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成
在造反樓跟前的院子里,我們看老木從家里出來,就跟在他身后喊他“阿米巴”,老木悶著頭走,越走越快,我們跟在他身后跑起來……
跑著跑著,我們的個子也就長過老木的肩膀了,再后來我們也就知道了“阿米巴”是個寄生蟲了。
一
我們小時候上美術(shù)課的時候,畫過太陽,我們知道紅色是個了不起的顏色,太陽好畫,先畫一個圓圈,再往里頭涂紅顏色,然后就是外面光芒四射的紅線,簡單。我雖然畫不圓,但在別人看來,也是個太陽。在我們那個年齡里,畫天安門、向日葵和紅太陽,是學會懂事的必經(jīng)課程。雖然人人畫的都不太一樣,但都很大也很紅。
我想太陽可能不知道這些,要是知道有這么多人在畫它,太陽一定會笑起來,就像我們畫的那樣,太陽像一個老漢那樣笑著。
那時老師說向日葵就是我們,太陽轉(zhuǎn)到什么地方它的頭就往什么地方轉(zhuǎn)。我一直不理解老師的意思,覺著自己咋么個也不會是向日葵,那會把脖子扭斷的!
我想老木上小學的時候是在舊社會,黑暗的舊社會里沒有美術(shù)課,也沒有太陽,要是有太陽就不黑暗了。我想老木小時候不光沒見過太陽,更不要說畫過天安門和向日葵了。老木之所以把“阿米巴”比成太陽,可能不怪老木。
那年(那應(yīng)該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木來醫(yī)院的時候,醫(yī)院的醫(yī)生們大都沒上過幾年學,像老木那樣學了八年醫(yī)的人更是沒有,所以,老木相對來說就知道的有些多,也可以說老木比較有學問。有學問的老木曾經(jīng)一度也受到了重視,當上了大內(nèi)科的副主任,那時候老木年輕,年輕的老木經(jīng)常要帶著一群年輕或者年老的醫(yī)生們查房,給他們講課。
那天老木在實驗室里,講阿米巴原蟲,一種寄生于腸道、導致人體痢疾的寄生蟲。一群年輕的實習醫(yī)生們圍著老木,其中包括范明慧。老木面前是一臺很舊的顯微鏡,說是國民黨時期留下來的,還是國民黨時期的醫(yī)院院長莫名從美國帶回來的。莫名早已不知去向,解放后沒多久就被抓走了,醫(yī)院里沒人想他在哪里,除了這臺顯微鏡和一些老檔案里有他一些痕跡外,在很多人的記憶里,他早已經(jīng)不在了。這臺顯微鏡上的黑漆脫落了一些,裸出一些白鐵,老木枯瘦的手指抓在那塊白鐵上,抬頭看了看面前的范明慧,有些煩。不知道老木為什么討厭范明慧,范明慧除了有些“迷糊”之外可能還沒有太大的缺點,可在老木看來,這么糊里糊涂的人不能干醫(yī)生,可老木他沒權(quán)決定誰能不能干醫(yī)生。他給院領(lǐng)導寫了無數(shù)封要求把范明慧調(diào)離醫(yī)生崗位的信,可沒人聽他的。
老木看范明慧站在跟前,就說你往后站。 范明慧沒看出老木的厭煩,向后挪了一下,依然在最前面,老木再不好說什么,開始講他的阿米巴原蟲。老木說:“阿米巴原蟲其實不止侵害腸道,導致阿米巴痢疾和肝膿腫,我最近在一篇外文資料上看到,它還侵害大腦,外國發(fā)現(xiàn)阿米巴原蟲還吃腦細胞。我看我們有些人的腦細胞可能被吃了不少?!边@時間,圍在后面的醫(yī)生們哄笑起來。
老木把頭伸向顯微鏡,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睜著的那只眼睛對著一架顯微鏡,顯微鏡的那一頭的玻璃片上是阿米巴原蟲。閉上的那只眼睛當然沒干什么?惹禍的無疑是他嚅動的舌頭和嘴:“我們知道阿米巴原蟲,橢圓形的多,但也有圓形的,有鞭毛清晰的也有不清晰的。這個的鞭毛就不太清晰,你們待會兒輪流看看,像不像一顆太陽?紅色的。”老木抬頭看見大家的表情有些不對勁,感覺到自己是不是哪句話錯了?可老木沒想起哪句不好。老木更不會想到自己已經(jīng)惹禍了。那時人人都知道太陽是個了不起的東西,可老木卻把它比成了個寄生蟲,這無疑傷害了廣大革命群眾的感情。至于老木有沒有居心叵測、惡毒攻擊的意思,不好猜。
一圈人有人聽到了沒細想,有人也沒覺出什么大問題??煞睹骰弁静鲁隽死夏镜碾U惡用心。人稱為“迷糊” 的范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一點兒都不迷糊,而且比別人都清醒。是他,揪出了老木。
二
老木認的是“死”理,大家認的都是“活”理,這就像一群人里頭混進了一只猴子,你說這是猴群還是人群?正常的答案是:這應(yīng)該是人群,因為人多猴子少。
世界上的事情據(jù)說都是可以變通的,那就是“活”理,活的東西當然是流動的,比如水吧,即使有什么東西阻擋,如果有機會,總會拐個彎兒或者找個縫隙或洞鉆過去。死的東西,注定是不動的、僵化的、腐朽的。這并不是說老木的身體,而是他的精神在大家看來已經(jīng)腐朽了,如果把一塊腐肉放在一堆好肉里頭,會讓好肉怎么想?這樣,老木被揪出來,就像人手上扎的一根刺被挑出來那樣,讓人覺著舒服。
老木是個始終咬住一個或幾個道理不放的人,不像范明慧會讓一些道理該拐彎兒時就拐彎兒。這樣看來,范明慧會用“活”理。
范明慧剛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那年,在老木的科里實習過。那時間還沒人叫范明慧“迷糊”,可老木就覺著他不能當醫(yī)生,這應(yīng)該是種成見。
“迷糊”這個稱呼,其實只屬于范明慧的早年,早年人家還年輕,誰年輕的時候沒糊涂過?早年的某年某月某日,范明慧在門診坐診時,開出去兩張?zhí)幏剑屪约罕成狭藗€不太好的外號。
其實這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事兒,可我嘴有些長,忍不住要說,要是被范明慧知道,說不定會告我一下,再說我在醫(yī)院工作的時候,人家對我還是很客氣的。
一次,范明慧給一個消化不良的男人,開了收縮子宮的藥。這其中是有原因的,在拉丁文里,這兩種藥可能只差一個字母,他只開錯了一個字母。如果讓那些不懂拉丁文的醫(yī)生開,還不知道要錯多少,說不定連藥都抓不出來。
另一次,可能他正在練習簽字,把“范明慧”三個字寫到第九十九遍的時候,感覺看著就要出來了,可病人來了,你說遇到這事兒怎么辦,把那第一百遍的字都練完才對。可范明慧還是停了下來,為病人著想,范明慧同志熱情地接待了病人,你想這時候走神太難免了,遇到誰說不定也會走神,走神走到處方上其實也沒什么。試問誰敢說自己沒有走神的時候?昨天我還提著一袋垃圾上了公共汽車,因為遇到垃圾堆的時候走神了,忘記扔了。就是呀,這也不能太怪人家。再說這幾個字根本吃不死人,更何況藥房的人也沒法把這個抓給病人。因為處方上的藥是:范明慧 0.3 g每日三次。
其實最多事的還是藥房的那個司藥,把范明慧同志的聲譽玷污了。明慧和“迷糊”這兩個詞其實在發(fā)音上還是有區(qū)別的。
當年醫(yī)院革委會的一位領(lǐng)導在會上說:“天天講斗私批修斗私批修,可我們有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傳播小道消息,詆毀革命同志形象。在我看來,范明慧同志此舉不應(yīng)成為笑話,而應(yīng)該成為‘大公無私典型。把自己當藥開給病人的無私境界有何人能望其‘脊背?至于那些嘲笑范明慧同志為‘迷糊的個別人,顯然沒有站在革命的立場上,而是誤入了反革命的陣營。可怕呀,同志們!”
其實醫(yī)院里的事故年年都有。相比較而言,范明慧這事兒根本不算什么。有個護士(當然,我以前也干過護士)給一個手術(shù)后麻醉還沒醒過來的病人輸氧,把輸氧管插到食道里了,吹進胃里的氧氣越來越多,病人的肚子也就越來越大。我小時候在陜西農(nóng)村因為吹不上氣球,吹過豬尿泡,可能是沒勁的緣故,我覺得豬尿泡根本就吹不爆,我想胃不應(yīng)該還不如豬尿泡結(jié)實??删驮谀莻€下午,那個病人的胃就像氣球一樣給吹爆了。這樣比起來,范明慧真沒干過什么錯事兒,首先沒聽說他把誰的膀胱給弄爆。
相比較而言,范明慧只是工作細節(jié)的小問題,而老木,問題就嚴重了,他把阿米巴原蟲比作太陽,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
三
每當東方紅響起的時候,我們的心情就有些激動。在那年月,我們想起太陽,就想起一些偉大的東西,想起偉大的東西,就覺得很幸福。
可當你幸福的時候,有人往你嘴里塞進來一個蟲子的話,那……
那老木的確是讓人痛恨的。
對老木批斗的形式多種多樣,從醫(yī)院開始,病區(qū)、科室以及大大小小群眾組織總是忘不了老木的。老木這種惡毒攻擊的言語,對每個人無疑都是一種傷害,特別是每當《東方紅》響起的時候,人人對老木都會從心底里涌出一些仇恨。
老木站在籃球場邊的臺子上,枯瘦的樣子似乎隨時會被風吹倒。其實那天的風一點都不大,可老木還是抖得厲害。因為那不是普通的風,不是從烏拉泊刮來的風,普通的風最多只能把樹枝刮斷或者把房頂掀開,但刮不到人的身體里去,就更不要說靈魂了。而讓老木抖動,并感到疼痛的,進到老木的骨髓里去的東西又是什么。應(yīng)該是“東風”,掃除一切害人蟲的“風”。一切反動腐朽的東西都會被刮跑。老木顯然是腐朽的,這正如老木的長相,一副“牛鬼蛇神”的樣子,那年我們從電影上看到的一些壞蛋長得就是老木那樣。其實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老木是個壞人,可如果不是“阿米巴”的原因,老木還混跡在革命隊伍里,這其實是讓很多革命同志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因為與老木為伍無疑會影響到革命同志的形象。
老木不光是醫(yī)院革命群眾的斗爭對象,甚至外單位一些革命群眾也想著斗一斗老木。一些人來到醫(yī)院革委會來借老木,至于老木這時間是道具還是演員,誰也沒去細想,總之老木是值得一借的。我想那年代的人真是太傻了,一點兒商業(yè)意識都沒有,不像現(xiàn)在,沒有租金可能很難借到東西。雖然老木不是個東西,是人,但那時借老木的單位,既沒有付押金也沒打借條就把老木借走了,就更別說租金了。這要怪只能怪那時的財務(wù)制度太不健全!
一次,老木被一個借走的單位抬了回來,對方單位的人說老木不經(jīng)斗,沒怎么就成這樣了。這就好比我把一件好好的物件借出去,卻讓人家用壞了還回來。這當然讓醫(yī)院的很多群眾不干了,紛紛對革委會的領(lǐng)導表示不滿:老木是醫(yī)院革命群眾發(fā)現(xiàn)的,再怎么也應(yīng)該在醫(yī)院斗,通過批斗老木,可以教育很多落后的群眾,如果老木死了,用什么去教育人?領(lǐng)導雖然批評了這種本位主義思想,但再也不把老木向外借了。
受傷后的老木躺在家里,很多天起不了床??膳防夏镜脑竿透锩鼰崆閰s減不下去,因為誰也忘不掉老木,因為誰都是一起床,就聽到《東方紅》,聽到《東方紅》又不能不恨老木。
四
老木一個人躺在床上,老木的愛人帶著孩子到文工團去住了。老木的老婆是文工團的編舞,年輕時一直是領(lǐng)舞,因為老木會彈鋼琴,才被她看上的。老木長成那樣和他老婆看上去極不般配,而就是這樣,他們還是幾乎生活了一輩子。
那年老木的家還不叫造反樓,叫主任樓。在醫(yī)院,別處都是單間,而這里是套間。樓里還有上下水。一個單元里有八家人,二層,一層四家,共用一個廁所。老木住在一樓靠里的一家,也是離廁所最近的一家。
老木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時間長了,人們覺著斗老木已經(jīng)斗不出新意來了,砸老木家門的人也就少了。即便少可還是有人砸老木的門,老木的身體恢復些以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里,再有人砸老木家的門時,老木覺著是在砸別人家的門,與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老木躲在廁所里不吭聲,想著一會兒就過去了。老木漸漸地在廁所里呆習慣了,不愿意出來,老木的風頭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老木還保持著這習慣。習慣這東西到后來可能就會變成“癮”,就像煙癮、酒癮和毒癮一樣。老木雖然不抽煙、喝酒或吸毒,但老木對蹲廁所有癮,老木只是那么蹲著,時間一長,老木也覺著意思不大了,可又不愿離開廁所,老木總得給自己想個辦法。老木會好多種樂器,這是小時候在教會學校學的。
這之后,廁所里就傳出手風琴的樂曲聲。當然,老木不敢拉別的曲子,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老木拉的都是最革命的曲子,當然,也包括《東方紅》,路過的人聽到《東方紅》樂曲后,不免放慢腳步,以崇敬的目光注視著老木家單元的門洞,幸好沒有人走近,走近了就知道這樂曲是從廁所里出來的。很多人等樂曲結(jié)束后才慢慢地離去。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才知道是老木。只是這一陣,批斗之風沒有早先那么猛烈了,老木也就沒太倒霉。
老木家的鄰居們,對老木深惡痛絕,老木占著茅坑不拉屎,拉琴。鄰居們經(jīng)常夾著腿在廁所門口來回打轉(zhuǎn),叫老木出來,老木是不會輕易出來的,假如老木的一首曲子剛開頭,必然會把它拉完再出來。鄰居們對老木能有什么辦法?可沒辦法總得想出個辦法。如果從小處說,鄰居們是為自己,而從大處說可能是為老木,讓老木戒掉這個毛病。鄰居們出于好心,在廁所上頭搭個雞架,養(yǎng)了幾只雞,因雞和人一樣,也要拉屎,人蹲的時間一長,雞屎免不了要掉到人頭上,人沒法在里頭停太長時間。
可這把養(yǎng)雞的人也害了,因為雞不會像人一樣,能憋住,找到合適時間和地點,所以雞屎掉下來是沒有時間的,并不是看你剛進去它就不拉,等你走掉。鄰居們常是頭頂著雞屎出來的,而老木沒有,老木是戴著草帽,提著手風琴進去的。
開始時,雞在上頭的架子上咕咕地叫著,老木的琴聲在下面回旋著,后來,雞的叫聲慢慢地和琴聲竟融到了一起,隨著音樂的旋律雞懂得什么時候該叫什么時候閉嘴。這時老木已不用戴草帽了,因為雞知道下面蹲著的人是誰。
其實老木也知道蹲在廁所不好,可老木沒辦法。老木不蹲廁所又能蹲在哪里?老木找不到一個可替代的角落能比廁所安全。
五
老木被批斗后的第二年,就被派到醫(yī)院農(nóng)場養(yǎng)豬去了。老木養(yǎng)了三年豬,也就是第三年的時候,老木的豬會排隊走路了。
其實會排隊走路的東西很多,撇開人不說,比如大雁、螞蟻什么的,但都不是豬。
這事兒離現(xiàn)在的確有些遠了,應(yīng)該有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是個啥概念?就說豬吧,應(yīng)該有好多代了,豬的孫子的孫子都已經(jīng)被人吃了,就不要說那些豬了,那些豬在一些人的記憶里似乎存在過。這幾十年隔出去,好多真實的東西變得虛假起來。
豬會排隊走路?騙狗呢?有些人,比如熊二吧,他就不信。
那年熊二還沒有成名,也沒有調(diào)到一個大學去講課,只是在一個小報社當記者,他沒事時就跑到我工作的地方等我下班,目的是為了用圍棋欺負我,那時,他讓我九子,一盤下來,我還是剩不下幾個子。當然,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反過來讓他幾子了。至于老木,熊二也認識他,認識他還是不信。
至于老木和他那些豬的事情,現(xiàn)在醫(yī)院里好多人還都記得。那時間醫(yī)院里的大人們,談起老木總會談起那些豬。后來,我從衛(wèi)校畢業(yè),分回到醫(yī)院當男護士的時候,聽我的護士長和幾個醫(yī)生也談起過老木的豬。
最先發(fā)現(xiàn)老木的豬會排隊走路的是一個放羊的牧民。
那天,應(yīng)該是早晨吧?老木嘴里含著一把哨子,打開豬圈門,豬一個一個出來抬頭盯著老木的嘴,老木嘴里的哨音響了三聲,豬急促地邁動四蹄向前一起擁。哨音響到第五下時,豬就把隊排好了,然后,老木吹著哨子,豬踏著哨音的點子向不遠處的河灘走去,這條河灘,一年里頭會來那么一次水,穿過河灘,有一片草地,老木吹了一聲長哨音,豬就散開了,開始各吃各的草。
一個放羊路過的牧民,被老木的哨音和豬的舉動給嚇傻了,他以為是夢,可這夢也太奇怪了。牧民傻看著這群豬,嘴里不停地冒出 “歪江……歪江……” 的聲音。老木聽到牧民嘴里的嘟嚕聲,老木沒理會,老木想這有啥可“哎呀”的。
牧民問老木:“你這個是豬嗎?嗷吆歪!太可怕了!”
老木懶得理。老木吹哨子讓豬集合,老木吹著哨子和他的豬往回走。
牧民呆站在背后說:“是不是豬?不是豬!肯定不是豬!豬嘛我知道呢,笨得很!”
老木沒回頭。
牧民趕著羊群離開時,不停地回頭向老木這邊看著。幾天后,一撥又一撥牧民趕著羊群來看老木的豬。又過了幾天,周圍村鎮(zhèn)里的很多農(nóng)民也來看老木的豬。很多人圍住老木的豬圈,等著老木吹哨子。老木有些厭煩,但卻沒法趕走那些人。
這消息傳到醫(yī)院的時候,根本就沒人信。就是,豬又不是人,咋能把隊排好?
那年九月的一天,醫(yī)院有五十多人被派到農(nóng)場勞動,有醫(yī)生也有護士,挖甜菜。那時的甜菜長得據(jù)說太大了,有這么粗吧,噢,對了,這么說你們看不見。那些甜菜吧,應(yīng)該比老木的腰粗一些。當然,這不是說老木的腰細,而是甜菜太粗。
挖甜菜的人應(yīng)該都看見了老木的那群豬,會排隊走路的豬。好多人用半天的時間看豬,剩下半天的時間挖甜菜,顯然沒挖出多少甜菜來。老木覺著自己又犯錯了,老木找到領(lǐng)導說我耽誤了大家的勞動,領(lǐng)導沒吭聲,老木覺著領(lǐng)導不負責任,老木就有些不滿,老木說再怎么也該批判我影響勞動吧。領(lǐng)導不覺得老木說這話有什么奇怪,如果這話從范明慧他們嘴里出來那是不正常,可對老木是正常的。領(lǐng)導好像沒聽見,腳底下的鐵锨一用勁,一個很大的甜菜被挖了出來,可被切成了兩半。領(lǐng)導繼續(xù)挖下一根甜菜。老木有些失落,老木帶著遺憾和失落走了,老木覺著這事兒不公:自己應(yīng)該受到批判才對。
其實在見到這些豬之前,人人都已經(jīng)知道老木了不起。見到豬以后,不光老木了不起,豬也了不起。其實老木不覺著這有什么,老木覺著人人都能做到。
老木被調(diào)回醫(yī)院當然也是因為這些豬,老木回來以后給醫(yī)訓隊的學生們講巴甫洛夫和條件反射。聽完老木的課,所有同學似乎都懂了怎么去訓練動物??啥嗄旰鬀]有一個人能用老木的方法訓練出一條狗或者貓,可當在電視上或別的什么地方看到馬戲團的節(jié)目,那些當年的學生們就想起老木就有些技癢,可面對自家的寵物還是沒什么辦法。
六
老木的從前有些了不起,因為老木是協(xié)和畢業(yè)的。那年月(應(yīng)該是1956年)從協(xié)和畢業(yè)的人本身就沒幾個,不論以前學醫(yī)的還是現(xiàn)在干醫(yī)的,可能沒幾個人不知道協(xié)和是怎么回事。
那種學府不是我這種人敢想的,當然我也沒想。因為從小到大,我學習就沒好過,當然也就沒上過什么大學。
協(xié)和那地方一般人考不進去,就是考進去,從里頭讀出來也不容易,當然那是早年,據(jù)說早年時每屆畢業(yè)的不到二十人。八年時間,年年在淘汰,當然也就剩不了幾個人了??衫夏揪驮谶@些剩的人里頭,老木之所以能剩下,可能與老木的“犟”有關(guān)。幾十年后,老木的同學們都成了國內(nèi)醫(yī)學界的大權(quán)威。老木當然也成了個“專家”,在新疆的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醫(yī)院的門診櫥窗里,嘴角似乎也想擠出一點兒笑來,可沒擠出來。其實老木有擠出笑臉的愿望,但老木的臉卻生就有一副苦相,笑和哭沒什么兩樣。也許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對他的命運會是一種暗示。老木的不笑并不是對什么不滿,也不是說不屑于把自己放進這個櫥窗里,而是老木的確不太會笑,如果打個比喻,那老木的臉應(yīng)該是本教科書,而不是小說之類的東西。
1956年,老木畢業(yè)了。老木之所以能畢業(yè),印證了一句語錄:“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倍髞砝夏局允艿脚u,并離開上海,支援邊疆到了我們醫(yī)院,也是印證了這句話。
不知老木是“認真”還是“教條”,如果墻上貼的制度是羊圈的柵欄,那老木會把自己關(guān)在里頭,成為一只不向外探頭的羊,哪怕他是只“頭羊”。當然,老木也不允許別的羊探出頭去。假如那些制度呀規(guī)章呀真是羊圈的話,那老木既是羊也是柵欄。
再打一個比喻吧,如果廁所里貼一張與脫褲子有關(guān)的“規(guī)章”,那老木即使尿再憋也會夾著腿,按墻上的“制度”要求去脫褲子。
我還聽說有人把一個生長的西瓜放在方形的玻璃盒子里,那么西瓜就會長成個“方”家伙。這與老木好像也對不上,西瓜是被動地長成了方的,西瓜自己可能想長成別的形狀,可由不了它。而老木就不一樣了,老木主動根據(jù)盒子的形狀去長。
當然,我這些說法可能還不對,老木是老木。
語錄是:“嚴于律己,寬于待人?!蔽蚁肜夏緵]理解這句話,對自己嚴對別人也嚴。老木管住自己,也糾正別人。
那年老木畢業(yè)分配在上海的一所軍醫(yī)大學里,可老木沒多久就讓領(lǐng)導和同志們感到難堪了。只是不能說老木什么也說不出老木什么,就這樣,1958年,老木服從組織安排,來到新疆的我們醫(yī)院。
七
老木沒來多久就成了個怪物,因為老木與醫(yī)院的一切都不協(xié)調(diào)。
老木喝尿。這讓人怎么也想不通,一個人如果不是在什么危急時刻,怎么能喝尿呢?可老木就是喝了,老木既沒有到非喝不可的程度,顯然更不是因為口渴。
歷史上,勾踐人家喝吳王夫差的尿,是有目的的,為了一個偉大的政治目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才喝的。并且他也知道尿不好喝,當然,勾踐還嘗了夫差的屎,而老木沒嘗,比勾踐要好點。
當然,其實準確地說老木那叫“嘗”而不是“喝”。
那年月的老木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老,雖然老木早早地就有些顯老,可那時年齡其實不大。
早晨的病房門口會擺放一些四方型的木質(zhì)提籃,是用來存放尿液或糞便標本的。那年月晨尿標本幾乎都裝在用過的青霉素小瓶里,不像現(xiàn)在是用試管,那種小瓶口比試管大一些,而且淺,可能好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專門為老木準備的。
老木去病房的時候,天一般不會太亮,老木像很多革命同志一樣,早早地就走向工作崗位,即使不嘗尿老木也有這種好習慣,他不會因為前一晚上與老婆的房事重了或者別的什么而晚起,他沒法理解像我們這種人的貪睡和懶惰。在護士把尿液標本送往化驗科之前,老木已經(jīng)蹲在一間病房門口了,用舌尖在品嘗著尿液,嘗一份,就在本子上寫幾句,可能是味覺色澤什么的。在化驗結(jié)果還沒出來的時候,老木的診斷就能出來一些。其實糖尿病人的尿嘗起來相對容易些,因為尿里有 “糖”,尿應(yīng)該甜才對,而一些腎臟病人,要從尿里嘗出蛋白味或血腥味,那可能就難了??墒澜缟系氖虑椋戮团隆J真二字,老木對這條語錄顯然是理解的。老木嘗了很多年尿,很多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尿被老木嘗過,老木嘗著嘗著也就嘗出了名堂,這個名堂里也包含著老木對尿的一分道不明的情感。
老木學術(shù)水平的提高,當然不只是嘗尿這么簡單。
本來老木嘗尿與別人不應(yīng)該有什么關(guān)系,別人不應(yīng)該不高興,可很多人就是不高興了?;灴频耐緜兙秃懿桓吲d,更不要說老木他老婆了。化驗的同志們不高興的原由這誰都能想出來一些,因為這不僅是不信任的問題,而是對這個職業(yè),對從事化驗工作的人以及對科學的諷刺與嘲笑。雖然老木信奉科學,但老木卻諷刺和嘲笑了科學,對老木來說這不是有意的。這事傳到他妻子的耳朵里,是在幾年后,距離老木被揪出來的時間更近一些。因為一些不好的事情,往往都是這樣,最親近的人知道的最晚。就像某某或男或女的人外面有情況,別人都知道了,就他妻子或她丈夫不知道。
八
其實不光我躲著他,醫(yī)院好多人也都躲著他。
有時我想老木是不是一個真實的人?可事實是你說不定一轉(zhuǎn)身就會見到他,干巴瘦小的樣子開始讓人覺著可憐而不是可怕??晌遗滤斎?,不止是我怕他,醫(yī)院的好多人也和我一樣??晌业墓ぷ饔譀]法躲開他,我在圖書館干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幾乎天天都要接待他。就像早年蹲廁所上癮一樣,老木對我這里的癮更大。我一直覺著這些破書有什么可看的,一點兒意思沒有??伤还鈦砜磿€對我的工作進行監(jiān)督,他把墻上什么分編、借閱管理等等的制度經(jīng)常念給我聽,而其中沒幾條我能做到,這讓我覺著尷尬。這是老木給我的尷尬,尷尬我也只能尷尬。有段時間我不太理他,他就寫信,信是寫給院領(lǐng)導的,在準備給領(lǐng)導前先給我念一遍,還問我是不是事實。那時候我見他就有點反胃,總想躲得遠遠的,可就是躲不掉。
有時他在外文書庫里一聲不吭地呆著,有幾次下班,我不知道他還在書庫里,鎖上書庫門就走了。那是一種說怪也不怪的鎖子,好像是那種幾保險的,沒有鑰匙里外都打不開,外文書庫的每個窗子都很小,幸好老木瘦小,可以從窗子里鉆出來。好幾次老木都鉆成功了,可還是有一次老木被鐵窗子卡住了。窗子的油漆脫落后漏出的都是鐵銹,有一面還凸出一根尖利的鐵條,這是因為鐵條生銹的時間長了,斷裂所致。那天老木爬出來應(yīng)該費了不少力氣,老木銹跡斑斑地爬出來后,才知道褲子爛了,有一條不短的口子, 而且屁股上還有血。老木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去,那是夏天,天還很亮,醫(yī)院的人有去食堂打飯的,有去開水房提開水的,有去幼兒園接孩子的。這時的生活服務(wù)中心跟前有點兒像鬧市,人聚得很多,很多告示就貼在水房門邊的墻上。
那天很多人看見了老木,都有些奇怪。假如那天走過去的是“老歪頭”,也就沒人感到奇怪,因為“老歪頭”精神有問題,始終就這么個樣子?!袄贤犷^”從他年輕時開始,身上就帶了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時間,醫(yī)院的角角落落里有幾個旱廁,老歪頭雖然不是掏糞工,可他經(jīng)常卻鉆到茅坑下面去,一次在女廁所的茅坑下面偷看被人給逮住了,被偷看的女人的丈夫和一些正義的群眾把“老歪頭”打進了急救室。因為搶救及時,“老歪頭”活了過來,只是頭歪了。那時間還沒看出他瘋,可從他對工作的狂熱程度上看,人們開始覺著有些不對勁?!袄贤犷^”原先是水暖工,這之后他經(jīng)常鉆在管溝里叫都叫不出來。有時他不管窨井堵沒堵,巡回似的一個個揭開窨井蓋鉆進去看一看。一個敬業(yè)的水暖工,衣服可能不能太干凈,可 “老歪頭”臟得有些過了就不太正常。
老木從人前走過的時候,并沒覺出些什么,可看老木的人,看見了老木褲子后面的口子和血跡。老木畢竟是個知識分子、科主任,而像“老歪頭”一樣邋遢地穿過人群的不應(yīng)是老木,因為我把他鎖進門里,才讓他這么丟人的。
我想這件事肯定會讓我挨個處分,可等了很多天領(lǐng)導都沒來找我。這事讓我覺著有些怪,因為誰都知道老木認死理、愛告狀、喜歡寫信??蛇@回老木卻沒告我。后來我知道老木沒告我的原因是:因為他看見我寫的幾行詩登在一張報紙上,這之后老木就覺著我是那種愛學習的好青年。這是他科室的一個醫(yī)生有一天和我喝酒的時候說的。在一次查房中,老木說到了我,并讓大家向我學習,說我雖然學歷不高但愛讀書。這時我才知道寫詩可能還真有些好處。其實他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他肯定不會這么說,因為我除了會寫幾行詩以外,幾乎不會什么。就說醫(yī)學吧,我雖然上過兩年護校,可上學的時候,有好幾門科都是補考才過關(guān)的。再說英語,我連字母都認不全,假如他讓我替他找一本外文資料,我可能就會露餡。記得領(lǐng)導要調(diào)我到圖書館之前,曾問我懂不懂外語,我說懂,其實我啥都不知道。我也學過幾次英語,學了很多遍《許國璋英語》的第一冊,好像是八遍,都是學到三到五課的時候就學不動了。
九
老木的告狀信沒有秘密可言。他在告誰之前,會找到被告的人,說我把你告了,現(xiàn)在你就可以告我誣告。老木會告訴你把你告到上級的哪一個領(lǐng)導那里,老木會讓你有所準備。老木不喜歡所謂的策略或者暗著來,就像某偉人說自己喜歡陽謀而不喜歡陰謀,老木應(yīng)該也是這樣,雖然老木不是個偉人,可這件事情應(yīng)該和偉人說的一樣。如果條件允許,老木會把信的內(nèi)容先給你讀一遍。聲音不但不好聽而且還有些刺耳。刺耳是肯定的,你聽到別人告你的告狀信,即使漂亮的女播音員的聲音也會很刺耳,更何況老木的聲音有點像雞叫,幾乎可以說是噪音。他嗓子里有一聲沉悶的鳴音。我曾經(jīng)猜測過老木的鳴音來自何處,好像不是咽喉或上頜骨的聲音,更不是膈肌痙攣的聲音(老百姓把這叫“打嗝”),應(yīng)該是從身體的更深處發(fā)出的。老木越激動這聲音出來的頻率就越高一些。
不知是大家不想聽到老木特有的鳴音還是什么,大家都躲著老木。老木當然不想讓大家躲著他,可大家不知是怎么想的,能躲開老木就躲開老木。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那么幾年,老木的主要精力竟然放在了醫(yī)院外頭,因為老木被“選”成了政協(xié)委員。那年的公共汽車、商場、食品廠什么的把老木的注意力都拿走了。醫(yī)院里頭的人都松了口氣,因為找茬的老木顧不上。不知是誰的好主意,讓大家從心底里有些感激他,把老木推薦到了政協(xié)。
有好多個星期天,老木就站在公共汽車站數(shù)公共汽車,看隔多長時間能來一輛。
老木的一封信是給火柴廠的,那時,我們沒多少人知道一盒火柴該裝多少根,可老木知道。老木買了一包(十盒)火柴,一盒一盒攤開來數(shù),都不到一百根,最多也就八十來根兒。對此,老木可能有些生氣,向尊敬的火柴廠領(lǐng)導寫了封代表廣大群眾利益的信,并連同那包火柴寄往火柴廠。信中列舉了每盒火柴的數(shù)量,可火柴廠一直沒動靜。后來此信被省報刊載后,火柴廠領(lǐng)導一班人為虛心接受老木同志的監(jiān)督批評,帶著三包火柴向老木同志道歉。老木當然不會接受那三包火柴,老木留下屬于自己的那一包,弄得火柴廠的領(lǐng)導們有些難堪。其實他們不知道老木,要是知道,會趕快跑掉的。
又有那么幾年老木在“打假”。因為那幾年,保健品這行業(yè)太紅火了,不論在哪里,滿眼都是保健品的廣告。有一種保健品,太玄了,說是美國人搞出來的,吃了以后能讓人活到一百八十多歲,美國人全都在吃,而且吃了以后吧,就不會得癌癥呀艾滋病呀這些病了,想早死都不行,除非自殺。
老木就是看到這東西的廣告后開始寫信的,老木給衛(wèi)生部以及很多國家領(lǐng)導人寫信,信發(fā)出去也就沒了消息,老木繼續(xù)寫,還是沒人理。老木不管有沒有人理視,老木像給自己上了發(fā)條,不停地寫呀寫呀,直到那個保健品公司的廣告幾乎看不見的時候,老木才把他的筆尖轉(zhuǎn)回來,轉(zhuǎn)到醫(yī)院里頭來了。這樣,就讓好多人開始難受了。
這已經(jīng)好多年了,醫(yī)院的醫(yī)生看病咋樣已經(jīng)變得很次要了,而搞學術(shù)寫論文要重要的多,因為職稱或者級別不是靠看病或者手術(shù)好壞才能評上的,而是靠論文、學歷和英語。
老木的學術(shù)打假不針對某個人,當然其中有范明慧,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衫夏镜母鏍钚胚€是沒人理,老木的這種行為讓各級領(lǐng)導都比較頭痛。
十
現(xiàn)在的醫(yī)院,人人還都知道范明慧的外號“迷糊”,很多人以為是名字的讀音問題,其實也就是那兩張?zhí)幏?,這并沒有影響后來的范明慧成為一個“著名”的專家。這其實不光是運氣,而是努力與追求的結(jié)果。范明慧干了一輩子醫(yī)生,差錯有一些,可沒有一次“事故”。多年以后的事實完全駁斥了老木早年的想法,范明慧和老木一樣都是“專家”,照片都掛到了門診的櫥窗里。
現(xiàn)在副高以上職稱的人就是“專家”,而范明慧早早就進到了主任醫(yī)師,是“正高”。在門診前的櫥窗里,范明慧的照片還掛在老木的上頭,這樣看來范明慧比老木更“專家”。更“專家”的范明慧不光名氣大表情也好,不像老木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嫉妒。范明慧之所以進步這么快,不光追上了老木,還在外頭被樹成了模范和榜樣,是因為范明慧是“科研型人才”,這是醫(yī)院領(lǐng)導們在大會上講的。而老木只會當個醫(yī)生而已。在早年,也就是“慢病快治”的時候,范明慧就造了不少的論文,在早年醫(yī)院編的論文集里有不少。有一篇好像是什么“組織療法”,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文章,就是把些中藥,當然包括土豆、洋蔥之類的東西,埋到人的大腿里,然后好多病就自己好了,并且好得極快。早年的年終總結(jié)里說,這種方法治好了不少人。只是醫(yī)院看太平間的老徐,被治瘸了,可能因為老徐的腿不行,不結(jié)實,才把一些東西埋進去沒兩天,就發(fā)炎化膿了,如果是一些結(jié)實的腿可能不會這樣。范明慧到底治好過別人沒有就不知道了,因為時間有些早了,他的論文上說有九百多例。
這些年評職稱,別的都是軟的,而論文是硬的,會不會看病、會不會手術(shù)倒在其次。雖然范明慧也在看病,可人家沒有忘記搞“科研”,有一年人家的論文產(chǎn)量達到了將近一百篇,還在不停地獲什么什么的進步獎,更有一次還被一個重要的領(lǐng)導握了一次手,為醫(yī)院爭得了極大的榮譽。再說人家范明慧也很無私,論文上常常署上在任院長的名字,很多次他還甘居人后,把領(lǐng)導們的名字放在前頭,這是一種多么無私的境界,人家范明慧就做到了。
范明慧雖然一度被老木在學術(shù)打假中弄得很難堪,但總體上并沒有讓范明慧損失多少名譽,因為他已經(jīng)被樹為“科技”尖兵、模范什么的,老木告來告去不會把人家怎樣,老木搬起石頭把自己的腳給砸了。雖然老木是個麻木的人,感受不到痛,但外面的人知道了老木的無聊乏味以及嫉妒,并有人說老木的心胸有問題。比如有一位院長叫李大頭的,就對老木不客氣,讓老木“滾”?!皾L”這個詞也許還真的適合老木,因為他跑到院長辦公室,去打院長。這種不知道尊重領(lǐng)導團結(jié)同志的人,得到的也只能是這個。
老木這么干,可范明慧卻在哪兒都說是老木的學生,并在老木背后不停地說老木的好話,不光說老木的知識讓人尊敬,人品更是正道。
讓人弄不明白的是,到底珍珠混在了魚目里,還是魚目混在了珍珠里?而老木和范明慧誰是珍珠而誰又是魚目?沒人去細想。我想在魚目太多的時候,即使把珍珠放進去,也沒人能找出來,時間長了,珍珠也只能變成魚目。其實人這一輩子幾十年,分辨這個又有什么意義,到最后誰也不是誰,就更不要說珍珠和魚目了。
就連我,有一次也被人家叫成了“專家”,我想我是個狗屁專家,可人家還是這么叫我?!皩<摇边@個詞現(xiàn)在聽起來其實還是讓人有些舒服,不像“小姐”這個詞,已經(jīng)變成別的意思了。像我這種貨色都能被人當珠子了,那珠子又是個啥?還有多少意義?
十一
一個人的命運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說老木吧,就因為打了個不太形象的比喻,就被送到另一條岔路上,本來是可能向東,結(jié)果只能向西。向西走也并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一改道就有好多東西也跟著改道了。
這世界上也許真有種東西,躲在暗處,把人往一個地方推,推著推著人也就上道了,至于上什么道,誰也不知道。也許是一條好路,把自己送到想去的地方;也許是一片沼澤,把這一輩子都陷進去。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命運”,可這東西見不到,有沒有也就不好說了。如果有,那老木的命運可能就是“阿米巴”給弄的,老木雖然一輩子也沒感染過“阿米巴”,“阿米巴”也并不知道老木。老木卻知道“阿米巴”,因為知道就要給別人講,講出來以后卻變成了個咒語,讓老木的人生改道了。
老木六十六歲的時候,唯一的兒子喝醉酒后,凍死在一個樹坑里。
七十六歲的時候,老婆終于和他把婚離了。有人見過他們吵架,他老婆罵他一句,他就重復一句,老婆氣不過,給他一個嘴巴,他就只好愣著,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七十七歲那一年,老木和范明慧九歲的孫子一起考過了鋼琴八級。范明慧九歲的孫子一次就考過了,而之前老木已考了兩次,第一次考官看他那么大年紀,就讓他過了,可老木不干,老木寫信告了考官為事不公,照顧了自己。就這樣老木考了三年,自己覺得該過了也就過了。
現(xiàn)在的老木,一個人孤單地在自己的房子里看書、睡覺,直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