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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

2012-04-29 00:44:03彭瑞高
上海文學 2012年4期
關鍵詞:小金光明書記

彭瑞高

1

“今晚還過來么?給你留著門呢。”

孫玥婷看著星光,把短信發(fā)給高天雷。他倆都住在大院的單人宿舍。宿舍是二層樓,上下二十四間,有東西兩座樓梯。眾人多用東樓梯,因為東樓梯直通大院辦公樓;孫玥婷住一樓西頭,高天雷住二樓西頭,西樓梯很少有人用,印下的只是他倆隱秘的腳步。

一會兒,高天雷回信說:“你睡吧,我不來了?!?/p>

孫玥婷有些失望,又發(fā)信問:“怎么了?”

高天雷回說:“有煩心事,正處理?!?/p>

孫玥婷拿著手機,不知還要不要繼續(xù)。她又抬頭看窗外,星光映著她的眼睛,那瞳仁卻是空的。

孫玥婷跟高天雷暗中來往,有些年頭了。這段秘史,從高天雷進大院當副縣長不久就開始了。那時撤銷農林局成立農委,高天雷跟工作組的人說了說,就把孫玥婷調進了大院。兩人都冰雪聰明,無論私下里怎么親熱,大面上從來不露聲色。這使高天雷非常放心。

高天雷說的“煩心事”,其實就是輸了一場球。這場球孫玥婷也是看了的。高天雷被這場球弄得心神不寧,眼下正跟一個名叫貝小冬的年輕人聯(lián)系。貝小冬開著個乒乓球館,高天雷去打球時,常得到他的點撥。

高天雷是常務副縣長,在大院里算是一把乒乓球好手。這些年,縣城掀起健身熱,乒乓球是最熱的一支。高天雷小時候打過校隊,有童子功,頭些天打完后,肌肉有點酸,不過一兩周下來也就適應了。他想這乒乓球真好,每天出一身大汗,日夜都輕快利索,尤其揮拍之間,四周的喝彩像春天的陽光一樣,不斷撫摸他頭臉,這是什么光景!球打順以后,高天雷心情也舒暢了,每天都有越活越年輕之感,遠遠見了孫玥婷,就止不住有沖動,想叫她去宿舍親熱。高天雷想,這是什么?這就是精氣神上升的征候,要不然,前兩年不打球,人怎么總是軟塌塌的呢。

高天雷的球,在大院里一直掛著頭牌??蛇@兩天,他遇上了一個對手。那對手不是別人,正是從省委黨校回來的副書記蘇寶信。這天輸球后高天雷回到辦公室,擦著一頭大汗,心里還在嘀咕:這蘇寶信搞的什么鬼?去了黨校半年,換了一塊長膠回來跟他打,那球飄飄忽忽的,把他打得一點方向都沒有,整個中午輸?shù)靡活^霧水,連半盤都沒贏!

當裁判、機關工會主席老丁宣布“蘇書記3∶0勝高縣長”時,高天雷放下乒乓拍,迎著蘇寶信走了過去。兩人擊掌時,蘇寶信說:“不好意思,險勝,險勝!”高天雷則說:“你球漲得快,服氣、服氣!”說話時他大大咧咧的樣子,嗓音抬得很高,臉上還笑著。他要讓周圍干部覺得,他高天雷輸了球也很開心,當官的嘛,打球就是找個樂子,輸一盤贏一盤,不在乎。

其實,他內心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他太看重一場球的勝負了,尤其是在大院里的比賽,同級干部之間的比賽……

大院里乒乓愛好者不少,但打得好的人并不多。高天雷他們這伙打得好的,集中在三樓那張乒乓桌上,號稱“乒超”;差一個檔次的,則在二樓的乒乓桌上打,稱為“乒甲”。“乒超”、“乒甲”涇謂分明,很少混在一起打,觀眾的數(shù)量,也大有區(qū)別。

縣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蘇寶信跟高天雷一樣,屬“乒超”這一撥。蘇寶信參軍后一直干到團政委,兩年前才轉業(yè),眼下級別跟高天雷一樣,也是副縣級。不過他的球風跟高天雷大不一樣。大院里的人把高天雷這等打法正規(guī)的稱為“東京球”,而把蘇寶信那批不太正統(tǒng)的稱為“水滸球”。蘇寶信打球趴手趴腳的,一看就知道是半路出家。但就是這樣一個“野路子球”,上了場作風卻很強硬,他的大腳板扇得地面啪啪響(許多人背后叫他“蘇大腳”),大顆汗水灑得桌上地上都是;打出了好球,自己先喊“漂亮”!還要舉拳吼一聲,真有些梁山好漢的勁頭。

三樓“乒超”這一撥里,蘇寶信的球算不了什么,但他作風猛、球路怪,勝率還不低。輸了球的那些人就不服氣,下臺時嘟嘟囔囔的:“什么吊毛灰球,怪路子!”高天雷身為常務副縣長,當然不至于這樣,但他心里也很鄙視蘇寶信的球。他認為蘇寶信的球沒什么技術含量,半吊子,不值一文。

不過蘇寶信對自己的球充滿自信。他行伍多年,最了解失敗者的心理。從那些不酸不咸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失敗者的不悅,更品嘗了勝利者的喜悅。對手們關于他的球不入流的種種評價,他已經聽夠了。他想:隨你們怎么說去吧,這乒乓桌上,從來只看比分不看動作,我腳板大一點怎么了?出汗多一點又怎么了?國際乒協(xié)有什么規(guī)定么?你們動作漂亮,又怎么了?還不是敗在我手下了么?這打球就是刺刀見紅,就是硬碰硬,就是比分為王,你們有本事,也打我三比零啊。

放在以前,高天雷對蘇寶信贏他幾個球,不會放在心上,但蘇寶信剛從省委黨?;貋恚驮诖笸V眾之下把他稀里嘩啦打了個三比零,他心里卻再也無法釋然了。

事情很怪,這兩年乒乓球在大院的人們眼里,不再是個單純的小球,而是含意豐富得多的一樣東西了。上桌噼噼啪啪打一場,按理說不過是項業(yè)余活動罷了,可干部們已不再這么看。一場球賽的勝負,往往會成為他們熱議的話題。他們會起勁地分析勝負原因,會把選手的表現(xiàn)跟個性能力扯在一起,還會順藤摸瓜,找出此人的心理強勢或弱處,牽涉到某項工作的成功或失敗,直至職務升降、仕途順逆……

高天雷發(fā)現(xiàn),他輸球后的第一個反應,就發(fā)生在身邊的縣府辦。以前他贏了球,無論是縣府辦楊主任的小辦公室,還是科員們集中坐的大辦公室,直至機要室、文印室、小車班,到處都會聽到部下的大聲議論,那種興奮和激動,仿佛是他們拿下了比賽似的??奢斀o蘇寶信以后,辦公區(qū)的議論聲一下子變輕了,干部們的表情也變得詭異了。他知道,這是自己“頭牌”地位產生了動搖。那蘇大腳憑著一塊長膠拍,一舉把他打落馬下,其影響之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更沒有想到的是,敗給蘇大腳,甚至還影響了他跟孫玥婷的生活。

孫玥婷三十多歲,至今單身。她在農林局工作時,高天雷就看上了她。高天雷從小就不斷地做同一個夢,夢里會出現(xiàn)一位面目清秀、神情溫柔的女子,這女子時而真切,時而虛幻,時而含笑,時而含淚,時而抱他入懷,時而把他推開……遽然醒來,總令他千般恍惚、萬般依戀。這夢從小學做起,做到他上大學、當中學老師,直至后來當教育局長、升任副縣長,依然不斷夢到這女子。他談戀愛時,就是按這女子的模樣去挑選對象的,可多病的父母年年催他成家,抵不住老人的嘮叨,他跟一個女教師匆匆結了婚。這女教師的模樣,跟夢中女子不可同日而語,倒是孫玥婷,跟這女子眉目有點相似……

高天雷一進大院,就要了一間單人宿舍,跟孫玥婷偷偷來往起來??h府辦楊主任十分盡職,為大院領導都在招待所配了客房,可高天雷從來不去那里跟孫玥婷碰頭;房產公司老板俞大澄也在“金色雅園”為高天雷安排了一幢小樓,他也絕少去。他喜歡在宿舍樓跟孫玥婷過夜。他倆都住在樓西頭,不起眼;在那兒度過的夜晚,安靜、神秘,有些緊張,讓他回憶起許多往事……尤其是打上乒乓球以后,他活力陡增,對孫玥婷的親熱,帶著年輕人的頑皮和沖動,有一種重返熱戀時代的恍惚,有時惹得孫玥婷不住用繡花拳頭捶他,連說“你這是怎么回事……”

但輸給蘇寶信的那場球,令高天雷的情緒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以致孫玥婷向他發(fā)出了召喚,他也提不起半點興趣來。他想,自己是不是太看重一場球賽了?一個常務副縣長這樣偏執(zhí)狹隘,是不是有失身份?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以那樣的比分輸給蘇大腳,高天雷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2

高天雷本來很能吃,這球輸?shù)?,居然連胃口也敗了。中午他進小食堂,只跟師傅要了一碗湯面。師傅要給他大肉,他也沒要。他往碗里挑了一筷豆豉辣醬,正拌著,蘇寶信來了。他迎上去,笑著說:“怎么樣蘇書記,今天中午我們再來一場?”

蘇寶信停住腳步,用筷子頭點著高天雷的鼻子,說:“你厲害啊高縣,昨天我生生被你打傷了,這膀子整整痛了一夜。今天恐怕是打不了了?!闭f著,他抬抬右臂,咧了一下嘴。

高天雷臉色頓時暗去,說:“那……就改日吧?!?/p>

他轉身時,嘴里“嗤”了聲。這碗面,吃得更沒滋味了。約球被人拒絕,這是球家很失面子的事情。他現(xiàn)在面上雖還文質彬彬,但內心早已成了一個賭徒。輸球后,他一心想著的就是翻本。在他看來,蘇寶信也是賭徒,不過是個精乖的贏家而已。他看不起蘇寶信這德性,暗暗罵:什么玩意兒,贏了場球,就當縮頭烏龜了!

但罵歸罵,高天雷心里還是明白,蘇寶信畢竟當兵出身,精通作戰(zhàn)心理,他耐著性子不跟你打,你能拿他有什么辦法。一想到此,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面條沒吃幾口,碗就撂下了。

午間他就跟其他“乒超”選手打了幾盤,當然是他大贏。周圍又響起了掌聲喝彩聲。不過高天雷卻興奮不起來。他知道,在這大院里,蘇大腳不上場,就算贏了球,也不是真正的勝利。

孫玥婷也來了。每次高天雷在大院打球,她肯定是忠實觀眾。但她總是站在人群之外,遠遠地看高天雷,不顯山不露水的。只有當乒乓球偶爾滾到她腳下,高天雷過來揀球時,他倆的目光才會有一瞬間撞擊。這一瞬,兩人心頭都會涌起一陣顫抖的愉悅。孫玥婷不愧是機要秘書出身,這些年來,她小心翼翼保守著那份秘密,看上去就像沒事人一樣??此撵o的樣子,沒人想到她會跟常務副縣長保持著那么種關系。她即使為高天雷加油,也只在暗底下握拳使勁,絕不會像那些女干部一樣哇哇亂叫。不過球賽過后,她卻會思緒奔涌、佳句不斷。那時高天雷就會收到一條條手機短信,那是孫玥婷對他球賽的評價,文采斐然,意味深長……

這會兒,孫玥婷又站在樓梯上,隔著人群,遠遠看著高天雷打球。高天雷抬頭望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跟平時不一樣,神情有些黯然,就驀地想起昨晚對她的拒絕,心頭沉了一下。

他贏下兩個對手,汗也出爽了,正想換鞋收拍時,蘇寶信忽從人群外擠進來,說:“高縣,來一盤?”

高天雷一驚,說:“你膀子不是有傷么?”

蘇寶信說:“輕傷不下火線,打一盤沒什么問題?!?/p>

高天雷說:“那我算什么呢?趁你有傷比賽,就是贏了,也不光彩啊。”

蘇寶信說:“高縣頂真了,不就是一場業(yè)余球賽嗎?你贏我贏,不是都一樣?”

周圍有人叫起來:“蘇書記高縣長又要斗了!”

打吧,思想準備不足;不打吧,等于公開示弱,向蘇寶信投降,高天雷咬咬牙,說:“好,那就打一場!”

人群騷動起來。高天雷拿起拍子,用手擦去膠皮上的灰塵,這時他突然覺得,現(xiàn)場氣氛跟平時有些不一樣。他偷眼看了看,縣委書記鞠光明不知什么時候來到現(xiàn)場,身旁還站著一位有點面熟的市里干部。高天雷一下子明白了蘇寶信突然向他挑戰(zhàn)的用意。

機關工會主席老丁坐上裁判席,朝高天雷笑笑,又朝蘇寶信笑笑。人們霎時靜了下來。蘇寶信拿起長膠拍甩了甩膀子。高天雷一見那塊長膠拍子,心里就虛了一下。他想起網上那只飄忽不定的球,后悔自己答應蘇寶信的挑戰(zhàn)有點草率了。

但一切為時已晚。他糊里糊涂上了場,又糊里糊涂輸了下來。這是他接連第二次在大院人們面前敗在蘇寶信手下,比分還是0∶3。

回到辦公室,他心里一團糟。他坐在辦公椅上擦汗、大口喘氣,看著窗外的一根樹梢,有些走神。這第二次慘敗,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蘇大腳得勝后的自謙和微笑,也不是鞠書記和那位市干部的掌聲,而是站在遠處的孫玥婷那雙絕望的眼睛。

他閉眼定了定神,向秘書小康招招手,說:“你把貝小冬給我叫來?!?/p>

小康說:“很急嗎?碰頭會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開了?!?/p>

高天雷有些不耐煩,說:“我知道。你叫他馬上來。”

他抓緊時間洗臉換衣服。一會兒小康進來,手里拿著無繩電話,說:“貝小冬在省城回不來。您要不要跟他說話?”

高天雷拿過無繩電話,說:“小貝嗎?我高天雷?!?/p>

電話里貝小冬問:“高縣找我有事?”

高天雷原想跟對方說說自己敗北的經過,重點要問的是“怎么對付長膠”,一刻間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急了,遂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

貝小冬說:“我在省城?!?/p>

高天雷問:“你怎么上省城了?我找了你好幾天!”

貝小冬說:“您忘了,小金今天下飛機,我總得來省城接一下?!?/p>

高天雷說:“小金來了?正式教練要到位了?”

貝小冬說:“是啊,高縣說了這么久,我再拖下去還怎么見您?”

高天雷還是憋不住那口氣,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蘇大腳回來了,中午又把我打得一塌糊涂,我已經連著輸了兩場!”

貝小冬說:“有這事?蘇書記的球我看過,打得不怎么樣啊。”

高天雷說:“他換了一塊長膠,來球怪里怪氣的,我一下被他打蒙了?!?/p>

電話里傳來貝小冬的笑聲。高天雷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發(fā)現(xiàn)越是這種時候,貝小冬就越會顯出優(yōu)越感來,人家畢竟是打過專業(yè)隊的,對你們大院里的這幫“乒超”,根本看不上眼。

他問:“小貝你說怎么辦?”

貝小冬說:“不要急,高縣,小金來了,保證您一個月之內把三比零的比分還給蘇書記。”

“一個月?太久了?!?/p>

“半個月?!?/p>

“半個月也太久了?!?/p>

“那就一星期?!?/p>

“按我的心思,最好明天就贏回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高縣。就是一星期,也得加緊練,而且還要作好吃苦的準備?!?/p>

“吃苦我不怕。只要能把球贏回來,什么苦都不在話下?!?/p>

“那好,等航班一到,我就給小金布置任務?!?/p>

“小金能行嗎?”

“高縣信不過我吧?”

“不是這意思。我只是覺得蘇大腳的球,不是半年前的球了?!?/p>

“沒事高縣,小金來了就不怕?!?/p>

“小金對長膠熟不熟?”

“您看,您還是信不過?!?/p>

高天雷不吱聲了。他覺得自己輸球后,智商也降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不是自己說的嗎?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

“對不起小貝,”高天雷說,“我太急了點?!?/p>

“沒事高縣,”貝小冬說,“我理解。當年我被人家打敗了,也想一夜之間就翻過來的?!?/p>

高天雷“呵呵”笑道:“是嗎?”

貝小冬說:“您放心,對方是長膠也好,生膠也好,小金來了,一切都不在話下?!?/p>

高天雷“嗯嗯”著,眼前現(xiàn)出一片朦朧的光亮來。

3

碰頭會開始前,縣委書記鞠光明照例要說些題外事。這天他說的,恰恰是高天雷和蘇寶信的那場球賽。他看看左右兩人,笑著說:“感謝你們兩位,啊,天雷同志寶信同志。中午的球賽我們都看了,你們兩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朝氣蓬勃不減當年啊?!?/p>

已到場的領導都附和:“是啊,我們也看了比賽?!?/p>

“打得好,打得好啊。”

鞠書記說:“你們不知道,市委組織部林副部長也看了你們的比賽。他對兩位可都有評價啊。”

眾人心里就“咯噔”一下,目光一齊投向蘇寶信和高天雷?!笆形M織部”這名稱,官員們都很敏感。蘇寶信原已拒絕了高天雷的約球,見鞠書記和林副部長到場觀戰(zhàn),才臨時起意,上去又斬了高天雷一刀。而高天雷一聽那就是林副部長,更是心猿意馬,一瞬間想出了十萬八千里。他想,中午比賽可惜輸了,要是把蘇大腳贏下來,這會兒該有多漂亮!

這段時間,正是關鍵的換屆準備期。明年,鞠光明就要滿六十歲,他的縣委書記就算做到頭了。坊間都在傳,他退下后到人大去當主任,縣委書記位子將由縣長凌鐵杉頂上去。這種做法,在換屆中也是常例。但凌鐵杉留下的縣長位置將由誰來頂呢?這里變數(shù)就大了,在大院里,這也一直是個熱門話題。

能夠頂上縣長位置的,大家眼里不外兩人,一是高天雷,另一個就是蘇寶信。高天雷已經干了兩屆副縣長,本屆還是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他的政績也很突出,這些年全縣GDP上得很快,老百姓收入也有了顯著提高,關于他要當正縣長的傳說,大院里說了已經不止一兩年。

問題就在于,大院里還有個蘇寶信。

蘇寶信在部隊是正團級,轉業(yè)到了地方,就當副縣用。鞠光明很重視這個副書記的人員配備,親自看了蘇寶信的材料,還找蘇寶信談了一次。他發(fā)現(xiàn)蘇寶信腦子好使,文字和口頭能力也不錯,尤其談話時,鞠光明看到蘇寶信目光正直,態(tài)度誠懇,沒有“兵油子”的俗氣和世故,當下就很滿意。經他催促,市里也就很快下了文件。

蘇寶信進入大院,如果老老實實當他的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高天雷覺得威脅也不大。問題是,換屆之前,蘇寶信恰恰又增加了一段黨校經歷,這就給了人們許多想像的余地。誰都知道,去黨校進修,對一個正當盛年的干部意味著什么。跟蘇寶信黨校同班的那些人,回去后紛紛得到了重用,大院里很多人因此預測:蘇寶信很可能成為這次換屆的黑馬……

此刻,鞠書記揭開茶杯蓋子,很響地呷了一口,眾人以為他要傳達林副部長對高、蘇兩人的評價了,卻未想到,他賣了個關子,說:“言歸正傳,我們開會了?!?/p>

鞠光明神情變化極快,只說出這么一句,臉上笑容已全部收斂了。不知是外面天空上了云的緣故,還是會議進入主題的需要,他嘴角的法令紋一皺,臉色就陰暗下來。

“今天會議主題是兩個字:換屆。明年換屆,那是眼睛一眨的事。從省市到縣鄉(xiāng),這次都要換?!本蠒浺贿呎f著,一邊掃視同僚,“我們縣一級,是最關鍵的一級。向上能否完成省市任務,向下能否對得起群眾,就要看我們工作做得怎樣了。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領導們都點頭。高天雷一眼不眨看著鞠光明,表現(xiàn)出對于書記講話精神的高度關注;蘇寶信卻低著頭,專注于水筆在筆記本上的默默走動,這是另一種層次上的認真。

“換屆么,是我們的一個重要關口?!本瞎饷骼^續(xù)說,“在這關口上,總有人要升,有人要退,有人要留,有人要走。這是工作規(guī)律,也是自然規(guī)律。我這里提個說法,大家看好不好,這就是——‘升的人要謙虛謹慎,‘退的人要消除疙瘩,‘留的人要繼續(xù)努力,‘走的人要另辟天地?!?/p>

縣長凌鐵杉高聲說:“好,好!鞠書記歸納得好。這四句話,依我看,就是本次換屆的定海神針?!?/p>

組織部唐部長說:“書記這四句話,就是我們的四個座右銘??h鄉(xiāng)干部能不能經受得住換屆考驗,就看對這四句話的理解。”

宣傳部楊部長說:“這四句話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宣傳部要從理論和實踐上,做好這篇大文章?!?/p>

常務副縣長高天雷沒有說話,目光還有些走神;蘇寶信也沒有說話,只是用有些夸張的動作,疾筆把這四句話一一記下,然后才抬起頭,朝書記有力地點了點頭。

鞠光明把一支水筆放在手里旋轉著,說:“別的同志可以等一會兒表態(tài),我這里先說說自己對這四句話的體會,也算是我對換屆工作的一點認識?!?/p>

鞠書記的表態(tài)雖屬公事范疇,但這畢竟是第一把手的個人想法,帶著私人的性質,大家都緊緊盯著他。

鞠光明說:“大家知道,我過年就滿六十了,‘升字跟我無關,這把歲數(shù)了還能升哪兒去?‘走字也跟我無關,不見得我再去讀MBA。我只適用最后兩字,一是‘退,二是‘留。”

會場上一片肅靜。眾人聽得見別人呼吸,也聽得見自己心跳。他們細辨書記的話意,努力尋找每一點微妙的信息。

書記說:“關于‘退字,我已經做好準備。一旦組織上把退休通知交到我手里,我馬上就退。說清楚了,我要么不退,要退就是干干凈凈地退,徹徹底底地退。我不會再進這間辦公室,連這幢大樓也不進!為什么?我是過來人,我知道,只要我還在,新班子就會有障礙。大家放心,我這點自知之明還有,退了以后,我決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p>

鞠光明的話聽上去有一種決絕的意思,眾人臉色無一不冷峻而肅然。鞠光明已連續(xù)干了兩屆書記,黨政領導間有很多矛盾,這在大院里已不是什么秘密。張三一條線,李四一個片,今天你告我狀,明天我寫你小報告……一時難以盡說。但不管什么矛盾什么斗爭,作為第一把手,鞠光明永遠處在漩渦的中心。他享受了權力帶來的快感,也吞咽著職責帶來的痛苦。他知道,在座大多數(shù)人是服從他的,但也有個別人不滿他、反對他,甚至想撬他的位子。在這一切即將成為過去時,他說起這些不能不百感交集、激動萬分。有些話,與其說是說給全體與會者聽的,還不如說是說給那些反對過他的人聽的。

“那么,我退下來去干什么呢?”鞠光明繼續(xù)說,“告訴同志們,我準備干三件事:一是帶老伴去旅游,二是給閨女帶孩子,三是拜天雷同志和寶信同志為師,到俱樂部去打球。你們不要笑,我說的是真話。這三件事我都有書面計劃,你們不信可以去問我老伴?!?/p>

領導們還是都笑了。會議室里的冷肅之氣如潮退去,一陣輕松的氣氛便彌散開來。

蘇寶信想,鞠書記真不愧是老領導,他明明知道自己要去人大當主任,偏偏還在這兒說風涼話。他說這些話的意圖很明確,就是要把氣氛調動起來,讓大家跟著他的思路開動腦筋、坦誠表態(tài)。這樣一表態(tài),縣委就主動了,上面圍繞新班子排兵布陣,也就主動了……

高天雷也在想:鞠光明說這些話,是不是作秀得過分了些?他要去當人大主任,大院里還有哪個不曉得?他這手法,在基層說說還行,拿到碰頭會上來恐怕就沒效果了。不過,書記有句話說得還有點意思,就是說要“拜天雷同志和寶信同志為師”,他把我的名字放在了蘇大腳的前面,這話里是不是有什么玄機?

他抬頭一瞥,下意識地發(fā)現(xiàn)有一束明亮而灼熱的目光向他射來,那是角落里當會議記錄的孫玥婷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迅速避開,心跳卻有些加速。這眼光給他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這里聚集了大院里最有權力的十幾個男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了權欲,游動著計謀,一雙雙都是那么深不可測,只有孫玥婷的眼光像一泓秋水,純凈、透明、溫柔。他忽然覺得,這里的污濁,會不會把她褻瀆了。

鞠光明把臉轉向縣長凌鐵杉,說:“這段時間,我還動員鐵杉同志去打球。這一點,鐵杉同志可以證明。我跟他說了,你這個‘三高分子,只要跟定我打球,將來一定可以在球場上把‘三高帽子脫掉。”

凌鐵杉在一旁微笑著點頭,兩頰泛出潮紅來。這一說,不由得令同僚們想起他的高血壓來。凌鐵杉上世紀80年代擔任縣團委書記時,血壓就偏高了,那時他還三十剛出頭。也許是工作太緊張的緣故,或是家族遺傳的因素,總之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沒有停服過降壓藥。他在主席臺中央仰脖子吞藥,已成為縣府開會的一道風景。

會場上的氣氛轉變,讓鞠光明覺得有些享受。他擺手讓大家靜下來,繼續(xù)說:“當然,這四個字當中,還有個‘留字我也有所考慮?,F(xiàn)在各處都在傳,我鞠光明要到人大去當主任。在座的消息都要比我靈通,不可能沒聽說這傳聞吧?”

鞠光明說著,把目光向左右兩排都掃了一下,嘴角含著笑。眾人也都微笑著,你看我,我看你,并不吱聲。

書記說:“這消息不僅大院傳,各鄉(xiāng)鎮(zhèn)也傳。這里,我要鄭重告訴大家,這是小道消息,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至今為止,組織上沒有就這個問題跟我談過話。也就是說,這是沒影的事,大家不要信?!?/p>

蘇寶信的心沉了一下,這消息他可不是在大院里聽到的,也不是在鄉(xiāng)鎮(zhèn)聽到的,而是在黨校聽到的。鞠光明說它是小道消息,但他更多的是把它看成“內部消息”。他懷疑,這是不是鞠光明的又一道城府。

高天雷聽著,心里卻有些焦慮。鞠光明去當人大主任,這是縣長凌鐵杉經常跟他說起的。在他們看來,這是個必然事實,如果不這樣,那又會咋樣?難道他會再干一屆?照此推理,凌鐵杉不就上不去了嗎?他高天雷不也頂不了縣長位子了嗎?這算怎么回事呢?

高天雷屏住呼吸,用余光瞄了一眼縣長凌鐵杉。他見凌縣長端坐在那里,正用右手小指甲剔著左手大指甲,一副穩(wěn)坐釣魚臺的樣子,他便也咕噥一下,不真不假地動了動脖子。

眾人臉上的笑容像風那樣散去,會場氣氛又變得沉重起來。

鞠書記一臉黑氣,說:“換屆,是政治權力的移交和繼承,是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情。在西方,競選是最大的政治;在我們中國,換屆就是最大的政治。這事不能有任何閃失。最近六神鄉(xiāng)因為動遷的事,產生了一些不穩(wěn)定因素,必須引起我們高度注意?!?/p>

蘇寶信埋頭記著筆記,這時抬起頭,又對書記重重點了點。他是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維穩(wěn)是他的主要活兒。

鞠書記又說:“根據(jù)我的經驗,一般在換屆前,總是多事之秋,也是謠言最盛行的時期。各位注意了,這對大家的黨性是個考驗。在這關鍵時刻,大家不要信謠,不要傳謠,更不許造謠!”

鞠光明的口吻嚴厲起來。十幾張臉都繃得緊緊的。就在這個時候,蘇寶信抬頭朝高天雷望了一眼;高天雷也朝他望了一眼,兩人的心同時一緊:打球時,好像彼此都說過鞠書記要去人大當主任的事,這里會不會有什么問題?對方會不會拿這事去做什么文章?

鞠光明手里的水筆又轉起來,他緩了下口氣,說:“當然,我這樣說事同志們也不必緊張。信謠、傳謠、造謠,這是三個不同層次的問題,只有造謠性質惡劣,應予追查,其他兩項,認識了,也就既往不咎了?!?/p>

會場很靜,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領導們的神情也像凝固了一樣。

鞠光明說:“其實,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排除去人大的可能性。這個‘留怎么留,我聽從市里安排。市里讓我去人大,我就去人大;讓我去政協(xié),我就去政協(xié)。但不管怎樣,拜天雷同志和寶信同志為師打乒乓球,這計劃不變。”

這最后一句話,又把眾人逗笑了。鞠光明就是這樣,嚴厲時讓你神經抽緊,氣也透不過來,但備不住什么時候,他又會用一句話、一個動作或一個小故事,讓大家回過神來,而且他有本事,在人們止不住大笑的時候,自己板著臉一點也不笑。

高天雷也笑起來,心里很是受用??磥?,他已被排除在“造謠者”之外。因為書記口口聲聲說要拜他為師學球。一個縣委書記,是不可能拜一個造謠者當老師的。

鞠光明說完,是與會者表態(tài)。蘇寶信說的是,自己剛從部隊回來,缺乏地方經驗,這是自己第一次經歷換屆工作,一定要明白自己的底細,多聽多看多學習,緊跟縣委部署,當好鞠書記的助手。高天雷沒有接著表態(tài),他準備讓縣長凌鐵杉說完了再說??闪梃F杉還沒發(fā)完言,他手機上就來了短信,貝小冬發(fā)來二十多個字:“小金已到,我已布置了對付長膠的訓練計劃,下午開練,爭取一周見效。”

他抬頭朝蘇寶信看了一眼,心里恨恨道:蘇大腳,你不要太神氣,過兩天,我就來收拾你!

4

高天雷撩開門簾,下意識地掀了掀鼻翼,迎接他熟悉的那股氣味。

那是一股由各種氣味混成的空氣:球桌和地板的油漆味,乒乓球的賽珞璐味,海綿膠皮的橡膠味,還有打球者呼吸、出汗、吼叫散發(fā)出的人味兒。盡管這味兒有點俗,但高天雷喜歡。他一聞到這熱烘烘的味兒,汗毛孔就張開,喉嚨口癢癢的,一種大戰(zhàn)一番的欲望就會從心底涌動起來。

不過接著,他又聞到了一股梔子花香味。他覺得奇怪,這地方這時節(jié),哪會有這樣的花香呢?

貝小冬迎出來,把高天雷引到22號桌。

奇龍俱樂部原來是縣農機廠的禮堂。廠子破產后,土地就賣給了房地產商俞大澄,俞大澄把它建成了高檔住宅區(qū),名曰“金色雅園”,縣里許多有錢人都住在這里。但這座大禮堂,動遷前被高天雷果斷截了下來。他讓縣體育局出面跟俞大澄談判,用另一處廢棄場地換下了這塊地盤。他早想搞個乒乓館。他把禮堂座椅全部拆除,弄成了一個大廳;二十一張乒乓桌,七張一行,列成三行,極有氣勢;原先的主席臺也擺了一張,那就是22號桌。

22號桌是俱樂部里最好的一張,紅雙喜牌的彩虹桌,桌下還有照明燈,給人一種玲瓏剔透的感覺。這桌子不對外,專供縣領導等貴賓用。在主席臺上擺桌,主要看中的是后臺還有不少房間,可以安排貴賓休息。后臺的化妝室裝修一新,成了貴賓休息室。這休息室按星級賓館標準裝修,有臥室、浴室和客廳,平時貝小冬管得緊,他自己也不進去享受,只有當高天雷等縣領導來打球時,他才打開。

高天雷踏上主席臺走進22號球區(qū),只覺得那梔子花香愈發(fā)濃重,一時不知何故。他進了貴賓室,脫下外衣,一邊換球鞋,一邊問貝小冬:“小金呢?教練來了,總得先見個面吧?”

貝小冬就朝外面叫了聲:“小金,高縣叫你呢。”

一忽兒,小金就出現(xiàn)在貴賓室門口。高天雷一抬眼,不由得吃了一驚,站在他面前的,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子,三十來歲年紀,穿一套藏青運動衣褲,白球鞋,身上有一股掩不住的青春氣息,又含著一種漸趨成熟的風韻。

“是女同志???”高天雷說著,眼光有些發(fā)直。

“是啊,我忘記給高縣介紹了?!必愋《f。

高天雷伸出手,跟小金握了一下,他覺得小金有點眼熟,想問句什么,卻沒問出來。這時他才明白,為什么進來會聞到一股梔子花香味,原來,這是小金身上的香水味。

他問:“小金打過什么隊?”

小金說:“先打青年隊,后來打省隊?!?/p>

“跟小貝是同一個隊嗎?”

“他是師哥,我要晚幾年?!?/p>

“什么時候退的役?”

“有幾年了?!?/p>

“退役后在哪兒工作?”

“沒工作,到處瞎混,有時客串打打比賽。”

“不讀書嗎?”

“想讀,就是沒機會?!?/p>

小金說一口標準的北方話,聲音脆脆的,讓人聽著又新鮮又悅耳。在這小小的縣城里,除了有線臺的播音員外,高天雷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好聽的北方話。

“可惜了,應該去讀點書。”高天雷看著小金,說,“如果你想讀,我可以給你提供條件。電大在我們縣有分校,文憑是國家承認的。”

小金驚喜道:“是嗎?我怕自己是外地的,讀不了?!?/p>

高天雷說:“外地的又怎樣?不要自卑么。我給你爭取個插班生的資格。你想讀什么專業(yè)?”

小金問:“我一沒固定工作、二沒本地戶口,真的能讀嗎?”

高天雷想,這女子天真,她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在這小縣里有著何等的權威,便說:“你來當我教練,不就是固定的工作嗎?至于戶口,慢慢再解決么。問題是你想讀什么專業(yè)。”

小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學英語……”

高天雷說:“學英語好么。電大英語教育也很有特色。”他又囑咐貝小冬,“明天你就拿上我的字條,去電大分校找胡校長。你小子也應該讀門專業(yè),這次也一起解決吧?”

貝小冬說:“高縣,我不是讀書的料,您就饒了我吧?!?/p>

高天雷罵一聲“沒出息”,又對小金說:“你把手機號給我,要是還有什么消息,我告訴你?!?/p>

小金說:“讀書的費用,是不是我給貝哥帶去交了?”

高天雷說:“這些小錢,你不用管?!?/p>

小金說:“那不行。我一到這里就給你添麻煩,不可以的?!?/p>

高天雷說:“你是我請來的教練,為你提供學習條件,是我應該做的。來吧,我們練球。小貝,跟小金交待過打長膠的事嗎?”

貝小冬說:“我們早準備了,開始吧?!?/p>

高天雷拿起拍子就要上臺,小金說:“高縣,我們先熱一下身,把腰腿活動開才好?!?/p>

高天雷說:“以前好像可沒這規(guī)矩啊?!?/p>

小金說:“以后就得有了。你這年齡,還是謹慎一點好?!?/p>

高天雷心里驀地黯了一下,想,難道在小金眼里,我已經老了?

他跟著她默默做了幾節(jié)徒手操。他聽到自己下蹲時,膝關節(jié)發(fā)出了格格的響聲,就像老木器搖晃時榫頭發(fā)出的聲音。小金顯然也聽到了。她回過頭來,朝他莞爾一笑。

高天雷也笑了。在這一瞬間,他覺著了小金的溫柔與細膩。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聲氣,還有她身上那股梔子花香味,融成一坨軟軟的東西,堵住了他的喉頭,很快膨脹起來,直抵他的胸口。

這時,大廳里球迷多起來,打球聲也熱鬧起來。貝小冬一按墻上的開關,巨大的幕布便隨著一陣吱溜聲徐徐拉攏,22號桌所在的主席臺,便與那人聲鼎沸的大廳隔開,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球區(qū)。

高天雷問:“怎么把幕布拉上了?”

貝小冬說:“人多眼雜,影響我們練球?!?/p>

高天雷說:“影響什么?。扛蠹乙坏来蚯虿缓脝??你就喜歡搞神秘化、特殊化?!?/p>

貝小冬說:“我得為高縣多考慮考慮不是嗎?您高縣喜歡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是不錯,可來在這兒打球看球的,什么人沒有?退休的、下崗的、動遷的、上訪的……要是見您高縣在打球,直接上臺來找您,那還不得把您麻煩死???”

高天雷笑笑,不再說什么。

“我去大廳看看,你們慢慢練?!必愋《f。

高天雷笑著揮揮手。他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貝小冬這小子察言觀色,懂自己的心思。放在以前,他肯定要把幕布拉開,他喜歡跟大伙兒一道打球。可今天小金來了,他的心緒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喜歡人多了,也覺著大廳太吵了,他希望除了練球外,還能有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可以跟小金坐在一起說說話,交流交流……

一陣熱身后再上臺打球,高天雷覺得自己手腳靈活多了。他想,小金說的還真有道理,她是一個有經驗的教練,也真心關心自己。想到這里,他心里又明朗起來。

小金用的就是一塊長膠拍。她往往打幾個球就停下,給高天雷介紹這球是什么特性,應該怎么對付。她說,這打長膠的,就怕您控制他、調動他,一會兒打他正手、一會兒吊他反手,不斷變換打法,長膠就會死得很難看……

高天雷本來對長膠知之甚少,經小金這么一練,漸漸就找到了感覺。他從不斷拉空,到對上節(jié)奏;從常常出界下網,到找準落點,才用去個把小時。小金后來使出長膠最厲害的一招——“撇”,他居然也能對付過去。小金有點意外,脫口說了句:“您打球有點悟性?!?/p>

高天雷大聲說:“是嗎?”。

小金問:“您過去有打球的基礎?”

高天雷說:“哪里,就小時候打過校隊?!?/p>

小金說:“按理說,我們該多練基本功??晌矣致犝f了,您有個打長膠的對手要先鎮(zhèn)一下?”

高天雷說:“有這事?!?/p>

小金說:“其實,您沒必要跟人計較一兩場球的勝敗。把基本功練好了,什么對手都能對付?!?/p>

高天雷看看小金,覺得她的言語神情,跟她的年齡有點不相稱。

小金說:“不過,你們業(yè)余打球的都這樣,今天輸了,恨不得明天就要贏回來?!?/p>

她寬厚地一笑,那口氣就像個當姐的,讓高天雷聽了很舒服。只是那句“你們業(yè)余打球的”,讓他略感不快。

“您先休息一下、高縣,”又練了半個來小時,小金說,“我們接著要打幾盤比分。打比分可以把發(fā)球、接發(fā)球、相持球連在一起,還能積累比賽經驗。您呢,就把我當成那個對手打?!?/p>

高天雷眼前便浮起蘇寶信那張汗臉來。他覺得蘇寶信打球最令人生氣的,就是自己每次失分后,他那張臉上止不住流露出來的那一絲笑意。那笑在高天雷看來,是得意,是計謀,是小人得志的滿足。一想到這里,高天雷就暗暗說:“蘇大腳,不要以為我沒辦法對付你。下次交手,我會叫你死得很難看!”

小金說:“貝哥總結了長膠的三大特點,讓我針對這三大特點,在訓練中給出三大對策……”

高天雷急問:“哪三大特點?”

小金說:“等會兒邊打邊跟您解釋?!?/p>

高天雷贊了一句:“你們這次訓練動了腦筋,不錯!”

小金說:“您對我可能還不了解。我這人不會像別人那樣,整天喂球把您喂得很舒服,哄人也把您哄得很舒服?!?/p>

高天雷說:“那你會怎樣?”

小金說:“我會給您打難打的球,說難聽的話,讓您覺得討厭?!?/p>

高天雷說:“不會吧?”

小金說:“會。否則您的球就上不去。”

高天雷想,在這縣城里,幾乎所有人跟自己說話,都是那種奉承討好的口氣,只有這女子,把話說得這么逆耳,又這么直率。他第一次在一個陌生女子面前順從地說了一句:“聽你的,小金。”

小金說:“那您先喝口水,我們接著再練?!?/p>

高天雷喜滋滋的,像開一把老鎖終于找到了鑰匙,連輸兩場球帶來的陰云一掃而空。他一下子變得信心十足,對小金說聲“好”,便進休息室喝了半罐飲料,又解了把手,然后站到了鏡子面前。

他看到了一個容光煥發(fā)、躊躇滿志的男人。他往左挪挪,設想空出一個位置,讓小金走過來,跟鏡子里的這個男人站在一起,看一下后,又往右挪挪,讓小金站到另一邊試試。他覺得,小金站在他一旁,要比孫玥婷站在他一旁出彩多了……如此比配了一陣,他才對鏡子里那男人說:“可以啊,高天雷,你還沒老,正當年!”

他理理頭發(fā),脫下剛才那件汗?jié)竦亩绦渖?,換上一件“阿迪達斯”。走出休息室時,他見小金站在靠近幕布的一角,正用大毛巾擦汗,接著,她脫下了外衣和長褲。

他的目光驀地一跳——

他看到了一個健美苗條的女人肉體,那光潔的肌膚,修長的四肢,還有像模特兒那樣精致的線條與神韻,都是他從未見過的。主席臺上那塊紫紅的幕布,竟為此散發(fā)出了一層奇異的光彩。他突然醒悟:這小金,跟自己夢里的那女子,不像是同一個人嘛!

5

這幾天的球,高天雷打得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

小金的訓練真見實效,那長膠球原來他見了就怵,現(xiàn)在不僅能從容對打,而且還能伺機側身,果斷反擊一板,命中率還不低。練了幾天,小金說:第一階段可以了,等我們把第二階段練完,你就可以找那個對手打。

可高天雷哪里等得及,他早就想著要把蘇大腳打趴下了。他讓秘書小康問縣委辦,蘇書記這兩天有沒有空,得到的回音卻是:蘇寶信下了六神鄉(xiāng)——像事先得了消息似的。

高天雷心里毛得不行。他想給蘇寶信打電話,立馬跟他約場比賽,比賽可回大院打,也可以在六神鄉(xiāng)打。他拿起電話,卻又猶豫起來。他想,你忘了在小食堂跟他約球的事了嗎?那天你熱臉貼了冷屁股,還嫌不夠尷尬嗎?這約球,水平要旗鼓相當才值得,你“大院頭牌”主動向蘇大腳約球,這不是抬高他身價嗎?再說,你主動打電話過去,等于又讓他知道你急于翻本——這不是自毀形象、自己添堵嗎?

他放下電話,胡亂看了幾個文件,心里究竟沒著沒落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心血來潮,撥通了貝小冬的手機。

他問:“忙什么呢?”

貝小冬說:“正跟小金做功課,給您制訂第二階段訓練計劃呢?!?/p>

高天雷說:“你們還真當一回事啊。”

貝小冬說:“高縣的事情,我們還能馬虎!您猜這第二階段計劃,開頭炮是什么?”

高天雷問:“是什么?”

貝小冬說:“先給你找五個長膠選手打一打?!?/p>

高天雷說:“有這必要嗎?”

貝小冬說:“怎么沒必要?五個長膠手打下來,您對長膠的各種打法就摸得更透了,打蘇書記就更有把握了?!?/p>

高天雷說:“你們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重了?”

貝小冬說:“不是我們把他看得太重,而是要做到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戰(zhàn)術上重視敵人?!?/p>

旁邊傳來小金的插話:“我們已經輸了兩場,現(xiàn)在再也輸不起了。如果再輸一場,名譽掃地不說,還會形成心理定勢,造成‘逢蘇必輸?shù)木置妗_@絕對不可以。”

高天雷一聽小金的聲音,精神頭就上來了。他細細咀嚼,發(fā)現(xiàn)她的話邏輯性很強,道理又很實在。她把失敗方說成“我們”,讓他心里暖暖的;把蘇寶信縮成一個“蘇”字,又讓他很解氣。聽著她的聲音,高天雷不由得想起孫玥婷來。他覺得孫玥婷的素質真的只能算是平平,她就知道搞些小資的風花雪月,還有就是房子、位子、票子……

貝小冬說:“您聽見了嘛高縣,小金在說話呢?!?/p>

高天雷說:“我聽見了?!?/p>

小金又說:“我們第一目標是打敗蘇,戰(zhàn)則必勝。如果這點也做不到,那訓練就失敗了?!?/p>

高天雷說:“在理,在理?!?/p>

貝小冬說:“我跟您說高縣,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就少流血;訓練多出汗,比賽就少出丑?!?/p>

高天雷說:“油嘴滑舌吧你,說實話,小貝你不如小金。”

貝小冬說:“這話不好聽吧?是不是有點卸磨殺驢的意思?。俊?/p>

高天雷說:“小金就是比你有本事。我聽她的?!?/p>

貝小冬說:“好好,我承認自己窩囊廢,這總行了吧。”

高天雷說:“不跟你廢話,你跟小金說一聲,今晚我請你們吃飯?!?/p>

貝小冬說:“高縣那么忙,不麻煩了吧?!?/p>

高天雷說:“我不是請你,是給小金接風。訓練了那么多天,我還沒謝過她呢。你也來,當陪客?!?/p>

……

“天壺香”酒樓在老街南端,是個百年老店,開窗就是百丈荷花池,景致和菜水都是縣城最好的。高天雷讓小康訂了個雅間,自己又親自點了幾個招牌菜,還特地從辦公室拿去了一瓶茅臺酒。這酒主要是貝小冬喝的,高天雷和小金都只象征性倒了一小杯,放在面前,碰杯時舉一舉,并沒怎么沾口。他們兩人喝紅酒。

小金穿得很隨意,還是一套運動便裝,不過換了顏色,上身是雪青的拉鏈夾克,下面穿一條白色長褲,一雙輕巧的休閑鞋,這身裝束,讓她顯得愈加修長苗條、昳麗出眾。她坐靠窗的那一頭,微風吹來,那梔子花香就從她身上陣陣飄逸開來,讓高天雷如沐春風。

他一邊斟酒,一邊問貝小冬:“我讓你去找電大的胡校長,你去了嗎?”

小貝說:“高縣吩咐的事,我敢忘嗎?”

高天雷說:“胡校長怎么說?”

小貝說:“他說小金是高縣親自推薦的學員,校方免收學費,還要給獎學金,每學年一千元?!?/p>

高天雷笑笑,說:“一千元?太少了?!?/p>

小金說:“這獎學金我不要?!?/p>

貝小冬說:“這是高縣給你爭取來的?!?/p>

小金說:“那我也不要?!?/p>

席上的氣氛有些冷。高天雷心想,這女子有個性,雖然有時讓人有些尷尬,但她更多的是明事理,不像孫玥婷,什么都嫌不足,已經在縣城給她搞了一套房,還嫌??;鈔票也陸續(xù)給了她幾十萬,也嫌少;去年破格升了辦公室副主任,還吵著要正科位子……

他便說:“小金,你去讀你的英語,別的不用管。除此之外,你就專心當我的專職教練,我什么時候有空,你就什么時候陪我……”

小金說:“那不行,我有時有自己的安排……”

高天雷臉一沉,正要說什么,桌上的手機振動起來。

貝小冬說:“高縣,您的手機。”

高天雷拿起一看,是孫玥婷的短信:“想你。已經很久沒跟你在一起了。輸球小事,何足掛齒。晚上讓我來好好安慰你?!?/p>

貝小冬問:“高縣家里有事?”

高天雷把手機往桌上一放,呵呵一笑,說:“誰都知道在這縣城里,我就是個快樂的單身漢。還能有什么事?喝。”

他說話時看著貝小冬。可貝小冬知道,這話是說給小金聽的。

不過,這時的高天雷,心里還是被孫玥婷的短信攪動了一下。這短信包含的溫情,令他不由得生出一份感動、一份歉疚來。他想起在宿舍里等著他的孫玥婷,此刻一定坐在小沙發(fā)上,一邊結著毛衣,一邊等他……他又想起當初在招待所第一次跟她繾綣的夜晚。他不無遺憾地想,究竟是身在小縣,眼界就像井底之蛙,見她生得標致些,就把她弄進大院來了。其實這些年一過,她肌肉早就松弛了,早先的魅力也消退了……

小金低著頭,用筷子搛起幾根醋拌金瓜絲,放進嘴里慢慢品嘗。她嚼得很輕,齒間發(fā)出一種清脆的、類似兔子嚼草的聲音。高天雷聽到這聲音,看了小金一眼,微微笑了一笑。

小金也一笑,有點不好意思。這些天,她已經在高天雷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特別的東西。她對男人目光里的這種東西,其實是很敏感的。此刻,她又撞見了這種東西,它襯著七分隨意三分酒氣,變得更加灼熱,更加大膽。

這時又有人給高天雷打手機。高天雷說聲“對不起”,起身出了雅間。

貝小冬見高天雷走遠,壓低聲音對小金說:“你是怎么了?你怎么能逆著高縣的意思說話呢?一會兒不要獎學金,一會兒又說有‘自己的安排!”

小金說:“我沒說錯啊?!?/p>

貝小冬說:“你可不敢在高縣這里拿架子?!?/p>

小金說:“誰拿架子了?難道我不要獎學金錯了嗎?難道我不能有自己的安排嗎?”

貝小冬說:“你就是心里有打算,也不敢這樣直說啊。你不知道,高縣對人從來沒有像對你這么好的。他讓你當專職教練,這是你的福分。你難道不想抓住這個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嗎?你在那個窮地方呆得還不夠嗎?”

小金想了想,說:“那等一會兒,你替我跟高縣解釋一下。”

貝小冬說:“我解釋有什么用。你還看不出來嗎,高縣喜歡上你了?!?/p>

小金說:“是嗎?”

貝小冬說:“不要裝聾作啞。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

小金說:“你沒告訴他,我已經成家了?”

貝小冬說:“告訴他這個干什么?他喜歡你,就不會在乎你成不成家?!?/p>

小金說:“那怎么辦?”

貝小冬說:“順水推舟吧?!?/p>

小金說:“什么意思?”

貝小冬說:“他在這里,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一個打球的,一邊當他教練,一邊跟他交朋友,有什么不好呢?”

小金看著貝小冬,心里掂量著這“朋友”的分量。

貝小冬說:“大主意你自己拿,我不強迫你。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這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接近他,就是苦于沒有機會?!?/p>

小金沒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高天雷接完電話,回來又連說了幾聲“對不起”。他坐下喝了兩口紅酒,臉紅紅的,忽然對小金一招手,說:“小金,你出來一下?!?/p>

小金看了看貝小冬,眼里有些畏葸。

貝小冬說:“去吧,高縣有事跟你商量?!?/p>

高天雷對貝小冬說:“你管你吃著。少喝點酒!”

小金就起身離座,跟著高天雷上了走廊。她走得很慢,跟高天雷足有丈把距離。她預感高天雷會跟她講一些重要的事情……

一支煙工夫后,他們倆又回到席上,小金低著眉眼,不敢看貝小冬。

貝小冬何等機靈,一看小金的樣子,就已曉得三分,只是裝著傻,仍然在那些菜盤子上繼續(xù)點著筷子。

高天雷吃了幾口菜,拿起酒杯對貝小冬說:“小貝,你辛苦了。奇龍俱樂部有今天這樣的興旺,我的球技能漲到今天這個水平,都是你小貝的功勞。我敬你一杯?!?/p>

貝小冬受寵若驚,說:“這是怎么說的,不是您高縣,哪有我貝小冬的今天。應該是我敬高縣。”

高天雷拍了拍貝小冬的肩膀,仰起脖喝了酒,說:“小貝,我這兩天考慮了一下,小金一個女同志,住在俱樂部里究竟不太方便。我在附近有一套房,是一個朋友交給我代管的,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想讓小金暫時住到那兒去,你看怎么樣?”

貝小冬一眼就看穿了高天雷的用心,夸張地一拍手,說:“太好了!我?guī)熋玫纳盍晳T我知道。她吃不起苦……”

小金在旁半嗔半笑道:“誰吃不起苦???”

貝小冬說:“你啊,我們男的在俱樂部吃的苦,你受得了嗎?我們有時一天吃兩頓方便面,你咽得下嗎?”

小金說:“你們咽得下,我也咽得下?!?/p>

貝小冬說:“不要死撐了,師妹,聽高縣的話,先去那兒住一陣再說?!?/p>

高天雷又說:“小金的工資,俱樂部也不要管了。我另外給她安排?!?/p>

貝小冬說:“不讓我付錢,我最高興了?!?/p>

三人都笑。貝小冬偷眼看小金,見小金臉紅紅的,低了眉目,正偷偷乜高縣,就覺得她神情里已有了另一種含義,不由得想剛才他們兩人出去,不知還談了些什么。

服務員又上了兩個鍋仔,火噗噗地很旺。貝小冬為了顯示自己高興,又喝了好幾杯茅臺,還讓小金向高天雷敬酒。小金臉紅紅的,舉著酒杯,站到高天雷面前。她的身體與他十分貼近,令他周身感到有溫熱氣息的包裹,那梔子花的香味,更讓他如行花間,迷醉不已,鼻子貪婪地噏動……

這時,桌上的手機又振動起來。貝小冬一把抓起,遞到高天雷眼前。高天雷看一眼,身子一抖,立即按下了通話鍵。

貝小冬問:“怎么了?”

高天雷把一根食指豎在唇邊,房間里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這回是公事,而且是緊急公事??h府辦楊主任向他報告,六神鄉(xiāng)里溪村村民因對動遷款數(shù)額不滿,聚集一批人沖進了鄉(xiāng)政府。

高天雷打了個手勢,貝小冬立刻把門關上。小金看看貝小冬,又看看高天雷,一時手足無措。

高天雷用手捂住手機,輕聲對小金說:“沒事,你們繼續(xù)吃?!苯又鴨枟钪魅危骸八麄儌肆藳]?砸東西了沒?”

楊主任說:“不嚴重。門口一個保安被抓傷了臉。辦事中心有幾張椅子被他們砸折了腿?!?/p>

高天雷突然厲聲問:“蘇寶信人呢?蘇寶信不是在六神鄉(xiāng)嗎?”

楊主任說:“打他手機,手機關著。鄉(xiāng)政府說,蘇書記下村喝酒去了,滿世界都找不到?!?/p>

高天雷說:“他喝酒去了?你確定?”

楊主任說:“我聽鄉(xiāng)政府人說的。”

高天雷透著粗氣,對楊主任說:“這消息是鄉(xiāng)政府哪個說的,你給我記清楚了。政法委書記這時候下村喝酒,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F(xiàn)在我們不談這事。你拿起保密電話,立即要公安局劉局長。我在電話這頭跟你說一句,你就用保密電話給劉局長傳達一句?!?/p>

這是高天雷常用的指揮方法。在他看來,在突發(fā)事件來臨之際,用這方法傳達命令最快、最直接,也最有效。

他說道——

“劉局長,我是高天雷。六神鄉(xiāng)發(fā)生了農民沖擊鄉(xiāng)政府的惡性事件,已有人被打傷,公物被砸壞。你立即通知六神鄉(xiāng)派出所,要他們馬上出警去現(xiàn)場維持秩序,控制關鍵人物。另外,請你率領警員火速趕往六神鄉(xiāng),我本人也馬上去。我們在鄉(xiāng)里碰頭?!?/p>

他說得簡短而嚴肅,一種果斷自信的行事風格和居高臨下主宰局面的權威,讓兩個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又對楊主任說:“通知小車班,來輛車到老街南路口接我?!?/p>

貝小冬知道高天雷為什么不讓楊主任把車開到“天壺香”來,說:“高縣,村民鬧事危險,我跟您一道去吧?!?/p>

高天雷說:“你去干什么。我有人保護,沒事的?!?/p>

小金臉色早變了,惶恐地看著兩個男人。高天雷走到她跟前,眼里露出慈祥與愛戀來,說:“小金,你放心?,F(xiàn)在鄉(xiāng)下常有這種事情,我去擺平了就來。在其位謀其政,關鍵時刻我總是要出頭的?!闭f到這里,他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又懇切地說:“對不起你,第一次請你吃飯,就失陪了?!?/p>

小金只是點頭,兩眼竟有些潮濕。

高天雷又對貝小冬說:“你把小金陪好了。菜不夠,再要。一小時內沒我的電話,那就是說我來不了了。”

小金終于憋不住,說出一句話來:“你小心……”

高天雷聽出她話里有哭音,心顫抖了一下。他跟小金揮揮手,開門下樓,把一個沉穩(wěn)、冷峻甚至有些壯烈的背影,留給了兩個年輕人。小金的視線,從那背影轉到貝小冬這里,臉色卻很久沒能轉回來。如果說,高天雷剛才在走廊上提出要她去住“金色雅苑”,她還有點抵觸,那么此刻,她心里一點兒反感也沒有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官員是如何在酒宴談笑之間處理一件突發(fā)事件的,第一次看到高天雷在這里擁有什么樣的地位和權威,同時也領略了他的氣度和胸懷。她在心底接受了他。

6

趁高天雷不在縣城,蘇寶信去了一次奇龍俱樂部。

縣里大多數(shù)領導都知道,奇龍俱樂部是高天雷一手弄起來的,只要高天雷在,他們一般都不去。

蘇寶信上了主席臺,指指大廳里打球的人群,對貝小冬說:“你把這兒搞得挺興旺啊?!?/p>

貝小冬說:“謝謝蘇書記。如果沒有您和各位領導支持,怎么搞得起來?!?/p>

蘇寶信說:“你要謝就謝高縣,他是真的關心這里?!闭f著,又明知故問道:“今天高縣怎么沒來?”

貝小冬說:“他去省里了?!?/p>

蘇寶信哦了聲,說:“聽人說,你這兒來了個新教練?”

貝小冬說:“是的?!?/p>

蘇寶信說:“能不能陪我打幾局?。俊?/p>

貝小冬“啊呀”一聲,說:“今天小金不在?!?/p>

蘇寶信笑笑,說:“是嗎?”

貝小冬愣了一下,看定蘇寶信,沒說話。蘇寶信也沒有再問下去。

其實高天雷的動向,蘇寶信是太清楚了,昨晚高天雷自己開車,帶著小金幾時出的縣城,幾時上的高速,去的是哪里,蘇寶信都一目了然。他干政法委書記,要掌握這點情況,還不是小菜一碟。甚至高天雷那天在六神鄉(xiāng)怎么指揮和調動警察,在縣委書記鞠光明那里又是怎么告他的陰狀,他都一清二楚。

他有幾個密友。鞠光明的秘書湯金臣,就是其中一個。

蘇寶信進大院時間不長,但很多人已看出他是一支“潛力股”。湯金臣也這樣,他看好蘇寶信,認為縣里第一把手的位子,將來非蘇寶信莫屬。小湯經常向蘇寶信提供各種“情況”,包括高天雷、鞠書記、凌縣長等班子成員的觀點、動向和人員來往。蘇寶信進省委黨校后第二個周末,小湯就上學員招待所來看他,帶去了許多有價值的信息。所以蘇寶信即使在黨校,大院里的一切動向,他仍然了如指掌。

六神鄉(xiāng)事件發(fā)生當天深夜,湯金臣就趕去鄉(xiāng)里。他見了蘇寶信,第一句話就是:“蘇書記,有情況。”

蘇寶信說:“先喝茶,慢慢說?!?/p>

小湯就把兩小時前發(fā)生的情況敘說了一遍——

高天雷從六神鄉(xiāng)一回到縣城,就急急找到了縣委書記鞠光明。他第一個目的,是匯報自己第一時間果斷出擊,指揮平息六神鄉(xiāng)突發(fā)事件的經過;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向書記報告:蘇寶信在關鍵時刻玩忽職守,竟去村里喝酒,導致了事件的失控和惡化。

高天雷沒想到的是,鞠書記聽后冷冷問了他一句:“你知道嗎,是誰讓蘇寶信去村里喝酒的?”

高天雷說:“不知道。”

鞠書記說:“是我讓他去的。”

高天雷大吃一驚:“是嗎?”

鞠書記說:“蘇寶信去村里喝酒,是為了穩(wěn)住兩個族長式的關鍵人物。這是他在六神鄉(xiāng)做了大量調查研究后掌握的情況。下村前,他向縣委作了請示,我批準了他的行動方案?,F(xiàn)在看來,蘇寶信下村取得了預想的效果。如果沒他去喝這頓酒,六神鄉(xiāng)鬧事的規(guī)模,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了!”

高天雷聽了,一臉尷尬,說:“原來是這樣……”

鞠書記說:“你這個同志啊,有責任心有緊迫感,但是……怎么說呢?你觀念上還跟不上趟。對于社會上的群體性事件,你的第一反應就是‘如臨大敵,習慣做法就是出動警察去‘維持穩(wěn)定。你不知道,這種做法效果很差啊,它造成了群眾和政府的尖銳對立,這不是我們要的維穩(wěn)結果?!?/p>

高天雷臉上掛下汗來,連聲說“是”。

鞠書記說:“蘇寶信這個同志,雖然是部隊上下來的,對地方工作不太熟,但他善于學習,肯動腦筋,號得準群眾的脈搏,工作上有原則性,更有靈活性。你是教書出身的,應該懂得‘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道理。蘇寶信在六神鄉(xiāng)干的,就是這個招數(shù)?!?/p>

高天雷說:“我不了解情況,對不起書記……”

鞠書記說:“你對不起我干什么?對不起蘇寶信同志才是真的??磥戆?,你在球場上吃了下風,在工作上,也還差一截火候。下次碰頭會,我還要頂真說一說,對蘇寶信同志,大家要有個重新認識?!?/p>

小湯說到這里,蘇寶信握住他手,說:“這情況很重要?!?/p>

湯金臣謙虛地擺擺手,又告訴蘇寶信一個細節(jié):高天雷來見鞠書記的時候,精神頭十足,兩眼放著光;臨走時,卻是一臉的沮喪。鞠書記看著他拉門出去,還輕輕嘀咕了一句:“自己屁股不干凈,還告人家!”

蘇寶信敏感地問:“屁股不干凈?書記指的是什么?”

小湯低聲說:“鞠書記收到過兩封群眾來信。一封說高天雷跟縣府辦副主任孫玥婷有不正當?shù)年P系,說他倆每周起碼有兩個晚上睡在一起,不是高天雷去孫玥婷房間,就是孫玥婷去高天雷房間。來信人還提供辦法說,組織上要查清這問題并不難,派人在宿舍樓外守夜捉奸就成?!?/p>

蘇寶信笑起來,問:“還有一封呢?”

小湯說:“還有一封是最近來的,說高天雷跟一個外來女子關系不正常。寫信人自我介紹說他住在‘金色雅園,親眼看見高天雷跟這女子在268號過夜,而且不止一次?!?/p>

蘇寶信問:“這女子是誰?該不是孫玥婷吧?”

小湯很肯定地說:“不是。寫信人署名是‘縣府一名普通干部。如果是孫玥婷,他應該認得?!?/p>

蘇寶信說:“那這兩封信,鞠書記怎么不批給我呢?”

小湯反問一句:“要是書記批給你了,你會查嗎?”

蘇寶信笑了,小湯也笑了。

六神鄉(xiāng)事件后,蘇寶信幾次跟高天雷約球,高天雷都沒應戰(zhàn)。他說自己腰部有傷,正在針灸,等恢復了,一定好好向蘇書記學兩盤。蘇寶信笑著讓他好好養(yǎng)傷,心里知道,高天雷真正傷著的,并不是腰部。

……

此刻,蘇寶信打球的興致更高了,他對貝小冬說:“小金不在,那就你來陪我打吧?!?/p>

貝小冬打開貴賓休息室門,說:“沒問題。您先換換衣服?!?/p>

蘇寶信很潦草地換了衣服,他上身穿的是部隊發(fā)的黃色圓領絨衣,下面是一條灰色棉毛褲,腳上是一雙解放鞋。貝小冬心里嘀咕,卻也沒辦法。蘇寶信拿著拍子左砍右殺,大腳板打得地板啪啪響;貝小冬也來回奔跑、左右搶救,故意裝出一種很吃力的樣子,這也是他陪球的功夫。

休息時貝小冬說:“蘇書記換了新武器,大院里都被您橫掃了?!?/p>

蘇寶信說:“那沒用?!?/p>

貝小冬問:“怎么沒用?”

蘇寶信說:“你不是請來一個女教練,專門訓練高縣怎么打我嗎?”

貝小冬滿面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寶信一笑,安慰道:“這事跟你不相干。打球么,就要有高縣這樣的勁頭,我喜歡他這樣的對手。這打球跟打仗一樣,我先設法破你,你再設法破我;明槍暗箭,三十六計,都可以用——這樣打球,才會越打越聰明,越打越有勁,你說是不是?”

貝小冬連聲說“是”,有些尷尬,更有些緊張。有些事情,他不能再說下去了。不管怎樣,他是高天雷一手弄來的,奇龍俱樂部也是高縣幫他一手支撐起來的。說起來,他總是“高縣的人”。而蘇寶信和高天雷的關系,他多少也知道些,如果就女教練這話題再說下去,他不知自己會惹出什么麻煩來。

他對蘇寶信說:“蘇書記,我就是個打球的,您和高縣都是我的領導。在我心里,您也好,高縣也好,你們都是我的爺。”

蘇寶信大聲笑起來。他本來還想問什么,卻沒再開口。他覺得貝小冬有點可憐。他想,這小子說的也許是真心話,也難怪,一個外省來的年輕人,要在這里落腳生根,哪是一件容易事,沒人做靠山,你讓他怎么弄?有些事,確實不是他能夠掌控的。

他便緩緩口氣,問:“聽說,你想把戶口遷這里來?”

貝小冬說:“蘇書記怎么知道的?”

蘇寶信一笑,說:“那你怎么不找高縣幫忙呢?”

貝小冬說:“找了,我都跟他說了大半年了。他說這事有難度。蘇書記能不能幫幫我?”

蘇寶信說:“高縣都說有難度,看來這事是不好辦?!?/p>

貝小冬說:“蘇書記您是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就是您管的。解決戶口的事,縣里您說話不算數(shù),還有誰算數(shù)?”

蘇寶信用手指頭點點貝小冬,笑著沒說話。

貝小冬又說:“蘇書記,您就幫我一把吧。要不,我兒子就進不了縣中心小學,一輩子都耽誤了?!?/p>

蘇寶信想了想,說:“你先寫個報告吧,把你打球得的那些獎都列一列,看能不能走人才引進的渠道來解決落戶問題?!闭f到這兒,他又強調,“不過這事,不敢給高縣知道了。”

7

換屆工作正緊鑼密鼓,縣里卻出了一件大事:縣長凌鐵杉在六神鄉(xiāng)指導“菜籃子工程”時,猝然倒在了蔬菜大棚里,農民和縣鄉(xiāng)隨行干部都說縣長中了暑,七手八腳把他抬起,飛車送往市立醫(yī)院,可醫(yī)生診斷,凌縣長這不是中暑,而是中風——腦梗塞!

壞了,縣長多年的“三高”,終于釀成了腦中風,這可怎么好。誰不知道這是要命的?。狠p者面癱,口眼歪斜;重一點的,就是偏癱,走路也走不好;再重點的,臥床不起……,

這事不僅轟動了全縣,也驚動了市里。縣委書記鞠光明先去醫(yī)院探望了凌縣長,緊接著就去組織部向林副部長匯報。大致意思是:凌鐵杉突然中風,不僅影響了縣政府的日常指揮,也打亂了換屆工作的部署,縣委希望,市委組織部能給一個明確的指導意見。

林副部長皺著眉,說:“現(xiàn)在怎么說呢?總要等凌縣長病情結果出來,才能有相應對策,你說呢?”

鞠光明說:“關鍵是醫(yī)生說,凌縣長的病,預后很不樂觀……”

林副部長說:“我也知道這病預后不好,但再怎么不樂觀,有些事我們現(xiàn)在不能做對不對?比如說,免去他的縣長職務,不再把他列為下屆書記候選人等等,都不可以,對不對?”

鞠光明說:“那是,那是?!?/p>

林部長見鞠光明還是欲語又止的樣子,就說:“你希望我給個什么意見呢?不會是讓我表態(tài),公開支持你再干一屆吧?”

鞠光明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連連擺手,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怎會有這個想法呢?就是組織上讓我再干一屆,我也干不動了。”

林副部長笑道:“開個玩笑。我再認真問你一句:縣里到底有什么具體的要求?”

鞠光明說:“您剛才說了,有些事現(xiàn)在不能做……”

林副部長說:“對。目前各縣市都在大忙,市里也騰不出更多精力來幫助你們解決這樣具體的問題。按‘堅守陣地、各自為戰(zhàn)的原則,你們縣里遇到這種事,應該有自己的預案。我認為,組織部還是不干預為好,你說呢?”

鞠光明說:“意見是對的,但我們縣有個特殊情況……”

林副部長問:“什么特殊情況?”

鞠光明說:“按照預案,凌鐵杉的縣長職務應該由常務副縣長來代替,但問題是,我們那個常務副縣長最近有些情況?!?/p>

林副部長問:“什么情況?”

鞠光明就從公文包里取出兩封群眾來信,遞到副部長手里。

林副部長很快掃了一下,問:“情況都核實了?”

鞠光明說:“還來不及核實?!?/p>

林副部長問:“你的意見呢?”

鞠光明說:“專家說凌縣長病情很不樂觀,偏癱可能性很大,他的縣長職務,我們要早作打算……”

林副部長打斷道:“你想說什么?”

鞠光明說:“那個軍轉干部蘇寶信您有印象嗎?就是上次您我在大院看乒乓賽,獲勝的那一位?!?/p>

林副部長說:“有印象,印象還很深刻?!?/p>

鞠光明說:“這同志素質不錯,潛力也很大。最近基層發(fā)生群體性事件,他在現(xiàn)場的處理,體現(xiàn)了很強的政治素質和突出的工作能力。我個人傾向于推薦他代理縣長,并作為下一屆書記人選。”

林副部長低眉不語。

鞠光明緊張地看著林副部長,很久才又說:“這樣一攬子解決,后遺癥比較少……您看怎么樣?”

林副部長沉吟片刻,又起身給兩只茶杯續(xù)了水,說:“這樣做,我看不妥??h長不能履職,應該由常務副縣長頂上去,這是個常例。你現(xiàn)在不讓高天雷頂上去,理由是什么?你這兩封信有多大的說服力呢?現(xiàn)在拿得出手嗎?”

鞠光明說:“這也確實是個問題……”

林副部長說:“要培養(yǎng)一個干部很困難,可是要毀掉一個干部卻很容易。你要是讓蘇寶信代理了縣長,高天雷這個‘常務副縣長你怎么跟他解釋?今后你還要不要他繼續(xù)工作了?”

鞠光明又一次重復:“這也確實是個問題……”

林副部長說:“我看,你還是回縣里去,跟班子里的同志好好商量一下再作決定。在這種非常時刻,我們確實需要政治智慧,但更需要的,是集體的智慧。你說是不是這樣?”

鞠光明聽出了話外之音。他現(xiàn)在才發(fā)覺,林副部長貌不驚人,但說話一針見血。雖然被他狠狠刺了幾下,臉上有些掛不住,但鞠光明還是從心底里佩服這個老資格的領導。

大院里是有點亂,尤其縣政府一條線,副縣長們這些天都呆在大樓里,不下基層去了。鞠光明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他去縣府大樓走了一趟,跟各位副縣長見了面,特別是找到高天雷,跟他認真談了一次話。他重點分析了當前的嚴峻局面,明確要求高天雷硬起肩膀,把縣政府的領導責任承擔起來?!澳闶浅N⒊崭笨h長,”他說,“這種時候就該理直氣壯地站出來,果斷地抓好全面工作,為黨分憂?!?/p>

高天雷看著鞠書記,等著他說一句話——“從今天起,由你正式代理縣長職務”——鞠光明心里明鏡似的,但就是不說。

從縣府大樓回到縣委大樓,鞠光明馬上叫來蘇寶信,把那兩封群眾來信,放在了他的面前。

蘇寶信就想起小湯上次跟他說的事,心想,這小湯情報還挺準。他看完信,卻不見信上有什么批示,遂問鞠光明:“書記的態(tài)度是——”

鞠光明說:“我沒有什么態(tài)度?,F(xiàn)在這么個情況下,該怎么處理這件事,你也幫我拿拿主意?!?/p>

蘇寶信想,鞠光明這人夠厲害,他心里一定這樣想:把這兩封信交給紀委,還不如交給蘇寶信,紀委收到舉報信,當然也會認真查,但結果很可能是“查無實據(jù)”,而蘇寶信是高天雷的對手,他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往深處挖、往死里整……他說“沒有態(tài)度”,其實拿出信來本身就是個態(tài)度??磥恚獟仐壐咛炖琢耍皇撬枳约旱氖謥碜鲞@事。

他的目光在書記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點頭說:“我知道了。”

蘇寶信回到辦公室,叫來兩個人,把兩件偵查任務分別作了仔細交代。

幾天后,金色雅園這一塊,很快就有了結果:高天雷和一個年輕女子,連續(xù)好幾個晚上,一道進入268號樓后就沒有再出來。守候者提供了十來張照片,其中還有一張兩人穿著睡衣在陽臺上賞月的照片。蘇寶信知道,那女的就是教練小金。

負責調查大院宿舍樓的那位,卻連續(xù)幾夜蹲守無果,直到第二個星期的一個晚上,才發(fā)現(xiàn)高天雷深夜開門,把一個女子讓進了自己房間。守夜人也提供了一段錄像。

蘇寶信放了錄像,看出那女子正是孫玥婷。他算了一下:這天小金老家正好來了親戚,征得高天雷的同意,小金跟親戚們是在金色雅園過的夜。看來,高天雷雖已疏遠了孫玥婷,但兩人來往并沒中斷,小金那里沒空時,他還會來找孫玥婷。

這天鞠光明來到蘇寶信辦公室,進門就問:“高天雷的事情有進展嗎?”

蘇寶信說:“正要向您匯報?!?/p>

鞠光明說:“那就把情況擺一擺。”

蘇寶信取出一份報告,推到書記面前,說:“這是初步調查,時間倉促,報告寫得有點粗糙?!?/p>

鞠光明看著書面報告,一邊不斷點頭。

他問:“金色雅園268號樓是怎么回事?”

蘇寶信說:“我去查了《領導干部財產申報單》,高天雷在歷年表格上,都沒有填寫這個房產。去房產交易中心核查后才發(fā)現(xiàn),這268號樓還沒出售,業(yè)主姓名就是雅園房產公司老板俞大澄?!?/p>

鞠光明說:“這就是說,高天雷住著老板的房子?”

蘇寶信點頭。

鞠光明把報告遞回桌上,說:“我看這報告寫得可以,簡明扼要,事實清楚。這離最后結論也不太遠了?!?/p>

蘇寶信說:“我同意書記的意見。如果紀委接手查下去,我估計也就是兩個結論?!?/p>

鞠光明問:“哪兩個結論?”

蘇寶信說:“在房子和女人方面,高天雷都有些問題?!?/p>

鞠光明問:“關鍵是,問題嚴重不嚴重?”

蘇寶信說:“這要查下去才搞得清楚。如果拔出蘿卜帶出泥,情況有可能復雜化。”

鞠光明問:“這事你看怎么處理?”

蘇寶信說:“書記全權處理?!?/p>

鞠光明說:“我是問,如果你處在我位子上,會怎么處理?”

蘇寶信說:“我考慮有三個方案?!?/p>

鞠光明說:“哪三個方案?”

蘇寶信說:“一是報告上級,讓市里來查;二是交給紀委,走紀檢的程序;三是——”

鞠光明問:“三是什么?”

蘇寶信說:“三是我們來處理,內部消化?!?/p>

鞠光明又問:“你覺得哪個方案最好?”

蘇寶信說:“第三方案最好?!?/p>

鞠光明問:“為什么?”

蘇寶信說:“對大局影響最小。”

鞠光明看著蘇寶信,目光里充滿了贊賞。

鞠光明又問:“可如果高天雷是個腐敗分子,我們這不是放過他了嗎?”

蘇寶信說:“不會。高天雷問題的性質,我看一是生活作風不嚴肅;二是與私企老板關系不正常?!?/p>

鞠光明說:“憑這兩點,就可以嚴肅處理他,輕則給予黨紀政紀處分,重則終止他的政治生命?!?/p>

蘇寶信說:“那是?!?/p>

鞠光明點起一支煙。

蘇寶信又說:“但我相信鞠書記不會這么做。

鞠光明來不及深吸一口煙,就問:“為什么?”

蘇寶信說:“高天雷是常委、常務副縣長,我來大院后觀察,鞠書記您對他還是比較欣賞的。他抓經濟有一套,業(yè)績也很突出,記得有次會上您說過,高天雷是我們縣的一張名片。如果他倒下去了,名聲弄得很臭,整個縣委班子的面子也不好看?!?/p>

鞠光明進門說話沒間斷過,此刻卻沉默起來。

良久,他才說:“依你的說法,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蘇寶信說:“倒也不是。出于對干部的負責,我建議組織上正式找高天雷談一次話。把問題擺開來,徹底談清楚。如果他認識錯誤,切實改正,可以不影響對他的繼續(xù)任用。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處理,一種很負責任的處理?!?/p>

鞠光明說:“那你出面跟他談一次,怎么樣?”

蘇寶信說:“我跟他談……不妥吧?”

鞠光明說:“有什么不妥的?副書記找常委談話,這個很順啊?!?/p>

蘇寶信面有難色,卻沒有再推托。他從來不抽煙的,這時卻問鞠光明要了一支。他猛吸了幾口,問:“你看怎么談好?”

鞠光明說:“只要達到預想效果,怎么談都行?!?/p>

蘇寶信問:“怎么談都行?”

鞠光明肯定地說:“怎么談都行。”

8

高天雷的手機一早就響了。他撳出一條短信,遞到小金面前,說:“你看,他來挑戰(zhàn)了。”

小金正洗臉,放下毛巾,問:“誰?”

高天雷說:“還有誰?蘇大腳么?!?/p>

小金問:“他短信怎么說?”

高天雷就念道——

“中午有空打一場嗎?誰輸球,誰晚上就在天壺香請客。蘇寶信?!?/p>

小金笑了,說:“那這頓飯他請定了。訓練了那么長時間,你也該把刀鋒試一試了。”

高天雷問:“你看我勝算多少?”

小金說:“必勝無疑?!?/p>

高天雷說:“你這樣樂觀?”

小金說:“那當然,我訓練的球員,我有把握。關鍵是看你心態(tài)了,開打后千萬不要怯場,對付長膠就是要大膽迎前,放手進攻?!?/p>

高天雷說:“我記住了。”

小金說:“打完了,給我發(fā)個短信。我等你好消息?!?/p>

高天雷說:“這是必須的?!?/p>

高天雷到了辦公室,孫玥婷趁著送文件,走到他辦公桌前面,悄悄問:“中午你要跟蘇書記打球?”

高天雷問:“你也知道了?”

孫玥婷說:“機關工會老丁剛剛一吼,滿大院都曉得了。我來給你加油,啊?”

高天雷一笑,說:“這是必須的?!?/p>

這場球兩個人都打瘋了,吼聲如雷,殺聲震天,連觀眾看著都冒急汗。先是高天雷拿下了第一第二局,接著蘇寶信竟連扳兩局,打成了二平;決勝局上,兩人你扣我殺,比分交錯上升,一直打到十平、十一平、十二平,最后高天雷破釜沉舟,強行側身進攻,才以兩分的優(yōu)勢拿下了最后勝利。

人們向兩位“乒超”健將發(fā)出由衷的歡呼,連孫玥婷也丟下一貫的矜持,大叫著鼓起掌來。

高天雷回到辦公室,不等擦去汗水,就向小金發(fā)去了捷報。

才幾秒鐘,孫玥婷的短信也來了——“一雪前恥,大快人心。這不僅是你球場上的轉折,也是你人生的一大吉兆。”

晚上,蘇寶信果然沒有食言。他在“天壺香”的雅間里一邊點菜,一邊給高天雷打電話,說:“高縣,我把菜點好了,還上了五糧液。你一定來啊?!?/p>

高天雷打著哈哈,說:“這是必須的。”

冷盤還沒有上全,高天雷就來了。他滿面春風,一進門就笑,說:“蘇書記也真是的,打球就是找個樂子,你還真的請客!”

蘇寶信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再說這也是開心事,你我聚一聚有什么不好。”

高天雷看著服務員上冷盤、斟酒,自己脫著外衣,說:“要說中午這場球,我真的很佩服你,你那種一分不放、窮追猛打的精神頭,不是在部隊里滾過幾年的,哪里去找!”

蘇寶信說:“贏者為王,你不要說了。要說佩服,應該是我佩服你。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從連輸兩盤,到一舉把我打落馬下,這個進步,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p>

高天雷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說:“不瞞你蘇書記,為了打你這個長膠,我工夫可花大了。我還專門請了個教練,你知道嗎?”

蘇寶信笑而不答,轉身拿起公文包,從中取出一只信封,又從信封中拈出一張照片,說:“是這位女教練嗎?”

高天雷的臉色刷一下變了。他看到的,正是自己跟小金兩人穿著睡衣在陽臺上賞月的那張照片。

他問:“這是怎么回事,蘇書記?”

蘇寶信說:“這要問你自己了,高縣?!?/p>

高天雷霍一下站起來,厲聲問:“你想干什么,蘇寶信?”

蘇寶信把高天雷按下,笑著說:“高縣,你不要生氣。我受組織上的委托,今晚找你談談心?!?/p>

高天雷的眉眼一下子耷拉下來,呼出的氣息也亂了。

冷盤上全了,蘇寶信囑咐服務員把門帶上,輕聲說:“高縣,從部隊轉業(yè)到大院后,我們打球次數(shù)不少,談心卻一次也沒有。老實說,這次談話我是很不情愿的。但不談又怎樣呢?我過不了門,你也過不了關。”

高天雷的臉色,在幾分鐘時間里變得灰暗可怕。他把臉別向窗外,恨恨地看著窗外的荷花池和夕照下的天空。

蘇寶信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抵觸情緒很大。但是,我希望你能夠端正態(tài)度,實事求是地回答我的問題。其實許多情況組織上已經掌握了,之所以還讓我來跟你談話,只是要考察一下你的態(tài)度?!?/p>

高天雷看了副書記一眼,目光雖還很硬,卻已經有服軟的意思了。

蘇寶信說:“這位叫小金的女教練,你跟她是什么時候住在一起的?”

高天雷說:“一個多月以前?!?/p>

蘇寶信說:“房子是俞大澄的?”

高天雷驚異地看住蘇寶信,隨即卻點了點頭。

蘇寶信說:“我們還掌握了你跟孫玥婷發(fā)生關系的證據(jù)?!?/p>

高天雷更加驚異地看定了副書記。

蘇寶信說:“你們倆已經有好幾年了吧?”

高天雷想了想,也點了點頭。

蘇寶信說:“你還有什么想跟組織上說清楚的嗎?”

高天雷說:“沒有了?!?/p>

蘇寶信說:“很好。你的態(tài)度比我預想的要好?!?/p>

高天雷說:“組織上是不是要處理我?”

蘇寶信說:“關于這一點,我沒有得到授意,所以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認識錯誤,又在實際上改正了錯誤,組織上肯定會作出對你比較有利的處理?!?/p>

國慶前一周,鞠光明和蘇寶信同時收到了高天雷的書面檢查。那天,蘇寶信拿著文件夾走到書記樓,再次向鞠光明匯報。

鞠光明說:“高天雷的檢查你收到了?”

蘇寶信說:“收到了?!?/p>

鞠光明說:“你覺得他寫得怎樣?”

蘇寶信說:“寫得一般,但有些事他倒做得不錯?!?/p>

鞠光明哦了一聲。

蘇寶信說:“高天雷的情況我一直在跟蹤。找他談話的第三天,孫玥婷就把宿舍鑰匙交給總務科,搬回娘家去住了;第四天,那位女教練小金也辭職離開俱樂部,回了外省老家;第五天,高天雷把金色雅園268號樓歸還給了俞大澄,現(xiàn)在這幢樓已經掛牌公開售出?!?/p>

鞠光明說:“這樣看,這人還有藥可救啊。”

蘇寶信說:“上星期天,他還把家眷從鄰縣搬來了,他妻子于老師,準備調我們縣中工作?!?/p>

鞠光明說:“像洗心革面的樣子,你鼓勵鼓勵他?!?/p>

蘇寶信跟高天雷再次交談,則是一個多月以后了。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高天雷多次主動跟蘇寶信約球,蘇寶信一次都沒有爽約。可惜高天雷的球總是不在狀態(tài),幾乎每場球都以小比分敗給蘇寶信,這使蘇寶信很不過癮。他問高天雷,你是不是有所保留?高天雷說,我還保留什么啊,你確實比我技高一籌。

直到后來成為縣長,高天雷也一直沒有贏過縣委書記蘇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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