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津
人是社會的動物,在社會生活中,尋找知音,求得理解,是一種普遍的精神追求。但是,每個個體,由于個性、經歷、處境等方面的不同,所具有的表現(xiàn)方式也是不同的。辛棄疾的這首《賀新郎》就讓我們看到了他獨特的心靈活動和表現(xiàn)方法。
賀新郎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厥捉?、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這首詞大約寫于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當時,辛棄疾被統(tǒng)治者所排斥,被迫退居信州鉛山已經四年了。他在這里筑起了新居,里面有一座建筑叫“停云堂”,這個名字出自陶淵明的《停云》詩,意思是“思親友”,但是,雖然作者在序里說“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其實遠遠超出了這一層意思。
詞一開始,作者就直奔“孤獨”這個主題,發(fā)出一聲慨嘆:“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笔拙溆谩墩撜Z·述而篇》中的典故。篇中孔子因“道不行”而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辛棄疾便是借此抒發(fā)其一生交游零落,知音難尋的悵然之情。緊接著的“白發(fā)空垂三千丈”句,更強調了這一層意思。這一句借用李白《秋浦歌》中的“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以鳴心中不平之意。李白詩中突出的是一個“愁”字,故這“三千丈”的白發(fā)是因愁而生。兩位詩人的境遇如此相似,同樣都是壯志未酬,早生華發(fā)。但面對這“千丈”愁思又都表現(xiàn)出了一絲茫然。李白攬鏡自照,看見觸目驚心的白發(fā),不由自主地慨嘆了一句:“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毙翖壖惨蚕氩幻靼?,為何“三千丈”的愁只換來了這一生到頭來一無所成的結局,所以他在愁的基礎上又多加了一個“空”字,自嘲一生滿腔立志報國的熱血都像是自作多情。最終作者發(fā)現(xiàn)這茫茫的愁思只能用慨然一笑來應對:“一笑人間萬事?!弊髡叽藭r的心情是很復雜的,既有無奈,又有灑脫。走筆至此,情甚濃郁,似乎茫茫天下,已經沒有什么事物“能令公喜”。不過,作者畢竟是一個具有超越氣度的人,在人類社會中缺少知音,他就將目光投向大自然:“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兩句一掃之前的陰郁之情,大氣磅礴,自信滿滿。作者把青山作為自己的知己,更將青山擬人化,彼此可以互相觀看、互相欣賞,所以,深感“情與貌,略相似”。
詞的上片是將人類社會與大自然對比,到了下片,作者則將現(xiàn)在與古代對比,一方面表達對古代高風亮節(jié)之士的悠然神往之情,另一方面又斥責當時昏庸無道的統(tǒng)治者?!耙蛔鹕κ讝|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數句寫作者與陶淵明這樣的高潔清廉之士的惺惺相惜之情。陶《停云》詩中云:“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悠,搔首延佇?!憋嬀剖翘諟Y明詩中最重要的話題之一,往往是明寫飲酒,內含深意。作者認為,現(xiàn)在像陶淵明這樣真正懂得酒中之道的人已經太少了,那些“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獨酌妙理”,巧妙地借蘇東坡《和陶飲酒詩二十首》之三中的詩句(“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成名”),諷刺和批評了朝中那一批整日享受榮華,卻自命風流的“假名士”,同時也就說明,與那些“江左沉酣求名者”相比,自己才真正能夠理解陶淵明,也就是理解古人的寂寞。不過,到底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即使自己理解古人,古人是否能夠充分理解自己呢?所以又筆鋒一轉:“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傲氣十足,意思是說,就算是眾所敬仰的陶淵明這樣的人物,也不見得能夠理解自己,那么現(xiàn)在的這一批烏合之眾,與自己并非同道,當然也不足為奇。值得特別提出的是,即使現(xiàn)實中缺少知音,古人也無法充分理解,但詞人并不絕望,他仍然有著充分的自信,因此最后說:“知我者,二三子?!睂τ谥舻某霈F(xiàn)充滿期待,也使得他的孤獨仍然體現(xiàn)出“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英雄氣概。
孤獨,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經常體會到的一種情感,也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重要題材。這首詞寫自己的孤獨,一腔心事不僅現(xiàn)在無人能夠理解,而且古人也不一定能理解,這種感情,確實是非常深沉。在辛棄疾之前,唐代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也有類似的寫法:“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标愖影焊袊@自己生不逢時,既不能見到心中欽慕的古時賢者,又沒有機會遇見未來志同道合的英杰,不禁悲從中來,哀嘆不已。兩相對比,意蘊相同。不過,陳子昂在深沉中顯得絕望,而辛棄疾則在深沉中顯得自信,甚至狂傲(如陳子昂恨自己不見古人,辛棄疾卻恨古人不見自己),這就在相同中體現(xiàn)出了不同,見出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個性。
況且,在寂寞孤獨中,辛棄疾還是寫了一位“知己”的,那就是青山。人不能理解,山卻能理解,這里體現(xiàn)出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對大自然存在的一股親近之情。古時文人墨客因不得志而寄情山水,以自然為知己的例子很多。如王維《竹里館》詩中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以及李白《月下獨酌》詩中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都是以明月為知己,表現(xiàn)對人類社會的失望。只是,辛棄疾更進一步寫到,自己以大自然為知己,大自然也以自己為知己,這里,借鑒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的寫法,而更加神采飛揚,雖是寫孤獨,卻又充滿自信。這正是辛棄疾的這首詞非常獨特的地方。值得提出的是,以山與人的關系來落筆,在辛詞中并非僅見,在其《菩薩蠻》中,也有“青山欲共高人語,聯(lián)翩萬馬來無數”的描寫,可以對讀。
人們談到這首詞時,經常提到其多用典故的特點,這里要特別指出的是,在辛棄疾的心目中,對于如何用典,顯然是有所考慮的。在作品中,不僅所有的典故都與所要表達的感情有關,而且,作者還對如何安排典故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全篇的開頭和結尾,都用了《論語·述而》中的語句(結尾的“知我者,二三子”,出自《論語·述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這一點,顯然就不是偶然的。由此也可以說明,關于是否應該用典,也不可一概而論,關鍵是用得是否貼切,是否妥當。這首詞可以給我們一點這方面的啟發(fā)。
(作者單位:美國堪薩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