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
沈復,蘇州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年不詳,今人考證當在道光二年(1822)以后,以一部《浮生六記》享名于中國文學史。作為一位長期游幕于下層、至有無科名,都不可考的士人,如果沒有這部連他自己也沒料到會傳世的小書,沈復恐怕很難為人所知,他的悲歡情思也將會隨時光的流逝湮沒無聞——如同他大部分的同行師爺——那樣,然而這一士人群體卻不容忽視。游幕士人在清代數(shù)量激增。作為士人,既無法通過科舉進身,又終乏治生之技,讀書不成,游幕為生,士而非仕,抱牘非吏。案牘勞形,卻終是為他人作嫁;救濟生民,卻只可依人成事;或有著儒子之青衫,而行申韓之術(shù);或有志于讀書修身,卻奔波于治生之途。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有著特別的生活與心態(tài)。
對沈復及《浮生六記》,有學者早已解析了沈復的“師爺”身份(參李喬《沈三白師爺生涯考慮——〈浮生六記〉發(fā)隱》,《清史研究》1995年第3期),也有學者研究了《浮生六記》中的文人情懷、審美取向,卻少有人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也尚未見從廣泛的社會背景出發(fā),解讀沈復的“師爺”身份、心態(tài)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幕僚”,學術(shù)界較偏重于對著名的幕僚及幕僚群體的研究,且偏重于探討學術(shù)風氣、文學風氣的形成等問題,缺少對下層幕僚生存狀況、心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注。本文針對這些不足,擬做一些初步的探索,以期更好地理解“師爺”沈復及其同行們的精神世界。
一、 逼仄的生存空間
沈復出生于一個師爺家庭,父親長年游幕在外。踏上游幕之路,他情非得已。乾隆四十六年(1781),其父其婦皆病重,父親擔心他“守數(shù)本書,終非糊口計”(沈復著、俞平伯校點,傅昌澤注釋《浮生六記注》卷四,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文中所引《浮生六記》文字均據(jù)此本),令其從師學幕。他自言:“此非快事,何記于此?曰:此拋書浪游之始,故記之。”棄儒習幕,只是生計所迫,不得不為之,這樣的背景原因在清代很具代表性。汪中七歲而孤,因家境貧寒,14歲便到書肆做工,又因缺乏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不得不久作“負米游”。汪輝祖11歲而孤,為了生計,三十余年游于幕府。類似的事例不能遍舉。龔未齋嘗言:“愚民迫于饑寒,則流為盜賊,讀書無成,迫于饑寒,則流為幕賓?!毖韵骂H有無奈與不樂。家境貧寒,是他們棄書習幕的重要原因,然而習幕卻未必能給他們帶來富裕的生活。
除做官外,相比教書等工作,游幕是士人可以選擇的收入較高的行業(yè)。汪輝祖說:“為童子師,歲修不過數(shù)十金。幕修所入,或數(shù)倍焉,或十數(shù)倍焉,未有不給于用者?!钡珟煚敭斨腥杂蟹止ぃ譃樾堂?、錢谷、書啟、征比、掛號等,其中刑名、錢谷因職責較重、專業(yè)性強,收入最豐,其他亦不過差強人意而已?!澳恢袛?shù)席,惟刑名、錢谷歲修較厚。余則不過百金內(nèi)外,或止四五十金者。”沈復是哪種師爺今不可考,但他長年游幕,卻一直生計艱難,可見游幕并沒有給他帶來豐厚的物質(zhì)回報。師爺也可以通過一些手段獲取不義之財,但像沈復這種“生性好潔”的人,卻不愿為之。他在績溪作幕時,因“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甚至不惜易儒為賈。龔未齋痛心地說:“貧者,士之自為貧也。不意貧士而至于今日,竟卑卑不足數(shù)?!粲锰幤渲校üP者注:指作幕),必先壞心術(shù)而后可,如心術(shù)可壞,則天下求富之路甚廣,又何必沾沾于幕耶?”于治生之途堅守君子固窮的義節(jié),焉能暴富?
汪輝祖雖為難得的名幕,以幕發(fā)家,卻仍堅持“勿輕令人習幕”,深知幕中之艱:
(士人)一經(jīng)入幕,便無他途可謀,而幕脩之外,又分毫無可取益。公事之稱手與否,主賓之同道與否,皆不可知,不合則去,失館亦常有之事。刑名、錢谷諳練而端方者,當?shù)烂拷幌嗔_致,得館尚易。其他書記、掛號、征比各席,非勢要吹噓,即刑、錢引薦,雖裕有用之才,潔無瑕之品,足以致當?shù)姥釉L者,什無一二。其得館較難?!?/p>
處幕館者,章身不能無具,隨從不能無人,加以慶吊往還,親朋假乞,無一可省。歲修百金,到手亦不過六七十金。八口之家,僅足敷衍。萬一久無就緒,勢且典貸無門。居處既習于安閑,行業(yè)轉(zhuǎn)難于更改。終身坐困,始基誤之。
當時的生活壓力確實不小,失館的風險亦常有之。一方面,職位的數(shù)量有限且相對穩(wěn)定,謀職又往往需要有力的人脈關(guān)系,故得館不易?!耙皇≈淮税偈囵^,而待聘者倍焉。此中夤緣以勢,結(jié)納以利。捷足者先登,下井者投石。人情叵測,世路崎嶇,蓋有不可勝言”。另一方面,由于官員的調(diào)動、幕僚自身的因素(生病、家中有事等等),失館也是常有之事。
沈復屢次失館,而每一失館生活即陷入困頓,以致要典質(zhì)衣物來作路費。薪水不濟,求助時只能“囊餅徒步,且食且行”,夜宿土地祠。龔未齋描述過他失館的情形:“賦閑三月,臥病數(shù)旬,典質(zhì)俱空,饑寒交迫。館事一誤再誤,之后竟無過而問焉者?!蓖糁性v述他因所依馮兵備遷臺灣,面臨失館的處境:“于是兵備去已遠,而中留與歸則皆無所得食,悵然其生之窮也?!保ā锻艏兏Πг~》)可見,對于家境素寒的幕僚而言,失館意味著巨大的心理恐慌及經(jīng)濟壓力?!坝喾驄D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zhì),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沈復的窘迫情形可見一斑。龔未齋也感慨:“唐人詩云:‘世人結(jié)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試思賢士手中安得阿睹物耶?”他人的冷眼,感情的疏離,讓窮困的師爺們唏噓不已。
可見,游幕雖不失為一條“治生”之途,卻也有它的坎坷艱辛。因貧而幕,卻未必能由幕致富。對于一些像沈復這樣的師爺來說,迫于生計的壓力,棄儒習幕,習幕之后更迫于失館的壓力,四處奔走,不得休息,物質(zhì)生活的逼仄窘迫更帶來沉重的心理負荷。
二、 沉重的心理負荷
相對于物質(zhì)上的逼仄窘迫,對師爺們而言,也許心理上的負荷更為沉重。首先是背井離鄉(xiāng)、漂泊異地的孤客情懷。喜好團圓、安土重遷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心理,然而,師爺們卻為生計所迫,“半擔琴書,一肩風雨,作東西南北之人”。龔未齋感慨道:“吾輩傭筆生涯,僅得一年一會,人間蓮幕,竟同天上銀河?!庇H情、友情、愛情都面臨著挑戰(zhàn)。沈復在陳蕓去世后,悼念道:“歸吾門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蕓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赍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為了生計,沈復幕游江、浙、皖等地,常年客外,家庭由陳蕓一人承擔,沈復幕游揚州,她隨之而來,顛沛流離,最終埋骨他鄉(xiāng),沈復對她滿是愧疚。因為“奔走衣食”,這對恩愛夫妻經(jīng)歷了多少悲歡離合,從中可窺得一斑。
此外,從讀書求道的清高到治生求利的功利,對沈復及師爺們而言恐怕更是一次充滿著痛苦與無奈的角色轉(zhuǎn)變。傳統(tǒng)價值觀給他們的心靈帶來了更為沉重的負擔。
在儒家傳統(tǒng)觀念里,“治生”常與“讀書”對舉,代表著兩種不同的人生道路?!爸紊鼻罄?,是為了滿足衣食之需,脫離貧困?!白x書”則強調(diào)“君子憂道不憂貧”的孔顏樂處,以修身、求道為目標。“學而優(yōu)則仕”是士人的正途,而其他職業(yè)則被視為較低級的工作。士人“以圖名未就,轉(zhuǎn)而治生。惟習幕一途與讀書為近,故從事者多”。師爺都是讀書人,向往著讀書求道,通過科舉進身。然而事實上,清代出仕并不容易,一方面科舉成本較高,家貧者恐不足以應付,難度也大,許多人十幾歲開始讀書,臨終也不過是個諸生。另一方面,即使得到功名,但官缺有限,等候做官的時日也很長?!芭e人選用知縣,需次動至三十余年,其壯歲獲售者既不得及鋒而用,而晚遇者年力益復就衰,每為珍惜?!虿槊靠浦蓄~1290名,統(tǒng)十年而計,加以恩科,則多至5000余人。而十年中所銓選者,不及500人,除各科會試中式外,其曾經(jīng)揀選候選者,尚余數(shù)千。經(jīng)久愈多,遂成壅積。”黃景仁游幕多年,好不容易獲得入仕的機會,可臨死也不過是個候選知縣。汪輝祖46歲考中進士,51歲才得一官??梢姷群驎r日之長。在這種情況下,許多身無長技的士人走上了游幕治生的道路。在他們看來,這個選擇已經(jīng)背離了當初讀書求學的初衷,而其中又有棄書讀律、成為刑名師爺?shù)模X踏上歧路,在他們的觀念里,為申韓之術(shù),會滋生罪孽,貽害子孫,心理負荷更加沉重。
況且,游幕這一治生之途也與許多士人的性情不合。在他們看來,為幕常常會犧牲自己作為讀書人的人格與尊嚴,犧牲他們所珍惜的身心自由,比商賈、農(nóng)夫不如。更有甚者,認為做幕乃是如同婉孌倚門的妓女一般。汪中在《經(jīng)舊苑吊馬守真文并序》一文中,借著吊馬守貞這一名妓的機會,表達了自己對游幕為生、哀樂由人的生活的不滿:
余單家孤子,寸田尺宅,無以治生。老弱之命,懸于十指。一從操翰,數(shù)更府主。俯仰異趣,哀樂由人。如黃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靜言身世,與斯人其何異?……何坐席之溫兮,又改服而事人!顧七尺其不自由兮,倏風蕩而波淪。
對他而言,游幕生涯屢更府主,鞍馬依人,如同妓女賣笑一般,沒有尊嚴。龔未齋也告誡子弟:“即或不能讀書,何不為醫(yī),為丹青,為商賈,為農(nóng)圃?已足以仰事俯育,為無拘無束之身?!痹S葭村更是極言為幕不如為丐:“依人糊口,遠近不能自由,轉(zhuǎn)不如檀板芒鞋,竹歌乞食,隨處皆堪一飽也?!?/p>
沈復也曾道出游幕這一職業(yè)與他性格的沖突。他在《浪游記快》中說:“余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惜乎輪蹄征逐處處隨人,山水怡情云煙過眼,不過領(lǐng)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尋幽也?!彼詯凵剿?,向往自由,落拓不羈,然而鞍馬依人的游幕生活妨礙了他對山水之美的領(lǐng)略?!坝嘧钥兿?,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钡蚪?jīng)商虧本,他“不得已,仍為馮婦。館江北四年,一無快游可記”?!吧院脻崱钡纳驈褪懿涣斯賵鲋械姆N種惡俗之處,寧行商勿作幕。龔未齋曾說自己“才不通古,性不宜今,生無傲骨,苦乏媚容,人本清貧,而嫌濁富”,“不肯乞憐于人,亦不能于熱鬧場中添錦上之花”,沈復正與他同。處于濁流,若潔身自好,“以迂拙不通之人,處舉世披靡之地,勢必鑿枘不入,自取其辱矣”。在熱鬧場中沈復難尋真正的心靈樂處。
游幕為生,注定漂泊;寄人籬下,難得自由;斂眉就食,何來尊嚴。這一切都是師爺“沈復們”心中沉重的負荷。
三、 “詩意”的棲居與“減法”的閑雅
面對物質(zhì)、心靈上的雙重壓力,處在逼仄空間里的沈復及其同行們選擇了“詩意”的棲居方式。在《浮生六記》中,他描述著耕讀田園的樸素夢想,營造著“減法”的閑雅,于窘迫的治生之途保持著文人的風雅。
沈復在《浮生六記》中寫道:
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余深然之。
(蕓曰:)“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yōu)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p>
借助妻子之口,沈復表達了自己的理想:一要有田可耕,求得溫飽,雖不富貴卻可一家團聚,不必長期幕游他鄉(xiāng);二要收入可供作詩飲酒、觀風賞月之需。第一個目標是溫飽,第二個目標是保持文人的風雅,可以概括為隱居田園、耕讀傳家的理想?!陡∩洝分袝r時可以看到這種理想的涌動。沈復學幕不足一年,便約好友顧金鑒同卜將來隱居之地,鐘情的園地“老樹多極紆回盤郁之勢。亭榭窗欄盡從樸素,竹籬茅舍,不愧隱者之居”。閑居在家,與朋友同游,最喜無隱禪院的幽僻寂靜。蕭爽樓“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廂,地極幽靜。移居時,有一仆一嫗,并挈其小女來。仆能成衣,嫗能紡績,于是蕓繡,嫗績,仆則成衣,以供薪水”。于是日日談詩作畫,可視為理想短暫而局部的實現(xiàn)。
游幕的漂泊讓“師爺”們渴望回歸家鄉(xiāng),一家團聚,安居田園。而土地對于實現(xiàn)這一理想十分重要。若無地可耕,薪水無資,欲住亦不得。與沈復同時的許多“師爺”也都有這樣的理想。龔未齋說:“歲歲依人,遠拋鄉(xiāng)井,較農(nóng)夫之守三間屋、課十畝田,畢竟終遜一籌”,“茍得簞食瓢飲,息影潛蹤,嘯傲于稽山鏡水之間,于愿足矣?!蓖糨x祖乃一名幕,名利雙收,但他說:“余幕游三十余載,身心歲月,俱非己有,行將為尋耕計?!睔w耕、偕隱乃是他們的理想。
而“師爺”們本是文人,他們所向往的隱居生活,不僅要有地可耕,更要有書讀、有詩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的田園是風雅化的田園,充滿著文人的趣味。沈復的理想便是與他的紅顏知己、他的朋友一起隱居,作畫作詩,優(yōu)游泉石。
然而“欲作云泉計,須營伏臘資”(白居易《江樓早秋》),歸隱對于貧士而言談何容易?!八^幕者,乃家無負郭之田,而有兄弟之養(yǎng),菽水無資,粥不繼,讀書無成,困窮立至不得已,而以幕救貧也。”若本有十畝之田,亦不需賣文為生,寄人籬下。在逼仄的物質(zhì)空間里,耕讀田園的理想不易實現(xiàn),這往往只存在于師爺?shù)幕孟肱c文字中。就如沈復同蕓娘的理想一樣,只是顛沛流離中的一個慰藉、一個希望。
理想無法實現(xiàn),沈復便借助營造“減法”的閑雅調(diào)劑生活,寄托志趣:雖拋書習幕,卻仍保持著文人的本色,借助吟詩作對、優(yōu)游泉石、琴棋書畫、文人雅集等形式,在日常生活中追求閑適、幽雅的氛圍,使身心暫時擺脫職業(yè)所帶來的束縛,緩解精神上的壓力。而因為生存空間的逼仄,這種閑雅又不得不以“減法”的方式存在,不斷地減去閑雅生活對于豐富的物質(zhì)、充裕的時光的依賴,不追求上層士大夫式的華麗、精致。然而,“損之又損玉精神”,這種“減法”的閑雅雖有些局促窘迫,卻不失文人的清高。
沈復是一個具有濃厚藝術(shù)氣息的文人,愛好插花、盆景、繪畫、作詩、游山玩水,對園林也頗有研究。但他一介貧士,既無力購置、建造屬于自己的園林,也無力制作精致的、耗費不煩的盆景。即使是游山玩水,也是在鞍馬依人的幕游途中,處處隨人,不得自由。他的雅集沒有美麗的園林,亦乏可口的佳肴,酒錢都靠大家拼湊。這并不是一種游刃有余的閑雅。常年游幕,難得閑暇,物質(zhì)生活的窘迫,又使得他無法完美呈現(xiàn)心目中的雅。即便如此,沈復仍創(chuàng)意地開展著他“減法的閑雅”。
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jīng)蕓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余又好潔,地無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時有楊補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巖,工花卉翎毛,愛蕭爽樓幽雅,皆攜畫具來,余則從之學畫。寫草篆,鐫圖章,加以潤筆,交蕓備茶酒供客。終日品詩論畫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兩昆季,并繆山音、知白兩昆季,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酣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蕓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斤。有四?。嚎犊浪L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長夏無事,考對為會。每會八人,每人各攜青蚨二百。先拈鬮,得第一者為主者,關(guān)防別座;第二者為謄錄,亦就座;余作舉子,各于謄錄處取紙一條,蓋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行立構(gòu)思,不準交頭私語。對就后投入一匣,方許就座。各人交卷畢,謄錄啟匣,并錄一冊,轉(zhuǎn)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對中取七言三聯(lián),五言三聯(lián)。六聯(lián)中取第一者即為后任主考,第二者為謄錄。每人有兩聯(lián)不取者罰錢二十文,取一聯(lián)者免罰十文,過限者倍罰。一場,主考得香錢百文。一日可十場,積錢千文,酒資大暢矣。惟蕓議為官卷,準坐而構(gòu)思。
這便是那段讓他和蕓都難以忘懷的“蕭爽樓”生活。其背景是沈復暫時失館,夫妻倆又因誤會被父親趕出家門,只得暫居朋友的蕭爽樓??梢?,這段生活并不那么愉快,而蕭爽樓也是十分簡陋甚至有些破敗的:
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蕓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余曰:“如何?”蕓曰:“用竹數(shù)根黝黑色,一豎一橫,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后于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既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
然而物質(zhì)條件的簡陋并沒有影響沈復對“閑雅”的追求與經(jīng)營。房屋簡陋,但他好潔,打掃得很干凈;光線不足,便用白紙糊壁;沒有欄桿,就拿竹簾廢物利用;沒有佳肴,但有巧手的妻子,把一些平常的小菜做得可口;沒有酒錢,就借助詩文比賽籌集??傊镔|(zhì)的缺乏并沒有泯滅沈復作為文人的那顆高雅的心。他用心營造著一個清雅的蕭爽樓、一片清雅的心靈園地。對他而言,閑雅的生活只要有心、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便可以進行下去。這種“減法”的閑雅對物質(zhì)的依賴程度很低,也因如此,它才不會屈服于物質(zhì)的壓迫,才能在師爺逼仄的生存空間里存活,成為心靈的皈依之所。
沈復還通過一些小物件營造閑雅的氛圍。他自制的盆景:
(上有假山)背作橫方紋,如云林石法,巉巖凹凸,若臨江石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云松。經(jīng)營數(shù)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ㄩ_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游其中,如登蓬島。置之檐下與蕓品題:此處宜設(shè)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
這個盆景正是他們夫妻倆隱居田園理想的縮影。既然在現(xiàn)實中,為生計奔波,無法實現(xiàn)隱居的夢想,何不做一個盆景,“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神游其中,也可暢隱居之心愿。不能身隱于真山,但可心隱于假山。這正是于現(xiàn)實之外另造一世界,一個審美的世界,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帶給他們以心靈的慰藉。
而這座盆景所費不多,假山的原料是夫妻二人掃墓山中時撿取的頗有古致的亂石,白萍、蔦蘿都不是難得的仙草。但這些簡單的東西,經(jīng)過雅人精心地營造,便成了一個古樸自然、可游可居的隱居之地的縮小版。這正是一種“減法”的閑雅。正如沈復自己所總結(jié)的那樣:“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必毷孔詿o多少錢財可供揮霍,要想獲得閑雅,必須熟知“省儉”之法,盡量省掉不必要的附加,只須保持雅潔的本質(zhì)即可。這正是師爺沈復在物質(zhì)的壓迫下詩意地棲居的秘訣——“減法”的閑雅。
這種“減法”的閑雅在沈復的同行中也能找到共鳴。龔未齋曾向友人討一枝杏花:“客館孤清,案頭無色,承足下贈我杏花,置諸膽瓶,終日相對,無異十五女郎,含羞匿笑,依依可人?!毙踊〝×?,于是再討一枝。在案牘勞形的職業(yè)生涯中,他的閑雅簡化為一枝杏花。春天來了,他齋中的花兒盛開,“爭妍鮮媚,紅紅白白,絕可人憐。雜以小鳥鳴啾,如奏笙簧于林下。想石家金谷,美艷奢華,朝歌夜弦,其樂為不過爾爾。今者,春光爛漫,撫景慮懷,足破客居寂寞也?!庇文坏募拍驮谶@自然簡單的美好中得到了短暫的消解?!笆医鸸取彪m然也是文人雅集,卻充滿著物質(zhì)的富貴氣,一旦沒有了物質(zhì)的支撐,便風流云散。而師爺們在逼仄的空間里營造的閑雅,所依賴的不過是一枝杏花、二三素心人、一段短暫難得的閑暇而已。對物質(zhì)的依賴不斷減少,僅剩下閑雅的情懷與簡單的場景。
四、 結(jié)語
《浮生六記》提供了一個探討清代“師爺”這一士人群體生活、心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樣本。概括地說,以沈復為代表的一部分師爺承受著物質(zhì)與心靈的雙重負荷,為衣食奔走的艱難,漂泊四方、哀樂由人的不自由,與熱鬧場的格格不入,都使其生存處于逼仄困窘的狀態(tài)。由此,“耕讀田園”的出處模式成為他們的最高理想。而現(xiàn)實的窘迫又使得這種理想遙不可及,于是師爺們苦中作樂,營造“減法”的閑雅。琴棋書畫、游山玩水、飲酒賦詩、文人雅集等仍保存在其逼仄的生存空間里,成為靈魂的棲息之所,短暫而不完美地實現(xiàn)著他們隱居田園的夢想。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