奇、再貴的東西就馬上變得一錢不值,而只要中國購買價格就立馬飛漲。中國胃口驚人,吃得下任何東西,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乳牙,已經(jīng)咬得動資本世界的銅墻鐵壁。 而中國才剛剛度過溫飽、開始小康,也就是說,才剛剛開始,剛剛發(fā)育,如同一個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子,剛有那么點兒意思。
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這三十多年的中國,就是:快。一切都太快了。都說“大躍進”快,“趕英超美”,大躍進是蠻干加嘴快,大話吹破天;現(xiàn)在才真是快,是“不爭論”加腿快,基本上是“神行太?!保恰帮w毛腿”,千千萬萬的“神行太?!焙汀帮w毛腿”。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是一句好詩,但也可以反思。太快了,有一個缺點,就是只能看清前頭,看不清兩邊,兩邊齊刷刷往后傾斜,一閃而過,沒有細節(jié)。太快了,容易拉開距離,距離越拉越大,首尾不相顧,就容易斷掉。太快了,靈肉不相依,腦子一片空白,容易失神、失憶。誰是跑著思考的?飛跑的人,腦子變得簡單、一根筋。太快了,容易否定“慢”,把身邊的“慢”看成已經(jīng)完蛋的“沉舟”和“病樹”。
文化也是一種提醒,“原生態(tài)”這個詞,就是提醒,不管有沒有結(jié)論,提醒已經(jīng)存在了,這就好。
(在新疆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組織的一次學術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片斷)
一溝文明起承轉(zhuǎn)合
昨天上午的吐峪溝之行,我們都有了沉甸甸的收獲、沉甸甸的責任。吐峪溝只是一個小溝溝,不算長,也不算深。和新疆大地“三山夾兩盆”無數(shù)恢弘的大皺褶相比,吐峪溝其貌不揚,甚至過于樸素、狹小和簡單了。但就是這么一個小溝溝,竟?jié)M滿當當?shù)厥M了異常多樣的古老文明。吐峪溝,這干焦焦、粗拉拉、光禿禿、一棵樹就是風景、一個人就是親人的地方,當我們吹開時光的灰燼,注視這袖珍的坩堝,剎那間——流淌一溝文明,絢爛奪目,滿溝生光。
也許,這就是吐魯番的神奇之處吧——讓你不再輕視普普通通的平凡之物。你得承認,人類的心思,竟這么綿遠悠長、復雜精致,比精工細作的瑞士表,還要考究、可靠、結(jié)構(gòu)緊湊。這么一條小溝溝,從古至今,能有幾多田疇?能養(yǎng)幾多人口?能出幾多賢達才?。磕苡袔锥嚅e錢余財用來打理生存之外的精神文化之事?……但,且慢以尋常之理和實利過度的糟糕心態(tài)來揣度前人,就是這么一條地瘠、人少、且貧窮的小溝溝,就是那些土里刨食的粗漢田夫,抱養(yǎng)、收留了遠道而來的四大文明??梢韵胍?,那如遠途孤旅般滿面風塵、踉蹌而來的文明余韻,至此地時,早已身覆頹土、氣若游絲、形容枯槁,就在這如簇點綴的坎兒井綠蔭下,休養(yǎng)生息,緩過勁來,或繼續(xù)前行,或就此扎根,如此洇染著戈壁沙漠上的文明?;臎龆萑A的西域,不斷上演的,正是這樣一些文明傳播中的經(jīng)典細節(jié)。
也因此,一溝之地,寥寥人煙,竟然風生水起,也有了復雜的插曲、情節(jié)、懸念和故事,串綴起大文明之間的起承轉(zhuǎn)合。太陽之下,戈壁之上,一切如此公平、如此悲憫、如此充滿靈感的奇思妙想……把更多的呵護給予最羸弱的子裔,把重要的瑰寶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吐峪溝的存在,讓我們相信,在荒涼、貧瘠、質(zhì)樸、弱小的托盤上,可以有奇跡、驚喜和豐盛從天而降。一個個赫赫文明、煌煌巨子,竟被這位名叫“吐峪溝”的普通農(nóng)婦所收留,并細心哺育。吐峪溝的本質(zhì),是包容、開放、謙和、融萃,是認真誠懇的容受消化、兼收并蓄,完美地呈現(xiàn)文明的四季交替、豐富多元。因此,這一角堪稱典型的“文化生態(tài)學現(xiàn)場”,告訴我們的是:最貧瘠的,有最大的養(yǎng)育;最弱小的,有最大的擔當;最逼仄尋常的,有最寬廣遼闊的襟懷。對吐峪溝的考古解讀,還是留給在座的專家吧!我們這個小小的會議室里,已經(jīng)聚集了國內(nèi)、當然是世界上對中亞文明最有發(fā)言權的專家。
當前,新疆在中央和兄弟省市的支持、幫助下,在天山兒女的奮力前行中,正掀開跨越式發(fā)展和長治久安的宏偉藍圖,正上演波瀾壯闊的時代大劇。自治區(qū)黨委提出“以現(xiàn)代文化為引領”,吐峪溝正是一本并非過時的教科書,直接間接地教育我們開放、融合、創(chuàng)新、包容的真諦。因此,保護好這個地方,善加利用、永續(xù)利用,就是紀念文明、挽留先賢,就是向文化的致敬。
(在“絲路申遺——吐峪溝大遺址保護籌劃會”上的講話)
中華美術的西北角
借今天“新疆好——新疆美術作品研討會”這個良辰吉日,我想講三個詞:
“昆侖神話”
占我國國土面積六分之一的新疆,也是歷史上狹義的西域。西域所涉,絕不僅是個地理概念,它當然也包括心靈文化——中華民族的心靈文化。
中華民族最早最初的精神貢獻,當然首推從遠古蠻荒流傳下來的神話,特別是創(chuàng)世神話。中華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以昆侖為基石——昆侖創(chuàng)世神話,是中華文化的第一塊奠基石。我們的先民在開始構(gòu)造自己的心靈世界時,選擇了一個最接近天宇的海拔高度,選擇了這個星球最結(jié)實的大塊作為她的“發(fā)言席”——昆侖參與了中華文化的元敘述,昆侖是真實的世界屋脊,也是中華想象的大塊堆壘。
提到古埃及,我們想到沙漠、尼羅河和金字塔;提到古希臘羅馬,我們想到地中海、奧林匹斯山和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古希臘羅馬神話;提到古巴比倫,我們想到底格里斯河、幼發(fā)拉底河及兩岸的綠洲、椰棗樹;提到古印度文明,我們想到恒河、印度河蜿蜒流過的南亞次大陸……而中華文明的最早形象,是中華地理三級臺地的最高處,是昆侖,是以帕米爾高原為核心的世界屋脊。
河出昆侖。至少在清中期以前的歷史中,中國人一直以為“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這一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在她的子民心中,是發(fā)源于昆侖神山的?,F(xiàn)實的塔里木河,在歷史文獻中被誤以為是它的上游,注■澤(羅布泊)、潛大漠,又從青藏高原浮出,九曲十八彎,歸于大海。
“登昆侖兮食玉英”,除了昆侖、黃河,這一山一河,出于此地的還有一塊美石?!坝癯隼保覀冞@個民族,如同“賈寶玉”,是“銜玉而生”。這塊中華民族的心靈美石,是濃縮的、佩于胸、懸于頸、飾于腕的和闐玉。這何嘗不是對昆侖的紀念,是昆侖的族徽、昆侖的象征物呢。
我很奇怪,深耕于華夏腹地的先民,如此舍近求遠,以千里萬里之外的昆侖為自己神話的起點、母親河的起源、中華美石的初始——他們把心中的神靈:盤古、女媧、伏羲、后羿、共工、刑天、西王母……置放于超越自身的地理環(huán)境中,這是何等深遠的目光,何等大結(jié)構(gòu)的擘劃,它又預示一個怎樣的未來?
“絲綢之路”
從詞到物,從名到實,從昆侖神話而來的,首先是隱現(xiàn)于史前文明的玉石之路。這是一條被文獻和考古證明了的真實通道。這條通道出昆侖,一路上北,沿貫通歐亞的北方草原帶向東,再向南進入華夏腹地。紅山文化出土的最早的玉器雖采于當?shù)兀餐瑯釉谶@個自昆侖為起筆的“幾”字型大路徑上。之后,更為著名的“絲綢之路”,更是一條延續(xù)千年的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主干道、大動脈,有力地參與、影響了中華文明的合唱與塑造。
關于絲綢之路,中外文獻汗牛充棟。這也是世界文明交流史上最美妙、最神奇、最華彩的樂章,是東西文明雙璧合體最顯著的表證,是東西文明這一隱形伴侶偷情、私奔的秘史、緋聞。在絲綢之路的“婚床上”,那些光明正大的“嫡親”或“私生子”,無一不是美艷健康的混血兒,披著柔軟、華美的絲綢,穿行于沙漠綠洲、草原雪山,至今為人津津樂道:這里是部族遷徙的十字路口,是眾神漂泊的宗教走廊,是語言游行的露天廣場,是樂舞喧嘩的闊大舞臺,是植物傳遞的萬千驛站,是技術交流的中繼站和變壓器……可以想象,人類最早最成功的“全球化”嘗試,就發(fā)生在絲綢之路上,發(fā)生在繼之而起的海上絲綢之路上。
“天山畫派”
由國家文化部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人民政府主辦的《新疆好——新疆美術作品展》,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沉思的契機:思考中華文化的西北角,思考中華美術的西北角。
這是占中國國土面積六分之一的西北角;這是被絲綢之路分三道結(jié)實捆扎的西北角;這是由阿爾泰山、天山、昆侖山這三條幾千公里的山系依次呈“三”字排列的西北角;這是由準噶爾盆地、塔里木盆地盛滿深情厚意的西北角;這是十三個世居民族、四十七個民族成份多彩生活畫卷組成的西北角;這是中國史前巖畫分布最廣、數(shù)量最多、內(nèi)容最雜樣的西北角;這是最早出現(xiàn)佛教美術、祆教美術、摩尼教美術、伊斯蘭教美術的西北角;這是涌現(xiàn)了尉遲跋質(zhì)那、尉遲乙僧、曹仲達、犍陀羅藝術、“凸凹畫法”的西北角;這是幾乎所有現(xiàn)當代著名畫家都曾描繪過的西北角;這是被譽為繪畫天堂的西北角;這是馥郁如酪、熱烈如詩、一體多元、濃顏明眸的西北角。
今天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的近兩百幅美術作品,是從兩千多幅作品中精選而出的。我以為,它也僅僅是揭開了新疆美術面紗的一角。我?guī)缀踝弑榱诵陆陌耸鄠€縣市,我發(fā)現(xiàn)在八十多個文化館的展廳里,繪畫在文化館的文化創(chuàng)造中,都占有絕對大、絕對多的比重。盡管在縣市一級文化館琳瑯滿目的作品中,多是業(yè)余作者的作品,但那些用色大膽、線條奇崛的作品,所支撐的想象、熱情與靈魂,甚至要比技巧更令我感動。
借今天這樣一個契機,我想提出一個詞:“天山畫派”。我隱約感到,遙遠的中華西北角,正涌動、形成一種極具地域特色的美術動向。中華民族“一體多元”的文化,遼闊的西部邊疆火熱的多民族生活,壯麗、蒼茫、深處于亞洲中央的自然景象,使這里的美術創(chuàng)作具有混血的美、融合的美、野性的美、神秘的美,洋溢著熱情、感性、迷醉、歡樂的“酒神精神”,洋溢著熱氣蒸騰的心靈高溫、令人窒息的情感的“沙塵暴”、沙棗花般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靈魂的馥郁、茁壯性感無拘無束的生命意味。
“天山畫派”,正從一滴,到汪洋一片。生活在“三山兩盆”、綠洲草原的各族畫家,正啜飲著、迸發(fā)著、創(chuàng)造著,從中必顯美之巨子。
(在“新疆好——新疆美術作品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青草與白雪之歌
此時此刻,曠野安詳,群山岑寂。草原上的游牧者,走進白雪世界,在冬窩子安營扎寨。大地屏息、忍耐、克制、積蓄,也更加靜思,更加清潔。仿佛孕育中,仿佛藏著天大的秘密,一目了然,又無處傾訴。不經(jīng)意間,泄出一片喜意……這一切,和今天的畫展——《阿曼·穆罕諾夫從藝五十年油畫作品展》,多么神似而貼切。
游牧生活是人類最古老的生活之一,是人類對邊緣資源的利用。異常的艱辛、孤寂、單純與分散,始終伴隨牧人踽踽獨行的腳步。幾千年來,這樣不變的生活,也無數(shù)次錘煉游牧民族對大自然敏銳而細膩的觀察力,對內(nèi)心世界持續(xù)的挖掘和表達,從而形成一整套傳統(tǒng)知識譜系和藝術世界。
看似零亂、隨意,蛛網(wǎng)般密織于大山、曠野的牧道,其實可以提供的生活道路并不多。冥冥之中,有一種迫切而近乎宿命的選擇。我們可以想象,1936年出生于新疆伊犁新源縣的阿曼·穆罕諾夫,他未來的命運是怎樣的?像祖輩和大部分牧人之子那樣,做一個一年四季尾隨于羊群之后的游牧者?或者靈感從天而降,他開始對著草原歌唱,做一個草原上的阿肯?或者再進一步,追隨先賢阿拜的足跡,當一個箴言和詩歌的發(fā)布者……蒼天之下、群山之上,看似無限敞開、自由散漫的游牧生活,這一刻,又顯得那么封閉、偏僻。但,命若琴弦,歷史和生活的誘人之處,在于從停滯凝固、凍成白冰的河流中,又總能出現(xiàn)轉(zhuǎn)機。1958年,阿曼·穆罕諾夫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在吳作人、董希文、羅工柳、艾中信、詹建俊等一批名師的指點下,開始接受系統(tǒng)扎實的油畫訓練。1963年阿曼·穆罕諾夫從中央美院畢業(yè),到新疆文化廳藝術處工作,1981年調(diào)入新成立的新疆畫院,從事專業(yè)油畫創(chuàng)作。一個牧人之子,從此改變生命軌跡,如同湛藍的蒼穹,有一顆星突然改變方向,進入新的運行軌跡,加入銀河的合唱。
繪畫是心靈的手工作坊,藝術家創(chuàng)作時幽微動蕩的內(nèi)心世界不為外人所知。靈光的從天而降如夜幕劃過的流星,神秘的創(chuàng)造力屬于人類,但又往往無從自知,無法精確計劃。關于這方面的知識,常常是事后的分析與歸納。所謂“恍然大悟”,其實對應著的,正是盲目的經(jīng)驗。
初心便是正覺。作為新疆第一代哈薩克族油畫家,阿曼·穆罕諾夫五十年的油畫創(chuàng)作,完成了他本人也可能無法預計的藝術道路:將古老的游牧文化的基因,完美鑲嵌到號稱科學與藝術最完美結(jié)合的油畫藝術中。在有巖畫、氈繡、骨雕、傳統(tǒng)紋樣的游牧生活中,詩歌和音樂占據(jù)了更大的心靈原野,但重要的是,游牧者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然之子,游牧生活最大限度地享受到自然的教誨和暗示,自然精神的哺育無處不在,滲透到骨髓和靈魂,成為游牧文化天然的“防腐劑”。
阿曼·穆罕諾夫的作品帶給我們最大的震撼,是作品流露出的那種心靈的誠懇態(tài)度。在今天這個喧鬧浮華的世界,這種誠懇、專注與認真,這種五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是多么的可貴。許多油畫家最后的失敗,失敗在對藝術、對生活、對人類的不誠懇;失敗在把專業(yè)變成游戲、變成表演、變成偷懶、變成假生活與假創(chuàng)造;失敗在那顆脆弱肥厚的心、三心二意的心、東張西望的心、虛情假意的心……真善美是我們天天掛在嘴邊的常識,但要做到、要堅持、要挺住,何其難也?誠懇對于今天的藝術家來說,我以為,是最重要的品質(zhì)。只有誠懇,才能真實。只有真實,才有力量。
阿曼·穆罕諾夫是個低調(diào)的人,沉默寡言,不熱鬧。在一群七嘴八舌鳴囀的鳥兒當中,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存在。安詳寧靜的他,是眾鳥鳴叫中默默的山,是雁行長空時湛藍的天。這種低調(diào)不是壓抑克制的結(jié)果,而是牧人血中流淌的血紅素,他沒有背叛自己的血液。熟悉他的領導、同事和朋友,都知道阿曼·穆罕諾夫很安靜、不張揚,好像一個自閉癥患者,沉溺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藝術世界往往也是熙熙攘攘的名利世界,阿曼·穆罕諾夫是一個遠離名利的人,不計較浮光掠影,不計較可能影響生活品質(zhì)的表面的東西,而是專注于內(nèi)心世界的藝術表達,專注于對生活、對傳統(tǒng)、對大自然的挖掘。
游牧者一年四季逐水草而居,這是一種流動的生活,但卻不是雜亂無章的。它和定居者視作難事、手忙腳亂的“搬家”,是兩個概念、兩種情形。大地無垠,蒼天永恒,草原黃黃綠綠,群山起起伏伏,游牧者爬山涉水,隨遇而安,但每一條漂泊中的無形軌跡、每一片外人無法辨識的草場,早已熟稔如昨、安放于心,就像他們天天驅(qū)使的羔羊,每一只都叫得上、認得出。五十年游牧于畫布、放養(yǎng)萬千色彩的阿曼·穆罕諾夫,在確定題材、尋找結(jié)構(gòu)、揮灑筆墨時,是否也把諳熟于心的“游牧規(guī)則”運用于油畫的世界呢?我想,這是肯定的。生活和藝術是相通的,更何況,游牧也好,油畫也好,都是個性如此鮮明強烈的品類。把兩者放在一起,不是物理的并置,是阿曼·穆罕諾夫那顆心靈的容器。心靈的坩鍋的炙烤,一定會產(chǎn)生的新的結(jié)晶。
一個同樣優(yōu)秀的漢族油畫家曾經(jīng)問我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在新疆,為什么一些優(yōu)秀的少數(shù)民族畫家,會把繪畫和本民族文化結(jié)合得那么好?要知道,架上繪畫從無到有,在此地、在此民族中的真正起步,才幾十年而已?!边@是個好問題,但要回答好卻不容易。我想了半天,也許答案就在提問里:“因為‘新,因為是‘第一次,因為游牧和油畫是初次‘見面,就像‘初戀難以磨滅,就像嘴唇第一次碰到蜜糖,它會調(diào)動全部的感官,這感官當然主要是文化的基因。再加一條,也許,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邊界相對清楚,規(guī)模相對可控,形態(tài)結(jié)構(gòu)相對單純,更易于個人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短兵相接和‘貼身肉搏。也許,還可以再加一條,因為你是‘旁觀者,面對的是‘雙重的新,是‘新上加‘新,你所帶的文化眼光更易識別這種‘異?!?/p>
比如,阿曼·穆罕諾夫的油畫作品,那種用色塊結(jié)構(gòu)畫面的方式,多像無形的草場圍欄的劃分方式。在漫漶無跡的曠野,游牧生活的“公”與“私”、“統(tǒng)”與“分”、“連綴”與“隔離”,人人心知肚明,是草原上的“習慣法”,都在大家的心里,有著特殊的文化理解。這種微妙的平衡和調(diào)適,是否也不易覺察地滲透到畫家對作品結(jié)構(gòu)的理解和運用當中了呢?我不得而知,但深信無疑。
阿曼·穆罕諾夫油畫的突出特點,是色彩的豐富、細膩、活潑、靈動。在他的筆下,我們看到的草原,看到的天空,看到的氈房,看到的生機勃勃的動物,色彩那么豐富,那么干凈。我們一些油畫家,其作品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里面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混亂和不干凈,甚至是偷懶、墮落的痕跡,這樣的創(chuàng)作,也叫失敗。但在阿曼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純粹、潔凈、簡約而豐富的表達,五彩繽紛而不亂一縷,瀟灑隨意而準確有力。有時我想,阿曼的作品,流露出一種細膩、敏感、隱秘和羞澀的調(diào)子,好像永遠沐浴在草原母親愛憐的目光中,干凈如處子,沉靜如處子,驚人的美把人懾住,神圣不可褻瀆,是一種青春生命的顏色和風格。這種品質(zhì),源于他的誠懇,源于他扎實的訓練和表達,源于他平和、專注的生活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每一個有成就的人,不管從事什么職業(yè),好奇、專注、深思是最重要的。而今天的快節(jié)奏,往往使人東張西望,往往使人浮光掠影,往往使人步履匆匆,往往使人靜不下心來。沒有一顆安靜、沉思、充滿激情的心,很難細膩。如果藝術都不細膩,生活怎么能細膩?如果心靈都不細膩,行為怎么能細膩?沒有細膩,就沒有親密接觸,就感受不到精神的體溫,感受不到心靈的體貼,我們的精神家園就是粗糙、簡陋的,就是沙漠戈壁、熱風惡鬼。
在阿曼·穆罕諾夫作品的色彩中,我們找到了這種干凈的細膩,找到了靈動的豐富,找到沉靜和激情的完美結(jié)合。我們也經(jīng)??吹?,一些看似細致、細膩的作品其實死氣沉沉,板結(jié)僵硬的色彩把畫面糊住了,窒息了生機和活力。在阿曼·穆罕諾夫這里不一樣,是細膩靈動,充滿好奇、天真和持續(xù)的關注與描摹,流淌著草原的乳香,流淌著青草般的細浪,流淌著變幻的天光云影。牧人之子也是自然之子,阿曼·穆罕諾夫深諳自然的本質(zhì)是自由的生機,這為他帶來健康、向上、有力度的表達。
阿曼·穆罕諾夫今年七十六歲了,除了耳朵有點兒背,眼力還很好,身體還很好,我們相信他還能畫出更多、更好、更美的作品。最后我想說,他不愧是新疆哈薩克族第一代油畫家的代表性人物,是新疆哈薩克族油畫藝術的奠基者。由于他的不張揚,由于他的低調(diào),對他的評價,我以為是偏低的。我們的思維總是跟著熱鬧走,但大風景在熱鬧之外。真正好的作品,要沉淀,這種沉淀是心靈的沉淀,是時間的沉淀,審美判斷的沉淀。
阿曼·穆罕諾夫的藝術,被時間和心靈沉淀出來。這遲到的禮遇,送給新年,贈予不朽。
(在阿曼·穆罕諾夫先生畫展上的致辭)
綠洲,綠洲
《綠洲》出刊一百期的時候,我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新疆大學讀書時,正做著熱烈的詩人夢,每天往本子上抄朦朧詩,抄西方文論和近現(xiàn)代哲學,一年狼吞虎咽能看兩百本書——要知道整個高中時期,課本除外,所讀“閑書”不超過二十本。除了把自己埋在書的急風驟雨中,就是拼命寫詩,而且企圖發(fā)表。那時候,知道的刊物很少,寄出的稿子很多,一兩年也無收獲?,F(xiàn)在我知道,世人期盼的結(jié)果,多在看淡結(jié)果后,才不期而至。終于有一日,我的一組、其實也就是三首詩發(fā)表出來,得稿費七十余元。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標準,這不算少。要知道當時大學生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月工資,也就大致這個數(shù)。我還記得那組詩的標題是《暑假,我回到農(nóng)場》,那是我公開發(fā)表的處女作,編輯不是洋雨,就是東虹。兩位老師都已作古,但我這株三葉草,曾得到他們的雨露,我忘不了。
文學最熱的時候,我是初學者。文學似乎末路時,我還是個初學者。這“獎”那“獎”,這“家”那“家”,得了不少,也聽了不少,我不習慣,也不真信。只有白紙黑字,是我珍惜的。我曾寫過一篇小文,叫《鉛字》。我們都崇拜過鉛字,也就是印刷體的漢字,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接觸的印刷體漢字,都是領袖的話。社會的進步,讓我們的詩情畫意也能變成印刷體,讓我們也有了話語權。但電腦普及的時候,也是印刷垃圾開始泛濫的時候,這時我想,我是不是個“污染大戶”呢?機會和條件的充足,是不是讓我們的心靈能力變得稀薄、像注水和催熟的食物了呢?失魂落魄的鉛字,需要恢復混元真氣,不上化肥,不打農(nóng)藥,只求真情實感。
在新疆,綠洲是生命的陶器。這個陶器,在鋒利的鐵器世界沒被碰碎,是因為有無數(shù)的手的托舉。我們應該感謝兵團領導的遠見卓識,感謝一代又一代《綠洲》人的細心呵護,是他們保持了這片純文學的凈土。在影像時代、網(wǎng)絡時代、讀圖時代、虛擬時代……一張紙、一支筆、一個字一個字的文學寫作,顯得落伍了,陳舊了,不合時宜了,和其他優(yōu)勢的、流行的文化樣式比,是易碎的陶器。就像我們的記憶,越來越遠,似乎是向后走。但不要緊,新與舊,從來都不是判斷價值的標準,一冊冊的《綠洲》,已經(jīng)是一部真切的兵團文學史,是一部新疆當代漢文學的歷史。這種命運感,細若游絲,卻大有深意。
最后,我要說:“接好了,別碰碎懷里的陶器。”
(在《綠洲》雜志出刊一百期座談會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