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爍
那東西漂過來的時候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被未完工的堤岸包圍著的湖面上波光漸漸分明,工地上的沉寂也被陸續(xù)到來的工人打破了,我本來想在湖邊剛建好的長廊上補(bǔ)個覺,但剛靠著廊柱把腿放平,就看到那個東西慢慢浮上了遠(yuǎn)處的湖面。我還不想管它,但它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被水波覆蓋,而是整個浮出水面,徑直地向我漂來,像艘設(shè)定了航向的小船。等它再漂得近一點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得不坐起來了。那人和身上那套與我一模一樣的淺藍(lán)色制服正慢慢漂來。我操。我在心里喊著,我操我操。
為什么要是我。但我也只好穿好鞋,跑起來。我操,我喊了出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對岸那個正搬起今天第一塊磚的工人不無慍怒地抬頭看看我。我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落在長廊上,我喊著,我操我操,似乎把整個自己都喊了出來。我和失蹤了三天的馮小宇離得越來越近了。
這幾天里,馮小宇已經(jīng)在他的仇人們的嘴里死了很多遍了,而現(xiàn)在,不等他的死因和死亡時間確定下來,他的仇人們又紛紛找人訴說自己這幾天里都沒空殺他的種種證據(jù)。我和我們隊長相互補(bǔ)充著說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在這個還沒建成的主題公園的人工湖邊,我們把不遠(yuǎn)處那個被泡脹了的人生前的種種惡行細(xì)數(shù)給警察聽。我不想表現(xiàn)得太積極。我希望自己能更鎮(zhèn)定一些,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神情激動,語速飛快。他是這樣死或者那樣死,他活著或者死了,對我來說應(yīng)該都是一樣的。我擔(dān)心的是自己現(xiàn)在表現(xiàn)得過于熱切。
隊長放了我半天假。我是逃回家的。一路上有太多想要跟我打聽的街坊,他們也是馮小宇的街坊,鎮(zhèn)上有一半人都住在我們這條街上。我快步走著,頭也不抬,緊緊閉著自己的嘴,好像只要我再一張嘴一說話,所有事情又會馬上跟我連到一塊兒。
一躺到床上,我就發(fā)現(xiàn)我只能和馮小宇待在一塊了。我得睡著。我很累,震驚和恐懼讓我有一種精神上的虛脫,我的頭也疼得厲害,但思想?yún)s因為這樣的刺激而更加清醒。在這樣的身不由己中,馮小宇的種種馬不停蹄地在我腦中出現(xiàn),伴著我等待自己掉進(jìn)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再次醒來的瞬間,我就知道我得躲一躲。馮小宇死了,但他還沒有離開,他,以及他和人間暫存的緊張關(guān)系混在我和四墻之間,我不能這么跟他呆在一塊兒,我應(yīng)該出去。周末的夜晚,這個小鎮(zhèn)就不屬于我們了,但等到我走進(jìn)它,它就會用它接納其他人的懷抱來接納我。他們曾經(jīng)想要躲到它的安寧中,而今夜,我正好可以躲到他們帶來的喧囂中。
我問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女孩打算在這里玩幾天,她微笑著看著我,好像是在對我剛才所說的話表示贊同。過去的半個小時里我們就是這么對話的。
“你打算在這兒呆幾天?”我說,一個字一個字地,但沒有說得太響,因為我看到隊長正坐在吧臺旁朝我這里張望。
她還是沒有聽清楚。
“你什么時候走!”我趁著音樂稍稍弱下來的那幾秒鐘對著她的耳朵喊道。
借著燭光,我看出她轉(zhuǎn)動的眼球里泄露出來的猶豫。她托著下巴,細(xì)巧的手指輕輕點著自己的臉頰。此刻她還保持著那副甜美懶散的樣子,這些討人喜歡的外地女孩大多都是這副樣子的。
“嗯,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都行?!彼F濛濛的雙眼沉著地抓住了我的目光。
我朝門口揮揮手,就起身離開了座位。隊長從混亂的牌局中匆忙地抬起頭,叼著煙說:“你先走吧,鈔票我來。”我沒推辭,假裝站著看會兒牌,那個女孩正在等我回去。隊長“啪”地甩出幾張牌,那從容得意的樣子讓人很難想起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被馮小宇逼得有一個月沒來賭錢了。
我走出“粉庭”,去和外面那些仍在匆忙尋覓著的人們走到一起,也和他們一樣沒有方向。對我來說,夜還很長。
隊長的這一夜也許還要更長。馮小宇死了,他總算是無債一身輕了。想起坐在吧臺后面的“粉庭”老板娘那張陰郁的臉,我想像她是在懷念馮小宇。他不會像隊長那樣,游戲了一整夜后拍拍屁股就走。在這些為了新的生活獨自來此創(chuàng)業(yè)的人們面前,隊長總以保護(hù)者自居。來尋夢的人越來越多,在隊長眼里,鎮(zhèn)上也越來越?jīng)]有該花錢的地方了。
我沒有對警察說隊長和馮小宇之間的事情。也不是因為我想討好他,只是我想像不出像他那樣無賴的人會做出這么決絕的事情。
那個女孩,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走掉,想到她穿著剛買的碎花長裙,一個人坐在熱鬧的人群中間等待,我心里稍稍感到抱歉??墒撬皇俏乙业墓媚?。
“你最好找那些跟團(tuán)來旅游的姑娘?!蔽腋沙枪艿牡谝惶欤臀乙粋€分隊的馮小宇躺在廊橋的長椅上這么跟我說。
“到了晚上你就在古鎮(zhèn)區(qū)里面轉(zhuǎn)唄,去酒吧找那種一個人坐著的姑娘,問問她是跟團(tuán)來的還是一個人來的,如果她是跟單位的團(tuán)隊一起來的那就更好了,團(tuán)隊最多在我們這里住一晚,第二天她就走了,什么事也沒有。不過你還是得問清楚她什么時候走,有些姑娘一到這里就浪漫得昏了頭,說不定就愿意下半輩子都跟你過小鎮(zhèn)生活了,小橋流水人家嘛?!?/p>
王胖他們在一旁打趣說有好多姑娘都想留下來嫁給馮小宇,馮小宇搖頭說沒有沒有。他說其實她們適應(yīng)不了這里的生活的,說得很認(rèn)真。
“記得別穿你這身制服,你最好弄得時髦一點,穿得像個城里人,她們說自己厭倦大城市,但是她們可不喜歡鄉(xiāng)下人,你最好……最好穿得像個大學(xué)生。”
我本來也是個大學(xué)生。
我當(dāng)時很想問他,然后呢?在酒吧聊天、喝酒、跳舞、然后呢?我和這個初中同學(xué)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聯(lián)系了,他比讀書的時候要聰明靈巧得多,但我不清楚他這幾年是怎樣生活的。對于這個我離開了很多年的小鎮(zhèn),我也已經(jīng)生疏了。
但后來,僅有的那么幾次,我發(fā)誓,就是幾次而已,當(dāng)我懷著這樣的不確定走出酒吧后,那些女孩都順從地跟著我走進(jìn)了旅館。
有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離開的那個女孩是第一次,我把這事跟馮小宇說了。其實那時候我很驚訝甚至有點沉重,但說的時候,我又故意說得挺驕傲的。馮小宇說他也碰到過。
“嘗試,這是她們的一種嘗試。這是一種體驗人生的方式?;蛟S她當(dāng)處女當(dāng)煩了,只是希望我們幫她卸掉了人生中的一個包袱。她喜歡輕松,也喜歡我們能輕松。多好的女孩啊?!彼稽c也沒有要跟我比的意思,感嘆中好像對那個女孩有無限的理解和懷戀。
可我一直覺得喜歡我的女孩和喜歡他的女孩是不一樣的,因為我和他不一樣。只是他好像完全不知道這一點。上班后沒多久,我實在是懶得繼續(xù)謊稱自己離開學(xué)校的原因是身體不好,就對他們實話實說自己因為英語等級考試時作弊被抓住被開除了。我跟他們說大學(xué)里不少人都這么干,我只是運氣差了點。馮小宇聽了就很同情我,跟我勾肩搭背的,我知道那是他覺得我其實跟他也差不多,我受不了這個。所以不上班的時候,我也不跟他們?nèi)宄扇旱卦谝黄穑铱偸亲约汗渲?,有時也會碰到他們被他們拉去一起玩。但我絕不和他們一起賭博,他們玩得很大。馮小宇常贏,據(jù)說隊長老想抓住他賭博時動手腳的證據(jù),但總是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這樣的晚上,小鎮(zhèn)屬于游客們,可它的確也曾是屬于馮小宇的,他在這里如魚得水。在他向我描述夜晚小鎮(zhèn)的美妙時,仿佛是在把自己的珍寶拿出來與人分享,友好又慷慨。少了馮小宇,小鎮(zhèn)又被別人霸占去一些。
走在這四周涌動的暗流之中,老板娘臉上的陰郁在我腦海中慢慢變成了哀傷,也許她也喜歡馮小宇,我聽人取笑過馮小宇,說他快變成“粉庭”的老板了。也許當(dāng)她孤獨地在此重新開始的時候,有一天,馮小宇走進(jìn)“粉庭”成了她的知己和依靠。也許有那么幾天,到了凌晨,客人散去,馮小宇會陪她收拾桌椅、清點賬目,然后看她鎖好門窗,陪她一起上樓,一起過夜。
嘿,這小子。這個故事讓我輕輕笑出了聲。可緊跟著,我又想起來,馮小宇他死了。周圍這么熱鬧,人們還抓著這一天的尾巴不放,想要再得到一些快樂。而他卻死了。悲傷立刻蔓延開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喜歡悲傷,它消耗人們的情感,又顯得那么無力。
我離開了這條街。我感到自己能和這個死了的馮小宇和平共處了。我沿著河一直朝北走,看著這個小鎮(zhèn)漸漸褪去它矜持卻又逢迎的模樣,看著土黃色的宿舍樓和空曠的木料場出現(xiàn)在河對岸,看著低矮破舊的磚瓦房毫無章法地一間挨著一間立在小路上,也只有一兩盞普普通通的路燈照亮我腳下的路了,空氣中不再有那種希冀和多情的味道,它變得安穩(wěn)又無聊。這里已經(jīng)沒有游客了,我在河邊的石凳上坐下來,此刻我頭上是一片更開闊的夜幕。我仰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可以猜到哪一片天空下是菜市場,哪一片天空下是汽車站,哪一片天空下是鎮(zhèn)上最大的超市,它們都在古鎮(zhèn)區(qū)外,游客們不會喜歡它們,但我們需要它們。這個時候,從我剛才來的方向飄過來一盞孔明燈,它緩緩地飄著,與這片沉靜而明澈的天空暗合。它飛得那么低,讓我不禁想要看看放飛它的人在上面留下了個什么樣的愿望??闪⒖?,怒火就代替了閑適。我朝那片被錯落的屋檐裁出的狹窄天幕下跑回去。沒錯!就是他們!
我沖過去就朝他們的攤位踢了一腳,但沒有用力,踢得不倫不類。所謂“攤位”,其實就是幾盞沒拆封的孔明燈墊著編織袋鋪放在地上。一個編織袋被我踢歪了,地上有些散亂。坐在地上的那兩個外地人錯愕地看著我。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會做這種動作的城管,我還暗暗發(fā)過誓,保證永遠(yuǎn)也不會是這樣的城管,我懂得人性關(guān)懷。我跑過去的時候,心里想著馮小宇就會這么干,我不是要學(xué)他,但我還是這么干了。
我瞪著他們吼道:“不許隨便擺攤!”
“關(guān)你屁事?。 币粋€瘦高個和一個身上油光可鑒的肌肉男同時站了起來。
“我城管!”我看見王胖和其他三個值夜班的同事正從橋上下來,就底氣十足地向他們咆哮。
“靠,城管了不起啊,你們今天不是剛死一個嗎?”
“怎么,跟你有關(guān)?”
“可惜跟我沒關(guān)系???,是你小子讓警察來找我們的吧?”他們兩個人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卻也不敢動手——王胖他們幾個已經(jīng)站到了我身邊。
警察已經(jīng)找過他們了。他們跟馮小宇積怨不淺。但馮小宇說過,他們最大的奮斗目標(biāo)就是能隨心所欲地擺擺地攤賺點小錢,這樣的人沒什么可怕的。
這個鎮(zhèn)上大致有兩種外地人,其中一種,我們稱之為“游客”,另外一種被我們直接叫做“外地人”的就是“外來務(wù)工人員”。游客占領(lǐng)了古鎮(zhèn)區(qū),農(nóng)民工們占領(lǐng)了古鎮(zhèn)區(qū)外圍的郵局、醫(yī)院、商場、大街。我們這些鎮(zhèn)民就混在外地人中間過日子。
這兩個人是被稱作“外地人”的外地人,馮小宇是他們的克星。他們之間玩了好久貓捉老鼠的游戲,一個擺攤一個收攤。鎮(zhèn)上明文規(guī)定不準(zhǔn)隨便擺攤,但大概是出于地方保護(hù)主義吧,我們不管擺小攤賺點小錢的本地人,其實也就是些老人。在外地人中間混久了,我們這些原住民倒確實漸漸有了種親如一家的感覺。
對于那些下了工偶爾來擺攤的民工,我們隊里那些人總是執(zhí)法從嚴(yán)的,特別是馮小宇。但鎮(zhèn)上的人并沒有因此感謝他,幾乎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他“殺心太重”,因為有一次他暴力執(zhí)法的過程被游客拍下來傳到了網(wǎng)上,托我們這個已是全國著名艷遇地點的古鎮(zhèn)的福,點擊率還挺高。這段視頻幾經(jīng)周折終于讓旅管會的人看到了,這是影響古鎮(zhèn)整體形象的大事,馮小宇不免要被教訓(xùn)。我們都引以為戒,隊長也提醒我們文明執(zhí)法??神T小宇好像還是我行我素,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打架是他的一大愛好。
視頻里被馮小宇單腳猛踹的小販就是這兩個外地人。
“他們搶我奶奶的生意。我奶奶走都走不動了,蜷在角落里擺個攤。他們就把攤子擺在她旁邊,我奶奶哪里搶得過他們。我叫他們走,他們馬上拿出手機(jī)來打電話舉報我奶奶亂擺攤。我操!我奶奶沒有退休工資的,我爸媽又不養(yǎng)她,我又沒錢養(yǎng)她,叫她餓死啊!”
出了那事之后,一次巡邏前,隊長給我們開會,點名批評了馮小宇,當(dāng)時馮小宇就是這么回應(yīng)的,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他說到最后情緒激動,面紅耳赤。
馮小宇沒有就此偃旗息鼓,有時候他不上班沒事做也會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這兩個人有沒有出來擺攤。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巡邏,看到他們正在河邊為游客燃放孔明燈,之前鎮(zhèn)上從來沒有人賣過這個東西,他們倒是看準(zhǔn)了商機(jī),生意興隆。
馮小宇走過去二話不說就把他們的貨連著編織袋一起抱起來傳給我,一邊還說:“鎮(zhèn)上都是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你們這些人怎么亂來的,燒起來怎么辦,素質(zhì)太差了。”
我在一旁只管接著他傳給我的東西,照理馮小宇接下去是要大罵他們的,提到他們的母親,提到幾種動物,但他卻煞有介事說了“素質(zhì)”,我挺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
那兩個外地人知道馮小宇“殺心重”,也不敢反抗,只是嘀咕了一句:“反正燒不到我家?!?/p>
這句話馬上換來一個大巴掌,外地人逃走了,游客們驚恐地四散開,馮小宇之前強(qiáng)裝的文明都功虧一簣了。
從那次之后,一直到今天,我才又看見這兩個人。
“是我說的,配合調(diào)查。怎樣?”
“不怎么樣啊,我們也很配合調(diào)查啊。沒做就是沒做。做了壞事老天看著的,有些人就是該死?!?/p>
我看見自己的拳頭朝他揮過去,腳也跟著踹了過去。然后,也有一個拳頭狠狠地落在我頭上,我被打得睜不開眼,只是胡亂地回?fù)糁N腋揪筒粫蚣?,但我似乎是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當(dāng)中,我想做的也許就是和他們打一架。
王胖他們一擁而上,那兩個人又揮了幾拳就立刻跑掉了。
“你今天給大家惹麻煩了么,”王胖拍拍我的肩膀說,“穿著制服,不敢多打,下次再打!有事馬上打我電話?!闭f完后他招呼大家繼續(xù)巡邏,其他三個人也過來跟我道別。馮小宇的死給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來了或多或少凝重的神氣。他們都跟他特別要好。我跟他們一個個互相拍拍肩膀地拍拍腦袋地道別,好像我跟他們也從來都是這么親熱的。
“哦,對了,”王胖回過頭來跟我說,“萬莉在粉庭,說是想找你呢。”
“哪個萬莉?”
“就是小梨呀,馮小宇的老婆嘛?!闭f起這事他們又想要嘻嘻哈哈起來,但嬉笑剛浮上臉龐,就立刻消失了。他們一起沉默地走開了。
馮小宇說萬莉身量小肩膀窄屁股大,像只小梨。他說起萬莉的時候總是一腔的贊美和向往,王胖他們都要笑話他。他們說馮小宇現(xiàn)在之所以這么風(fēng)流都是因為受了萬莉的刺激。萬莉從初中開始就是鎮(zhèn)上有名的太妹。她逃課、抽煙、紋身,和其他太妹一樣,關(guān)于她的傳聞中最驚悚部分的也就是開房、打胎。不過她看上去不太像太妹,她長得挺秀氣,穿得挺時髦但不算扎眼,話也不多。她當(dāng)時跟我們一個學(xué)校,不少人喜歡她,馮小宇就是其中一個。但萬莉沒和其中任何一個人好。
“哇靠,她跟張三好的時候恐怕還沒發(fā)育吧?”我剛回來的時候,有天王胖給我掃盲,張三以前是我們鎮(zhèn)上的流氓老大,我剛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被抓進(jìn)去了。這些事我原本都不太清楚,王胖一邊說一邊努努嘴示意我注意看馮小宇的表情。
“別瞎說。她們那一屆女生就數(shù)她身材最好啊。”
“那是后來吧?”
“不是,我讀初二的時候她讀初一,運動會時我一百米跑第一名,她跑過來給我送水,那身材,哇……”馮小宇總興致勃勃跟人分享他對萬莉身材的觀感,就是這點讓我弄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喜歡萬莉。
“那她怎么跟了張三,沒跟你呢?”
“哎呀,因為錢嘛,她也挺可憐的,父母都出去躲債了,現(xiàn)在都還沒回來呢,她讀書么又讀不出來。張三那個時候?qū)λ玫?。小女孩嘛?!?/p>
“那現(xiàn)在是你養(yǎng)著她?”
“我哪里養(yǎng)得起。”
“她不是你老婆嗎?”
“哇靠,不要亂講?!?/p>
“沒亂講啊,那天早上我還看她和你一起從你家開的家庭旅館出來呢。”
“哎呀,不要亂講啊?!瘪T小宇有點害臊地笑了起來,他低頭抽煙,但笑容還一直掛在嘴邊。
還好那個女孩已經(jīng)走掉了,隊長喝醉了倒在一邊。我在曖昧的燈光中尋找萬莉?!鞍ァ崩习迥锝辛宋乙宦?,我這才看見萬莉就在吧臺里面,和老板娘面對面坐著,兩人都面有戚戚。馮小宇要知道自己這么被人惦記應(yīng)該會很欣慰吧。
萬莉走出吧臺,對我指指門口。我跟在她后面出了門。我還是第一次跟她走這么近。今晚的一切都不同以往,我卻已經(jīng)和它們熟識了。
“你看見他了?”在一個僻靜的巷子口,萬莉問我。
“是的。”
她點點頭,看著我。她看上去很疲憊,渙散的眼神隱約地告訴著我她度過的艱難的一天。
那些來來去去的女孩讓我學(xué)會了如何與人對視,她們眼中有萬般的欲念和萬般的顧忌,而我只需要坦然地看著她們,讓她們看到我眼中的包容。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救世主,可我救不了萬莉。她身上那種顯而易見的痛苦的氣息也讓我不得不面對馮小宇的死所具有的悲劇性。我不想讓她一直這么看著我。
我清清嗓子,但沒有準(zhǔn)備好要說什么。一絲生氣在她眼中閃過,又立刻消失了。
“我沒看到他。”她說著這話,臉上又驟然匯集起痛苦的表情,她是個小個子,頭發(fā)很細(xì),垂在窄窄的額頭前,樣子有點可憐。
“是你第一個看到他的?”
“嗯?!蔽液芘滤俣鄦栁?,頭都沒抬地答應(yīng)了一聲。
“他看起來什么樣?”
“也就那樣?!蔽业挚怪蝗ハ胨粨粕蟻碇蟮臉幼樱鸦貞浰浪赖囟ǜ裨谀翘壮移瘉淼臏\藍(lán)色制服上。
“聽說他被泡爛了?!彼犉饋須庀⒀傺?,好像自己也無法面對自己說出的這幾個字。
“沒有?!?/p>
可我還是想起他身旁立刻聚集起來的那群蒼蠅。當(dāng)時那種驚恐所帶來的強(qiáng)烈感覺好像又在沖擊著我。我知道她現(xiàn)在正盯著我看。我搖搖頭,又說了一遍:沒有。
我坐到路邊的石階上,再一次覺得無望。
很多次,我在似乎永無止境的夜晚中游蕩,我感到自己身上再也不會有時間所賦予的光榮,卻還有那么多永無止境的白天,像群食腐尸的野狗守在路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要是死了也沒什么,可沒有任何事情任何人讓我感到我的生活還有那么一點點重量,生活輕飄得遠(yuǎn)遠(yuǎn)無法讓我在死這件事上著陸。然后我會用身上還剩下的那么一點力氣去找到一個一臉目的的女孩,在她身上著陸。
幸好他變成這副樣子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
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活著似乎比面對那樣的死要容易得多。我確實也想過,死于非命,可能倒是挺省事的。但現(xiàn)在,我內(nèi)心卻祈求著就讓我這樣茍延殘喘一輩子然后默默地死掉吧。我真軟弱。
只有女孩能結(jié)束今夜。
那些蒼蠅越來越多,惡心和畏懼在我的頭腦和身體里膨脹著。還有,不管他是誰,一個人,他死時是這副模樣,我心頭隱隱作痛,好像有人在那里燃了支小小的蠟燭。
“他變得很胖,”我開始對她說了,我自己也沒有準(zhǔn)備好,聲音還是干澀的。可是我現(xiàn)在特別想讓她也知道,我一邊說還一邊比畫著,“真的。很胖很胖,就像被充了氣的人偶。他被撈上來之后我朝他看了一眼,他一只眼睛已經(jīng)空了,留下個黑洞,還有只眼睛朝天瞪著,看上去很兇。警察問我是不是他。我只好再朝他看一眼。他咧著嘴,嘴唇也被泡脹了,還有他的耳朵,變成了很厚很厚的招風(fēng)耳。他看起來木愣愣的。他變得一點也不像他,但是我還是看得出來是他。我不想再多看,但是我已經(jīng)看清楚了,那個肯定是他,就算他變成那樣,大家還是認(rèn)得出來是他的,你知道的?!?/p>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盯著地上兩塊青石板間的縫隙,說完以后,我抬頭看看萬莉。她正驚訝地看著我,只是驚訝而已,她看得那么專注,甚至讓我一時產(chǎn)生了她關(guān)心的是我而不是馮小宇的錯覺。我不知道在她的腦子里,那個清瘦的、濃眉大眼的馮小宇是如何變化成我說的那副模樣的,不知道她腦子里的那個馮小宇比我看見的要更糟還是要好一些。我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是要把剛才描繪的場景全盤移交給她。不知是誰先移開了目光,然后我們都安靜了很久。
我站起來,說:“我們走吧?!?/p>
她跟著我朝橋?qū)γ媾蒙钐幍募彝ヂ灭^走去,在弄堂里最窄的地方,她也跟我并排走,跟我貼得很近。賤逼。我在心里罵著。
守夜的女孩把鑰匙遞給我,又給我指了指通往露臺的樓梯,那里有一間單獨的客房,是這里最近一次裝修時搭出來的,沒其他房間的時候才會租給客人,很小,也很便宜。在每個無望的夜晚,最終我都要去找這個女孩,我也會在白天遇到她,跟她聊聊天,在他們說萬莉是馮小宇的女朋友的時候,我就想像這個女孩就是我女朋友。而她總是微笑著看我?guī)Щ匾粋€個不同的女孩,那么寬容,又像是我的幫兇。
等到她坐在床沿上說“是我害了他”,我才想起來她已經(jīng)沉默很久了。她仿佛是找到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可以開始崩潰,突然就抽泣了起來,那種鼻子一吸把整個身體都帶動起來的抽泣,她夾著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哭相。我站在床前狹小的過道里,心中的沉淀又被打亂了。我怎么那么倒霉,眼前這幅景象又讓我陷入低級的自怨自艾中。
萬莉漸漸收攏自己的哭聲,抬頭看著我,近乎堅定地對我說:“是我害了他?!?/p>
“你怎么害了他?”
“總之他的死和我有關(guān)?!?/p>
我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個女人正因為張皇失措和某種自責(zé)而自以為是著。
其實我自己也正陷在自以為是中。我不想聽萬莉告訴我什么矛盾啦糾葛啦,我不愿意任何人告訴我這些。我覺得馮小宇一定是喝醉了就跌到了湖里。他醉透了,什么感覺也沒有,就像睡著一樣,就被淹死了。也正因為這樣,我想要快點否定其他可能。
“那你告訴警察了嗎?”
“沒有……我拿那些人的錢。”
“哪些人?”
“就是來玩的人……是游客?!?/p>
在她支支吾吾的間隙,我根據(jù)這些只言片語努力想像著??傊?,一定是丑事。
“你說的是嫖客吧?”我故意這么問她,萬莉那種讓人憐愛的樣子有時也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對她殘忍一些。
“不是不是,”她急著否認(rèn),“就是游客,酒吧里認(rèn)識的那種……你們是一個分隊的,我??匆娔銈円黄鹬蛋唷!?/p>
“嗯,我們常常在一起?!笔前?,一個分隊的,并且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我是馮小宇親密無間的朋友。
“我知道,我看到過你?!?/p>
“我也看到過你,有天早晨我看到你們一起從他家開的家庭旅館里出來?!?/p>
“唉……是呀……”
我不作聲,等她自己慢慢說出來。
“他送我,他怕那些游客還會找我麻煩。晚上我和游客住在他家開的旅館里,第二天他就問他們收房錢……收得很多……大多數(shù)人不愿意給,他就叫我出來,我就說……就說,昨天說好的,就是這個價……”
這個小鎮(zhèn)上一樁新的丑事,而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一直覺得這些游客和我們萍水相逢,我們互幫互助各取所需,我們是平等的。正因為這樣我才能坦然地面對那些女孩。但他們兩個破壞了這種平等的關(guān)系,我也一并被他們拉低了。雖然我不喜歡這里擠滿了游客,但有個詞叫“民族自尊心”,我感覺我有一種“家鄉(xiāng)自尊心”吧。
被傷了自尊心的我俯視著跟前的萬莉冷冷地問道:“你和馮小宇一起騙游客的錢?”我放大了自己的輕蔑,希望她覺得羞恥。
“不是不是?!彼覕[擺手,“他只拿他那一份房錢。沒有多少的?!闭f完,她低下頭,兩條細(xì)長的胳膊撐在床沿上,輕聲地嘆了口氣。
要是他活著,我肯定會因為這事而和大家一起嘲笑他。但要是我知道他會死,我一定會問問他,為什么?
“王胖說你是他女朋友?!?/p>
“是吧。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我們在一起。他以前說過愛我的,不過還是初中的時候說的……我沒有跟他好。我跟別人好了,那個人幫了我很多……可馮小宇一直對我很好。他初中畢業(yè)去讀技校的那幾年還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他還給我寫過信呢。他打電話到我外婆家,我有時候在那里,我外婆很喜歡他的……”
萬莉開始回憶她和馮小宇之間的事情,此刻她已經(jīng)把它當(dāng)作愛情故事來講了。我想起王胖跟我說的那個張三,就心中拒絕為這個故事而感慨。我碰到過好多來玩的女孩,她們帶著自以為人神共嘆的故事而來,見面沒說幾句話就借勢將之和盤托出,其實那些事情都挺無聊的,我都沒法將它們稱之為“故事”。跟這樣的女孩我說不了幾句就得走開。
但是,想到今天早上的那個結(jié)尾,我突然覺得,現(xiàn)在萬莉有了珍惜他們的故事的理由,因為馮小宇死了,死于青年,死于非命。這世上有這種結(jié)尾的故事并不算多。
有關(guān)愛情的回憶讓她鎮(zhèn)靜了許多,她的目光似乎一直射到某個遠(yuǎn)方,不再顧及身邊所發(fā)生的事情。
“那你愛他嗎?”整個這一天沉重得讓我輕而易舉地就說出了“愛”這個字。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應(yīng)該要愛他的,可時間長了,我就忘記了要愛他?!?/p>
她此刻的真誠讓我很失望。我坐到了萬莉身邊,不去看她,也不再跟她說話,我只是想要坐下來。我聽得出來現(xiàn)在外面風(fēng)很大,也知道這個時候游人也差不多散盡了。我想和馮小宇一起蹲在廊下的長椅上,我們背后,停泊著的烏篷船會黑壓壓地擠在一塊兒,風(fēng)吹過河面,它們就不聲不響地接連著浮動起來,船舷彼此碰撞。我會拍拍馮小宇的肩膀,就像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
如果這樣的話我也許也會對他說,說我大學(xué)的時候有個女朋友。然后呢?嗯,然后早就分手了。
我知道自己的事情寡然無味,簡直說不下去。我很好奇長久的感情怎么產(chǎn)生,我只覺得一切都短命而又偶然。
萬莉脫了鞋,躺到床上去了。我轉(zhuǎn)過頭去看看她,她并沒用什么眼神來回應(yīng)我。這樣很好。她平躺著,瞪著眼望著天花板。
也許,他愛萬莉,馮小宇說的這話是真的。只有這樣的馮小宇才會跟我贊美那些“多好的女孩”吧。也許馮小宇也愛她們。夜,也已經(jīng)運行至它自己的黑夜中,和人們一起昏昏沉沉了。馮小宇愛萬莉,所以就對她好,我忘了這里面有什么難理解的了。
過了很久,萬莉才提起那件差點被我們忘記的事情。
“馮小宇失蹤前的幾天,我碰到過一個本地人。我以為他是游客。馮小宇告訴過我,最好要找那種馬上就走的游客。但那個人跟我說普通話,說他很喜歡這個小鎮(zhèn),他還說他在旅途上,他要去很多地方,去游蕩……到了旅館,馮小宇一見他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想走,那人拖住我,他居然還認(rèn)識我……后來馮小宇就跟他打了起來,我逃走了?!?/p>
她的聲音很平靜,在說到“他居然還認(rèn)識我”的時候還笑出了聲。
我說:“嗯?!?/p>
“我剛才就想說,還有這件事?!?/p>
這是我們得知馮小宇已死的第一個晚上。小鎮(zhèn)安靜下來的時候顯得很孤獨,我和萬莉擠在其中的一個小籠子里,我們都沒法那樣想,想他那么自在,那么健康,卻因為偶然的仇恨,就要孤獨無力地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這怎么可能呢?
“他搞得定的。你別亂想了。我看見他被撈上來那個樣子就知道了,他肯定是喝多了掉下去的。”
“嗯?!彼D(zhuǎn)身面對墻壁,閉上了眼睛。
我躺到她身邊,挨著她,輕輕地拍著她。我的手感覺到了她柔軟、膽怯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