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友
這本篇幅不大的書是一本強有力的書。即使你只閱讀其中最短的兩三篇故事,也會立即感受到這股力量。
本書是二戰(zhàn)后波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波蘭詩人、作家塔杜施·博羅夫斯基(Tadeusz Borowski, 1922—1951)的短篇小說集,收入《告別瑪麗亞》(1947年)、《某一個士兵》(1947年)和《石頭世界》(1948年)中的絕大部分作品。
博羅夫斯基的作品,除了《告別瑪麗亞》、《在我們奧斯威辛》和《格侖瓦爾德戰(zhàn)役》這幾篇,其他的篇幅都比較短小,甚至十分短小。雖短小但充滿澎湃的張力。
博羅夫斯基二戰(zhàn)時期在淪陷的華沙靠打零工維生,同時在地下大學學習文學,并嘗試“用奴隸的語言開始寫作”。他活躍、羞澀、抱負遠大,對現(xiàn)實有清醒的認識,對未來不抱任何幻想。這時,他甚至油印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記錄當時華沙猶太人身處的生存環(huán)境:灰暗、霧靄、陰冷、死亡……盡管初出茅廬,他卻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他的作品里沒有信仰,但充滿勇氣,敢于直面悲慘的環(huán)境和環(huán)境中的自己。他否定世界,否定一切。1943年,他被蓋世太保逮捕,成為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囚徒。他在那里苦熬了兩年,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戰(zhàn)后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了他對那段不堪歲月的印象。
博羅夫斯基揭露納粹集中營人間地獄的小說,被波蘭文學界和歐美學者一致認為是描寫這一題材的最優(yōu)秀的作品。
我們來討論一下這些作品的力量,尤其是直接描寫集中營囚徒苦難的篇章中蘊含的力量。這種力量首先表現(xiàn)為驚駭和震撼:世上竟然有如此殘酷、如此浩大規(guī)模的殺人工廠。這不是中外影視作品中的那些血淋淋的、慘不忍睹的場面,觀眾知道那些是編劇、導演、特技設計者、化妝師和演員在“做戲”,而這些作品里的是百分之百真實的記錄,絕無半點“創(chuàng)造”。其次,這里的揭露和控訴隨之引起讀者的感受是:今后決不允許再度發(fā)生這樣的事!第三,讀者讀完作品之后很快會想到和提出問題——這些問題就像是深不可測之謎,即便是專家學者也無法解釋清楚和回答這些問題:一個文明國家的領導人,尤其是像德意志這個“優(yōu)秀民族”的領導人,何以墮落到拿出“最后解決”猶太人問題的種族滅絕辦法,建立起高效率、高技術(shù)的殺人工廠?何以教育良好、紀律嚴明、工作勤奮的德國人能夠集體野獸化,變成絕對的馴服工具,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這樣滅絕人性的計劃?
進一步講,這是西方文明語境下的奧斯威辛??伞皧W斯威辛與西方文明的困境”為什么會發(fā)生?西方文明是一種意識,亦即“一朝文明,永遠文明” ,這是驕傲自大的西方的靜止論的觀點。實際上,文明和一切“進程”一樣,“需要不斷鞏固、發(fā)展和完善,否則也會倒退”。(李伯杰:《讀書》2010年第6期,第65頁)果真如此嗎?
德國學者阿多諾說:“奧斯威辛以后,詩已不復存在?!彼€說:“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 “他的這一名言至今仍未失去鳴聲悲切的力量。”(劉小楓:《這一代人的怕與愛》,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頁)阿多諾的意思大概是說,西方文明竟然墮落到了開辦高技術(shù)殺人工廠的地步,再寫詩歌頌花前月下詩情畫意,沉醉于錦繡辭章文采繽紛,是不合時宜的。如果說詩是吶喊,則遇難者在苦難絕望中的吼聲或者呻吟也是詩,因此,詩應該激發(fā)人深思、反省。阿多諾這一句微言大義的話本身也像是一個謎,至今有多種解釋,爭論不休。人和詩,正如人和藝術(shù)一樣,永遠都有不解之緣,而奧斯威辛則斬斷了這層緣分,阿多諾如是說。
1951年7月1日,博羅夫斯基用煤氣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此時他還不滿三十歲。至于他為什么要自殺,至今沒有透徹的解釋。博羅夫斯基是一個詩人,在發(fā)表散文作品之前,二十歲前后就已經(jīng)發(fā)表詩作。詩人自殺是文壇較常見的現(xiàn)象之一,也許他們太敏感,“一根筋”,遇事不善轉(zhuǎn)彎,對生活的絕望感比常人強烈得多。作為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幸存者,他終究還是選擇了死亡,個中原因也許只有詩人自己知道。
現(xiàn)在來簡單地看看博羅夫斯基作品的寫作特點。
博羅夫斯基的作品不是旨在全面解釋戰(zhàn)爭后果,而只限于描述集中營;不著重描寫某一個人物,而是把囚徒當做一個整體;他表現(xiàn)人物,只限于描寫人物的反應、行為、外貌、特殊棲息地,而不深入他的思想或者情感,從而趨向于客觀主義;其作品特色是不動聲色的冷靜到極點——對集中營的描寫雖然枯燥,卻常常令人不寒而栗。書中人物受到現(xiàn)實的戰(zhàn)爭的威迫,為了生存不得不使用詭計、行竊……集中營里的囚徒多數(shù)喪失了個人的特征,成為“集中營化的人”,沒有道德價值觀,為了活命不惜任何代價。主要人物青年詩人塔杜施先是在建筑倉庫工作,后來成為囚徒,他理解并且接受了集中營的生存法則。作者的敘述語言絲毫不添加感情色彩,常常使用“集中營用語”(見“奧斯威辛集中營專用詞匯表”),這一點在原文中尤其突出。
博羅夫斯基也有部分作品是描寫集中營外面的生活的。如《告別瑪麗亞》寫被占領的華沙的日常狀態(tài),沒有英雄氣概或者殉教者事跡。華沙市民只能順應新環(huán)境;全城都在經(jīng)商,所有人都在交易,交易的“貨物”甚至包括人。小說在大背景上還展開了猶太人隔離區(qū)的種種悲劇。書中人物塔代克生活在兩個世界當中:被占領的世界和愛情與詩歌組成的個人的世界。但是,個人的世界是短命的:塔代克的未婚妻在街道的抓人行動中被捕,敘事人對她的命運表面上顯得冷靜的推理是她必死無疑,絕無生還希望。這個故事1993年在波蘭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導演是菲利普·齊爾伯。
《格侖瓦爾德戰(zhàn)役》是一篇苦澀的故事,發(fā)生在戰(zhàn)后美國人在西德管理的滯留異國人口(波蘭語dipis,源于英語displaced persons)的過渡性的集中營。小說情節(jié)表明,奧斯威辛迫人遵守的機制戰(zhàn)后還在延續(xù)。博羅夫斯基描寫滯留異國人口集中營時的憤怒,甚至超過對納粹集中營的憤怒。因為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囚徒是沒有出路的,要么適應,要么死亡。而在美國人控制的這個集中營里,一切人都在奢談自由,還舉辦愛國主義展示活動,但是人們依然被圈在大墻后面,依然在死亡(少女返回集中營遭到荒唐的槍擊而橫死),大多數(shù)囚徒?jīng)]有感受到處境的巨變——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本篇也于1970年在波蘭被改編成電影,名為《戰(zhàn)后的大地》,導演是著名的安杰伊·瓦依達,電影配樂采用了維瓦爾第的《四季》和肖邦的《波洛奈茲舞曲》。這位名導演近期引起轟動的影片是《卡廷慘案》。
《某一個士兵》、《市場街的畢業(yè)考試》和《朋友的肖像》三個短篇記錄了少年學生在艱難困苦環(huán)境下的學習與奮斗?!妒^世界》則描寫了集中營解放前后其內(nèi)部和外部的片段印象。
鑒于博羅夫斯基的全部作品都涉及那個冷酷而艱險的、廣義上的“石頭世界”——被異化的世界,我們以這一名稱作為本書的總標題。
一向以來,揭露和控訴希特勒大屠殺的作家并不少,但博羅夫斯基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200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Imre Kertesz,1929—)曾對博羅夫斯基做出高度評價,他在獲獎感言中說:“我全部的作品之所以能夠?qū)懗?,皆因我對博羅夫斯基的散文作品著魔迷醉。”凱爾泰斯也是集中營的幸存者,因為寫作了關(guān)于大屠殺的作品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下面這些可以看作集中營留給今天的記憶:
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于1947年7月2日成立紀念館。
美國華盛頓大屠殺紀念館于1993年4月21日開館。
以色列耶路撒冷大屠殺紀念館于2005年3月17日開館。
德國柏林大屠殺紀念館于2005年5月10日開館。
馬爾庫塞說:“遺忘過去的苦難就是容忍,而不是征服制造苦難的勢力。思想的崇高任務就是對抗時間的流逝而恢復記憶的權(quán)利。記憶是獲得自由的手段?!?/p>
本書根據(jù)《博羅夫斯基短篇小說集》(1959年,華沙國家出版局)、《博羅夫斯基小說集》(2000年,波蘭薩拉出版社)翻譯,同時參考了法國巴黎卡爾芒—列維出版社出版的法譯本《石頭世界》(1964年)和美國企鵝出版社出版的《女士們先生們,請進毒氣室》(1986年)。
欄目責編: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