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侃
天還黑得像一口鍋的時候,父親已把我從被窩里拖了起來。知道今天就要去上海,昨晚我做了很多亂夢,都是有關(guān)上海的,以及上車、下車,遇見三伯、小敏之類的事。被父親拖起來時,發(fā)現(xiàn)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些亂夢,反倒讓我感覺眼前物事的不真實。我穿衣,漱口,呼嚕呼嚕地喝粥。母親在我耳邊反復(fù)絮叨:到了外面一定要抓牢你爹的衣角,你眼睛不好,當心被馬路上的人擠丟了。我沒有回答,只是更快地喝粥。父親往那只人造革拎包里塞一大包煮熟了的菱角,這是父親送給三伯的禮物之一。
當我們沿著小路走了四華里,來到那條鋪著柏油的國道邊時,那趟駛往余姚縣城的長途客車還在駛向這里的半途上。一起等待著的一名采購員模樣的人往手里哈著氣說,可能還有十來分鐘。我揉了揉眼睛,看見這名采購員穿著一件筆挺的中山裝呢制服,像是去上海做客的樣子,但旁邊幾個同在等車的人對他似有些嗤之以鼻。資本主義的尾巴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割了,這些曾經(jīng)偷偷摸摸搞錢的人開始變得明目張膽,可他們不事稼穡,總是被人看不起。這時,從遠處的某個高音喇叭里,傳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的聲音,一男一女字正腔圓地在說著些什么。父親讓我抬起頭來,要我找出國道旁那棵枯樹上究竟有幾只冬雀。我瞇起眼睛尋了好一會兒,一只冬雀也沒找見。父親便重重地嘆一口氣,臉上是比冬天還要凝重的神情。
是的,如果我的眼睛沒出問題,我就沒有這次去大上海遛達的機會。十三歲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帶給了我麻煩還是運氣。
客車在半個小時后方才駛近,此時眾人的耐心已差不多消耗殆盡,只有采購員始終微笑著,像是在安撫眾人似地一直自言自語:再等等吧,肯定會來的,每天早上就這一班,哪會隨便脫了班次?……客車一停,眾人忙不迭地擠上去,因為有的人帶了籮筐什么的,車門處一下子被堵住,誰也上不去。站在人群最后的采購員便又大聲地說:急什么哩,反正車都來了嘛,哪一個都不會丟下的。除了我之外,誰都沒有理睬他,大家可能還覺得這個裝扮得像半個上海人似的家伙神經(jīng)不正常。你無非多去了幾趟上海嗎,充什么文明樣呢?
客車司機卻顯得脾氣暴躁,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罵罵咧咧,罵今天一早汽車水箱突然無來由地漏水,罵路邊亂躥的雞,罵今天陰沉沉的天氣,罵汽車運輸公司。罵得舌干,便抓過旁邊的一只搪瓷茶缸,很痛快地喝了一口。不料就在喝水的當口,路面上忽地出現(xiàn)了一個大坑,他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客車便走了個S形,車廂里頓時發(fā)出一片尖叫,幸虧非常擁擠,誰都沒有摔倒。站在駕駛室后邊的我聽見接下來的他開始罵年久失修的國道,罵凹坑,罵養(yǎng)護工。我再次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這司機究竟長著什么模樣,依稀看見他滿臉胡髭,一叢鼻毛從鼻孔里翹出。我聯(lián)想起小鎮(zhèn)上的殺豬屠戶,他手里的那把刀讓人又愛又怕,他一邊劈肉一邊罵罵咧咧的樣子鎮(zhèn)上的人早已習以為常。我不禁笑了。我回頭,看見那個采購員正站在我身后,似乎也在聽著司機幾近失控的發(fā)泄。他對我寬厚地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腦袋。我真有點兒懷疑他會不會是一個真正的上海人。
三伯在福建中路臺灣路口等著我們。黃昏最后的那絲光亮已經(jīng)收走,弄堂口那盞黯淡的路燈在墻壁上照出一個半橢圓形的光圈。寒冷的風從弄堂底部吹過來,在三伯腳下打著旋轉(zhuǎn)。之前父親已經(jīng)寫信告訴他即將帶著我來上海醫(yī)眼睛的具體日子,估摸差不多可以到了,他說他就在路口轉(zhuǎn)悠著等待,不料轉(zhuǎn)悠了一個小時。“怕你找不到呀,這里都是一條條小弄堂,每一幢石庫門老房子里人多得要死,從我們這個石庫門進出的,就有二十多戶人家哩。上海就是大,人多,與鄉(xiāng)下不能比的。”他順手提過父親的人造革拎包,半開玩笑半帶真地說,“介重的,四弟,給我?guī)砩逗脰|西了?”
我們沿著昏暗的樓梯走上去。樓梯很窄,只能容一個人上下,我擔心如果有一個人從樓上迎面走下來該怎么辦,難道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身上飛過去嗎?嘿嘿,我為自己這個奇特的想像暗自得意。走上三樓,在走廊北側(cè)的旮旯處,三伯推開門,讓我們進去。但就在我的一只腳剛跨入這個房間時,一句粗糲的罵聲從里面飛來,砸在了我們身上:“小赤佬,還嘴巴賊硬,尋死嗎?”隨即就是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
三伯卻若無其事,照樣微笑著領(lǐng)我們走進房間。我瞇起眼睛,努力看清房間里的陳設(shè),以及逼仄的空間里幾個晃動的人影。我看見一個高大女人揪著一個瘦小的少年,少年已被她推到一只五斗櫥邊上,惹得五斗櫥上的一排空酒瓶發(fā)出丁丁當當?shù)膩y響。見我們進來,高大女人放開了少年的胸襟,潦草地打了個招呼。那少年便趁機像鼴鼠似的溜走了。我瞇起眼睛,看見三伯正對這個高大女人發(fā)送諂媚的笑容,而高大女人很不屑地翻了翻眼睛,她的身上似乎有一股強烈的糞便味——這氣味也許只出自我的臆想。她是我的三伯母。
“旅館找好了嗎?”三伯把我父親的東西放在地上,貌似順口地問道。
“……沒找,就在你家住了。”父親沒好聲氣地說。在我們家鄉(xiāng)人的心目中,客人到了你家,你竟要他去外面找旅館,這是最不能容忍的。即使只能睡到地板上,掛在墻壁上,也不該讓客人住到外面去。但上海人就是這個脾性,腳還剛跨進你家呢,就忙著問有沒有找好旅館。按理說三伯也是從我們老家出來的,誰知也沾染上了這種壞脾氣。
三伯吐了吐舌頭,沒有吱聲。三伯母再次翻了翻眼睛,露出一臉不滿。好在我父親沒有看見這些,他在房間里尋找著,他發(fā)現(xiàn)窗口下有一塊稍空的地方,可以臨時鋪開一張床。
“這是洪升晚上搭地鋪的位置,他今天上下午班,晚上十點鐘下班。”三伯看出了我父親的心思,趕緊說。
父親仍然未予理睬,顧自在小飯桌旁坐下來,冷冷地打量著房間。一大一小兩張木板床,占去了房間的大半,一張五斗櫥,一只大衣柜,一張小飯桌,大床的一側(cè)放著一只紅漆馬桶,靠墻角落還有一些卷起來的被褥,這便是整個房間的陳設(shè)了。三伯母警惕地看著他,像在提防父親今晚會有些什么舉動。父親在小飯桌旁坐了好長時間,像是休息夠了,身子顯得活泛了一點,對著逼仄的房間中僅有的空間,吁出一口長氣。
三伯母的眼珠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問我三伯:“要么……讓他們住到天津路的那個閣樓去吧,就是那里直不起腰的,但小孩不要緊……阿是?”
小敏,就是那個被三伯母劈了一巴掌的瘦弱男孩,在晚飯將要吃完的時候重又出現(xiàn)了。他怯怯地看著坐在飯桌旁高腳凳上的三伯母,似乎還猶豫了一會,才慢慢地擠到我與我父親之間的空隙中,手里已經(jīng)盛好了一碗白米飯。因為我們的到來,三伯和父親都喝了一點酒,三伯母也喝了大半杯,所以飯桌上的氣氛還是不錯的,這給了小敏一個可乘之機。據(jù)三伯對我父親說,因為頑皮作亂,小敏被罰掉一頓飯,已是常有的事。父親卻說:“小敏可憐,不能太嚴厲的……”
三伯母身體巨碩,屁股下的高腳凳被壓得吱吱扭扭。在同我父親碰杯的時候,她還很不禮貌地放了一個屁。但我發(fā)現(xiàn)三伯今天很得意,似乎三伯母很長了他的臉面,非但主動提議我們父子倆入住小閣樓,還一起營造出晚飯時其樂融融的氣氛。一高興,三伯就多喝了幾杯,便開始夸耀所住的地方地段好,距南京路只有兩分半鐘的路;交通方便,有十多條公交線可乘;離外灘近,如果晚飯吃好還有興致,可以一起去那兒觀賞防波堤上軋朋友的年輕男女。我發(fā)現(xiàn)三伯與我父親盡管是親兄弟,長得也有幾分相像,但氣質(zhì)完全不同。我父親自然是一臉的淳樸,而三伯看上去好像有點兒油腔滑調(diào),梳得很光溜的頭發(fā)也像個漢奸。
小敏趁人不備,悄悄抓過他爹的酒杯,動作很快地喝了一大口。
三伯母看了看五斗櫥上的小鬧鐘說:“已經(jīng)快七點鐘了,我等一會要睏一息。夜里十二點鐘要去上班的,不睏的話夜里開車會沒精神?!边@些話在我父親聽來,像有快點結(jié)束晚飯的意思,因為她要睡覺,就必須在這房間里睡,我們還一直這樣喝酒吃飯,她就睡不成。父親聽完,便端起酒杯,喝了個底朝天。
“你,開車?”我脫口問三伯母?!伴_車”這個詞顯然讓我頗覺好奇。
“是呀,開車。你跟我去嗎?”三伯母忽地彎下腰,像我車上遇見的那個采購員那樣,在我腦袋上摸了一把,“可惜我的車不是公共汽車,我的車很臭很臭,會把你的鼻子臭下來的,嘿嘿。”
三伯皺了皺眉頭嚷道:“這種惡心的事,不要在我們吃飯的時候講呀!”但他馬上又對三伯母涎起臉,“不過根娣啊,我還是要說,我的老婆是最漂亮的,最能干的,最偉大的,雖然她開的車是骯臟的,丑陋的。毛主席不是說過嗎?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所以我認為骯臟車最干凈,它掩蓋不了美麗的心靈,因為勞動最光榮嘛!”顯然,他早已喝多了。
正在這時,房間的門被人推開,又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看見房間里有這么多人,她似乎怔住了,在門口站了好幾秒才醒悟過來,對我父親綻開笑容?!笆悄汔l(xiāng)下的小伯啊,這是你的小堂弟?!比@得非常興奮,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門口,把這姑娘拉到桌邊,拉到我父親身前,“這是女兒玉英,根娣的掌上明珠,當然也是我的……咦,玉英,說好下午蕩好馬路就回來的,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夜飯吃過嗎?”
玉英掙脫了他的手,夸張地扭了扭略顯豐腴的身體:“我現(xiàn)在不吃夜飯了,我的腰已經(jīng)變成水桶了。難道你真的要把我變成農(nóng)村老大媽呀!”她撅了撅嘴,“啊,我累死了!為鄉(xiāng)下人買衣裳,比在稻田里插秧還吃力啊!”
玉英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她的窈窕是我不用瞇眼也能看清楚的。我終于記起來玉英是誰了。三伯的家庭結(jié)構(gòu)說起來有些復(fù)雜,他原先的妻子在生了小敏后病逝,約摸一年后,三伯即與現(xiàn)在的老婆根娣結(jié)婚,但根娣是個離過婚的女人,與三伯結(jié)婚時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即洪升和玉英。但這兩個孩子中,洪升也并非是三伯母所生,而是三伯母的前夫與她前夫的前妻所生,也就是說,當三伯母與前夫結(jié)婚時,前夫已與他的前妻有了洪升,洪升在三伯母與前夫離婚時,被三伯母帶走,后來又帶到了三伯家里。由此可知,洪升與這兒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把這復(fù)雜的關(guān)系說清楚。
玉英是三伯母所生,與三伯母無疑親近多了。她原先在溫州那邊的農(nóng)村插隊落戶,由于不擅長農(nóng)活,又加上知青回城的消息已在四處傳播,所以她索性回了上海,也擠住在這間房間里,不愿再回農(nóng)村了……噢,天哪,這么小的房間里,居然住了五個大人,這讓我大開眼界。而我記得三伯曾經(jīng)在我們家說過,他在上海的房子,還算寬敞的……
看見玉英到來,小敏顯出非常不耐煩的神情。他草草地吃下了半碗飯,把飯碗往桌上一推就離開了。
檢查是在一間異常黑暗的眼科檢查室進行的。一名女醫(yī)生拿著一支手電筒,對著我的眼睛照了半天,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馨香味兒,是在農(nóng)村婦女——甚至包括農(nóng)村姑娘——絕對不可能有的,當然我也從來沒有聞過她們?;蛟S出于對于上海女性的敏感,抑或由于她太靠近我的緣故,她身上好聞的馨香味兒已經(jīng)蓋過了我對醫(yī)院的恐懼,對自己眼疾的擔憂。她檢查完了我的眼睛,然后發(fā)出了一句感嘆:“呀,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小孩,也有患近視眼的了……”
我覺得這話有些莫名其妙,一邊跟著她從檢查室里出來,一邊瞪著無神的眼睛看她。父親卻不以為意,他急著探聽接下來將如何醫(yī)治的消息。女醫(yī)生用帶有濃重上海腔的普通話說,應(yīng)該不是假性近視,但如果要確診,還需要做散瞳檢查,也就是說,要把我的眼睛瞳孔用眼藥水放大后,再次檢查眼底,以便確認。
父親雞啄米似地一味點頭,卻又想到了什么,再問:“散……瞳檢查,要花幾天時間?”
“至少一個禮拜?!迸t(yī)生開始在我的病歷卡上寫著什么。父親又問了她一句,她不再理會。
經(jīng)反復(fù)央求,父親最終在醫(yī)院門外的新華書店為我買了一本連環(huán)畫,書名叫《消息樹》。一上公共汽車,我就猴急地翻看起來。喜歡看書,據(jù)說是我眼睛近視的主要原因。這本連環(huán)畫說的是越南少年英勇抗擊美帝國主義的故事。每當侵略者即將進入小村莊,幾名越南少年就把村邊高地上一棵又高又尖的樹放下,民兵們見狀馬上撤退,或者進入反擊狀態(tài)。侵略者被打得嗥嗥叫,卻絕對想不到是一種原始而智慧的通訊方式起了關(guān)鍵作用??晌疫€沒有看完,父親就一把奪了過去,他說在車上看書會讓我的眼睛壞得更快。
因為已近黃昏,父親決定暫不去天津路那個臨時住處,直接去臺灣路的三伯家。三伯說過,晚飯還是一起吃。天津路那個既黑又矮的閣樓確實很憋氣,閣樓的高度只有一米四五,面積不到十個平方,更糟糕的是閣樓的下面是一家街道小廠,像是在軋螺絲,嗵嗵嗵地仿佛有人用錘子在砸你腦袋,到了晚上才清靜下來。但因為沒去住旅館,父親把這閣樓理解成三伯家的一部分,感覺自然好多了。
三伯家的那扇木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我們進去,驚異地發(fā)現(xiàn)房間里坐著一個陌生男人,三十多歲,臉龐黝黑,像蒙了一張黑皮,但眼睛非常靈活,或者說,整個身體都非常靈活。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的手指上還套著一只金戒指,感覺很刺眼。見我們進來,他馬上起身,對我們微笑,壓低著嗓門寒暄:“小伯回來了,小弟弟眼睛沒問題吧?……玉英在睡覺?!彼噶酥阜块g里三伯的那張大床,床上的棉被果然裹著一個輕微蠕動的人形。
見我們神情仍然疑惑,黑皮男人自我介紹道:“我是玉英的男朋友,從溫州過來的……這幾天正好在上海跑些業(yè)務(wù)。我是專門跑電器接插件銷售的。”他順手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父親。我父親可能從來沒見過名片這樣的東西,搓了搓雙手才接過。父親仔細看著名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的玉英,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些迷惘。黑皮卻無所謂,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我發(fā)現(xiàn)上海人和跑供銷的人,好像都喜歡摸我這樣的小男孩的腦袋。
不知三伯、小敏他們跑到哪里去了。房間里只有玉英他們兩個,我們呆坐著,有一點兒闖入別人地盤的感覺,何況玉英又在睡覺。由于尋不出合適的話題,摩挲著名片的父親只能繼續(xù)惘然地微笑著。黑皮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出了房間,像是往樓下走了。父親才松了一口氣,斜倚在飯桌邊的椅子上,疲勞得像是要打盹。
我也斜倚在椅子上。床上棉被下的人形蠕動幅度大了起來,隨即翻了一個身,將醒未醒的模樣。我在想,難道晚上黑皮也要睡在這兒嗎?這兒可是絕對擠不下了。那么會不會跟我們住到天津路閣樓上去?這時,床上的玉英又翻了一個身,一條大腿突然從棉被里伸了出來,繃直著,像在伸懶腰。這條腿是如此的潔白細嫩,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不禁瞪大眼睛,然后又本能地瞇起來,這樣看得清楚多了。接著,我看見這條大腿更放肆地伸出了棉被外,淡黃色的內(nèi)褲約摸暴露了兩秒鐘。我的心臟變成了一只狂奔的小兔子。
好在父親一直閉著眼睛假寐,沒有目睹這片風景。我既想看又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便稍稍別轉(zhuǎn)了身,眼睛卻仍停留在床上。我強烈地意識到擁有一雙好眼睛的好處了。可惜玉英后來把那條白腿收入了棉被中,她已經(jīng)徹底醒來了。
小敏與我很快混熟了。晚飯后,我主動借給他連環(huán)畫《消息樹》,他只翻了一下,就扔在一邊,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這種東西沒啥味道,到時我給你看好白相的?!彼锪艘幌卤亲樱涯樕系膸椎窝蹨I擦去了。剛才他又受到了三伯母的訓斥,因為他今天一早居然從三伯母的錢包里偷了五毛錢。關(guān)于這五毛錢的最終下落,他還死活不肯說。這樣的態(tài)度,遭受一頓訓斥還算是輕的。三伯本來想用拳頭教訓他,被我父親攔下了。
在善飲的黑皮殷勤的勸酒下,晚飯時三伯喝了不少黑皮買來的酒,他的興致顯得很高,不僅與我父親回憶了早年兄弟倆的情誼故事,更是滔滔不絕地說了玉英小時候的若干細節(jié),一邊還拍著玉英的背部和黑皮的手背。三伯母怕他喝醉,在黑皮試圖再開一瓶黃酒的時候阻止了,那瓶黃酒被她放在了衣櫥的最上方,腿短的三伯就沒辦法了。三伯母洗碗的時候,三伯津津樂道的話題已轉(zhuǎn)入了品酒,他說喝酒絕對不是圖一個醉,而是圖一種感覺,按外國人的說法就是文化。他把我父親拉到五斗櫥前,讓他注意擺在五斗櫥臺面上的都是些什么東西。父親湊近了一看,失望地嚷道:“全是空酒瓶嘛!”
三伯微微一笑,說:“四弟你真是不懂了,這不是你家里摜來扔去的空老酒瓶,而全是世界名酒的酒瓶!”三伯興致勃勃地拿過一只只酒瓶,一一向父親展示,黑皮也討好似地湊過來,還不住地點頭,“你看,這是雷司令的瓶子,這是軒尼詩,這是XO,這是拉菲,這是圣達美隆,這是法蘭克、波爾多……四弟,每一瓶都價值連城啊!”三伯興奮地講解著。
“可是,這些酒瓶都是空的?!备赣H提醒他道。
“空的仍然有價值啊!每只空酒瓶都代表著一種葡萄酒文化,它的背后都是比24層國際飯店的高度還要厚的歷史!阿是?……你可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些酒瓶。告訴你,收集到它們,花了我五六年時間,有好幾只還是朋友幫我從飯店里討來的?!?/p>
“什么什么,這些酒還不是你自己喝掉的?”我父親越發(fā)驚訝,“多丟臉哪,喝不起酒,討一只空酒瓶過過癮?!?/p>
此時的三伯脾氣很好,父親如此不給面子的話語,他聽了也不生氣,仍然顧自喋喋不休,不肯放手地把玩著。黑皮見未來丈人如此一副癡迷相,便插了一句:“老爸有這樣的愛好,這蠻好的!下次我也幫您收集一些。溫州那邊喝洋酒的人也多起來了!”
三伯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李,你怎么可以送給我空酒瓶?玉英這么好的上海姑娘嫁給了你,你以后還不乖乖地把葡萄酒成箱成箱送過來?”
大人們進行著無聊的談?wù)摚遗c小敏開始在騰空的飯桌上玩陸戰(zhàn)棋。不是正兒八經(jīng)地下棋,而是把棋子分別當成子彈和靶子,瞄準后勾起手指彈射。我眼力不濟,小敏自然占了優(yōu)勢,所以他來勁了,嘴里咂咂有聲,手指頭也彈得非常有力。有好幾只棋子被我們彈到了地下,滾進了衣櫥下面,小敏的整個身子便趴在地板上,手里拿著一支筷,在衣櫥下面拚命撥弄。棋子的每次失而復(fù)得,都讓我們會心一笑。
玉英吃了晚飯又像懶蟲似地躺在了床上,她好像非常愛睡,從床上爬起來就會空嘔,一聲聲地讓人聽得頭皮發(fā)麻。
因為三伯母晚上十二點時又得去上班,她必須先睏一覺。大床已經(jīng)被玉英占了,三伯母不得不在那張小床上鋪被,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回那個閣樓了。兩個人正玩得開心,小敏對我的離去很是不愿,嘴巴便翹了起來。他一邊理著棋子,一邊問我明天準備干什么,如果有空的話他會到那個小閣樓看我,順便給我看“好白相”的東西。我說明天好像父親去浦東那邊找一位同鄉(xiāng),我可能一個人留在那兒。小敏便趕緊點點頭。
玉英的哥哥洪升下班回來了,他是一名商店的營業(yè)員,如果上的是下午班,就必須在盤清錢貨后回家。他一進門,對我父親淡淡地笑了笑之后,就找了一碗冷飯,夾了幾筷冷菜吃,一副餓死鬼的模樣。我瞇起眼睛看他,發(fā)現(xiàn)約摸二十五六歲的洪升,頭發(fā)竟已經(jīng)有些白了。奇怪的是,房間里的這么多人都不怎么理睬他,他也像個局外人似的,對周圍的人熟視無睹。小敏突然湊過來咬住我的耳朵,盯著洪升說:“野種!”
第二天早上,小敏就已出現(xiàn)在天津路的閣樓里了。還在睡覺的我是被他手中油條的香味攪醒的?!白蛱煳彝盗怂迕X,到今天還剩下一毛五,都買這個了!”我從被窩里伸出手抓過油條,心里頓時充滿對于小敏的感激。
小敏問我為什么不上學,我說是為了來上海醫(yī)眼睛,向老師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小敏仔細看了我的眼睛,忽地感嘆道:“呀,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人,也有患近視眼的了……”想起昨天那個護士也這么說,覺得這樣的感嘆很是無知,我不由得笑了起來。過了一會,我問小敏為什么不去上學,小敏說:“上學有什么意思,讀了書不知以后能派什么用場?我經(jīng)常從學校溜號的?!蔽矣浀酶赣H跟我說起過,小敏是學校里有名的差生,主要是親生父親和繼母都不關(guān)心他,親生母親去世后他早已成為一根沒人要的草了,恨不得把他推到農(nóng)村去插隊落戶,可是現(xiàn)在國家從去年起不搞這個運動了。想到這個,我不由得沉默下來。
我想給小敏出一個如何擺脫三伯母體罰的好主意,思忖了老半天,心里還是一筆糊涂賬,很是悵然。或許小敏意識到了我正在想什么,便碰了碰我的手,問:“考你一下怎么樣?……那個女人,就是你的三伯母,究竟是開什么汽車的?為什么她說自己開的車是最臭最臭的?”
我想了想,很沒把握地回答:“她的車是裝豬的?或許裝羊?……反正不是裝人的?!?/p>
小敏終于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太有趣了!告訴你,她的車是裝人的大便的,糞!”他一把箍住我的脖子,興高采烈地叫著,“她開的是吸糞車,到了晚上就出動,一到公共廁所旁邊,就用一根又粗又長的塑料管子,把糞坑里的大便都吸進車里,像是吃進她的肚皮里,然后送往郊區(qū)……她的汽車比裝豬玀的還要臭上一萬倍,阿是?哈哈哈哈!”他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我覺得又叫又笑的他很不正常,像個神經(jīng)病。
換了個話題。我問他究竟要給我看什么“好白相”的東西,他一聽,馬上收起笑容,彎下腰來,從閣樓唯一的床鋪下面拖出一只落滿灰塵的大皮箱?!斑@是我爺?shù)陌賹毾??!彼衩刭赓獾卣f。上海話“爺”有時指的是父親。父親的百寶箱能隨便動嗎?剛要提出疑問,小敏已經(jīng)輕輕一扭,皮箱上的那把小銅鎖即就被扭開?;覊m飛揚,嗆了我好幾口。小敏從大皮箱里抽出一捆什么東西來,“啪”地扔在床鋪上。
借助閣樓上方的那盞電燈,我湊近著看,瞇起眼睛看,終于看清原來是一疊發(fā)黃了的舊畫報?!班蓿瓉硎沁@個……”我嘀咕道。舊畫報算什么呀,我還在學校里經(jīng)??葱庐媹罅?。
小敏顧不上我的輕視,他跳上床鋪,一張張翻起來,得意洋洋地讓我欣賞?!斑@是什么畫報,你懂嗎?都是些五六十年代的《上海電影》、《上影畫報》啊,是我爺精心保存的,鄉(xiāng)下人打死也看不到的!”看我表現(xiàn)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他撲過來,揪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直拖到畫報前,“看到了嗎?這是張瑞芳,這是王曉棠,這是秦怡,這是跳樓自殺的上官云珠……唉,鄉(xiāng)下人看電影總是圖個熱鬧,根本不記什么明星的?!彼耐沟难劬Σ铧c要挨到畫報了。
對他一口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我不免有些生氣,便奮力從他揪著我的手中掙脫。
“別急,快看,這個女人你肯定認識,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誰娶了她當老婆誰就能當神仙。不知道?哎,《英雄兒女》里的王芳啊,演員真名叫劉,劉尚……嫻。噢,多么好聽的名字呀,你們鄉(xiāng)下人十輩子都想不出來的好名字……”
我終于生氣了,狠狠地推開了他。
他卻依舊興致極高,見我惱怒,便又想出了新的玩法?!安贿^,這些女人我雖然見不到真人,但可以把她們變成半雌雄,變成怪物!”他從床鋪上嗵地跳下來,熟門熟路地從閣樓一側(cè)的小柜里找出一支鋼筆,拔去筆套,開始在畫報上涂起來。我敢說,小敏非常了得,因為他在女明星臉上畫出來的胡子、眼鏡都像模像樣,尤其是胡子,兩撇胡子刷刷刷一加,原本漂亮的女人立馬變成了另外的模樣,很讓我佩服。他一口氣讓好幾本畫報上的女人變了模樣。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小敏有點兒亂來了,他居然在好幾個女明星胸襟上畫出了奶子的形狀,甚至還有奶頭?!澳氵@個流氓!”我不禁嬉笑著罵他。
“我就是流氓。”后來他想了想,把其中一張已畫得特別流氓的畫報內(nèi)頁撕下來,撕碎,扔到了樓下街道工廠的小天井里,別的統(tǒng)統(tǒng)扔回大皮箱,往床底下一塞。
與小敏一起回到三伯的家里,發(fā)現(xiàn)父親也已經(jīng)回來了,玉英、黑皮、洪升都在,還有三伯母,房間里人擠人,集市似的熱鬧。小敏走在我的后面,他一現(xiàn)身,三伯就對他吼叫了一聲:“今天又逃學了嗎?”
“哪能?今天一天都在學校里,作業(yè)也都交了?!毙∶裘黠@是在撒謊。
三伯看了看與小敏一起進來的我,欲言又止。黑皮已把一瓶黃酒打開了,給三伯和我父親斟上。洪升對酒很不滿地翻了翻眼皮,然后顧自開始吃飯。三伯母卻主動從黑皮那兒拿酒瓶,黑皮趕緊給三伯母也斟上了一杯。
三伯喝下幾口酒之后,心情好了很多。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小敏,說:“小敏,你堂弟好不容易來一趟上海,你也得陪陪他呀!怎么樣,小李剛才送來了兩張今晚的電影票,東海電影院的。我們不去了,就讓你們兩個小癟三撿個大便宜吧!”
“可我眼睛看不清楚的……”我滿是遺憾。
“這有什么關(guān)系?跟人家換個最前排的位子嘛!”三伯的臉開始酡紅,我父親也對我點著頭,對這安排很滿意似的?!敖o我!”小敏突然跳起身,從三伯手里奪過了那兩張粉紅色的電影票。眾人都笑起來,除了洪升以外。
十分鐘以后我們已經(jīng)乘上駛往提籃橋的13路電車了。兩個人有一種沖出牢籠、準備胡天胡地大鬧一通的沖動。白天還在與畫報上的電影明星過不去呢,到了晚上居然有電影看了,看來今天的運氣實在不錯。電車很空,但我和小敏不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座位上,而是趴在電車司機后面的鐵欄桿上,看司機擺弄方向盤。電車在轉(zhuǎn)彎時,鐵辮子頂端會放出星星點點的電火花,電火花聲傳到司機腳邊的一只鐵盒子里,噼噼啪啪的,很是有趣,比我老家的長途客車有趣多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輛電車上只有兩三個人了,但我們?nèi)匀慌吭谀莾?,興致盎然。
小敏把嘴套近我的耳朵,說:“這樣的車才有勁哩,這才叫開車哩!那個馬桶師傅,”他向我眨了眨眼,我馬上明白他在說誰了,“開的是什么車呀,馬桶車呀!”說完又大笑。
小敏沿途給我介紹所經(jīng)過的地方,上海大廈,外白渡橋,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我不得不佩服他知識的淵博,他說話的機趣。上海人確實要比我們小鎮(zhèn)人見識多了,聰明多了。上海這地方也夠吸引人,馬路,房子,尤其是夜景,似乎隨時都會跳出讓我興奮的細節(jié),細節(jié)的繁多更讓我欲罷不能。我忽然想,三伯可真英明,當年的他敢只身來到大上海闖蕩,而我父親卻迷戀上那座破敗的小鎮(zhèn),還過得有滋有味,唉!……
那部電影沒什么可說的,講的是革命群眾與“四人幫”作斗爭的故事,比以前那些打仗的故事寡淡多了??措娪暗娜瞬凰愫芏?,我們很快找到第一排的空位,兩個人像對天吃屁的小狗仰著腦袋,電影放完的時候我們的脖子快要斷了。
晚上8點半電影才放完,兩個人急急地從影院里跑出來尋找公交車站,如果沒了車子就只能走回去了。一輛電車拖著辮子從我們面前駛過,我們禁不住高興地大叫,跟著它跑,它卻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街道很暗,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居然能看清黑暗中的景色,后來才想到,醫(yī)生曾經(jīng)講過,散瞳后的眼睛成了貓眼,黑暗中要比常人看清得多。“就在那兒!”我喊了一聲,一手指向前方的拐彎處。想不到散瞳后的眼睛竟意外地派上了用場,我極為欣喜。小敏卻看不清楚,兩只眼睛瞇成縫都看不清楚,原來他也是個近視眼。
終于在前方的拐彎處找到了電車站。原來這里是起點站,電車要繞了一個大圈才能停下,我們先前下車的地方只能下車,不能上車的。這大城市,真欺侮人的。
“你,也該到醫(yī)院里去配個眼鏡的……”上了車,我對小敏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上海人近視眼不稀奇,所以用不著配眼鏡。你們鄉(xiāng)下人近視了夠稀奇,不戴眼鏡不是可惜了嗎?”他翻著嘴皮亂說。什么怪理論呀,我不由得推了他一把。
一進門小敏就被三伯揪住了。三伯抄起一只拖鞋就往小敏腦袋上扇,嚇得他身后的我趕緊后退了幾步,差點滾下了樓梯。房間里頓時亂了,除了三伯的咆哮和小敏的尖叫,還有三伯母的一聲聲怒吼:“打死這個小赤佬,打死算了!”一只拖鞋從房間里飛出來,飛過我的頭頂,彈落在對面那戶人家的門邊。我低頭一看,竟然已只有半只。這顯然是三伯正在懲罰小敏的刑具,刑具都破了,說明刑罰的嚴厲已經(jīng)非同小可。
我父親不在現(xiàn)場,可能提早回天津路那個閣樓睡覺去了,這幾天的他也累了。
好不容易才壯起膽,蹩進三伯家的這間房間。此時小敏已被三伯按倒,但小敏掙扎得非常厲害,三伯好幾次被踢中了胸口和腦袋。三伯母出手相幫,才讓小敏像條寧死不屈的泥鰍,終于被徹底按在了地上。三伯抄起另半只拖鞋繼續(xù)扇去。
“破拖鞋有個屁用,快換個末事呀!”三伯母喊道。
三伯扔了拖鞋,站起身,在五斗櫥上挑了一只可能最不值錢的空酒瓶。玉英蜷縮在床上,冷漠地打量著這副亂局,黑皮見懲罰愈發(fā)升級,便過來阻攔三伯,但并不顯得特別堅決,可能覺得不宜插手過多。小敏已經(jīng)在地上直喊救命了。
房間角落的高腳凳上坐著洪升,他的臉上滿是微笑,古怪的微笑。
忽地,我看見了扔在飯桌上的那幾本電影畫報,發(fā)黃了的《上海電影》、《上影畫報》。我看見畫報翻開著,恰是被涂滿胡子、眼鏡甚至奶子奶頭的那些紙頁。被赤裸裸地放在桌子上,如同展覽,那些亂涂亂畫之處更加不堪入目,讓我這個近視眼也看得觸目驚心。角落里的洪升眼光每次掃過這些畫報,臉上的得意和古怪便增加幾分。
“……你這么喜歡耍流氓,那就到大街上去當流氓吧!欺侮畫報上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大街上的女人才有味道呢,都很漂亮,都很年輕,你去呀!你去呀!”三伯的空酒瓶一次次落在小敏的屁股上,發(fā)出噗噗噗的聲音,“上次把我和你根娣媽的結(jié)婚證畫得一塌糊涂,還不痛快,這回是對電影明星下手了。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哪怕洪升下了上午班不去閣樓里睡覺,我保證也能在三天之內(nèi)發(fā)現(xiàn)你的破壞行為!”由于極度憤怒,三伯的咆哮已變得尖聲尖氣,像蒸汽火車頭的尖嘯。
果真是洪升,看來慣于沉默的他是個類似特務(wù)的角色??粗∶舯蛔岬膽K相,聽著小敏的慘叫,我真想幫一幫他,何況今天我們一直玩得很愉快。我想我如果有一支手槍就好了,把這個來歷不明的洪升“叭”地消滅了。
洪升卻轉(zhuǎn)過臉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像被兜頭潑了一盆水,我頓覺全身發(fā)冷:他,以及三伯三伯母,會不會對我也下手?。课冶灸艿厮南聦ふ?,認定一旦麻煩來臨,最有可能救助我的只有黑皮。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蜷縮在床上的玉英突然莫名其妙地叫喚起來,是疼痛難忍的呼叫。三伯的空酒瓶根本沒有落到她的身上,她怎么會疼成這樣呢?眾人不由得狐疑地向她看去?!鞍褑?,哎喲喲……”她捂著肚子開始在床上打滾,臉色也已變得慘白。
“怎么回事?”三伯母驚詫地沖過來,抱住玉英,連聲問道。
“……沒什么,沒,沒什么。”玉英似乎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三伯母的腦袋轉(zhuǎn)過來,對準了站立一旁,顯得頗為尷尬的黑皮。黑皮試圖想解釋些什么,卻又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三伯母終于有些明白了,她站起來,幾乎與黑皮臉貼臉地逼問:“說!你在玉英身上又干了什么?”
“不是我……我最最喜歡她的,我沒干什么……”黑皮只能抵賴。
“趁我們都不在的時候,你們就知道干這個!你難道不知道這段時間的她不能做這種事了?阿是?告訴我,昨天還是今天?”三伯母的臉與黑皮貼得更近了。
“是今天,是我要他的……下午起我所以一直不舒服?!庇裼⑻拱?。
三伯母撩起那吸糞車司機的右掌,狠狠地擊在黑皮的左臉上。一記沉悶的肉體相擊聲,黑皮那張厚實的臉開始黑里透紅。
小敏先是從地板上昂起頭來,后來慢慢地爬起來,偷偷地坐在了飯桌旁的高腳凳上。他也向玉英投來狐疑的目光,似乎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梢源_認,因為新的亂局因素的出現(xiàn),自己正在遭遇的懲罰已經(jīng)結(jié)束,他便又顯得兇蠻,對洪升呸了一聲。
三伯母與玉英擁抱在一起,兩個女人都在嚎哭。三伯母好像還對三伯說,能不能討輛烏龜出租車去醫(yī)院看看。
洪升嗵地起身,出了房間,不知道這么遲了他還要去哪里,但肯定不是去討車子。
黑皮喃語著:“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去醫(yī)院吧,錢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三伯咆哮:“錢錢錢,錢有個屁用!玉英是個上海姑娘,對她真心愛護才值錢哩!”他把手里的空酒瓶往桌上一蹾,瓶子竟然叭地四分五裂,碎片飛濺開來。小敏的屁股肯定硬不過瓶子,但酒瓶又硬不過桌子。
就在我又驚又怕,不知如何是好之時,父親出現(xiàn)在了房間門口。“三哥你們怎么了?我在樓下就聽到這里又哭又叫的?”
“大亂了,比發(fā)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還要兵荒馬亂、雞飛狗跳了!”三伯神經(jīng)質(zhì)地跺著地板。
父親把我從飯桌邊的凳子上拉起來,拉著我,繞過這群亂糟糟的人,向房間門口走去。“你眼睛不方便,這么遲還不回閣樓睡覺,我以為你迷路了呢!”父親的手很溫暖,我頓時獲得了在亂局中獲救的安穩(wěn),眼淚不禁流了出來。我抬手擦了一下淚水,忽然覺得一陣劇痛。我把自己的手湊近在眼前,驚恐地看見手上是血。“爹,我的眼睛有血!”我喊道。
父親趕緊蹲下身,端詳我的臉?!袄咸鞝?,你眼睛旁邊怎么會有玻璃碎片?”他細心地為我取著那小片酒瓶玻璃。
我眨眨眼睛,又眨了好幾下,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模糊而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