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勛初
方光燾先生是我最敬佩的老師之一。這倒不光是他愛護學生如子弟,還因他人品高尚,鯁直率真,從不曲學阿世。每讀一本書,一篇文章,總能自出手眼,提出獨到看法。
他是上世紀50年代南京大學首批評出的一級教授。由于他寫的東西不算太多,因此有些人總不太明白,為什么他能評上這么高的職稱?但在我們學生看來,卻是完全合適的。
方先生不僅在語言學上卓有建樹,而且在文藝理論、現(xiàn)代文學等方面也造詣精深。他開過一門“魯迅研究”的課程,每講一篇文章,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時人研究魯迅,都要突出其斗士的身份,分析作品中的人物時,凡與上層人物有些糾葛的,都要上綱上線到階級斗爭的高度,以此坐實魯迅開始具有先進的階級意識,由舊民主主義正向無產(chǎn)階級先進分子轉(zhuǎn)變。但當學生向他提問如何看待《離婚》中的愛姑這一人物時,方先生就說這是農(nóng)村中的一個潑婦。顯然,這樣研究魯迅已經(jīng)不合時宜,隨后他就不得不轉(zhuǎn)向,專治語言學了。
但我一直認為,方先生對魯迅的理解應該很真切,他在這方面具有獨到的優(yōu)勢。他們都是浙江人,年齡相差不大,都是早期的日本留學生。閱讀的文藝方面的書籍,都是蘇聯(lián)來的早期日語譯本。方先生后來也一直住在上海,從事左翼文藝運動。他的大哥光煒先生和魯迅等人一起,一直在蔡元培的領導下?lián)谓逃康膬L事,方先生的母親六十壽辰時,魯迅也到他家來祝賀,因此方先生對周家弟兄之間的糾紛與閨闈之內(nèi)的一些隱情,都很清楚。我認為,方先生眼中的魯迅,還是沒有經(jīng)過多少粉飾的本來面貌。他對魯迅小說中那些中下層人物所取的視角與判斷,均有深層次的解讀與全面的觀照。只是時移勢轉(zhuǎn),方先生的魯迅研究也不得不束之高閣了。
后來我雖專攻古代文史,受方先生的影響還是很深。方先生言必己出的精神,一直對我有激勵作用。只是回想起來,思想境界上還是有差距,不能像方先生那樣突破世俗的羈絆。
我在編選《李白研究》一書總結(jié)20世紀的研究成果時,遇到好多難以處理的問題,也就想到應以方先生為榜樣,做到自出手眼,獨立不倚。
“文革”之前,我教過幾年中國文學批評史,也讀過一些著名的選本。例如王漁洋的《唐詩三昧集》,專選王維、孟浩然一派山水清音之作,為他倡導的神韻之說作佐證;沈歸愚的《唐詩別裁》,專選杜甫一派大聲鏜之作,為他倡導的格調(diào)說作佐證。吾等今日總結(jié)20世紀研究某作家或?qū)n}的研究論文,情況當然不同,選文要求平穩(wěn),否則或有可能犯下一偏之弊。
目下古代文學研究者中最常見的分歧是:一些喜歡賞析的學者常是輕視考證性的文字,以為與文學研究的本意距離過遠;一些喜歡考證的學者則常是輕視賞析性的文字,以為里面沒有什么真功夫。因此,大家認為若是由他們操選政時,喜歡賞析者編的會是一本集中介紹賞析成果的專著,喜歡考證者編的會是一本集中介紹考證成果的專著,二者均不能全面反映學術(shù)界的總體成就。由此大家認為,一位研治古典文學的學者,應該具有比較全面的修養(yǎng),才能做好選編工作。
操選政者常是難以避免時代風氣的影響。例如20世紀的中間階段,中國學術(shù)界為一種偏頗的學風所控制,詩文方面的評價,首先關注的是所謂階級性、人民性、思想性等原則。錢鐘書編《宋詩選注》,有其自出手眼之處,但也不能“逆時代潮流而動”,有些公認為代表宋詩風貌的名篇,像黃山谷的詩歌,僅收錄3題,而當時公推思想性最高的陸游之作,則多達27題,因此曾經(jīng)遭到過國內(nèi)外學者的左右夾擊。這種問題,在我們這些人看來,很容易理解,大家不必為此多作辯護,也不必嚴加指責。錢鐘書對宋詩沉潛至深,治學深具個性,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端卧娺x注》中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只能說是時代給他的局限,后人對此不必求全責備。他在《宋詩選注》1988年的香港版前言中也已介紹過其時的無奈。由此我又想到,讀書確是應該持客觀的態(tài)度。我們對于前人的著作,要有一種理解的同情。
但錢鐘書的這本《宋詩選注》還是有其明顯特點,選者對宋詩的理解,體現(xiàn)在詩的評與注中。《序》文也有特點,體現(xiàn)出研究者的個性。讀者一看這文字,就可斷定出于錢氏之手。這種境界,難能可貴,值得珍視。
錢鐘書在談到采擇詩人詩篇之多寡時發(fā)表了如下意見,以為那些大家總是吃虧,那些小家反而占了便宜,因為小家留下的名篇也就那么幾首,選詩的人為表平衡,一般都要選上,而那些偉大詩人的名篇實在太多了,勢難多選,結(jié)果總是遺落很多。這種見解,通達且睿智,然而后人能起而矯正者則不多。
反觀總結(jié)20世紀學術(shù)成就的許多選本,編選者對入選的那些學者往往人各一篇,這就造成了事實上的不平等。因為有些人實際上也就是那么一篇寫得較好,有些人則名篇甚多,但為全書格局所限,只能留下一篇。
我編《李白研究》,力求突破這一不成文的程式,挑選了四位研究者,各選兩篇入內(nèi),以示研究者貢獻之不同。當然,這樣安排是否合適,人物與論文選得正確與否,各人看法不同,意見或會有差異,就我而言則力求公正。
我把自己也列在四人之中,選了《李白剔骨葬友的文化背景之考察》、《李白兩次就婚相府所鑄成的家庭悲劇》二文入內(nèi)。我認為,我從文化方面考察李白的為人和詩文創(chuàng)作,代表的是一個流派,一種方向。唐代文化至為輝煌,多種域外文化的傳入,域內(nèi)不同文化的交融,形成了唐代文化的璀璨多姿。李白體現(xiàn)了這種文化的異彩,因此我把李白定位為多元文化的結(jié)晶。應該說,這一觀點已為學界所接受。因此,我把這兩篇文章選入,不是什么“老王賣瓜,自賣自夸”。我也不必為了這兩篇文章去冒天下之大不韙,貽笑于方家。
古人有云:為人應“內(nèi)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我想操選政者應奉此為準則。即使自己的東西,如已達標準,也不必回避。
但操選政也確實不易。當今社會,人被編織在重重關系網(wǎng)中。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有單位,有師長,有學生,有朋友,還有種種社團,如果負責某一方面的選政,那單位之內(nèi)的同事,自己的老師與學生,平時交往的朋友,還有你參加的各種社團,勢必都得考慮。如果你是一個社團的負責人,還得關心團結(jié)的問題。因此操選政者于工作之始,無不力求公正,但事后看來,真正能做到公正的卻又不多。況且論文的好壞,又不是能放在天平上稱出來的,稍有為難之處,也就會向照顧人情方向轉(zhuǎn)移。我常感到,人的各種負擔之中,人情債最難還。
因此我時時想到,要以方光燾先生為榜樣,保持獨立的品格,自出手眼,不要為世俗人情所絆。
《李白研究》之中,選入張才良的《李白流夜郎的法律分析》一文,情況有些特殊。作者早逝,與我素昧平生。此人生前無大名,似難與其他各家并列,而且我對這篇文章的結(jié)論也不信。在我后來寫的《李白評傳》中,仍取中道赦還之說。但我認為張文有新意,從唐律的角度分析李白生平中的這一大事,而且說得較圓到的,以前似乎還未見到過。這也就是說,張文有其開拓性。這樣的文章,就有其可取之處。
葛景春的《古集原載詩二首,遺韻曾傳魏夫人——李白詩詞二首新證》一文,情況也較特殊。我知道,李白是否寫過《菩薩蠻》、《憶秦娥》二詞,學術(shù)界爭議甚多,怕難徹底解決,因為材料太少了,大家論證時多用推論的方法,也就難于使對方信服。葛文提出了一些新的材料,往實證的方向跨出了一步,就應得到肯定。我選擇此文,著眼于此。
我總覺得,研究古代文學應該利用各種手段,尤應注意考古方面的成果。這種研究方向,自岑仲勉等人起,已經(jīng)在唐代文史研究領域中取得共識,但大家似乎比較關注用墓志等物去考相關人物的生平,而用之于解決李白研究中的具體問題,則尚未之見。武秀的《談兗州近年出土的四件文物及其對‘李白在兗州研究的實證》則可說是一種很具體的新成果。他以北魏守橋石人、漢代跪石人、北齊沙丘造象殘碑與李詩互證,說明其中屢次提到的“東魯”、“沙丘”等地就在現(xiàn)在的山東兗州附近,這就把古來聚訟不決的李白東魯行蹤落實了。應該說,這種材料很可貴,介紹這些資訊的文章,自應列入。
我把20世紀李白研究中的重要問題按類分列,選入最有代表性的文章,藉與此書總的名稱《20世紀中國學術(shù)文存》相呼應。上起玄修(夏敬觀筆名)的《說李》,尚存古來詩話遺風,下至改革開放之后的新成果。上世紀50年代之后,文學研究每與政治運動相糾結(jié),為存歷史之真,書中錄入了林庚的《詩人李白》等文。港臺地區(qū)學者的論文,也酌量錄入。然限于叢書體例,日本與歐美等國學者的文字概付闕如。
根據(jù)叢書體例上的要求,我又寫了五萬字的《李白研究百年回眸》。這是必要的安排。只有選文,如無綜述配合,則文章的作用與地位將無從呈現(xiàn);僅有綜述,如無相應的選文供人閱讀,則每給人以浮光掠影的感受。當然,限于篇幅,限于體例,也不可能在每一篇綜述之后均附范文,但如條件許可,則附上幾篇,還是有其好處的。
我寫綜述,力求一一提出個人的看法。例如《百年回眸》下編《李白研究中若干重要問題的分析》,集中介紹了“李白的家世”、“李白的出生地”、“李白的家庭成分”、“李白一共去過幾次長安”、“文獻真?zhèn)蔚蔫b別與疑難”、“李白詩文中存在的疑團”等幾大問題。前面四個問題,爭論最多,出入甚大,我先對各家之說作客觀的介紹,然后進行評判,有的則提出新的材料,予以新的解說。例如李白何以不應科舉試,情況確很特殊。宋代楊天惠《彰明遺事》中有李白“微時募縣小吏”的記載,而《新唐書?選舉志下》云是朝廷曾有禁令,“其嘗坐法及為州縣小吏,雖藝文可采,勿舉”,《舊唐書?憲宗本記》上亦載此說,二者相互印證,似可解釋李白不應科舉試的原因。然《彰明遺事》中的記載多道聽途說,與正式的文告內(nèi)容不符?!短茣?貢舉中》則云“元和二年十二月敕:自今已后,州府所送進士,如跡涉疏狂,兼虧禮教,或曾任州府小吏,有一事不合清流者,雖薄有辭藝,并不得申送”。顯然,《舊唐書》、《新唐書》中的記載與此同出一源,同記一事,只是略去了“有一事不合清流者”一句,遂使敕文本意大不相同。據(jù)此可知,唐律規(guī)定州縣小吏可以應舉,然行事若少有不合士人規(guī)范者,則州府即不得進送。這是我在尋根究底后提出的意見,似可破前此一度盛行的“小吏”之說。
我在《回眸》中特設“李白的族系之爭”一編。從李白的出身之地與他本人的論述中尋找根據(jù),力破前此一度盛行的李白為胡人之說。因為李白的身世太特殊了,涉及到近代中蘇疆土之爭,因此有的朋友認為這段文字政治色彩太濃,不必花此筆墨,我則認為這正是李白的與眾不同之處,不但可以由此看到李白的思想與作風不同于唐代其他詩人的根本原因,也可說明唐代文化的多源與多彩。我把李白定位為多元文化的結(jié)晶,必須從他的特殊身世敘起。
應該說,這篇綜述有我個人的特點。在《李白研究》后面的《20世紀李白研究論著目錄索引》五“綜述”中,列有22篇綜述文字,讀者若作比較,或可認同我的說法。我總認為,做學問要有自己的特點:看問題,應該有自己的眼光,有自己的論證方式,也要尋找一種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
有的專家認為,研究綜述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新形態(tài)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之研究。自上世紀70年代起,這類文章即不斷出現(xiàn)。尤其處在歷史轉(zhuǎn)折時期,如世紀之交等,更會激發(fā)學術(shù)界總結(jié)前此學術(shù)成果的心愿。而且目下出版物數(shù)量龐大,一個人要想掌握所研究的專題的有關訊息,確是遍覽為難,如有研究這一專題的學者能將其所掌握的材料作一綜述,省卻他人翻檢之勞,確是有益學林,功德無量。但就目下已經(jīng)涌現(xiàn)的大小研究綜述來看,還未取得理想的成績。因為做好這項工作也不容易,作者既要全面掌握情況,還要居高臨下,有獨特的眼光,將各種研究傾向作出評判,對各家之說分出高下;應以學術(shù)為天下公器,不能存?zhèn)€人的偏見,這樣才能起到正確的指導作用。
這就牽涉到了研究者的學識問題,涉及到了他們的素質(zhì)問題,也關涉到他們所處的時代的問題。
張可禮在《中國古代文學史料學》中特設一章,討論“研究綜述”的寫作,對此進行了全面的概括,提出了很好的意見,也指出了其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最為難解的是,大家對“文化大革命”中的十年動亂,往往用“噩夢”、“浩劫”、“斷裂”、“荒蕪”等詞一筆帶過,他就此提問,“為什么”有不少愛好和研究古代文學的知識分子投入了或想投入這場“革命”,有些人還寫了一些今天看來毫無“學術(shù)”的文章?為什么許多同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已經(jīng)成名的學者,在十年動亂中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其中有什么教訓值得后人汲???這些問題提得很尖銳,要想全面地正確回答,可能還要等上幾十年。大家對此采取一筆略過的態(tài)度,也就是因為難于正面回答。
我思想水平很低,思辨能力也差,自知無法回答。不過我想從師長一輩和同輩中人的表現(xiàn)中尋找一些答案。
我認為,近百年來知識分子思想上多混亂,原因之一,與價值標準的多歧有關。陳寅恪于1964年《贈蔣秉南序》中說:“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彼戆椎氖菆允貍鹘y(tǒng)價值觀的信念?,F(xiàn)在看來,由秦入漢位致通顯的叔孫通是早期的“風派”,司馬遷為之立傳,就用“希世度務”、“與時變化”來加以諷刺。因為中國士人向來認為應該堅守自己的信念,不能為求一時之通顯而作識時務的俊杰。
新中國成立后,黨與政府奉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最高準則,理論界認為道德也有其階級性,中國的很多傳統(tǒng)觀念都遭到了否定,遭到了批判。到底哪些道德應該堅持,哪些道德應該批判,人們思想上自必產(chǎn)生混亂。
周一良為陳寅恪的早年入室弟子。新中國成立后,周氏一直要求進步,歷經(jīng)折騰,“文革”后期進入了“四人幫”的寫作班子——“梁效”。陳寅恪在《魏書司馬睿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中本有一段文字,敘述師生二人論學之樂,末尾時云“周君又遠適北美,書郵阻隔,商榷無從,搦管和墨,不禁涕淚之泫然也”,文字飽含感情,后來卻把它刪掉了,所以在后來出版的文集中已不見蹤影。周氏自云這是因為老師認為他“曲學阿世”,所以有此一舉。由此可見,一些堅持中國傳統(tǒng)觀念的人對此甚為執(zhí)著。
“文革”結(jié)束之后,批評郭沫若的人很多,特別是他在《李白與杜甫》一書中推翻了自己過去提出的觀點,將“雙子星座”中的杜甫肆意糟蹋,而替李白說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好話。這種現(xiàn)象,是否可稱曲學阿世,卻又不能簡單地作這樣的判斷。因為新中國成立后,黨政領導一直要求知識分子進行思想改造。知識分子經(jīng)過二十年的改造,既有層層領導組織的系統(tǒng)學習,又有不斷上綱上線的群眾運動作脅迫,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知識分子更是動輒得咎,既有思想上的困惑,又有現(xiàn)實的困苦,如果不緊跟上面的步驟,也就會遭到意想不到的災難。像郭沫若這樣的身份,既是文壇大佬,又是政界標志性的人物,其時身處風口浪尖之上,自當把握好大方向,調(diào)整個人思路,投入到運動中去。
這就讓我再一次地想起師輩來了。方光燾先生歿于1962年,像他這種性格的人,如果活到“文化大革命”時,定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受凌辱而自行棄世。因此他的不能壽登髦耋,對他自己來說,實為幸事;對我們學生一輩來說,也就免除了心中的無盡傷痛。
錢鐘書的《宋詩選注》,選文時順應時勢,評注時則堅持己見,這是當時知識分子常見的一種處世態(tài)度?!墩撜Z》上說“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人處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有時也不得不調(diào)整個人的位置,但在大德上還是不能“逾閑”。
一些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已成名的學者出現(xiàn)某種異化,也可理解。如上所言,上有黨政方面的高壓,下有群眾運動的脅迫,這就必然會導致思想上的混亂,甚至發(fā)生盡棄所學的現(xiàn)象。
至于那些年輕一代的學者,本在“學”上還未扎根,因而談不上什么“曲學”的問題。他們的趨時,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因為上級要求的就是這樣。只是這一時代中培養(yǎng)出來的有些人趨時過甚,舊的道德固然棄之如敝屣,各種新的道德也未見其展示,而且隨著形勢的不斷變化,一無原則可言,各種各樣的道德都可為我所用。這樣的人,只能稱之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種土特產(chǎn)——“風派”了。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國人睜眼看世界,發(fā)現(xiàn)國外的人并非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國內(nèi)也并非天堂。而且照官方的說法,國內(nèi)經(jīng)濟已經(jīng)瀕臨崩潰,因此中央號召撥亂反正,于是興起了一股反思的潮流。只是階級觀點仍應堅持。這就面臨著一個難纏的老問題,道德到底有沒有階級性?傳統(tǒng)道德能不能繼承?中國的知識分子還要不要緊跟上面來的號召,是不是可以獨立思考而不再重蹈“曲學阿世”的覆轍?
時至今日,陳寅恪的聲譽越來越高,大家對他的不曲學阿世表示欽佩,因為這維護了一位學者的尊嚴和良心,為此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郭沫若走的是另一條道路,本就不甘心以文人與學者自囿,他要作一名斗士,何況這時他也亟欲有所表現(xiàn)。社會主義陣營發(fā)生分裂,中國一直處在蘇聯(lián)的軍事威脅之下,民族主義情緒高漲,陳寅恪稱李白為胡人,“無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起而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的這種“謬論”,正是抓住了好題目,倒也順理成章,不會讓人感到意外。這時郭沫若也承受著內(nèi)外的重重壓力?!拔母铩遍_始,他就公開表態(tài):自己過去寫的東西應該付之一炬?!独畎着c杜甫》中的揚李抑杜,體現(xiàn)出他的進一步努力,表明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已經(jīng)徹底改變,完全接受偉大領袖的教導,這樣也就同時確證了自己仍屬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中的一員。而在這時站出來表態(tài),就要像個造反派的樣子,因此他得用尖刻的口吻斥罵蕭滌非等人,還以輕蔑的態(tài)度批判陳寅恪,乘機在業(yè)已淪落為賤民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面前擺擺威風。這也是當時有條件出來露露臉者的一種常態(tài)。
有人稱《李白與杜甫》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怪胎。聯(lián)系當時的形勢,也就可以理解。1966年至1967年初,江青審查新中國成立以來拍攝的電影時,便對《詩人杜甫》橫加指責,申明毛主席喜歡李白而不喜歡杜甫。對于這點,郭沫若當然早有所知,深有所知。處在他的位置,既不能像錢鐘書那樣遠離風口,則自當改變立場,收回戴在杜甫頭上的人民詩人桂冠,何況他本人確是具有揮灑自如的浪漫主義氣質(zhì)。
看來郭沫若的表態(tài)還是及時的。一年之后,《讀〈封建論〉呈郭老》向外傳達:“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yè)要商量。祖龍雖死魂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幸虧郭沫若在李杜問題上已經(jīng)爭取主動,“擊一猛掌”的力度也就減輕了不少??梢?,郭沫若在政治上還是極為敏感的。
李杜詩歌的此高彼低,本是學術(shù)上的一個老問題,自可讓人自由發(fā)揮。令人難解的是,這時各種學術(shù)思想正亂作一團,偉大的導師為什么不再提那美妙動聽的“百家爭鳴”,而自稱好學生的郭老則又為什么定要足尺加碼,調(diào)門提得高的離譜。以他這樣的身份,卻以演出荒誕劇的方式謝幕,郭沫若為保住晚節(jié)也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文化大革命”之后,社會上流行一句總結(jié)性的評語,認為人們的路線斗爭覺悟越來越高,道德水平越來越低。顯然,這里說的道德首先指的是傳統(tǒng)道德??梢婋m經(jīng)十年大力“除四舊”,還是沒有能夠從根本上鏟除人們頭腦中的傳統(tǒng)價值觀。這到底是中國人的幸運呢,還是不幸?
郭沫若從頌揚“雙子星座”轉(zhuǎn)向揚李抑杜,可用組織觀念強來解釋,這是一種新道德,也就是革命道德。有人則把他的學術(shù)轉(zhuǎn)向視為“曲學阿世”,這是從傳統(tǒng)道德著眼而提出的批評,他們標舉的是舊道德。二者各有所見,或許也可以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這也就是我在上面所提到的,價值觀上的分歧,導致道德觀上的混亂。
我想,今后還是會有多種價值觀并存的局面。這可能也不是什么壞事,只要一些人不動用手中掌握的權(quán)力去逼迫他人改變立場曲學阿世就行了。畢竟殷鑒不遠,人們還是不愿看到傳統(tǒng)道德遭到徹底鏟除。
現(xiàn)在我的思想再次出現(xiàn)變化,認為若對過去的研究作總結(jié),不必再持一種標準,選文時也不必要求四平八穩(wěn),應該允許人家獨標宗旨,去宣揚某一種寫作手法,標榜某一種情調(diào),猶如當年神韻、格調(diào)、性靈等流派爭競時的情況一樣,否則研究中的多樣化將無從體現(xiàn)。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研究工作中的繁榮景象將永遠無法出現(xiàn)。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