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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

2012-04-29 19:05:00丁建順
西部 2012年5期
關鍵詞:松田天華天明

丁建順

林伯雄端起茶盞,揭開蓋子吹了口熱氣。侍立于一旁的林天明說:“家父累了,松田先生請回吧?!?/p>

松田文英聞言起身,走到林伯雄面前鞠了一躬,說:“請先生無論如何收下我這個弟子?!?/p>

“你走吧,以后別再來祥福里了?!绷植蹟[擺手說。

松田文英轉身走出客堂,朝門口掛著的千石齋木匾鞠了一躬。

“松田不是日本人就好了?!编崒毩x嘆了口氣說。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林伯雄有些生氣,轉首問天華,“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天華微笑一下說:“在鄭先生的畫店里碰到的?!?/p>

“這事怪不得天華。松田來畫店專買你的印章,打過幾次交道就熟了。松田向我打聽千石齋的藝事,正好天華送貨到畫店,是我多嘴講了聲天華就是林先生的女兒?!编崒毩x從旁說道。

“你們刻章去吧。”林伯雄擺了擺手。 天華為客人和父親續(xù)了開水,然后與天明回到了西廂房。

“你引一個日本人來做啥?”林伯雄覺得用這種語氣對老朋友說話過分了些,于是壓低聲音說,“鄭兄,在這種時刻,我若收一個日本人做弟子,就不怕別人說我跟日本人合作,說我是漢奸么?”

“是呀,做人真是件兩難的事情。”鄭寶義說著從長衫的插袋里摸出一包銀元分成兩疊,又把一張報紙遞到林伯雄前面,說,“這些是賣印章的錢,這些是《申報》付的稿費。申報的朋友們講半年多沒聽到林先生的消息,心里一直掛念著,不知是逃難到了老家還是去了內地,直到前幾日收到了印花,這才知道林先生不僅留在上海,而且拿起鐵筆又開始治印了。此番我來千石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呢。”

“請講。”林伯雄注視著客人說。鄭寶義是順昌閣畫店的老板,代理著千石齋的一應業(yè)務,與林伯雄又有著三十年的交情,一般而言,他的話林伯雄是肯聽的。

鄭寶義說:“‘八·一三后,上海的文藝界成立了救亡協會,編印了一份《救亡日報》?!?/p>

林伯雄說:“這個我知道,天華就在美協上班?!?/p>

鄭寶義笑了下說:“朋友們希望林先生能為《救亡日報》寫稿刻印。”

林伯雄撫著手掌說:“文字早已不寫了,我盡量多刻些印章吧?!?/p>

“這樣也好。除《救亡日報》,《抗戰(zhàn)》、《救亡漫畫》等等都可以刊登林先生的篆刻,簡直是多多益善呀。”鄭寶義說,“林先生,你手頭刻好的有否?若有,我馬上就送往報社?!?/p>

“刻了幾方,你若滿意可以帶走?!绷植垡腿酥廖鲙坑^看。

天明把白文印“國家興亡”和朱文印“匹夫有責”擺到畫案上。

鄭寶義看了大為滿意,問道:“林先生今后有些什么打算?”

林伯雄拄著手杖說:“一則要出出胸膛里的一口惡氣,其次也要刻了印換米,一家子人吃用開銷都在刻刀上呀。我想在歷代英雄豪杰的詩文里摘些名句,多刻些白文朱文對章。”

“林先生講得實在。你刻吧,刻好了送到店里或者我來取都可以。”收起印花回到客堂,鄭寶義欣賞了一會兒板壁上方康有為題寫的千石齋橫匾,居中掛著任伯年的《風塵三俠圖》和兩邊吳昌碩用灑金紅宣寫的石鼓文對聯“書畫怡且樂,金石壽而康”,感嘆地說:“人生真像做夢一樣,半年前這千石齋里常常高朋滿座翰墨飄香,每次雅集都要把酒吟詩暢談金石字畫……而今人去樓空,只留得林先生一人在此守望?!?/p>

“我若年輕幾十歲,也去馳騁疆場了?!绷植垲D了下問道,“我托你打聽的那方田黃大印有消息嗎?”

“我已轉托福州路上做字畫文玩生意的朋友,見到了你那塊田黃大印就告訴我,可到現在為止還沒發(fā)現蹤跡。”鄭寶義把印花放入插袋,理了下長衫起身告辭。

林伯雄返回西廂房時,天明已從清代龔自珍的詩文里摘出兩句“四海變秋色”和“一室難為春”,正與天華在設計著白文朱文印面。林伯雄看了幾份樣稿,隨手指點了幾處,然后在自己的畫案邊坐下。他托起已刻好的朱文大印“還我山河”端詳一會兒,拿著鎢鋼刻刀修整起來。

“八·一三事變”時,林伯雄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和家人及弟子匯入逃難的人流,在南火車站等了一天也沒能擠上火車。他的一把老骨頭堅持不住了,看樣子逃出去也是死,干脆死在家里算了。當天明和弟子們抬著他離開車站廊棚時,日本飛機空襲了南火車站。他撿著了一條老命,但他攜帶的裝細軟的皮箱卻在爆炸中化為了灰燼。林伯雄往回逃時,十六鋪方向騰起的濃煙遮住了半邊天空。他以為千石齋這次肯定完結了,可老天刮起了西北風,濃煙朝南邊蔓延,大火吞噬了黃浦江邊大片的庫房貨棧,他的這幢地處祥福里的三開間石庫門小院卻毫發(fā)無損。然而,到家時發(fā)現外門被撬,留守的女傭被殺,客廳和天井被挖得如同亂墳崗,而那方埋在花崗巖階沿石下的田黃大印自然被人擄去……林伯雄一時痛惜得老淚縱橫。

局勢稍稍平息些,陳公博的幕僚幾次上門游說,什么中日友善東亞共榮,什么基于林先生在藝術界的卓著名聲,應該出面維持地方治安。林伯雄推說年老體衰腿腳不便,甘愿蟄居一隅,過著清苦的日子而絕不與日偽合作。這時身為日本國駐滬領事館秘書的松田文英出現了。他經常去鄭寶義的畫店購藏林伯雄的印章和字畫,表面似乎與占領軍沒有關系,但又有誰吃得準呢?盡管松田對自己畢恭畢敬,林伯雄拿定主意,在兩國交惡之際他是絕不會答應收松田文英為入室弟子的……

林伯雄審視印面,“還我山河”四個陽篆盡管揖讓有度,線條凝重,但他還是不甚滿意。俄頃,林伯雄掉轉刻刀,用刀柄擊打印面和邊緣,又猛敲一下,印石左下方崩落了一塊。林伯雄用豬鬃刷掃清桌面,取一塊橡皮墊,覆上一方巴掌大的宣紙,搗熟朱砂印泥,蘸滿刻面后鈐上宣紙。林伯雄手按印紐壓了一會,然后移開印章,一枚顏色鮮亮、刀法厚拙的印花赫然入目,尤其是“河”字下方崩脫的一塊顯示出一種殘缺的美……林伯雄覺得他追求的就是一種爛銅印的殘缺美感。樓上傳來移動板凳的聲音。林伯雄沿木扶梯走上二樓,做好作業(yè)的孫兒孫女已在桌上練字,地板上攤滿了臨寫柳公權《玄秘塔碑》的毛邊紙。林伯雄在畫案邊坐下,旋開墨水瓶,用大楷筆蘸了紅墨水,看臨得好便畫一個圈。

“橐橐橐——”皮靴聲震得窗欞瑟瑟顫動起來。林伯雄放下毛筆,從畫案邊踱到窗前,隱在窗簾后注視著東邊。夕陽斜斜地照在黃浦江上,渾濁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一條小火輪卟卟卟駛過。碼頭上兩隊日本兵正在換崗,那身土黃色的軍衣在斜陽下尤其顯得刺眼。怪戾的哨音響了兩下,鐵絲網打開了缺口,人群開始涌動。林伯雄看到路過的中國人都朝日本兵低頭鞠躬,又舉起雙手讓日本兵搜身。有人夾帶了什么違禁品,日本兵舉槍托打他,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傳來日本兵暴怒的“八格”的喝罵……

“林伯雄先生在家嗎?”有人拍著千石齋的門環(huán)。

天明隔著門縫看來者有點面熟,打開大門問道:“先生貴姓?有什么事?”

來人笑容可掬地說:“免貴姓蔡,我與伯雄先生是老朋友了?!?/p>

天明引來人走入客堂,自己登上樓梯,探頭說:“阿爸,有客人找你,是乘雪佛萊來的?!?/p>

林伯雄正在多寶格頂上翻撿印石,聞言問道:“客人你也不認識?”

“來人姓蔡,有點面熟,說是你的老朋友。”天明幫父親拍去衣襟上沾到的灰塵。

林伯雄整一整衣衫,一手把著扶梯,一手拄著拐杖下樓。

來人作揖行禮,笑呵呵說:“林先生這一向可好?”

林伯雄也拱手還禮,請客人落座,但他還是想不起來這位頗福相的來客是誰。阿珍端來茶盞,林伯雄作了個請的姿勢??腿讼炔伙嫴瑁⑿χ鲆环菝f上。林伯雄看了名帖才知來客姓蔡名鴻恩,是大達貿易公司的總經理。林伯雄看著蔡鴻恩如彌勒一般笑著,想起來在城隍廟的豫園或在靜安寺的張園雅集時,前后見過他幾次。蔡老板雖然為人隨和且喜附庸風雅,但雅集時與他搭訕的書畫家并不多。坊間傳說他的大達貿易公司專門做日本人生意,把中國的好東西運往日本賺大錢,再把東洋貨運回來賺中國人的錢,是屬于吃兩頭的奸商。“八·一三”后時局危急,老百姓度日如年,留在上海的市民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而眼前的這位卻依然肥頭大耳滿臉紅光,想必仍在和日本人做著買賣……看到想到這些,林伯雄就有些生氣。他把名帖放到桌上,淡淡地說:“我已閉門謝客多時,不知蔡老板有何指教?”

“林先生客氣了,看到你重新拿起刻刀,我們老朋友就覺得高興?!辈跳櫠鲝钠ぐ锍槌觥渡陥蟆泛汀洞蠊珗蟆罚f,“我是看了報紙才得知林先生仍然留在上海的?!?/p>

林伯雄知道托鄭寶義轉去的白文印“三十功名塵與土”和朱文印“八千里路云和月”一齊發(fā)表了。他問道:“蔡老板要刻報紙上刊登的這些印章?”

蔡鴻恩從皮包里抽出一本線裝書說,“不是,我欲預訂的是林先生最勝擅的《心經印譜》?!?/p>

林伯雄接過線裝書翻了翻,那是他十余年前精心刻制的一套《心經印譜》,全套九十六枚,印石選用了青田石中的封門青,昌化石中的紅袍雞血石,還有壽山石中的五彩杜陵、白芙蓉等,尤為難得的是朱文印“心無■礙”使用了一方頗大的田黃。創(chuàng)刻這一套印譜用了數月,又請高手選用上等印泥上等箋紙精拓了二百本。林伯雄知道這是一套在他最佳年齡段憑最好的感覺創(chuàng)刻并用最好的材料拓制的印譜。整套印譜所費不貲,但也為林伯雄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使他從一般的名家一躍成為大家,成為繼吳昌碩之后的大師級人物。這套印章他一直收藏著,無論誰出怎樣的高價都不肯出讓??坦倾懶闹魇遣荒苡媒疱X來衡量的,他要把套印傳之后代。林伯雄沉吟片刻說:“刻這一套《心經印譜》費時費力,再說,我先要完成報社預定的那一套呢?!?/p>

蔡鴻恩笑瞇瞇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可以等待。等多少時間都行,但我一定要林先生親自操刀刻制的,印石也要選上等的,起碼要和你上次刻的一套差不多。還要請上好的拓工精拓一百本。”

“如此說來,刻這一套《心經印譜》要花大價錢了?!绷植蹞崮χ终劝驯f。

“林先生,請開個價吧?!辈跳櫠鬟@才端起茶盞開始喝茶。

“前后總計要四萬銀洋?!绷植郯庵割^估算一下說。

蔡鴻恩從皮包里抽出支票說:“我認這個價的。先付二萬元定金,若買印石需要開支,可以隨時支取?!?/p>

送走蔡鴻恩后,天明回到客堂上對父親說:“想不到刻印活兒又忙起來了?!?/p>

“我開的價錢原想嚇退他,可他居然接受了?!绷植郯阎苯唤o天明,吩咐去銀行兌成小額的,再取一千塊現洋出來。又吩咐媳婦到菜場跑一趟,看能不能買點葷腥,說這些日子大家過得太清苦了。

待天明夫婦出門辦事后,千石齋里出奇的安寧,孫兒孫女在樓上習字,林伯雄在西廂房的畫案上刻印,連刻刀在印石上游走的嚓嚓聲和石屑的爆裂聲聽來都十分悅耳。天明先回家,他把兌細的銀票和一千塊現洋讓父親過目,林伯雄留出二百塊過日子,其余的叫天明拿到樓上,都鎖進了樟木箱。稍后阿珍歸來,杭州籃里居然裝著一條花鰱魚和一大刀肋條肉。林伯雄見了大喜,夸阿珍會買菜,吩咐魚頭燉湯,身段紅燒,肋條肉一半燒蔥烤大排,一半燒紅燜筍干,再切一點肉絲炒著吃。阿珍進灶間準備晚飯時,祥福里響起了輕快的腳步聲,林天華走進天井,臉蛋果然紅撲撲的,手里還拿著幾份報紙。她直接走進西廂房,叫了聲阿爸阿哥,把手里的報紙給大家看。林伯雄看了點頭,說:“報紙已看過了,你陪我去一趟順昌閣。”

天華“噯”了一聲,馬上到弄堂口叫了一輛三輪車,又到畫室的躺椅上拿了一條羊毛圍巾替父親圍上。扶父親跨上車座,自己也挨著坐好,吩咐去福州路的順昌閣畫店。十多分鐘后,三輪車把林伯雄父女拉到了畫店。鄭寶義馬上到店門外迎接,握著老朋友的手說:“歡迎歡迎,林先生現在是稀客呀!”

“接到朋友的一宗訂單,來順昌閣進一批上等印石,順便看看老朋友?!绷植鄢聡斫唤o天華。

“您老先生應該出來走動走動。請,到店堂里喝茶看貨?!编崒毩x邊引路邊說。

順昌閣坐北朝南,沿街雙開間門面,店招那帶點金文韻味的篆書即是林伯雄的手筆。鋪面擺著些耐曬的硯臺筆山筆架之類,環(huán)壁擺滿了品目繁多的宣紙、畫譜印譜和各種碑帖,齊腰高的玻璃柜里則擺著長長短短的各種毛筆,琳瑯滿目的印石和各種刻刀。正面掛著些名家的字畫,旁邊的博古架上擺著幾件古董。看過店堂,鄭寶義引林伯雄父女走到板壁后的八仙桌邊落座,伙計馬上端來了茶盞。

喝了茶,鄭寶義問道:“林先生想進些什么印石?”

林伯雄說:“我想進一批好一點的,就像十幾年前刻《心經印譜》的那些?!?/p>

“這種動亂年頭還有人要刻整套的《心經印譜》?”鄭寶義有些詫異。

“鄭兄,我是靠刻印吃飯的,有人要刻又愿意出錢,我當然樂意從命的嘍。”林伯雄笑了笑說。

“我佩服這位藏家眼光準呀?!编崒毩x吩咐伙計把上好的青田石、昌化石和壽山石送來讓林先生過眼。

林伯雄從托盤里挑了二十多方,說:“就看中這些了,算好總價讓天華明天送錢來?!?/p>

鄭寶義請林伯雄和天華喝茶,自己算賬,讓伙計把印石打包。待算好賬打好包后,鄭寶義請林伯雄和天華一起到對面的杏花樓吃晚飯。林伯雄說:“不了,今日叫阿珍買了不少菜,說好晚上全家聚一聚的?!?/p>

鄭寶義于是到福州路上叫了輛三輪車,扶林伯雄坐好,把包好的印石放在腳下,又從柜臺后拖出一甏千歲酒送給老朋友,說這酒口感好,仿的是乾隆朝的御酒,回家慢慢品賞。傍晚時分,林伯雄回到了祥福里。天華叫天明出來拿東西,千石齋的大門咣啷一聲打開,從里面跑出了四五個弟子。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先生,幫著拿印石又向先生行禮,原來四散在上海各處的弟子們看到《申報》、《大公報》和《時報》上發(fā)表了林伯雄的印作,知先生仍留在上海且重新拿起了刻刀,便紛紛跑來探視。這個帶半只燒鵝,那個帶一包白斬雞,加上阿珍燒炒的,林林總總就在東廂房里擺了一桌。林伯雄與眾弟子互通了近況,馬上叫天華把鄭寶義送的千歲酒打開讓大家品嘗。

弟子們圍坐在東廂房的圓桌邊,敬過林伯雄后又敬天明,師生便像過去一樣喝起酒吃起肉來。席間,林伯雄對時局頗為感嘆,說準備選歷朝歷代愛國志士民族英雄的詩句入印,計劃刻一套百余枚印章,先送報刊發(fā)表,集齊了再找機會出版印譜。弟子們說好,各人領受了任務分頭篆刻,刻好后到千石齋匯總,由先生最后把關。方宣等幾個弟子喝了千歲酒,想起先生的七十歲生日即將來臨,于是提出要慶祝慶祝,要為先生辦個生日酒會,并馬上在席上開始湊份子。林伯雄的原意是東洋人占了上海,生日不做也罷,要做就在家里吃一碗壽面。但弟子們不答應,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一個人一生一世也只能做一回七十大壽,先生修練到這層境界是不容易的,這壽筵一定要擺,還要擺出書法篆刻家的精氣神來。林伯雄不想拗了弟子們的美意,他關照一個子也不要大家出,說最近接到了一宗訂單,錢是有的。林伯雄吩咐生日酒席由天明負責,與順昌閣的鄭先生商量著操辦,幾個弟子從旁協助,地點放在福州路的杏花樓大酒店。

林伯雄摘下老花鏡,褪去袖套和罩衫,走到天井里拍了拍灰,然后走進廂房洗手洗臉。侍立在一邊的天明遞上手杖,攙父親上樓。林伯雄穿上薄絲棉長衫、緞子滾邊馬夾和什貢呢長褲。戴上禮帽后,林伯雄轉到穿衣鏡前觀看,對著鏡子里一身紳士打扮的自己很是滿意。林伯雄問道:“壽筵準備得怎么樣?”

“阿爸放心,杏花樓大酒店的黃老板知道是阿爸做壽,每桌只收最低的包銀,菜肴由他們負責,選最好的料配最拿手的傳統名菜。壽筵擺在底樓大堂,前幾日我已寫好壽聯和紅宣大壽字,場面由杏花樓和順昌閣兩家布置,鄭先生做司儀。今天午后我到杏花樓看了一圈,場面布置得不錯,黃老板說酒店也要仰仗阿爸做壽的機會沖沖喜,驅散東洋人帶來的晦氣,讓今年來年都紅紅火火?!碧烀饔盅a充說,“我讓方宣幾個守在酒店里,叫其他弟子也早一點兒到酒店門口迎候?!?/p>

林伯雄又問:“孩子們換好衣裳了嗎?”

“早換好了。”孫子孫女見爺爺問到自己,從房門口跳進來說。

待阿珍和天明也換好衣裳,一家人下樓鎖門,天明到馬路上叫了兩輛三輪車。林伯雄摟著孫子孫女坐第一輛,天明夫婦坐了第二輛。二月的陽光暖融融的。二月十八也是個吉祥的日子。沿途聽到了陣陣鞭炮聲,有人在嫁女兒娶媳婦。三輪車停下來時,林伯雄發(fā)現是來到了南京路上的王開照相館門口,天華正候在路邊。下車時他問天華:“說好到杏花樓吃壽筵去的,怎么轉到照相館來了?”

“你問阿哥吧,我也是他叫來的?!碧烊A笑著說。

天明湊到父親身邊說:“吃壽筵前拍一張全家福是鄭先生的主意。我沒跟阿爸講是怕阿爸不肯拍照?!?/p>

“平常我不高興拍照,今日做壽應該拍的,留一張照片給子孫看看喔。”林伯雄撫摸著孫子的臉蛋說。

“照相館已約好,我們進去吧?!碧烀髡泻粢患胰诉M了王開。

照相師把他們引入底樓的拍照間,請林伯雄居中坐好,孫兒孫女坐在他的兩旁,讓天明站在父親身后,又讓阿珍站右邊天華站左邊。待調好燈光,照相師叫大家看他的手指頭,說了聲“一二三,笑——”噗地一聲電燈暗掉,照相師說拍好了。

王開照相館到福州路只隔著一條橫馬路。三輪車剛到杏花樓的門庭,“嘣啪——啪啪啪——”鞭炮就響了起來。候在門首的弟子們和鄭寶義、黃老板一齊跑下臺階迎接。林伯雄走下三輪車,雙手抱拳向眾人致意。各報記者抓拍了幾張快照,又示意要拍張正規(guī)些的。鄭寶義招呼林伯雄和眾弟子在臺階上站一下隊,記者們喝一聲彩,馬上把場景搶拍了下來。林伯雄看到門庭兩邊擺滿了花籃,原以為別人也在杏花樓辦酒席,走近了一看緞帶上寫的都是送給自己的祝賀語,便問是怎么回事。天明和鄭寶義還沒應聲,黃老板搶先說林伯雄林先生的名頭大的很,各界朋友得知林先生在敝店做七十大壽,都紛紛送來了花籃。林伯雄這才知道是杏花樓的黃老板四下里透露了消息。

跨上臺階,八字型排開的服務生向林伯雄一齊鞠躬,絲竹班子奏起了喜洋洋的樂曲。走進店堂,林伯雄看到從門庭到居中的屏風間鋪著一條紅地毯,頂上掛著鑲著金字“祝賀林伯雄先生七十大壽”的紅綢橫幛,屏風居中貼著一人高的大紅壽字,兩邊的聯語寫的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玉出昆岡厚德載物”。主桌上擺著一只花籃,一盆定勝糕和一盆用米粉染色做成的壽桃。各桌上方都懸著一盞八角宮燈,底下吊著紅縐紙球。又以主桌為中心,牽引出的一條條電線上綴滿了彩色小燈泡。黃老板舉手做了個手勢,里外電燈瞬間大放光芒,使張燈結彩的杏花樓大酒店看起來宛若一座東海龍王的水晶宮。

林伯雄一看擺了二十多桌,低聲說:“搞大了搞大了,我原先只想請老朋友們聚聚吃頓便飯呀?!?/p>

“天明下過請?zhí)蟾骷壹娂姶螂娫挼骄频陙恚B好幾家報社都詢問壽筵的具體安排。我想原先的八桌是不夠的,趕快吩咐將底樓擺滿圓臺面?!秉S老板附耳說,“我還怕來的人多坐不下,連二樓都備了幾桌呢?!?/p>

“讓黃老板費心了?!绷植坳P照,“不管多少桌,總之要按商量好的菜單上菜,要讓大家吃好?!?/p>

黃老板握著林伯雄的手說:“林先生來敝店擺壽筵,已是我杏花樓最大的面子了,八桌之外全部免單?!?/p>

“這怎么可以呢?!绷植鄢烈鞯馈?/p>

“林老,我只想求你兩方印章,要落邊款的?!秉S老板哈哈一笑,胖手指在林伯雄的的掌心里一捻,那意思是就這么定了。他對鄭寶義和天明說一聲內場和老先生由你們照應,自己一顛一顛跑到門庭張羅去了。

鄭寶義取出冊頁,擺好筆墨硯臺,關照天華讓來客簽名。上燈時分,鄭寶義在門庭內一聲一聲報著誰誰光臨??腿岁懤m(xù)抵達,林伯雄端坐主桌,天明站在父親身邊一邊作揖還禮,一邊傳接客人遞上的字畫文玩布料緞面等等賀禮,沒一會兒收到的壽禮堆得竟似一座小山。底樓大堂坐滿客人后黃老板又向二樓安排,林伯雄感到既高興又顯得有些無奈。鄭寶義揚聲叫喚:“吉時已到——”

杏花樓大酒店門口又響起了一陣鞭炮聲。店堂內,一隊著紅緞旗袍的服務生端著托盤把冷菜擺上桌面。在絲竹班子演奏的輕快樂曲中,鄭寶義走到大堂中央拍了兩記巴掌,電燈倏地全部熄滅。屏風后亮起了燭光,孫兒孫女推著一只碩大的生日蛋糕走了出來,天華從旁照料著放上主桌。鄭寶義又拍了兩下巴掌,所有電燈重放光芒。鄭寶義攙起林伯雄,又請?zhí)烀鲙透赣H一起吹滅蠟燭。店堂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經過這道中西合璧的序曲,鄭寶義知道客人的精神已被提起來了,情緒已被煽熱了,于是笑瞇瞇地舉起酒杯說:“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慶賀林伯雄先生七十大壽壽筵現在開始。請大家舉杯,共同祝賀今晚的老壽星林伯雄先生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客人原本坐著的,為干杯都站了起來,這一坐一站竟發(fā)出了一片像大海起潮的聲響。接著,鄭寶義請林伯雄在書畫界和新聞界的好朋友發(fā)言。林伯雄致答謝辭感謝各位親朋好友光臨他的壽筵,他也祝大家健康長壽。店堂里又響了一陣掌聲。服務生開始上杏花樓的特色菜——香露蔥油雞、油浸長林鯧、雞汁鮑魚翅、豹貍燴三蛇、脆皮燒鴨等等,繁繁復復上了一道又一道,只吃得客人額頭冒油眼花繚亂。當大堂里的賓客正在推杯換盞之際,門外忽然喧鬧起來。黃老板趕緊跑出去察看,原來是一個穿長衫馬褂的日本人提著一只錦盒要進店堂,被守在門外的侍應生攔住。黃老板連忙勸說今晚杏花樓不對外營業(yè),由著名篆刻家林伯雄先生包下來做七十大壽呢。日本人說他知道林老先生擺壽筵,他就是來祝壽的。當黃老板勸阻日本人時,鄭寶義也跑到了門口,他一看是松田文英,忙對黃老板說來客是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的秘書,與林先生相識的。他讓松田等一下,自己跑到主桌與林伯雄耳語。他的話還沒講完,松田文英提著錦盒已走進店堂,直接走到了林伯雄面前。天明和眾弟子起身要攔,被林伯雄擺手止住。松田將錦盒打開后遞給天明。眾人探頭觀看,見錦盒里裝著一枚兩寸見方的大紅袍雞血紅印石,都不禁“啊”了一聲。

“祝林先生健康長壽。老師在上,請受弟子松田文英一拜!”松田先對林伯雄鞠了一躬,接著跪到地毯上伏首磕頭。林伯雄原以為松田文英是乘他擺壽筵的機會來鬧上一鬧,殊料他卻開口拜師,倒地磕頭,一時間倒有點不知所措。天明放下錦盒,使個眼色給鄭寶義,兩人伸手拉他。松田趴在地毯上就是不肯起身。

店堂里一時鴉雀無聲。僵持了一會,林伯雄嘆了口氣說:“你先起來吧?!?/p>

“不,老師答應了納我為徒我才起來?!彼商镂挠莘诘厣险f。

“拜師是件大事,總要容我從長計議才行?!?/p>

“不,今天是老師的七十壽筵,也是我拜師的一個最好機會?!?/p>

林伯雄沒想到這東洋人還真倔還真得這般認真,沉吟道:“好吧,我暫且答應你。”

“感謝老師納我為徒!”松田文英一骨碌爬起身,理了下長衫馬褂,垂手站到了林伯雄身邊。

林伯雄也站起身,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松田文英走到店堂中央,對所有的客人朗聲說:“請各位高朋作個證,這位日本國的松田文英要拜我為師,到我千石齋去過幾次,我都沒有答應。今天他硬闖壽筵長跪不起,我是勉強收他為弟子的。我有言在先,日后若做了對不起中國人的事,我就馬上把他趕出師門?!?/p>

鄭寶義匆匆走進千石齋的客堂,笑吟吟地說:“伯雄兄,你丟失的那方田黃大印,我打聽到蹤跡了?!?/p>

林伯雄高興地問道:“真是我家那方祖?zhèn)鞯奶稂S?”

鄭寶義點頭說:“千真萬確。仁兄家的這方大田黃我也是看熟了的?!?/p>

林伯雄說:“那你馬上帶我去走一趟?!?/p>

鄭寶義說:“那朋友傳話時說要按江湖上的規(guī)矩辦事?!?/p>

林伯雄說:“那田黃大印果真是我家的,就按規(guī)矩加價二成贖回?!?/p>

鄭寶義說:“田黃是個稀罕物,加價二成還不知他肯不肯出手呢?!?/p>

“去看了再說?!绷植奂钡迷诳吞蒙硝獠?。待天明叫來了三輪車,他便拉著鄭寶義出門。三輪車一路往西,到打浦橋才拐入一條靜謐的新式弄堂——長樂坊。鄭寶義拍了拍外門上的門環(huán),大門輕輕地打開,他先與開門人低語數句,然后引林伯雄走進底樓的小花園。穿過馬賽克鋪筑的甬道,林伯雄被引入客廳。鄭寶義說一聲稍等,自己從客廳旁邊的樓梯走上了二樓。某個房間響起了嗡嗡的說話聲,隨后一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跟著下樓,鄭寶義介紹了雙方。

少東家坐上沙發(fā),用有些漠然的目光打量客人,矜持地問道:“林先生真對那大田黃感興趣?”

“刻印章的人沒法不對田黃石感興趣?!绷植畚⑿σ幌抡f,“不然,我也不會跟著鄭先生來了?!?/p>

少東家斟酌著說:“我這方大田黃也是剛收來的。消息一傳開,有收藏意向的人都來了。我這里雖說一向冷清,這幾天倒也有些門庭若市的味道。”

林伯雄說:“能否請少東家展示一下田黃?”

“哦——可以的?!鄙贃|家拍了下巴掌,有兩個穿黑色對襟衫的人抬著一只紅木玻璃櫥走下樓來。紅木櫥放到客廳中央,插上電源,兩盞射燈照耀著大田黃。明亮的光線映襯出田黃印石的晶瑩剔透和螭龍紐上滋潤的包漿,林伯雄一看就知道正是自己丟失的那方寶貝。他情不自禁地沖向紅木櫥時,卻被那兩個穿對襟衫的人摁在了沙發(fā)上。少東家說:“都七十的人了,看到了寶貝應該淡定些的。”

鄭寶義說:“林先生是個性情中人?!?/p>

少東家有些生氣地說:“性情中人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p>

林伯雄猶如老牛般喘著氣說:“這方田黃印石是我家的?!?/p>

少東家吃驚地跳了起來,說:“寶貝都會流通,至于流向哪一家,這要看緣分了。這方田黃我是花了大價錢收來的,林先生再說這樣的話,我可要請你出去了?!?/p>

鄭寶義握他的手捏了下,林伯雄安靜下來。他凝視著紅木櫥中的田黃問道:“少東家開價多少?”

少東家聞言笑了起來,說:“一兩田黃十兩金,那說的是行貨。這方寶貝是從前清大內流出的,其價值就無法估量了。我做了幾年古董生意,總共也沒碰著幾回像樣的老貨,這可算得上是一件極品。不瞞兩位,來看過的客人已經好幾撥了,有東洋人也有西洋人。在商言商,我對所有的藏家是一視同仁的,誰出了好價錢,田黃就歸誰。”少東家頓了一頓說,“我這個人是講究信譽的。我給所有藏家報價的時間都是三天?!?/p>

林伯雄幾乎是被鄭寶義硬拉著離開長樂坊的,在乘三輪車返回的路上一直念叨著如何收回田黃。到千石齋門口鄭寶義欲告辭,林伯雄不讓,把朋友迎進廂房后說:“我們邊吃晚飯邊商量事情。”

菜肴已熱在爐子上,聽阿爸吩咐后,天華和阿珍就把菜水全端上了八仙桌。天明則暖了一錫壺黃酒為鄭先生和父親斟上。林伯雄說了聲請,舉起酒盅與鄭寶義碰了下,問道:“鄭兄,據你看這田黃值多少錢?”

鄭寶義想了想說:“那少東家說得不錯,黃金有價,田黃確實無價。但他既然要賣,總有人出價,就是不知他要把田黃賣給哪一位藏家?!?/p>

“如果賣給國人,你看值多少錢?”林伯雄又問。

“大概要這個數。”鄭寶義伸出了巴掌。

“要五萬!”天明吃了一驚。

“起碼要五萬,而且是五萬大洋?!编崒毩x又補充說,“碰到死磕飆價的,還要對少東家曉之以理呢?!?/p>

“我看那少東家認錢不認人的,報這個價拿得下否?”林伯雄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朋友。

“兵荒馬亂之際,我要問你到哪里去籌五萬塊大洋?”這回讓鄭寶義吃了一驚。

“哪里籌來你別管,我是問你,開五萬元的價拿得下否?”林伯雄追問道。

鄭寶義掐著指頭算計了一會兒,說:“大概八九不離十了?!?/p>

“這件事還要靠你居中斡旋出大力呢?!绷植叟牧伺乃氖直痴f。

天華知父親和鄭先生在討論回購田黃的事,頗為氣憤地說:“阿爸與金石打了一輩子交道,這方田黃是心愛之物,自己家的東西居然要花大錢贖回來,這道理真是沒法講了?!?/p>

天明說:“要贖回田黃,眼下籌款是最要緊的?!?/p>

天華說:“我們多辦幾次展覽,賣了作品收藏田黃。再不夠,我可以動員朋友們上街募捐?!?/p>

“不可不可?!编崒毩x擺擺手說,“一則局勢動蕩,兵荒馬亂之際字畫印章賣不出好價錢,二則不能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除了外國人,上海灘上闊佬多得是,萬一引出個大藏家來比拼就麻煩了。”鄭寶義看林伯雄不吱聲,于是問道,“你積攢了多年的細軟不是在逃難中都丟了嗎?你還籌得到這筆款子?”

“也是天助我也?!绷植壅f,“是大達貿易行的老板蔡鴻恩要刻一套《心經印譜》,我開價四萬,他居然接受了。我就想用這筆錢換這塊田黃,而且非要把它重新歸藏千石齋。”

“怪不得你吃了稱砣鐵了心,志在必得,原來是有大把的銀子墊著底呢?!编崒毩x問道,“前幾日與天華一起來買印石,可就是為了刻這套印譜?”

“就是為了此事?!绷植埸c了下頭。

“這套印譜不是還沒刻嗎?”鄭寶義有點不解地問。

“你知道我先前刻的那套還藏著,原想留給子孫的,現在看來先應了急再講。以后我能刻則刻,不能刻就讓天明刻算了?!绷植塾謫?,“順昌閣還有多少本印譜?”

鄭寶義想了想說:“大概有四五十本,不過我沒點過?!?/p>

“我這里也有五六十本,合在一起約摸夠了?!绷植勰樕下舆^一絲勝利者的微笑。

鄭寶義又問:“已經付了二萬塊定金,這筆錢難道還沒動過?”

林伯雄掰著指頭說:“擺壽筵原想動用的,不料由松田文英付了錢。再加上稿費,拼拼湊湊大約夠了。”

鄭寶義噢了一聲放心許多,說:“戰(zhàn)后政府衙門和公司企業(yè)都撤往內地,文房四寶賣不動,更不要說字畫古董了。不過你我兄弟一場,這個忙我是定歸要幫的,到時候款子不夠的話我也可以湊一些?!?/p>

林伯雄謝過鄭寶義。他讓天明再倒酒,鄭寶義攔著不讓倒,說晚上外面不太平,還是早點回家為好。

送走鄭寶義后,林伯雄也沒心思繼續(xù)喝酒。他叫天明和天華一起上樓,讓天明爬上閣樓取印章,讓天華在底下接手,把一百枚《心經》套章和所有印譜在畫案上攤開。待天華剝去包著的舊宣紙后,林伯雄撫摩著印章說:“為了寶貝田黃,只得讓你們受委曲了。”

天華安慰說:“阿爸你不要難過,這套印譜若換田黃成功,倒是物盡其用,派上了大用場呢。等時局太平了,阿爸可以再刻一套。阿爸若刻不動,讓阿哥和我們刻。戰(zhàn)后上海人吃了多少苦,毀了多少寶貝!所以我看,阿爸的好東西還是分散收藏比較安全?!?/p>

林伯雄聽了默然不語。

天明也勸道:“阿爸,天華講得對,好東西要分散收藏。這套《心經》印章是阿爸的力作,蔡老板也出了大價錢,我想他一定會好好收藏的?!?/p>

有兒女如此體諒,林伯雄的心情稍微好轉了些。他讓天明和天華下樓,自己在《心經》套章里選了用昌化金玉凍刻創(chuàng)的朱文印“度一切苦厄”、用翠綠石刻創(chuàng)的白文印“舍利子”、用紅袍雞血石刻創(chuàng)的朱文印“觀自在菩薩”、用青田封門青石刻創(chuàng)的白文印“色不異空”、用田黃石刻創(chuàng)的白文印“心無■礙”等幾方最好的,放在枕頭邊,洗漱了上床,幾乎把玩了一夜。天色放亮后,天明就到順昌閣去取印譜。林伯雄剛吃好早飯,天明已從順昌閣回來了,邊從黃包車上卸書邊對父親說:“總共是六十五本印譜,連出樣的都取下了?!?/p>

待印譜搬入了西廂房,林伯雄把蔡鴻恩的名帖交給天明,吩咐道,“你馬上去請蔡老板,說他預訂的《心經》套章和印譜已經完成,說我請他來千石齋取印?!?/p>

天明“噯”了一聲,接過名帖,到弄堂口再叫了輛黃包車,按地址直奔提籃橋方向。

天華知父親忙著收藏田黃,手頭必然事多,于是請了假在家里幫忙。她和父親理出封面褪色的和起皺的,四邊切口有破損的,數一下竟也有十多本。林伯雄讓天華把樓上的印譜搬下來,二十本一包捆扎了五包。為了不讓封面起皺,林伯雄在每包書的上下都墊上了硬卡紙。待印譜在書案上碼齊,林伯雄又叫天華把印章用托盤裝著從樓上拿到西廂房,也在書案上排列整齊。他讓天華收起多余的印譜,說但愿天公憐惜他,讓他的腕力不衰,等日子太平了,他再刻一套吧。做完了這一切,林伯雄覺得寬心許多。今天他不刻印也不寫書法,到客堂坐下,捧著茶壺邊喝茶,邊等著天明回來。日影漸漸移到了正南方向,陽光投射進客堂的方磚地上,穿著薄袍的林伯雄竟覺得了有些熱意。阿珍在灶間內忙碌著,燜大米飯的焦糊味和炒菜的鮮香味在千石齋內四下飄溢。林伯雄正等得有些焦灼時,弄堂口傳來了小轎車的剎車聲。天華低語道來了,林伯雄也會意地點了點頭。稍后,天明推開大門,他果然把蔡鴻恩請了進來。

“歡迎歡迎!蔡老板請進。”林伯雄起身相迎。

蔡鴻恩在天井里作揖還禮,走進客堂時朗聲說:“林公子晚到一步,我就要去外碼頭出差啦?!?/p>

“蔡老板要到何處出差?”林伯雄作了個請坐的手勢后問道。

“不遠不遠,只到杭州,但來去也要一個禮拜?!辈跳櫠髀淞俗?,接過天華端來的茶盞后說。

“這么說真是巧了。”林伯雄聽后心里格愣了下,欣喜自己早請了一步。

蔡鴻恩喝了茶,開心地說:“林先生這么快刻好了全套《心經》,我倒是沒有料到。林先生說過要過一段時間再刻,我還以為最早要等半年呢?!?/p>

“蔡老板關照的事總是上心著做的。蔡老板,這邊請。”林伯雄起身,引蔡鴻恩從客堂走進西廂房,指著畫案說,“全套《心經》的一百方印章和一百本印譜都齊了,請蔡老板驗收?!?/p>

蔡鴻恩挑著看印章和壓著的印花,一邊嘖嘖贊嘆。他看了十幾枚印,挑了一方壽山五彩杜陵到天井里看,發(fā)覺拓印花的宣紙已經泛黃,而印章的印紐和四個面都閃忽著滋潤的包漿。蔡鴻恩回到西廂房,看著林伯雄說:“林先生,這套《心經》不是新刻的,這套《心經》是老貨,你已刻好十多年了,你在豫園書畫會展出時,我拜瞻過的?!?/p>

林伯雄聽了心情有些感動,想不到他一個肥胖的富商心思倒還十分縝密。他笑了笑問道:“交付你這套老的,可滿意否?”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嘍!只是,我的原意是想請你再刻一套的,這套最好的《心經》應該保存在千石齋,讓子孫、讓弟子取法的?!辈跳櫠髡\心誠意地說。

“只要你滿意,我就放心了。天明天華,你們把印章包起來吧?!绷植鄯愿赖?。

待返回客堂坐下,蔡鴻恩喝了一口茶說:“林先生,你給我老的一套《心經》太讓我受惠了,你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急等用錢是否?”

林伯雄覺得蔡鴻恩是誠心的,他想把收藏田黃的事說出來,但轉念一想說出來沒準又要牽出新的曲折來,于是笑了笑說:“是等著錢用。戰(zhàn)后上海也不太平,老家來信說有一位鄉(xiāng)紳落了難,想連田帶宅一起出讓,我覺得合適就決定買下。事情來的突然,刻一套新的《心經》自然來不及。我想老的一套《心經》是我上心刻創(chuàng)的,印石和印譜的拓工都是頂好的,交給蔡老板必然滿意,就決定先交這套老的了。等手頭空閑些,再補刻一套就是了?!?/p>

“果然如此。林先生,收到了好東西,我當然是萬分感謝的。支票開好了,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谋M管說?!辈跳櫠鲝钠ぐ锍槌鲋狈诺阶郎?。

蔡老板告辭后,林伯雄馬上約了鄭寶義來到長樂坊。但眼前的情景令人意外,往昔安靜的弄堂里停著警車,還有成堆看熱鬧的人。鄭寶義正有些疑惑,林伯雄牽了他擠進人堆。林伯雄看到那屋子門窗俱毀,墻上還有被煙熏黑了的痕跡,悄聲問道:“這屋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有人活著嗎?”

有人說:“這房東得了塊寶貝,正想賣個好價錢,殊料日本浪人扔了顆炸彈,現在什么都沒了。”

警察嚷嚷著閑人讓開,從屋子里抬出幾具尸體。林伯雄一看是少東家和兩個隨從,推測日本浪人一定是沖著田黃來的。他捏著衣袋里的銀票沉默許久,對鄭寶義說:“你去找一下松田文英,就約在順昌閣,我要會一會這日本弟子。”

馬路上亮起路燈的時候,松田文英提著公文包走了進來。他向林伯雄鞠躬,從包里取出兩方印章,拆去包著的宣紙遞給林伯雄,說;“近日我刻了兩方印章,正想去千石齋求教呢?!?/p>

林伯雄看印面,看邊款,又看印花。兩方印文選的是唐朝詩人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一詩中的佳句,白文刻的是“曲徑通幽處”,朱文刻的是“禪房花木深”。林伯雄用食指撫摩著印面說:“刻得不錯,刀法利索,線條凝重,章法也錯落有致呀。”

鄭寶義從松田手中接過印章,湊到燈光下欣賞一會,說,“不錯不錯,可以請先生開了潤格賺錢了。”

林伯雄微笑一下說:“松田,老師叫你來要問一件事。”

“先生,請說?!彼商锕Ь吹乜粗植?。

“上海的古董商準備高價出售一方田黃,這件事你知道否?”林伯雄斟字酌句問道。

“我知道有這件事?!彼商稂c頭回答。

“這伙人在上海四下兜售,買家里有一撥日本人。這些日本人是誰,你知道嗎?”林伯雄問道。

松田文英愣怔了一下說:“那里邊就有我。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林伯雄一聽口氣便知道松田了解底里,想松田既然是日本領事館的秘書,又懂得金石字畫,這種事是最適合他去做的。當初拜師時林伯雄曾冒出過中日兩國交惡,師生兩個夾在中間難免要發(fā)生摩擦,想不到這摩擦竟來得如此之快……林伯雄不禁慨然長嘆了一聲。

“如果弟子得罪了先生,請先生恕弟子不知之過?!彼商镎酒鹕?,帶著請罪的神色說。

“老師并不怪你。你坐下,把事情經過說一下吧?!绷植蹟[擺手說。

“三天前,岡本領事——就是日本國駐上海領事館的總領事——介紹給我一位朋友,是日本三井鋼鐵株式會社駐中國華東地區(qū)的全權代表?!彼商镞呄脒呎f,“那人得到線人報告,說在上海的古玩市場上出現了一方大田黃。他很想收購這方寶貝,以充實三井集團旗下的三井美術館。但他和他周圍的人都不懂印石,領事先生推薦了我,他請我?guī)退b定把關?!?/p>

松田文英說話時,林伯雄一直注視著他的雙眼,那瞳孔里閃爍的是正派人的眼神,他相信松田講得都是實話。他問道:“到長樂坊看田黃的就是那位先生和你了?”

松田看看林伯雄,又看看鄭寶義,干咳了一聲問道:“老師和鄭先生對此事怎么了如指掌?”

鄭寶義說:“這方田黃就是千石齋丟失的。”

“我懂了。先生也想贖回田黃,但籌得到的錢款不多,而明天是最后的期限了?!彼商镂挠⒄f,“幸好這是一件私事,屬于朋友間的幫忙,我可以退出。我還可以幫先生的大忙?!?/p>

林伯雄說:“不用了。剛才我和鄭先生去過長樂坊,那房子被炸,少東家和兩個隨從都死了?!?/p>

露了一下面的田黃又神秘失蹤,這使林伯雄籌了款又志在必得的心情大受打擊。隨后的幾日里,他讓鄭寶義和松田文英繼續(xù)打聽田黃石的下落,自己哪兒也不去,就守著千石齋等候消息,并祈求奇跡出現。

鐵環(huán)拍打了幾下,門外傳來松田的聲音。天明打開大門,松田朝他微笑一下,陪著一位氣度不凡的日本人走了進來。松田到客堂上向林伯雄行了禮,介紹來人就是日本國駐上海領事館的總領事岡本先生,他又向岡本領事介紹了林伯雄。岡本領事彬彬有禮地朝林伯雄鞠了一躬,道了聲“林先生好”,褪下白手套拍了兩下巴掌。有日本侍從捧進來一大盒奶油蛋糕,岡本領事接過手放到了八仙桌上,笑盈盈地說:“一點小意思,是送給孩子們的禮物。”

林伯雄見是自己弟子的頂頭上司來訪,笑著埋怨松田怎不預先打個招呼,一邊吩咐敬茶,一邊抬手示意請坐。岡本領事走近八仙桌卻不坐下,他觀賞著板壁上掛著的任伯年的畫和吳昌碩的石鼓文對聯,翹起大拇指說任伯年是大畫家,吳昌碩是大畫家加大書法家。岡本領事讀了木匾上的款,說是康有為先生題的,他是一位大書法家也是有名的革命家。林伯雄知道松田的上司不僅喜歡西洋的文化藝術,也是一位懂點中國書畫藝術的日本人。天明端來茶盞,岡本領事這才坐下,連聲說松田真是好福氣,到上海拜到了中國最優(yōu)秀的篆刻家為師。名師出高徒,松田現在的書法篆刻已經不錯,今后肯定是十分了得。林伯雄本不愿與日本官方發(fā)生任何關系,但礙于松田的面子,只好笑著拱拱手說:“岡本領事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賜教?”

“賜教?啊,不敢不敢。自從松田拜林先生為師研習書法篆刻,我們的關系自然就親近了許多。只是手頭事務總也料理不盡,我還沒來千石齋登門拜訪,真是抱歉抱歉呀?!睂绢I事儒雅地笑笑,從侍從手里接過兩方印石放到八仙桌上,說,“看到林先生為松田文英刻的印章,那才叫功力深厚匠心獨運呢。我也冒昧地請林先生為我治兩方印章。”

林伯雄拿起兩方昌化石觀看,方形素面的是金玉凍,橢圓形雕著薄意山水的是紅花凍,于是笑著問道:“不知岡本先生想刻什么印文?”

岡本領事笑道:“方形的刻白文‘岡本之印,橢圓形的刻朱文‘美意延年。林先生,你看好嗎?”

“‘岡本之印是私人印鑒,‘美意延年是吉祥語,用這兩方印石刻這兩枚印章是再合適不過了。”林伯雄點點頭,又叫天明把印文寫在拍紙簿上。

“林先生,治兩方印潤資是多少?”岡本領事問道。

林伯雄看了一眼松田,說:“岡本領事既然是我弟子的上司,這潤資就免了。”

“林先生靠篆刻養(yǎng)家,怎么能不收潤資呢?”岡本領事將一張支票放到桌上,說,“一百大洋,可以了么?”

林伯雄看岡本領事在給松田使眼色,于是問道:“松田,你們還有什么事?那田黃印有消息了?”

岡本領事抬了下手說:“松田君,你和林先生說吧?!?/p>

松田點了點頭,笑著說:“田黃印暫時還無消息。先生,日本駐軍司令田俊六想和先生交個朋友,想請先生鑒賞一些字畫文玩,又請岡本領事和我作陪,到司令部一聚,喝杯薄酒,以敘友情?!?/p>

“我年老體弱且久居家中,絕少出門,只以刻印和課徒養(yǎng)家糊口,再說我與你們日本人并無什么交往。能鑒賞字畫文玩的人多得是,這個雅聚就恕我不去了?!绷植酆攘艘豢诓枵f。

“林先生收松田君為徒就是日中親善的最好事例呀。”岡本領事笑了起來。

松田知道老師的脾氣,忙說:“先生不要誤會,昨晚回到領事館盡管已晚,岡本領事還等著我,說日本駐軍司令田俊六想請林先生,又安排我作陪,要我照顧好先生。”松田站起身對林伯雄深深一鞠躬,說,“請先生看在弟子的份上,無論如何辛苦一回吧?!?/p>

林伯雄嘆了口氣說:“這是你引來的好事,看來這雅聚我是非去不可的了?!?/p>

天華招招手把松田叫到客堂外,對他說:“那種地方是老先生去得的?好好的人都要嚇出病來呢!”

“呀,是林小姐——”岡本領事笑了起來,說,“不會有事的,不用擔心,我們日本人最講究交情了,林先生和田俊六司令談得投機,留在司令部住幾天都是可能的?!?/p>

林伯雄由松田攙扶著坐進了轎車。前座還坐著個軍官,松田介紹他是司令部的大島參謀。轎車駛出祥福里后沿四川路往北開,林伯雄以為會開進那掛著日本駐上海海軍司令部大牌子的一圈水泥房子,孰料車過虹口、江灣還繼續(xù)東行,一直到五角場后才駛入了一個大院。林伯雄看到大門口有全副武裝的日本兵站崗,大門內有人牽著狼狗在巡邏,南側還有幾排紅房子兵營。待轎車駛過一片樹林中的馬路,進入二道門后,成片的樟樹和草地周圍杳無人跡,只有幾只鴿子受驚后掠向樹梢。轎車沿著依草坪鋪筑的瀝青路劃了道弦線,悄聲停在被一棵大雪松遮掩著的紅磚樓房前的大雨蓬下。有身穿綴著金流蘇禮服的侍應生打開車門,松田文英和岡本領事下車后一起攙扶林伯雄。到了此處,大島參謀轉換成了主人,他示意道:“諸位,請!”

門庭內靜悄悄的。走上二樓,樓梯和走廊上都鋪著厚實的地毯,手杖戳上去竟沒有一點聲響。待走到走廊盡頭的兩扇花格門前,大島參謀用日語嘀咕了一句,玻璃后蒙著月白色薄紗的大門無聲地打開了,里面的房舍是清一色的日本風格。眾人走進大門,轉過一道繪著紅日青松和丹頂鶴的大屏風,大島參謀拉開移門,一個身穿和服的五十多歲的日本人轉過身來。大島參謀向客人介紹了田俊六大將,又向主人介紹林伯雄,并說林先生就是領事館秘書松田文英的篆刻老師。田俊六笑容可掬地張開雙臂說:“啊,歡迎閣下光臨?!?/p>

岡本領事和松田也伸手示請,林伯雄這才坐上了沙發(fā)。田俊六在林伯雄的對面坐下,拍了一下手掌,有兩個身著和服的日本女人貓著腰端來茶具,席地坐下,在炭爐上烹煮茶水。待幽幽的茶香從房間中央向四邊漫溢開來,日本女人把茶注入茶盅,踩著碎步端到每個人的茶幾上后悄然退下。

田俊六示意請,自己喝了一口,放下茶盅說:“在下久聞林先生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呀?!?/p>

林伯雄略略點了下頭。

岡本領事喝了茶說:“林先生在當今的中國篆刻界無人可比,被譽為是吳昌碩之后的第一人。”

“好好!吳昌碩先生在日本大大的有名,林先生的篆刻藝術也被越來越多的日本人所接受。松田君,你到上海任職,能拜到這樣知名的老師,我也為你高興呀。”田俊六撫掌笑道。

松田坐在岡本領事和林伯雄之間,他聞言道謝,站起身向田俊六鞠了一躬。消失了一會兒的大島參謀返身回來,與田俊六耳語了數句。田俊六站起身說:“各位,請——我們一起陪林先生欣賞中國的書畫藝術?!?/p>

松田走在林伯雄一側,隨田俊六司令和岡本領事走出房間,大島參謀吱地拉開了走廊對面的移門。足足有上百平米的大房間內燈光明亮,像美術館一般豎立的展板上,一幅幅中國書畫靜靜地懸掛著。林伯雄駐足觀看,田俊六、岡本和松田等都自覺地退后了一步。林伯雄逐件欣賞,起首兩幅為明清山水,沒什么特別之處。第三幅絹畫題著“引路菩薩”,無款,絹面發(fā)暗,居中畫著的菩薩端莊慈祥,有火焰狀頭光,身佩纓絡,手持蓮花及幡,衣紋勁細流暢,色彩絢麗。跟隨其后的貴婦人面相豐腴,高髻上插牙梳鈿飾,身著大袖紅襦,長裙曳地,菩薩和貴婦的腳下有香花飄舞祥云繚繞。畫面左上方隱隱約約浮現一片樓臺亭閣,正是菩薩引領眾生前往的西方極樂世界。“這幅菩薩圖,閣下認為如何?”田俊六恭謙地問。

“好畫!”林伯雄轉首對松田說,“好一幅唐代的菩薩圖。你看這絹雖然已有一千多年,但質地還很致密,可見是敦煌藏經洞內的原物?!?/p>

田俊六以指示意,大島參謀馬上在拍紙簿上作了記號。看過幾幅山水花鳥,林伯雄在一件題寫著北宋李成作的巨幅絹本山水畫前停下了腳步。他指點畫面,對在場者說:“李成以畫寒林平遠圖著名,看前景中兩株松樹挺立于坡陀之上,襯以灌木荊棘,遠處一派平遠景色,掩映著曲折的流泉,此畫代表了他的典型畫風。我知道此畫在清代曾入藏怡親王府,不知怎么流落到了這里?”

岡本領事說:“田俊六司令乃日本有名的儒將,到中國看到古代字畫,自然就大力保護起來了?!?/p>

田俊六亦笑了笑說:“儒將之稱實不敢當,只是喜好而已?!?/p>

隨后林伯雄依次評點了元代盛懋的《山居納涼圖》、明代董其昌的書法立軸、陳洪綬的《米芾拜石圖》和清代鄭板橋的《竹石圖》。凡林伯雄駐足評點的,大島參謀都在拍紙簿上記了一筆。林伯雄看完懸掛著的所有字畫,覺得按年代和作者排列是妥當的,唯幾幅無款的畫排列有些問題。田俊六笑盈盈地問道:“林先生,看下來感覺還可以么?”

林伯雄拱手作揖說:“感謝田俊六司令示愛。字畫既然已經看過,林某就此告別?!?/p>

“林先生且慢,你、我、岡本領事,還有令弟子松田文英到此間雅聚,全是一種緣分。想當年王羲之與謝安等人雅集,喝了酒還吟詩揮毫,這才有了文章和書法雙美的《蘭亭集序》?!碧锟×恍φf,“我輩雖然沒有王羲之的高才,吟不了詩揮不了毫,但薄酒一杯還是有的。喝了酒之后,還要請林先生看一樣寶貝。來,林先生請?!?/p>

岡本領事和松田也示意請后,林伯雄這才走進剛才喝茶的房間。茶具已經撤去,房間里空蕩蕩的。田俊六又拍了一下巴掌,東面一道屏風移向墻邊,一桌酒菜已經備妥。兩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從屏風后走出來,向客人鞠了一躬。田俊六硬邀林伯雄共同坐了主席,岡本領事和大島參謀作陪,又讓松田坐在林伯雄右手,說師生兩人說話方便。田俊六笑容可掬地問道:“林先生,你喜歡喝什么酒?”

林伯雄瞥一眼酒柜,見擺著的都是日本清酒,于是說:“客隨主便吧。”

待日本女人斟上酒后,田俊六司令舉起酒杯說:“來,為我們的相識干杯?!?/p>

林伯雄見他沒說中日親善之類的鬼話,于是略舉酒杯,薄薄地啜了一口。待日本女人重新倒?jié)M酒杯后,田俊六說:“文人雅集,除了喝酒,豈能沒有舞樂?”他又拍了兩下手掌,幾個抱著樂器的日本樂師從對面房間里走來,在屏風邊坐了一排。待他們奏起了輕曼的樂曲,兩個藝伎跳起了日本舞蹈。喝著味道怪怪的日本清酒,吃著說不出味道的日本料理,聞著田俊六禮數周全地不時湊上來講話的口氣酒氣還有香水氣,看著岡本領事的笑臉,林伯雄覺得有些難受。田俊六司令雖然掌握著上海的生殺大權,但看起來一點兒不像個魔頭,倒像個大學教授。難道真的是什么文人雅聚,鑒賞了字畫主人又設宴招待?林伯雄覺得沒這么簡單。若說有什么陰謀,看松田懵里懵懂的好像并不知情。林伯雄環(huán)視岡本領事和松田文英,兩人都很專注地欣賞著藝伎的表演,于是靜下心來等待。他拿定主意,不管日本人要他做什么,他都一概不作應答。

繁繁復復的日本料理上完后,日本女人端來了水果。林伯雄象征性地動了一塊甜瓜,又欲起身告辭。田俊六擺擺手,待藝伎和樂師退去,他請客人到外間坐下,又對大島參謀耳語了一句。大島出去后很快回來,手里還端著一個覆蓋著一塊紅綢的托盤。他把托盤放到田俊六和林伯雄前面的茶幾上后退到了一旁。田俊六微笑著揭開紅綢,林伯雄看到托盤中央放置著一方碩大的田黃印石時心頭如刀剜般痛疼——竟是那方千石齋失落的大田黃!林伯雄此時才明白,不啻是浪人,連日本軍方也卷入擄掠這件寶貝的行動。田俊六微笑著說可以取看。松田文英看了大吃一驚,正要說這正是千石齋的珍藏,林伯雄擺手示意不必聲張。他湊近托盤細看,其實不用看也知道,此田黃印石有四寸見方,高約三寸,溫潤瑩澈,呈明黃色,在燈光下隱現出細密的蘿卜紋。林伯雄看造型生動的盤龍印鈕,四面裹著的包漿沒被碰壞……這是清朝康熙年間聞名一時的“尚均紐”。林伯雄掂了掂兩斤來重印石,嘆息一聲,把田黃放回了托盤。

“這方印石可算是好的?”田俊六俯身問道。

“豈止是一個好字能說了的?!绷植蹏@息道,“田黃在中國被稱作石中之王,其價值遠在黃金珠玉之上。田黃由于其黃為帝王之色,又因產于福州壽山,帶有‘福、‘壽兩字,寓意吉祥,所以深得歷代帝王的喜愛。加之年代久遠,這方印石的價值是難以估量的?!?/p>

“說得太好了,林先生不愧是金石名家呀?!碧锟×鶕粽茋@息,又微笑著問道,“林先生,在你治印的五十多年里,可曾用這樣的田黃石刻過印章?”

“沒有。田黃石雖然產于中國,體量這么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绷植塾悬c遺憾地說。

“林先生,你是當今中國最著名的篆刻家,這方田黃就請你刻一枚印章。”田俊六撫掌笑道。

“這么好的田黃是不能隨便湊刀的?!绷植劭粗稂S印石說道。

田俊六笑了起來,說:“清朝的乾隆皇帝有一方‘乾隆御覽之寶的大印。我也想以這方田黃石請林先生精篆一枚朱文印‘裕仁天皇御覽之寶?!碧锟×[起雙眼,虔敬地說道,“日本國裕仁天皇的生日慶典即將到來,軍部要我準備一批特殊的禮物。我想選幾幅古代字畫和這方田黃印作為生日禮物貢獻給天皇,軍部回電表示贊同并命令我要竭力促成此事?!?/p>

林伯雄縮回撫摸著田黃印石的雙手,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精心挖掘的陷阱之中。

“這是何處?”林伯雄拄著手杖,走在碎石甬道上問道。

“回先生的話,這里是日本陸軍派遣軍駐上海地區(qū)司令部?!迸闶痰乃商锘卮?。

“噢——”林伯雄覺得自己也算是老上海了,但不知五角場附近還有這么一個日本人的陸軍司令部。他舉目四望,院子里綠色蔥籠,雪松、樟樹和一些雜木長得挺拔高大,這顯然不是“一·二八”以后筑造的。從樹木的大小和房舍的新舊判斷,日本人早在幾十年前就開始經營了。日本人日本人!林伯雄使勁用手杖戳地,好似要將包著銅皮的尖頭戳進某個日本人的胸膛。昨天下午,大島參謀、岡本領事和松田把林伯雄接來時,他既不知此處為何地,又不知除了鑒賞字畫日本人還有什么暗招。

自從田俊六司令點破了要請林伯雄按“乾隆御覽之寶”摹刻田黃大印“裕仁天皇御覽之寶”后,所謂的雅聚自然不歡而散。林伯雄要回家,田俊六不允,說什么時候刻成了田黃大印,什么時候就讓他回家。田俊六讓大島端來一個托盤,里面裝著與田黃印石等重的金條,說是給他刻印的酬謝。按林伯雄的脾性,他真想一巴掌打翻盤中的金條,把田黃印石砸向田俊六的禿腦袋……可他在瞬間抑制住沖動,想自己畢竟不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了,他知道這樣奮力一拼無濟于事,除了魚死網破,東洋人說不定還會找天明來刻制這枚田黃大印,再逼他刻上父親的邊款,以林伯雄的作品上貢,如果不從……

林伯雄就此開始沉默。他注意到田俊六幾次伸手在腰間掏摸,知道那是當軍官的下意識動作。在軍隊中誰不服從命令,那一定是格殺無論的。然而林伯雄只是一介沒招誰惹誰的百姓,無須服從占領軍司令的命令。田俊六司令顯然也抑住了火氣,并沒有掏出手槍或指揮刀來對付自己請來的篆刻家。僵局難堪地維持了一會兒,田俊六接到軍部電報,退出接待室去處理軍務。臨走他向岡本領事借用松田文英幾天,直至刻成田黃大印。

散步回來,松田請先生吃早飯,林伯雄便坐下吃了早飯。明了了自己的處境,林伯雄恢復了自信。待日本女人撤去碗碟,林伯雄吩咐松田把田黃石拿來。自接受了田俊六司令的命令,松田便寸步不離地尾隨著林伯雄。他聽到先生吩咐,面呈喜色地跑了出去,沒一會兒和大島參謀一起回來,手里端著那塊碩大的田黃印石。

大島參謀朝林伯雄鞠了一躬,說:“田俊六司令命令,田黃印石就放在這里,由松田文英君負責,直至刻印結束。田俊六司令還說,為感謝林先生大力合作,晚上將設宴招待林先生?!?/p>

大島參謀退出房間后,松田拉上移門。林伯雄問道:“刻刀和印泥呢?”

“先生,請稍候?!彼商镞B忙出去找著大島參謀,說,“林先生要刻刀和印泥?!?/p>

大島參謀雙手一攤,說:“這是你松田君應該準備的?!?/p>

松田向他鞠了一躬說:“無論如何請大島君找一找,看能否在司令部里找到一套?”

大島參謀搖搖頭說:“我這里只有刀槍,絕對沒有刻刀和印泥。”

遭到明確答復后松田返回房間,低垂著腦袋說:“先生,這里沒有刻刀和印泥?!?/p>

林伯雄揚起眉毛說:“沒有刻刀叫我如何刻印?沒有印泥,我刻好后如何打???快去跟管事的說知,要么取我的刻刀和印泥來,要么放我回家刻。”

松田再到走廊上找著大島參謀,轉述了林先生的意思。大島參謀也不敢怠慢,馬上打電話請示田俊六司令。聽到田俊六司令說回家的不行,其他的統統滿足老先生,大島即刻安排汽車讓松田去千石齋取刻刀和印泥。松田離開后,林伯雄踱到移門后窺視走廊,明明滅滅的光線中仍然可以看到侍立著的衛(wèi)兵,他只得退回房間,坐到沙發(fā)上思量如何離開這塊是非之地。他是在松田的懇求下來到這套窗明幾凈的日本式房間的。他聽任松田端來熱水,絞好毛巾請他洗臉,又跪著為他洗腳。松田捧來內衣內褲請先生更換,林伯雄一看是日本和服,他堅持穿著自己的衣褲躺下。后半夜當松田在外間睡下后,林伯雄起身到窗邊觀察,從三樓窗口到地面的高度約有一丈,窗口距離那棵最近的雪松枝杈也有兩米,自己沒有練過飛檐走壁的武功,再說年齡已逾七十,這不是他能冒險一試的。早上,他由松田陪著,乘到大院內散步,又仔細觀察了大樓內外的守備。各處都有全副武裝的日本兵站崗,樹林和草坪間有軍人牽著狼狗巡邏,四邊崗樓里伸出黑■■的槍管,周邊圍墻上架著寒光閃閃的電網……林伯雄明白,他是沒有能力逃出這座魔窟的了。如此一想,林伯雄一時有點絕望,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了信心。他決定采用拖的對策,任你日本人講得天花亂墜或來硬的,他都決不為所動。

松田取來了刻刀和印泥,林伯雄看了表示滿意。他在印面上比比劃劃了一會兒,忽然一拍茶幾說沒有參考資料,怎么能夠創(chuàng)刻田黃大印。松田聞言又向大島參謀要了一輛車,去千石齋取來了石印本《三希堂法帖》,那帖里多得是乾隆皇帝鈐下的璽印。資料取來后,林伯雄又提出要用用慣的毛筆來勾墨稿,要用用慣的棕刷,用用慣的橡皮墊子……松田毫無怨言地一趟趟跑千石齋,他只求能協助先生順順當當地為天皇陛下刻成田黃大印。然而他漸漸感到,不管自己跑多少次,總也不能滿足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五十多年時間里養(yǎng)成的許許多多的職業(yè)上的奇奇怪怪的習慣和想法。當暮色降臨時,林伯雄推說工具還是沒有齊全,他還是沒有辦法即刻湊刀。走廊里的氣氛忽然凝重起來。一陣輕微雜亂的腳步聲過后,岡本領事出現在門口。待大島參謀拉開移門,松田一見是岡本領事光臨,馬上鞠躬行禮。岡本領事走進房間,看到未曾動刀的田黃印石,雙眉不覺聳動了一下。他不露聲色地走到林伯雄面前鞠了一躬,說:“照顧不周,多有得罪,請林先生見諒?!?/p>

林伯雄好似剛從幽遠的構思意境中蘇醒過來,對來人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岡本領事轉首問道:“林先生需要的工具都齊全了嗎?”

“全了?!彼商锎故只卮?。

“待林先生養(yǎng)足精神,刻一方田黃大印是不在話下的?!睂绢I事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林先生,喝了酒再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吧。酒能助興,中國古代的大詩人李白,大書法家張旭,都是在喝了酒以后創(chuàng)作出了不朽作品的。林先生,請,喝酒去,田俊六司令在樓下等著呢?!?/p>

林伯雄當著岡本領事的面把松田喚到跟前,說:“松田呀松田,你這次把我這把老骨頭折磨得夠嗆。原先你并不知情,老師也不怪你。老師現在問你,你若是我,你想一下,能不能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創(chuàng)刻一枚上好的田黃印章呢?”

松田想了想說:“不能?!?/p>

“你想我一個年逾七十歲的人了,卻被別人莫名其妙地圈禁起來要求刻印章,這氣能順嗎?”林伯雄見松田低頭不語,又問,“松田,你是我的學生么?”

松田文英低聲說:“是,先生?!?/p>

林伯雄頓了下拐杖說:“好,岡本領事也在,你去跟田俊六司令說,若真要我刻這方田黃大印,就要讓我回家,只有回到家里我才能刻出好印,不然我就撞墻而死。”

松田陪著林伯雄一點都不敢懈怠,他的嗓音也有些嘶啞。他想這也許是讓先生暫時離開此地的唯一方法,他答應前去一試。待松田和岡本領事離開房間,移門輕輕合上后,林伯雄凝視田黃印石,不禁浮想聯翩,請他鑒賞中國字畫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讓自己來刻制這枚從千石齋劫得的田黃大印。日本軍部欲拍天皇的馬屁,欲在日本國民中樹立軍威,此事斷然不可為之。松田一臉喜色地歸來,說:“司令答應了先生的要求,明天可以離開這里。不過,司令讓我一直陪伴先生,直至刻印完成。”

一直等到午后,松田才接到汽車已到達的電話。他返回房間,提起裝著《三希堂法帖》和刻刀印泥等物的旅行袋,攙扶林伯雄下樓。轎車駛出陸軍司令部后匯入了馬路上的車流。林伯雄閉目養(yǎng)神,但他沒有打瞌睡,聽耳畔漸多的嘈雜聲,知汽車正在開往上海市區(qū)。約摸半小時后汽車停下了,林伯雄睜眼一看,發(fā)覺進入了一座中國傳統的院落。林伯雄由松田扶著下車,走近儀門才知道是來到了有名的葉家花園。松田說了聲請,陪著先生慢慢往里走。待穿過天井,岡本領事笑呵呵地迎了上來,連說歡迎歡迎,與松田一起把林伯雄迎進了廳堂。林伯雄住腳問道:“怎么來到了這里?”

岡本領事哈哈一笑說:“這里是日僑的一處別墅,就在領事館附近,僻靜得很,林先生一定會滿意的。這兒離千石齋也不遠,需要什么,盡管吩咐松田去取?!?/p>

林伯雄哼了一聲說:“不是同意我回家了嗎?”

岡本領事尷尬地笑笑說:“我請求田俊六司令送林先生回家刻印,可大將說刻印事關重大,軍部把此事列為要務之一,出不得半點差錯。田俊六司令只同意林先生住進這葉家花園?!?/p>

林伯雄轉首欲呵斥松田,后一想岡本領事都要看田俊六大將的眼色行事,他一個領事館的秘書也只是占領軍棋盤上的一個小卒罷了,于是只得低嘆一聲。中國傭人端來了茶盞。岡本領事示意喝茶,喝了茶與松田陪林伯雄四處看看。廳堂上懸掛著“如意堂”的木匾,墻上掛著蒲華的花鳥大中堂和楊守敬書寫的對聯“寶物在庭其光耀目,高士處野有志凌云”。廳堂的東西兩邊也是按中國傳統的左圖右史的格局布置,書櫥和多寶格頂上還掛著字畫橫披。林伯雄看松田走進西邊的書畫間,把帶來的刻印用具一一擺上畫案。他踱進去一瞧,畫案上的毛氈是新鋪的,筆墨紙硯是新購的,書櫥里的線裝書也不知是從何處搬來的,林伯雄這才明白為何在田俊六大將同意他離開后還等了這么多時間,岡本領事是在這葉家花園里布置一個充滿中國情調的環(huán)境。林伯雄看了暗暗發(fā)笑,屋里屋外的樣子可以擺出來,但傳統文化人的骨子卻是擺不出來的。還有人氣,林伯雄覺得滿屋子彌漫著一股■人的寒氣,是一股多少年沒人居住而攢積下的寒氣。

看林伯雄在廳堂里走動,岡本領事感到高興,笑吟吟地說:“林先生,這回滿意了吧?這里是廳堂和書房畫室,屋后還有一進,是臥室和內書房,我們去看看吧?!?/p>

林伯雄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說:“看了前邊大概就知道了后邊,但不知領事先生怎么安排早晚的飲食?”

“飲食起居都考慮到了。”岡本領事得意地說,“一時三刻找不到好廚子,就是找著了,這廚子的手藝也未必對林先生的口味。我問松田林先生最喜歡去上海的哪家酒店,松田說林先生最喜歡去杏花樓大酒店,我就讓人去杏花樓定了外賣。林先生放心,這幾日的飲食都由杏花樓大酒店送來,包你滿意。林先生想吃什么菜了,只要對松田說,他會安排的?!?/p>

吃了兩天味道怪異的日本料理,林伯雄一心想吃的只是家里的飯菜,想吃家里由媳婦阿珍和女兒天華燒炒的飯菜,特別想吃阿珍悶燒的咸肉菜飯。岡本領事卻沒能察覺林伯雄的微妙心思,他得意于在短時間內為客人營建了一個中國式的庭院。他回領事館去處理一些事務之前把松田叫到廊檐下,關照說:“不管林先生提什么要求,能滿足的都盡量滿足他,盡量把葉家花園弄得像林先生的千石齋一樣。為天皇陛下刻制田黃大印本來是軍部的事,是田俊六司令的事,現在推給了你我,我們都要耐著性子哄老先生,把田黃印刻了,我們也能早點解脫。松田君,千萬千萬要耐著性子呀?!?/p>

松田點頭稱是。他原先害怕田俊六司令會對林伯雄動粗,脫離陸軍司令部后,又怕自己的頂頭上司容不下老先生的怪脾氣,現在有了岡本領事的叮囑,松田放心了許多。

松田回到畫室時林伯雄問道:“岡本領事走了?”

松田笑了笑說:“他回領事館處理一些公務,傍晚來葉家花園陪林先生吃晚飯?!?/p>

“岡本領事對你還是不錯的?!绷植圻吙础度L梅ㄌ愤呎f。

“戰(zhàn)前,岡本領事是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院的教授,在領事館內人緣也很好。教授和職業(yè)外交家,他都做得不錯?!彼商锘卮?。

林伯雄點了點頭不再提問,松田繼續(xù)整理書房畫室,一時間只有條案上的南京鐘咔嚓咔嚓走著,只有庭院里的小鳥在廣玉蘭的樹葉間跳躍鳴啾。傍晚時分,儀門外響起了汽車的剎車聲。岡本領事笑呵呵地回來,林伯雄看到他身后還跟著鄭寶義和蔡鴻恩,知岡本領事除了辦公事,還去接了他的兩位朋友來當說客。鄭寶義和蔡鴻恩與林伯雄握過手,看著老朋友,有點不解地問道:“得知你被田俊六司令請去,我們都捏了一把汗。你怎么倒住進了葉家花園這清凈之地了呢?”

“一言難盡,想不到日本人把你們兩位也請來吃這鴻門宴?!绷植壑缹绢I事并沒對他們告知實情。他以笑語搪塞過去,心想一定得找機會把他的處境告知兩位。

松田請鄭寶義和蔡鴻恩落座,待傭人端來茶盞,他又請客人飲茶。主客正談論著這葉家花園有那些勝景,儀門外又響起了汽車聲。松田跑出去一看,是杏花樓送來了兩提匣菜肴。松田引來人走進客廳,服務生便用雪白的毛巾擦凈古色古香的紅木圓臺,打開食匣,把盛著各式菜肴的青花碗碟擺上了桌面。男傭燙來花雕酒為客人斟上,岡本領事和林伯雄坐了主位,讓鄭寶義和蔡鴻恩作陪,又讓松田坐在林伯雄身邊。

岡本領事舉起酒盅說:“由于松田君的雅好,讓我認識了在座的各位藝術家和收藏家。我和松田君感謝各位的光臨,請干杯!”

大家強擠笑容應聲喝了一口。

岡本領事和蔡鴻恩單獨碰了一下酒盅,說:“蔡先生除了是收藏家,還是我們的貿易伙伴,也常來領事館辦理事務,所以我們是老朋友了。蔡先生,來,我們倆干一杯?!?/p>

蔡鴻恩站起身,笑呵呵地與岡本領事碰杯喝酒,說:“感謝岡本領事的關照。”

喝了酒,岡本領事笑著說:“剛才,林先生說這是鴻門宴,非也非也。鴻門宴是項羽擺下的酒席,他想在喝酒時除掉劉邦。我們今天只談藝術只談友情,所以不是鴻門宴。松田,來,請各位前輩吃菜喝酒?!?/p>

待松田敬了大家一圈,岡本領事又笑著對鄭寶義和蔡鴻恩說:“在座的自然知道,林先生是當今上海最知名的篆刻家。日本天皇的生日即將到來,軍部要送天皇陛下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駐上海的派遣軍司令田俊六司令得到一方極珍稀的田黃印石,他邀請林伯雄先生來刻制這方田黃大印。由于種種原因,這其中產生了誤會,我請兩位來葉家花園,一為朋友雅聚,二者勸勸林先生而已?!睂绢I事見兩人并不應答,便朝松田使了個眼色。

松田到畫室打開小皮箱,捧來田黃印石讓鄭寶義和蔡鴻恩觀賞。

鄭寶義一看即知是千石齋丟失的寶貝,連蔡鴻恩也感嘆這么大體量的田黃印石還從沒見過。

“就是嘛?!睂绢I事笑道,“能有幸見到這方印石就是一種緣分。能操刀在這么大的田黃石上刻印,應該是緣分中的緣分??塘舜笥∧芊瞰I給天皇陛下,能讓大印藏之皇室傳之久遠,這不僅僅是一種緣分,而是青史留名的壯舉了。”見岡本領事說得興起,松田走到他身邊俯首耳語。岡本領事收住話頭,他環(huán)視客人,鄭寶義和蔡鴻恩低垂著眼睛,而林伯雄臉上則布滿了敵意。岡本領事明白酒席已陷入僵局,再說下去若惹急了老先生,這次的精心策劃又要泡湯了。他嘿嘿自嘲著離席,讓松田接著把戲唱下去。

“兩位,這不就是鴻門宴!”待岡本領事離開后,林伯雄對鄭寶義和蔡鴻恩說,“這方田黃是寶貝,但我能湊刀么?刻田黃大印的感覺肯定很好,為天皇陛下刻印檔次也不低,可是只要我一動刻刀,日本人就會大張旗鼓地宣揚這是日中親善,我這漢奸之名也就背上了。大丈夫可以百為,唯獨不可做這漢奸?!?/p>

“是啊,是不能刻印??塘诉@漢奸的罪名就洗刷不了,可是不刻,你被日本人軟禁著也不是個辦法呀。”鄭寶義和蔡鴻恩擔憂地說。

“能拖則拖,拖到哪兒算哪兒?!绷植蹏@了口氣。

“林兄,你千萬不能和他們來硬的?!编崒毩x關照。

乘松田出去解手,蔡鴻恩湊近了說:“林先生,我是剛知道你要用刻《心經印譜》的款子回購田黃,我佩服你的為人。只要你能想辦法回家,我就派車送你到鄉(xiāng)下去躲一躲?!?/p>

林伯雄回答說好。

鄭寶義見松田回來,把他召到跟前問道:“你可知道中國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說?”

松田點頭說知道。

“知道就好?!编崒毩x接著說,“你拜師時求我引路,林先生當時就說兩國交惡之際不宜收徒,我還勸說篆刻怎么會和軍國大事搭界呢,沒想到現在還真是硬搭上了。你既然在其中脫不了干系,你一定要盡你所能照顧好林先生。”

“是,我會記住鄭先生的話的。我是奉命照顧老師,我會盡力不讓老師受到傷害?!彼商镎J真地說。

“林先生刻印了沒有?”岡本領事走進葉家花園的大門就問。

“還沒有?!彼商飺u了搖頭。

岡本領事穿過天井時示意輕一點兒,不要驚動了老先生。他取道西邊的回廊跨上臺階,走過屋檐下的青磚拱門,湊近窗格窺視,里邊的林伯雄邊看邊畫,嘴里還在嘀咕著什么。接連三天,林伯雄一直在畫案上慢慢地看,慢慢地寫慢慢地畫,然而就是不操刀刻印,連一份像樣的印稿都沒有設計出來。松田來請喝酒吃飯,林伯雄到紅木圓桌邊坐下就喝酒吃飯,吃了飯還要飲茶,還要叫上松田陪著他在葉家花園里轉著圈散步。天一擦黑,他就洗臉泡腳睡覺。松田心里盡管著急,但他沒有催促。

岡本領事退到西邊的回廊上時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叮囑道:“松田君,慢工出細活,你可千萬不能著急。你就陪林先生喝酒飲茶,你要用弟子的誠懇感動先生,讓他最后刻成這枚田黃大印。田俊六司令關照,刻成了這枚田黃大印,對你松田君,對領事館,對田俊六司令本人,甚至對日本軍部都關系重大?!睂绢I事頓了下說,“林先生提什么要求就盡量滿足他,有什么情況馬上與我聯系?!?/p>

松田鞠躬領命。岡本領事離開后不久,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男傭開了門,跑回來對松田說:“有一位小姐求見?!彼商镉介T口察看,天華已闖了進來??吹剿商锞驼f:“松田松田,你說好不會出事的,說好馬上送阿爸回來的,現在倒好,阿爸竟被日本人關了起來。哼!都是你做的好事?!?/p>

松田攔住她說:“天華,你誤會了?!?/p>

“我不聽你解釋,我只看你是怎么做的。你說,阿爸呢?”天華問道。

“天華,阿爸在這里好好的。你錯怪松田了?!绷植墼诋嬍依镎f。

天華聽到父親的說話聲,她放過松田走進屋里,把帶來的食品放到桌上,拉著父親的手,看著父親說:“阿爸,你還好吧?日本人沒有虐待你吧?”

林伯雄笑了下說:“還可以,是松田的面子大,田俊六司令除了不讓我回家,別的倒還沒把我怎么著。”

“沒傷著阿爸就好?!碧烊A邊打開紙包邊說,“阿爸,我?guī)Я诵┠阆矚g吃的東西。”

林伯雄一看都是自己愛吃的醬汁叉燒、蘇州豆腐干、熗咸蟹等熟菜,忙叫松田取酒來,他要和兩位年輕人喝上幾杯。

天華悄悄關照:“阿爸,酒不要多喝,今天晚上天明和鄭先生來救你出去。我們商量好了,蔡老板安排自己的汽車先把你送到日暉港碼頭,乘小船到乍浦,再換海船到寧波,讓你到老家躲一段時間。”

林伯雄驚訝朋友們謀劃了一個周密的出逃計劃。他思量片刻,勸阻說:“恐怕行不通。你別以為這葉家花園表面安靜,我散步時看到日本人在隔壁留有崗哨,旁邊的高房子里有沒有人監(jiān)視就不知道了?!?/p>

“那怎么辦?我們都已計劃好了呀?!碧烊A著急地說。

“到底如何逃出去,讓我想辦法先回到千石齋后再商議?!绷植鄱摰馈?/p>

天華還想說服父親,松田取了花雕酒回來,她只得把話咽下。待斟上酒讓林伯雄喝著時,天華把松田拉到門外的屋檐下問道:“松田,把阿爸帶到日本司令部關起來刻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這個弟子怎么好對先生下如此的毒手?如果阿爸出了什么事,我就唯你是問!”

松田解釋說:“天華,我開始也被蒙在鼓里,還以為就是請先生去鑒賞字畫,到了司令部才知道鑒賞了字畫還要刻印。先生拒絕合作后,田俊六司令和岡本領事把這項任務交給了我??粗壬芸啵倚睦镒匀灰膊缓檬???梢贿吺抢蠋?,一邊是我的上司,這叫我怎么辦才好?天華,你來了,請你幫忙勸勸先生。”

“這不是你怎么想,而是老先生怎么想的問題?!碧烊A瞪了他一眼說,“或許你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p>

“是是,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彼商锟嘈α艘幌?。

“你想請我?guī)兔??”天華問道。

“是?!彼商镎\懇地看著她。

“你先把那寶貝田黃給我瞧瞧?!碧烊A哼了下說。

“是。”松田立正點頭,走回畫室打開皮箱,捧出了田黃石。

天華一看便知道這就是被人從千石齋擄去的田黃。她壓抑住憤懣說:“松田,你也是搞藝術的,你肯定明白環(huán)境對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有多么重要,尤其要刻這么一方寶貝?!?/p>

松田文英垂手回答:“是的,我理解?!?/p>

天華頓了下說:“阿爸如若什么也不講究,拿起刀就刻,刻好就走……如果那樣,阿爸就是一個刻字鋪里的工匠,日本人也就不會來找他了。”

松田低垂雙目說:“是的,先生是一位篆刻藝術家。正因為他的篆刻藝術代表了當今中國的最高水平,所以就邀請他來刻這枚最好的田黃大印?!?/p>

天華瞪了一眼說:“松田,你不想想,阿爸一直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遲遲沒有操刀動手就是因為環(huán)境不熟悉。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這么一方印說不定早已刻好了?!?/p>

松田無奈地問:“你想讓我怎么做?”

天華說:“去找你那位岡本領事,讓他同意放阿爸回家,回到千石齋他熟悉的環(huán)境中再刻?!?/p>

“現在也只能這樣試試了。我去打電話?!彼商锓祷貜d堂,走到東邊的書房,拿起電話撥通了岡本領事。松田陳述了理由,又據理力爭。岡本領事說這道理他也明白,但是他做不了主,他還要找田俊六司令商量,只有得到同意才能放林伯雄回家。岡本領事讓松田等候消息,他說馬上和田俊六司令聯系。

松田和天華陪林伯雄吃完飯時,岡本領事打來電話,說田俊六司令勉強同意放林伯雄回家,但松田要全程陪伴直至田黃大印刻成。松田要一輛汽車送先生回家,岡本領事也應承下來,還說千石齋沒有電話不方便,他馬上安排領事館的人去安裝一部。天華見狀大喜,她幫松田收拾了一應篆刻用具。等汽車一來,她攙父親上車后告辭,說還要去上班,與松田打一聲招呼先走了。林伯雄知她要去會鄭寶義等人,看著女兒的背影會意地點了點頭。從葉家花園到千石齋確實不太遠。松田先回領事館宿舍取了些更換衣物,然后讓轎車開到祥福里停下。林伯雄由松田陪著走進弄堂,看到千石齋門口有幾個工人正在架線,知道是在安裝電話。林伯雄原先以為家里沒人,以為天明帶著阿珍和兩個孩子已和鄭寶義等人聚合在一起了,等他走進天井,卻意外地發(fā)現天明夫婦和孩子們都等在家里??吹綘敔敾貋?,孫兒孫女撲上來擁抱林伯雄,連叫聲中都帶著哭腔。林伯雄在天井里撫摸著孩子的腦袋,眼眶也潮潤起來,說:“沒事沒事,阿爺不是回來了嘛!”

天明夫婦請父親快進屋里。天明對松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說:“先生送到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不,我不能回去,我要陪著先生。”松田苦笑了一下說。

天明要責怪松田,林伯雄攔住說:“能放我回家,是松田爭來的。那個什么司令和岡本領事要他一直跟著我,直到把田黃印刻好?!?/p>

“晚上也要睡在這里?”天明不滿地問道。

“是的,給你添麻煩了?!彼商锞瞎f。

“樓下搭個鋪,讓他睡畫室吧?!绷植蹖μ烀魇沽藗€眼色。

阿珍端來茶具,又抱著被子到畫室為松田鋪床。松田見狀,提著皮箱也走進畫室?guī)椭侠怼9と藛栯娫捵鶛C安在哪兒,林伯雄似局外人一般不聞不問,倒是松田和天明商量后,決定把座機裝在畫室的木柱上。天明看松田在畫室里幫阿珍做事,與父親附耳說:“我和鄭先生蔡老板商量好了,今晚就來接人。”

“我跟天華說過不要太著急?,F在我已經回到了家里,讓我定一定心再說?!绷植蹖捨苛颂烀?,見阿珍安排好畫室出來,吩咐她多燒點開水,他要好好地洗掉這些天里日本人給他帶來的晦氣。他又吩咐阿珍多炒幾個菜,特別是要燒一鍋噴香的咸肉菜飯,他要好好地吃一頓,補補元氣,養(yǎng)足精神再和日本人周旋。

天明到樓上為父親取內衣內褲時朝弄堂里觀望了幾眼,雖然沒有穿軍服的日本兵站崗,卻看見幾個人懶散地靠著墻根抽煙,他知道那是東洋人派來的便衣,千石齋已被嚴密地監(jiān)視起來了。天明讓松田在客堂上喝茶,自己拿著衣褲和絲瓜筋進衛(wèi)生間幫父親洗浴。他把祥福里布滿了日本便衣的事告訴了父親。林伯雄長吁一聲說:“刻了一輩子的印章,想不到這次要為印章落難了。天明,看來這次我是在劫難逃,你不要管我,你馬上帶著阿珍和孩子們,還有天華,到寧波老家去躲一躲。”

“阿爸,這種時候我怎么能離開您呢?天華怎么肯離開您呢?”天明想了想說,“祥福里雖然有不少便衣,但這里是我們的家,這里住的都是老百姓,再怎么著,這兒總沒有日本人的陸軍司令部防守的嚴密,總沒有日本領事館看的緊,等我想好辦法把阿爸救出去?!?/p>

林伯雄看著兒子說:“這個家全靠你了,你千萬不可妄動,把自己往日本人刀口上撞。你們是林家血脈,只要保住了根就不怕沒有報仇的機會,要熬過這段日子,挺過去了就好了。天明,你要答應我啊!”

“阿爸,我答應您。但是您也只能跟日本人磨時光,千萬不可弄壞了自己的身體?!碧烀鼽c了頭又叮嚀道??锤赣H也點了點頭,他才細心地幫父親擦澡,又換上了干凈衣裳。

待父子倆走出衛(wèi)生間時,阿珍已燒好了晚飯。林伯雄叫上松田一起吃飯,席間無語,連孩子也感到有外人在場的別扭。吃了晚飯,林伯雄邊喝茶邊看天明這幾天刻的印章,然后上樓憩息。天華很晚才回到家里。她見畫室里還亮著電燈,走過去一看是松田在燈下閱讀《千石齋印譜》,心里感到有點驚訝。松田聽得腳步聲,回頭見是天華,兩人點頭打了招呼。

天華說:“這套《千石齋印譜》是老先生一輩子的心血,等著出版機會,別把頁碼給搞亂了?!?/p>

“知道?!彼商锏匚⑿σ幌拢鹕碚?zhí)烊A坐一會。

“不了,我先要去看看阿爸。”天華搖搖手說。她悄悄上樓,把天明叫入父親房間,低聲說道,“阿爸,鄭先生和蔡老板知道你回了家都非常高興。他們倆又擔心,日本人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第一第二天還好,等挨過第三天,他們可能會失去耐心而對你動粗,最糟糕的是又把你給關起來。鄭先生和蔡老板與我商量好了,到后天下午,讓阿珍嫂帶著孩子先到順昌閣等著。到了晚上,我們就說田黃大印刻好了,一起乘車去五角場送印,半路上劫了車,把阿爸轉到蔡老板的小車上,開到日暉港乘船,再和阿哥一家逃出上海?!?/p>

“你呢?你就一個人留在上海?”天明問道。

“協會里工作很多,阿爸和阿哥用不著為我擔心。我要走的話就不是回寧波老家,而是到蘇北去投奔新四軍?!碧烊A說話時雙眼閃爍著光芒。

林伯雄知道女兒的翅膀已經硬扎,他不勸不說,點了點頭同意了。

“那樓下的松田呢?他若不放阿爸離開怎么辦?”天明擔心地說。

“我看松田這人心眼還可以,叫上他一起走吧?!绷植壅f。

“小事上對你好,大事上未必聽老師的?!碧烊A想了一會說,“先讓我勸勸松田。他若愿意跟我們走,我想讓他也去蘇北從軍?!?/p>

“松田要是不愿意并阻攔我們呢?”天明擔憂地問。

天華舉起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睡了午覺下樓,林伯雄看見松田已站在畫案前臨寫了好幾紙的《張黑女碑》。他回應了松田的問候,踱到畫案邊觀看,雖說用的是毛邊紙,可松田臨得沉穩(wěn)著力,一筆不茍。若是平常歲月,像這般認真的弟子帶上個十年八載,日后便是自己書藝篆藝的傳人。在林伯雄從藝的五十多年里看的聽的多了,一位藝術家欲成為大師級的人物而留名青史,第一他得高壽,第二還要有三五個傳人。傳人可以是子女也可以是弟子,而這位異國的松田倒是可以算上一位的。想起天華將手指在脖子上一抹,林伯雄知道對松田意味著什么,對此他不由得嘆息一聲。喝了茶,林伯雄到西廂房坐下,取出一方黃色的壽山石,摹刻起“乾隆皇帝御覽之寶”的大印。松田注視著先生如何操刀在印面上游走,唯恐漏掉什么關鍵之處。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松田拿起話筒,用日本話嘰里呱啦回答了幾句。當他返回西廂房時,林伯雄可以感覺到他那無意遮掩的高興。

昨日上午,林伯雄在西廂房里咔嚓咔嚓刻好了岡本領事預訂的白文印“岡本之印”和朱文印“美意延年”。下午,他又找出這方與田黃印石等大的壽山石,開始在畫案上分朱布白設計印稿時,松田的情緒明顯地溫和起來。對田黃大印的創(chuàng)刻他顯然已想了很久,林伯雄動筆動刀時他全神貫注,林伯雄想用什么工具時,松田總能及時遞上,林伯雄問他什么,松田也會給先生滿意的答復。

傍晚時分,壽山石大印初步刻就。林伯雄邊看邊改,蘸上印泥試打幾次又修改了幾次,一枚與《三希堂法帖》所鈐“乾隆皇帝御覽之寶”形神畢肖的大印終于完成。松田捧著大印到客堂上打電話,他說得都是日語,也不知道是向領事館還是向田俊六匯報。松田知道壽山石大印的摹刻成功距刻成田黃大印近了許多,他覺得前些日子的苦熬也算不上什么,反而更敬佩老一輩藝術家做事的認真態(tài)度。松田喜滋滋地想請阿珍多燒幾個菜,叫了兩聲也不見人影,問天明阿珍嫂上哪兒了,天明說大概是帶著孩子上街購物了。說話時天華回來,松田便請她炒幾個菜,自己上街買了幾樣熟菜和兩瓶花雕王,晚上他要陪先生好好喝上兩盅。不知是因為加菜還是天華手勢不熟,晚飯拖到很晚才吃。林伯雄的態(tài)度盡管和藹,但并不肯多喝酒,松田感到不僅先生在吃飯時多看了自己幾眼,連天明和天華也不時拿眼角瞟他。

吃完晚飯已經八點,松田走出東廂房時瞥了一眼夜空,天上沒有月亮。松田覺得門外很暗,但他沒有注意弄堂里的路燈也壞了。松田走進客堂,林伯雄已端坐在八仙桌邊,天華泡了茶請他也坐下。松田原以為是先生要和自己談話,殊料是天華坐到他身邊,注視了他一會兒說:“聽阿爸說了你在司令部和領事館照顧他的事,我和阿哥都很感動。松田,你是一位正直的日本人,你是一個好人。你沒有像其他日本人一樣在中國的土地上耀武揚威,而是以一個日本文化人的虔誠拜師學藝,對此,阿爸對你非常滿意。”

松田意識到要發(fā)生點什么,對天華說:“你想對我說什么就說吧?!?/p>

“松田,學過歷史的人應該知道,侵略者不會有好下場的。”天華看著他說,“別看日本人現在神氣活現,其實也風光不了幾年的。與其到時候變成炮灰或被遣返回國,還不如現在就跟我們走吧?!?/p>

“你們今晚要逃走?”松田似乎并不覺得意外。

天華點點頭說:“是的,今晚我們要送阿爸逃出上海,到寧波老家躲一段時間。但我不回寧波,我將前往蘇北,松田,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可以讓先生逃走,但我決不會背叛日本和天皇陛下的?!彼商镅柿艘幌驴谒?,神情痛苦地說道,“但是祥福里和外面的馬路上都有崗哨,你們是逃不掉的。”

“我們可以逃出去。我們可以捧著這方大印堂而皇之地走出弄堂,說是去司令部交差,誰會阻攔?我們還有人開車,就用你們的車逃出去?!碧烀骼淅涞卣f。

“松田,你應該看得遠一點。日本的有識之士……”天華還欲說服松田,后門傳來了兩下輕叩聲。天明跑過去開門,來人是方宣,他已摸黑翻進了圍墻。方宣走進客堂,見松田坐在林伯雄對面時不禁一呆,他搶在松田站起來之前把他壓倒在地,抓起小方凳拍松田的腦袋,只拍了兩下,松田馬上癱軟下來。

“天華正勸松田反正,你這么急干什么?”林伯雄吃驚地問。

“日本人沒一個是東西,先生的苦全是他招來的,今天就是要打悶他。”方宣一邊恨恨地說,一邊騎在松田身上把他捆了個結實。

天華也覺得意外,她問道:“方宣,你們人呢?”

方宣捆住松田后站起身,雙眼閃爍著光澤說:“我們在黃昏時弄滅了路燈,乘天黑都藏在崗哨周圍。只要我發(fā)一聲暗號,他們就放倒便衣。先生,我們快走吧?!?/p>

“你們要把我弄到哪兒去?”林伯雄問道。

“蘇北,我們一起去。”方宣看著林伯雄和天華說。

“蘇北我不去?!绷植蹞u搖頭說。

方宣有點窘迫地看著天華。天華想了想說:“還是按原先商量好的計劃,送阿爸回寧波鄉(xiāng)下去躲一躲?!?/p>

林伯雄點了頭后,天明捧起下午刻好的壽山石大印,對方宣說:“你跟著我說大印刻好了,要去司令部交差,先解決了弄堂口汽車里的司機,然后發(fā)暗號放倒便衣。”

方宣說明白了。天明剛出大門,有便衣從暗處閃出來阻攔,天明舉著大印說:“田黃印刻好了,松田在聽電話,我們是去司令部送印。”便衣用手電筒一照,看是晶瑩透亮的一方黃澄澄的大印,于是馬上放行,第一崗放了人,后邊兩崗也沒阻攔。上車時方宣接過大印,他拉開車門坐上后座時司機問松田君呢,田黃印刻好了他也該去司令部交差呀。天明邊說松田還在打電話邊坐進轎車,方宣乘機將壽山大印砸向司機的后腦勺,日本司機還沒來得及抵抗,方宣又連砸兩下,那司機馬上癱軟在駕駛座上。方宣鉆出車座后學了兩聲鳥叫,弄堂里傳來三聲敲沙袋般沉悶的聲響,同時有人跑出來低聲說便衣都放倒了。方宣拖出日本司機,讓自己人坐進去發(fā)動汽車,他叫天明快去接老先生,自己打開車尾的行李箱,把昏迷的日本司機塞了進去。

天明跑回千石齋叫天華快攙父親去乘車,自己提起藏在門后的包袱先出去,看弄堂里靜寂無聲,招招手讓大家出門。天華要帶上田黃印石,林伯雄不允,說沒了田黃松田的命也完了,放他一條活路吧。天華拉滅電燈,攙著父親出門,掩上門后快步走向弄堂口的轎車。扶林伯雄坐穩(wěn)后,方宣說開車,轎車便在黑暗中駛離了祥福里。轎車行駛了一程,對面弄堂里尾隨上來一輛黑色轎車。待行駛到行道樹高大濃密處,后面那輛雪佛萊突然加速,穿插到前面停下,有人下車打開后車門說快換車快換車。方宣幫著天明把林伯雄轉移到雪佛萊上,說了句由他引開日本人,即刻鉆進原來的車,朝外白渡橋方向駛去。司機看林伯雄已坐穩(wěn)就馬上開車,天明從反光鏡里看到天華鉆進一條弄堂里消失了。雪佛萊急速行駛過幾條橫馬路,又迂回穿過幾條弄堂,確信后面沒有追兵后才穩(wěn)穩(wěn)地向南行駛。“阿爺——”孫兒孫女從后座的毛毯下鉆出來叫道。蜷縮在座位一側的阿珍也坐直了叫了一聲“阿爸”。林伯雄一陣驚喜,驚的是剛才經歷的場面像演電影一樣,喜的是一家人在逃難途中團圓了。林伯雄摟著孫兒孫女,叫著大家的名字,一時激動得眼角里漾起了淚花。

待激動平息后,林伯雄問道:“這車可是蔡鴻恩的?”

“是的,連司機都是蔡老板安排的?!碧烀骰仡^說。

林伯雄擔憂地說:“真是難為他了,這樣做要連累他的呀!”

天明勸慰道:“阿爸你不要擔心這個。蔡老板說只要我們做得干凈就不會有事。萬一出了麻煩,他自會與日本人解釋的,他會說汽車是被人搶走的?!?/p>

林伯雄拍拍前座問道:“方宣會不會把松田打死了?”

“不會的,最多打暈罷了。阿爸你不要憐惜這個日本人,我家的麻煩都是他帶來的,就是把他殺了也不解恨呢?!碧烀骰卮?。

“松田倒是正派人,他沒有對我做不好的事,要沒有他的照料,我這把老骨頭恐怕就埋在日軍司令部里的水泥地里了?!绷植鄹袊@地說。

天明不想跟父親分辯,他在座位上坐直,雙眼注視著前方。車到日暉港后沿河而行,當看到幾堆高聳的黃沙石子時,天明回頭說到了。圓臉司機說這兒是大達貿易公司的一處建材堆場,晚上就有去乍浦港的拖船。當轎車駛進建材堆場,一家人攙扶著下車,正慶幸著逃出了日本人的掌心時,建材堆場四周的電燈突然打開,明晃晃的燈光下,早已守候著的日本憲兵一下子從黃沙堆,從石子堆,從庫房前后冒了出來,隨即響起了一片拉槍栓的響聲。天明攙著父親欲逃,林伯雄看這架式知道是逃不掉的,腳一動就會招來一陣排槍,一家人就此完結……他一把揪住天明,低聲喝了一聲“穩(wěn)住”,一家人于是在原地收住了腳步。石子堆旁停著一輛警車和一輛轎車。大島參謀下車,走到天明跟前看了看,又走到林伯雄跟前看了看,突然用日本話罵了幾句。一個手持軍刀的日本軍官吆喝了一聲,警車的后門打開,車廂里關押著五花大綁的鄭寶義。

林伯雄走到警車旁邊,看著嘴角淌著血水的鄭寶義,忍不住說:“寶義兄,是我連累你啦。”

鄭寶義使勁睜開被打腫的雙眼,微笑一下,說:“自古人生誰無死,伯雄兄,你自己保重?!?/p>

林伯雄還要說些什么,兩個日本兵上前拉開了他。大島參謀冷笑一聲,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們的逃跑是沒有用的。把兒子的孫子的統統押上警車,送林先生的回家?!?/p>

午夜時分,日本憲兵押著林伯雄回到了祥福里。弄堂里的路燈已經修復,千石齋的樓上樓下都亮著明晃晃的電燈。松田頭上纏著一圈白紗,額角邊滲出了一灘血漬,他站在大門口等候著??匆姂棻妻植巯萝囎邅恚商锺R上迎上去,自己扶著林伯雄走進了客堂。他讓林伯雄坐上靠椅,端來茶盞請先生喝茶。林伯雄氣咻咻地揮手一掃,茶盞和托盤都滾到了地上。松田立正鞠躬,到灶間用銅臉盆兌了熱水,端進客堂請先生用水。林伯雄看著拿著毛巾蹲下準備服侍自己的松田,越看越氣,猛地一腳踢翻了銅臉盆。松田被迎面澆了個透濕,但他仍然立正鞠躬,重新去打一盆熱水端來。林伯雄既不洗臉洗腳也不理瞅松田,拄著手杖走上樓梯,走進房間,一腳踢上房門,和衣躺到了床上。想好了如何逃出上海,如何逃到寧波老家躲一陣子的,看起來也似乎謀劃得很周全,殊料半道上硬是被日本人截了回來……不知是松田蘇醒后打電話報的警,還是如那大島參謀所說“一切舉動都在皇軍的監(jiān)視之下”?問題出在何處?林伯雄怎么也想不明白。

就在傍晚,這千石齋中還都好好的,僅僅幾個時辰之后,被抓的抓,被關的關,上上下下一套房子居然成了一個空殼,居然只留下獨自一個糟老頭子!想到此處,林伯雄不由得長吁一聲,老淚縱橫。

林伯雄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他聽到黃浦江上傳來的沉悶汽笛聲,恍恍惚惚以為抵達了乍浦港。當聽到海關的大鐘悠悠地敲了六下,林伯雄才從似夢非夢中醒來。他習慣性地想叫天明天華,忽然想起昨晚上日暉港碼頭建材堆場上的大燈泡亮過之后,天明夫婦和孫兒孫女不知被日本人關在了哪里?而天華則像個女俠似的一貓腰消失在弄堂的陰影里。林伯雄掙扎著爬起來,拄著手杖踱到東窗看天。云層飛得很低,霞光在云朵的邊緣勾勒出像血一樣的紅邊。一點一點明亮起來的外灘碼頭上,日本兵依舊在喚著口令換崗,刺刀上的寒光依然在朝霞中閃爍。林伯雄移步至南窗觀看,整條祥福里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日本兵,連千石齋的大門邊都站著兩個崗哨。林伯雄打開樓道門,松田如古佛一般端坐在樓梯踏板上,看樣子已坐了一夜。林伯雄想繞過去時,松田一下驚醒了,他看到先生一宿無事,忙起身讓路。

松田先到天井的水龍頭上凈了手,馬上到灶間用銅臉盆兌了熱水請先生盥洗。這次林伯雄沒有拒絕,他把雙手伸進熱水中浸泡了一會,然后仔細洗臉。林伯雄回到客堂上時,松田已在八仙桌上備下早餐。林伯雄一看是他喜歡吃的小籠包子和大米稀飯,另有一碟糖醬瓜,覺得是有些餓了,于是坐下喝粥吃包子。用畢早餐,松田遞上一條毛巾讓先生擦嘴擦手,然后端來一壺熱茶。林伯雄想問松田頭上的傷口還痛嗎,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松田是個不愿多嘴的后生,頭上砸得鮮血直流,豈有不痛之理,他只是不說罷了。喝了一壺茶,林伯雄起身,把松田叫進畫室,從書櫥里取出《千石齋印譜》書稿,緩緩地說:“天明和天華都不在眼前,我把這部書稿托付給你。記住了松田,這可是你先生一輩子刻創(chuàng)的成果,也是招來你這個異國弟子的緣由。我可能沒時間了,松田,如果可能,你要找機會把這套印譜出版了?!?/p>

“我謹記先生的囑托。我會尋找合適的機會出版這套《千石齋印譜》的?!彼商飸Z。

“松田,你可知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一諾千金嗎?”林伯雄問道。

“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男子漢答應了別人就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松田回答。

“很好?!绷植埸c了點頭,對松田微笑了一下。他帶松田上二樓看天華的和天明一家的房間,又讓松田進入自己的臥室。松田見臥室里也擺了一個畫案,知道先生珍惜時間,晚上睡不著或腦海里有了什么想法,馬上起身在畫案上寫出來畫出來刻出來。他踱到書櫥前看先生的藏書時,林伯雄從博古架底下的抽屜里取出一盒刻刀,把松田叫到南窗下說,“這是我用得最應手的刻刀,是用美國產的鎢鋼鍛制的,很有些削石如泥的味道。我總共定制了三套,自己用一套,給了天明一套,這一套原想給天華的,但她的腦子不放在刻印上了,現在送給你吧。”

“看先生刻印時沖切削鑿刀法自如,原來是有如此寶刀呀!”松田大喜望外,打開錦盒觀看泛著幽光的刻刀,朝林伯雄鞠了一躬,說:“謝謝先生美意?!?/p>

林伯雄擺擺手說這算不了什么時,弄堂里傳來了腳步聲,師生探頭一看是岡本領事走來,兩人于是下樓來到客堂等候。岡本領事快步穿過天井,走上客堂對林伯雄拱手作揖,滿臉堆著笑說:“林先生,我安排不周,讓你受驚了?!?/p>

林伯雄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岡本領事在八仙桌邊坐下,喝了一口茶,微微一笑說:“林先生,這么大的年齡了,何必呢?軍方請你刻印,看上的是你高超的篆刻藝術。以你的造詣創(chuàng)刻一方罕見的田黃印章獻給日本天皇,說實在的,也是讓你的作品進入最高的藝術殿堂。林先生你看,現在的局面已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范圍,讓憲兵一插手,事情就麻煩了。昨天晚上發(fā)生的意外讓你的家人,讓松田,都牽扯進去了。林先生,你要為你的家人考慮考慮,要為松田考慮考慮,也要為自己考慮考慮的呀。林先生,只要你刻好了印,我可以保證你和你的家人的安全?!?/p>

林伯雄朝松田做了個手勢。松田會意,到西廂房把前日所刻的“岡本之印”和“美意延年”取來遞給了他。岡本領事端詳著印章和印花,笑嘻嘻地說:“刻得多好!刀法蒼勁,線條老拙,分朱布白幾近盡善盡美。”岡本領事注視了林伯雄一會兒,不解地問道,“林先生,你可以為我刻印,為什么不可以為天皇陛下刻呢?”

林伯雄說:“你是個普通的日本人。三五十年一過,誰還會知道你岡本先生是誰?可天皇不同了,天皇是日本人的國君,我若為天皇刻印,這不是一筆生意,而要被看作是一種臣服。三五十年一過,誰也不會記得曾經有個叫林伯雄的人,但歷史會記得有個中國人為日本天皇刻了田黃大印。”

岡本領事搖搖頭說:“林先生,你把刻印的事看得過于沉重了。”

林伯雄亦搖搖頭說:“你是日本人,你理解不了我此時的心情?!?/p>

岡本領事俯身問道:“林先生,此事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林伯雄抬了一下手說:“有啊,松田是日本人,他為天皇刻印是再合適不過了?!?/p>

岡本領事為難地說:“可田俊六司令和軍部定下的是請林先生刻印呀。”

林伯雄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畫室里的電話響了起來。松田走過去一聽,電話是陸軍司令部打來的,說田俊六司令已在來千石齋的路上,司令請岡本領事等一會兒,司令有事請領事先生幫忙。

松田轉述了電話內容后,岡本領事喜滋滋地說:“田俊六司令要來,林先生,是好事呀。”

林伯雄若無其事地笑笑,抬手說:“請喝茶?!?/p>

岡本領事見林伯雄不接話頭,湊近了俯首又說了一遍。林伯雄也再說了一次請喝茶,見岡本沒有反應,知道這日本人尚未接觸過禪宗文化。弄堂中傳來了剎車聲,祥福里腳聲響成一片。岡本領事知道是田俊六司令到了,于是和松田一齊出門迎接。隨著一陣夸張的外國人的笑聲,一身戎裝的田俊六司令跨進了千石齋的大門。他快步走過天井,走進客堂,立正后向林伯雄鞠了一躬。他無視林伯雄的臉色,朝身后招招手,大島參謀捧著用壽山石摹刻的“乾隆皇帝御覽之寶”大印放到八仙桌上,退后一步立正,對林伯雄也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為昨晚的粗魯行為向林先生道歉。我是執(zhí)行公務,請林先生多多包涵。”

“哈——”田俊六司令笑了起來,他坐上松田搬來的靠椅,說,“林先生,你這方大印摹刻得非常好,我看了非常滿意。中午我要請林先生喝酒,請岡本先生選一家上海最好的酒店吧?!?/p>

“林先生是美食家,還是請林先生定吧。”岡本領事見林伯雄不吭聲,自嘲般笑笑說,“林先生相信杏花樓的大菜,我們就到杏花樓去吧?!?/p>

田俊六司令做了個手勢,松田到畫室捧來了田黃印石。他見林伯雄沉默不語,咧嘴笑道:“林先生昨晚受了驚,一定累了。我?guī)砹俗詈玫能娽t(yī),請他們?yōu)榱窒壬鷻z查檢查。”大島參謀拍了兩下巴掌。候在門外的兩個軍醫(yī)走上客堂,察看了下環(huán)境,說畫室里的躺椅可以,請林伯雄到畫室去接受檢查。

林伯雄站起身,頓了下手杖說:“你們搞錯了,我既沒有受驚也沒有受累,受傷的是松田文英,要檢查你們應該檢查他呀?!?/p>

然而日本軍醫(yī)并不睬他,走進畫室后很有禮貌地請林伯雄躺下,一個蹲下檢查林伯雄的雙腳,一個用聽診器檢查林伯雄的腹腔。松田正有些疑惑,大島參謀把他和岡本領事叫到屋檐下,壓低聲音說:“田俊六司令官已沒有耐心和一個中國老頭周旋了。軍醫(yī)建議使用一種新型的迷幻劑,說人接受注射后很快會產生幻覺,周圍的人說好他也說好,周圍的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田俊六司令說照摹刻的這方印再刻一方也可以了。待一會兒等老頭子出現了幻覺,我率先提示,請兩位在邊上說些好話,慫恿他即刻刻印?!?/p>

松田聽了吃驚不小,他沒想到相貌堂堂的田俊六司令會使如此齷齪的黑招。盡管他覺得林伯雄磨得厲害了一點兒,但他是尊重老師意愿的。一位藝術家愿不愿意操刀,這要完全取決于篆刻家自已,如果為政治目的而使用黑招,他認為是不正派的,不公正的,甚至是不人道的。他快步走進畫室,見林伯雄已站了起來,連忙問道:“他們?yōu)槟愦蜻^針嗎?”

“打了。我不讓打,說受傷的是你,可他們偏要打,說什么……”林伯雄的腳步有些踉蹌起來。

“他們?yōu)槟愦虻氖敲曰脛?,是讓你在亢奮中刻制田黃大印呀?!彼商锓鲎∠壬f。

“是嗎?”林伯雄還有點懷疑。

“藥性發(fā)作后你會控制不了自己,你就會按他們的意志操刀刻印?!彼商锿蝗浑p膝跪下,伏地磕首說,“先生,先生如果實在不肯動刀,就讓弟子代刻吧。”

林伯雄欲邁步,松田抱住他的一條腿繼續(xù)說:“先生,只要你點一下頭,先生。”

“你放手,哪輪得到你來替我代什么刀!”林伯雄喝道。

“先生,我不會放手的。我一放手,你就會違背自己的意愿去刻印的。”松田帶著哭腔說。

林伯雄一時怒起,一腳把松田踢翻在地??粗商锱榔鹕碛謱λ蛳拢植酆鋈挥X得血脈開始賁張,神情亢奮起來……守住要守住,林伯雄知道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與其留下千古罵名,不如來個一了百了!林伯雄踉踉蹌蹌地走到八仙桌前,聽著在場的日本人七嘴八舌地說他刻的大印是如何如何的好,田黃大印是多么的難得,刻好了獻給天皇陛下就可以青史留名……林伯雄哈哈大笑,不就是刻一方印么?這一輩子刻的印還少么?林伯雄將右手手腕擱上八仙桌邊緣,左手抓起田黃印石猛力砸下,只聽得“咔嚓”一聲,一道鮮血迸射而出,那刻了五十多年印章的手腕垂落下來……

次日,上海的各大報刊以黑體大字登載了如下一條聲明:著名篆刻家林伯雄先生因年事已高,在家中不幸從樓梯墜落,右手手腕摔斷,現已入住仁濟醫(yī)院。自本聲明見報之日起宣布封刀,凡以他之名刊刻的印章一概不予承認。

責任編輯: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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