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榮
“走苦水別喊亂彈,走碾伯別唱少年”。這是一句相傳的古話。清朝時,我們青海是屬于甘肅省的,清在青海的行政設(shè)治是農(nóng)業(yè)區(qū)一道(西寧分巡道)一府(西寧府),三縣(西寧、碾伯、大通),四廳(循化、貴德、丹噶爾、巴燕戎),我們民和、樂都是一縣,縣政府設(shè)在碾伯。民國十八年分省時分開,樂都縣縣府仍在碾伯,民和縣府設(shè)在古鄯。從以上的話里說明,青海是民歌的故鄉(xiāng),是產(chǎn)生“花兒”的窩窩?!盎▋骸笔乔О倌陙韯趧尤嗣裼脕矸从匙约罕粔浩取⒈粍兿鞯脑庥?,抒發(fā)自己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愛情生活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昂们f稼三種三磨哩,山藥里點黃豆哩;好夫妻三說三笑哩,少年倆解憂愁哩?!薄耙粚喊遵R進(jìn)西海,輕風(fēng)兒吹者個雨來;一聽見花兒把頭抬,精神兒又不由地起來。”
“花兒”又叫“山歌”,又叫“少年”,顧名思義“花兒”是人間最美好的象征,是詩意達(dá)到最高的境界,從而她又代指青海高原婦女的美麗形象。這是因為傳統(tǒng)“花兒”大都是表現(xiàn)愛情生活的,人們演唱時男方稱女方為“好花兒”。
“三尺的白布染毛蘭,離不開五倍子皂礬;
說起光陰我難寒,寬心時離不開少年”。
“黃鷹落架又如雞,孔雀兒脫毛者哩;
阿哥的光陰不如你,少年倆活人者哩”。
“秦始皇建長城磨萬民,馬步芳要了個路工;
鞭打棍逐的活不成,牛馬倆一樣的待成”。
“滿山滿洼的抓螞蚱,只喂了尕雞娃了;
一斗八升的往外拿,苦壞了尕冤家了?!?/p>
“石頭搭橋者水流了,青石頭、冰凍者它明亮了;
阿哥們抓兵者又走了,大聲吼,你說是牽者么忘掉?”
“刀槍矛子者不要害怕,沒犯個法,九龍的口兒里站下;
尕妹是宮燈者阿哥是蠟,大堂上掛,宮燈里把蠟哈照下?!?/p>
“能叫過雨打個花,打花時心里面氣長;
不叫衙門人來下鄉(xiāng),磕錢者拷打到命上”。
在舊社會里,“花兒”不但表達(dá)了男女之間的愛情生活,還真實地反映了生活的本質(zhì),咒罵了黑暗,鞭打了貪官污吏。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里起了鼓舞人民、教育人民、娛樂人民的作用。因為勞動人民不但是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而且是精神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從而“花兒”里包含著人民的智慧、經(jīng)驗、思想感情。所以在藝術(shù)形式上和表現(xiàn)風(fēng)格上,深為群眾所喜愛、所接受、所歡迎,“花兒”成了心頭肉。
解放后,青?!盎▋骸痹邳h的陽光雨露下,這一人民喜愛的古老文化遺產(chǎn)重新得到了新生,在我們偉大祖國百花園里同樣盛開著絢麗多彩的花朵,與盛開的百花爭艷斗芳,競相開放??墒恰八娜藥汀庇謥泶輾埼昝铩盎▋骸?,說是情哥情妹的下流貨;一些有極左思潮和封建殘余思想的人,他們對“花兒”橫加指責(zé),甚至把搞這一行的人和民歌手打擊迫害進(jìn)行人身攻擊,好似犯了罪一樣,他們好像是“花兒”命運的主宰者,恨不得把“花兒”一口咬死,起根拔苗,不讓她存在于世了。但是,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藝術(shù)花朵歷經(jīng)寒霜破土而出,迎春怒放,有一股頑強的生命力,“花兒”聲仍然響遍四方,特別是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之后,“花兒”越長越旺了,沖破了一切阻力,開得顏色更俊了。四次文代會召開后,她更加理直氣壯地與其他姐妹藝術(shù)爭艷比美了。
為使“花兒”開放得更好,就需要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去培育、去澆灌、去扶植,但是目前的“花兒”卻面臨著兩個問題:一是“花兒”演唱的推廣,二是繁榮“花兒”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了解決這兩個問題我們必須要了解“花兒”、懂得“花兒”,下面我談一下“花兒”的文學(xué)特色。
一、“花兒”的結(jié)構(gòu)與形式
“花兒”在比興、結(jié)構(gòu)、單韻、語言等方面與其他民歌有共性,“花兒”也有她突出的特征(即個性)。經(jīng)過千百年來人們對她的創(chuàng)作、流傳、演唱等實踐過程中,形成了她特有的結(jié)構(gòu)與形式。就我們民和地區(qū)來說,到目前為止,我所見到的“花兒”有三種形式:
一是三句式的,如流行在我縣土族地區(qū)官亭、中川一帶的:
大紅裙子水紅花,綠色的襖兒配紅花,
什娜姑好比一朵花。沙子坡上撒拉拉,
我的心上花拉拉,心上的花兒唱上吧。
這三句式的“花兒”字?jǐn)?shù)是三二三、三二三(或二二三、三二三)一首普通韻,有時三句一組、六句一首。還有流行在其他地區(qū)的:
這么大的莊子這么多的人,
這么大的姑娘不給人,
娘老子壞了良心。
它的結(jié)構(gòu)形式是四二五、四二三、三二二。
二是四句式的“花兒”,在我縣我省是大量的。
果子樹栽到灌溝上,
果花兒漂到個水上;
相思病得到心肺上,
血痂兒做到個嘴上。
它的字?jǐn)?shù)一般是第一句三二三(或三三四、三二三),二句是三三二,三句是三三三,四句是三三二。
三是六句式的“花兒”,群眾管叫它是“折斷腰”。這是在四句式“花兒”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群眾說的“對四六句”就是這個意思。
雄黃一撮酒一蠱,
謝恩情,
白蛇把藥酒哈飲了;
恍惚一陣醒一陣,
沒精神,
許仙把白蛇哈哄了。
這種“花兒”,讀起來抑揚頓挫,瑯瑯上口,聽起來舒服,富有強烈的節(jié)奏感,長于抒情。它的句式結(jié)構(gòu)是一句二二三,二句是三(或四、五),三句是三三二,四句是二二三,五句是三,六句是三三二。從以上的例子中看出,“花兒”經(jīng)過千百年時間的考驗,人們在創(chuàng)作、演唱過程中,使“花兒”形成了一個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并且固定了下來。這就是在音樂上分上下兩句,同一曲調(diào),反復(fù)輪唱;在文學(xué)形式上,上句的落句必須是三個字(即三字尾的單字),下句(即二、四句)的落腳必須是兩個字(即雙字句),這是與其他民歌四句都是二二三形式又不相同的獨特個性。在結(jié)構(gòu)上這一點要求非常嚴(yán)格,就好比是各種詞牌的填詞一樣,不可隨心所欲地破壞它的格律。
黃芽菜朵朵兒大,
綠韭菜,
嫩閃閃兒的長了;
千留萬留的留不下,
臨走開,
淚漣漣兒的想了。
生鐵倆鑄下的二號鍋,
釘疤兒多,
鏟頭倆刮不盡了;
舊社會里的人難活,
難心兒多,
針眼里透了命了。
這種折斷腰的“花兒”的二、五兩個短句必須是對稱押韻的,也不能有二句沒五句,或是有五句沒二句。這樣的“花兒”是殘缺不全的,有失于它的完整性的。例如發(fā)表在《青海湖》1979年九月號上的幾首“花兒”就是這樣的:
荷包繡下的雙鴛鴦,鴛鴦戲水情意長,
阿哥情深把花兒唱,甘露兒,
甜甜蜜蜜灑在妹心上。龍王山上的不老松,
六月六這天最威風(fēng);四化的宏圖繪心中,
阿妹呵,要攀個科學(xué)高峰。
這些“花兒”無論從句式結(jié)構(gòu)、語言風(fēng)格上都不像是“花兒”的,所以有的同志編出“花兒”來批評它:“阿哥尕妹多喜愛,有風(fēng)味、對唱時順口么暢快,‘俺、‘阿妹塞到花兒里來,見‘阿妹,唱把式搖頭者走開?!?/p>
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我雖然熱愛“花兒”,但不寫“花兒”,怕惹麻煩引起禍端。我曾向一位熱愛“花兒”的打問:“花兒到底講不講究格律,受不受字?jǐn)?shù)的限制?”回答是:“不按舊的“花兒”形式寫,寫多長都可以。”這也許是煽了風(fēng),說的堵氣話。我心里想,這算什么“花兒”?誠然,硬是那樣唱也能唱上,語錄還不是編成歌曲在唱嗎?問題是要不要“花兒”的特色,有沒有“花兒”的味道?“四人幫”橫行時,報刊上出現(xiàn)了不少不倫不類的所謂花兒,有的甚至印在初中課本上,貼上“花兒”的標(biāo)簽,成為“規(guī)范化”的“花兒”教給學(xué)生,讓“花兒”家鄉(xiāng)的人民群眾和業(yè)余作者們來“欣賞”,豈不成了笑話?最近報刊上仍然有這類的所謂“花兒”,真使“花兒”羞著不開了。群眾見到這樣的“花兒”都說“四不像”,搖頭說“聽起來別扭,唱起來戳口”。我們在七八年編寫“花兒”的過程中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如有一首“花兒”:“花樹花?;M滿山,大寨是花中的牡丹;毛主席把花來澆灌,大寨花開紅了高原。”“花兒”是有它的格律的,結(jié)果有人一改呢,把三、四句改成“毛主席親自把花栽,大寨花開紅艷艷”。要說詩,何嘗不可呢,要說“花兒”太別扭了:一是把“花兒”的正句(即二、四句)改成了二二三,把“澆灌”改成“把花栽”,把“高原”改成“紅艷艷”。這里的“紅艷艷”顯然不合乎雙句兩字句結(jié)尾的要求,既失去了格律,又失去了“花兒”押韻的美,讀起來別扭得沒法兒了。
二、“花兒”的韻腳
“花兒”屬于口頭文學(xué),她的創(chuàng)造者是廣大勞動人民,各族人民是她真正的主人?!盎▋骸彪m不像格律詩那樣的講平仄,但在創(chuàng)作、演唱時十分注意她韻腳的完美?!盎▋骸钡墓?jié)奏、韻律方面總是有她特殊的要求,語言上也十分注意音樂性,遵循她形象化、地方化、音樂化、口語化的規(guī)則。
一對兒白鳥山頂上過,
我當(dāng)了半山的霧了;
這一個尕妹塄坎上坐,
我當(dāng)了白牡丹樹了。
這首“花兒”一三句的“過”和“坐”是一韻,二四句又是一韻,猛看起來二、四句的韻腳押在“了”上,其實不然,它的重點韻腳卻押在“霧”和“樹”上?!办F”和“樹”的末句又加了“了”,又是兩個相同的音韻,聽起來是很美的。
尕妹是風(fēng)匣阿哥是火,
火沒有風(fēng)匣時不著;
尕妹是肝花心就是我,
心離了肝花時不活。
這首“花兒”一句末的“火”,二句末的“著”,三句末的“我”,四句末的“活”都是同一聲韻。
洪水漫了個河灘了,
清水倆洗了個臉了;
一碗茶喝成半碗了,
清眼淚添給者滿了。
這首“花兒”四句末字均是“了”字,看來似乎都押在了“了”上,其實都押在“了”字前的“灘”、“臉”、“碗”、“滿”上。
貴德出哈的長把梨,
好不過碾伯的果子;
東瞅西瞭的望啥哩;
好不過跟前的妹子。
這首“花兒”一句的“長把梨”,三句的“望啥哩”都是同聲押韻,聽起來十分美氣;二、四句末均押“子”上。
銅伙里好不過高麗的銅,
青銅倆鑄哈的簪兒;
人伙里好不過心上的人,
想開時不停個點兒。
這首“花兒”第一句“高麗的銅”、第三句“心上的人”是對句,雖然四字不是相對押韻的,但念起來唱起來順口;二、四句是“兒化”韻的“簪兒”和“點兒”別有風(fēng)味。
麘子吃草著青山上轉(zhuǎn),
槍手們看,
大麘子把麘娃兒領(lǐng)了;
長走的大路哈我倆人盼,
仇人們看,
腳踏的江山兒穩(wěn)了。
這首折斷腰的“花兒”,一二四五句同韻,三六句的韻腳卻押在“領(lǐng)”和“穩(wěn)”上。
麻桿倆搭下的閃閃橋,
我過時牢,
你過時牢里么不牢;
你把我閃下的這一遭,
我你哈饒,
老天爺饒里么不饒?
這首“花兒”六句通韻。在一般情況下,六句式折斷腰的“花兒”二五兩個短句的韻腳跟著一、四末句的韻腳押韻;也有時,這兩個對稱的短句可以脫開一、四句末的韻腳而獨立押韻,但韻腳必須是一致的。
路邊的渠水抬頭看,
十里外,
刺玫花笑破了臉蛋;
東方紅一路上灑花瓣,
車頭上,
麥穗兒扎哈的牡丹。
這首“花兒”的形象當(dāng)然十分優(yōu)美了,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兩個短句的韻腳各奔前程,互不相關(guān)。發(fā)表在《青海群眾演唱》第四集的《長征路上爭貢獻(xiàn)》六首十一節(jié)折斷腰“花兒”中,每節(jié)短句不同一韻腳者有七節(jié)。我個人認(rèn)為,這是美中不足?!盎▋骸彪x開韻腳的美,也就顯得遜色了。
三、“花兒”的比興賦
“花兒”運用民歌的一般表現(xiàn)手法中,特別突出的是她善于運用比、興、賦的手法,嚴(yán)格地遵循形象思維的規(guī)律。在青?!盎▋骸敝?,同樣“以彼物比此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青銅的鑼鍋白帳房,
荒草的灘兒里下上;
出門的阿哥們太孽障,
離開了個家的地方。
這首“花兒”既是比,又是賦。過去不論修路值夫,抓去執(zhí)行,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拿“青銅的鑼鍋”是要吃飯的;在荒無人煙的荒草灘里下上“白帳房”是要避雨露風(fēng)寒、酷熱暴曬的??梢?,出門的人孽障的?!霸诩仪蘸?,出門當(dāng)時難”嘛,你還要起雞叫睡半夜,洗鍋抹灶,熱身子爬冷地,頭痛腦熱沒人照顧不說,每天還要挨打受罵,受那些貪官污吏們的欺侮,輕則受罪,重則送命,這當(dāng)然不是一般的困難,而是“太孽障”。
琵琶彈來三弦子響,
三弦子沒有個碼子,
晚夕里哭來著白天想,
睡夢里哭成個啞子。
上兩句的比興,可以說成是類比。第一句是在動的狀態(tài)中,這種彈琵琶又拉二胡的熱鬧勁兒卻勾起了人們的心事:人家們成雙成對,熱熱鬧鬧,而“我”卻獨自一人,孤孤單單,因而牽動了思念情人的心事,又是哭,又是想,這同樣是在動的狀態(tài)中。第二句呢“三弦子沒有個碼子”這是寫靜。沒碼子就彈不成,彈不響。緊接著就是“睡夢里哭成個啞子”這寫三弦子沒有碼子而沒聲音,她有聲音卻哭啞了。這是有它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的。因而互相映襯,產(chǎn)生了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
丫豁里修下的四郎廟,
扁柏葉,
摘上著煨了個桑兒;
想者你哭到個雞兒叫,
眼淚兒,
泡塌了打泥炕了。
在民間,把煨柏扁葉和柏樹枝葉的叫“凈香”,煨著叫“煨?!?,表示敬神。這與“青石磚頭鋪了個廊檐了,調(diào)細(xì)泥,和上了面衣子;不見的阿哥哈又見了,頭見你,隍廟里抽簽去了”是一個意思。為求倆人團(tuán)圓,焚香煨桑,求神拜佛,祈禱神佛保佑。這是既寫景,又寫情,寫出了內(nèi)心的活動??墒蔷戳松裰笙氲迷絻戳?,這就不是哭下的眼淚把打泥炕泡塌了嘛。為什么把打泥炕泡塌了呢?這是因為一是眼淚多,二是我們青海人的打泥坑又不像石板炕,用泥打的炕除了上面鋪幾根大頭棒棒和毛兒刺之外,沒有什么東西來支撐,正如泥坯,一見水就爛散的道理是一樣的。
“青稞出穗頭勾下,青燕麥出穗著吊下;
黑頭發(fā)陪你成白頭發(fā),手柱上拐棍了罷哈”。
青稞和大麥?zhǔn)呛懿蝗菀追謩e的,而青稞出穗成熟時,穗頭兒老是勾著的,大麥的穗頭是往上長的。這里面有個生活問題,你若對生活不熟悉,不觀察、不研究自然界的一切事物特征,比也好,賦也好,總是比不到像上,就會違背自然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寫在“花兒”中是會鬧笑話的。
比喻就是通過豐富的想象,把兩種事物或現(xiàn)象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完善的藝術(shù)形象。這就要求比喻要準(zhǔn)確。
灶火里燒的是老麥草,
手拿者火棍兒攪了;
睡夢里夢見時你來了,
起來者滿炕兒找了。
麥草見火就失去了它的本性而化為灰燼了。但是用麥草當(dāng)燃料做飯,沒有火棍攪是不行的。因為攪的過程,是不斷供給氧氣的過程,使火著得更旺。這一個“攪”卻使燒火的人想起了親人,勾起了心事,睡夢里也就“攪”得不安然了,她夢見她所想的心愛的人來了,一轱轆翻起來滿炕找,結(jié)果呢?像麥草成為灰燼一樣地不見影像。
進(jìn)去個園子者拔白菜,
雙手兒拔了個刺蓋;
雙胛兒找者個空皮袋,
重里么重者個厲害。
為什么進(jìn)去園子拔白菜的人,卻雙手兒拔上了滿身長刺的刺蓋呢?這當(dāng)然是她心沒在菜上,連手扎了都不知道。這既是寫實,又是夸張,通過兩種形象來反襯拔白菜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他思謀什么呢?這是描寫失戀后的情景和神態(tài)。大家知道“皮袋夾上棍撈上,出門者要飯去哩”。皮袋是夾著走的,皮袋里裝上東西是背著走的;而他一個空皮袋卻為什么用雙胛兒扛呢?東西不重,人們習(xí)慣于用單胛背,空皮袋卻用“雙胛兒扛”,說明“重里么重的厲害”這是隱喻。這個“重”字是重疊詞,前面的“重”字,渲染了后面的“重”字,而且重得非常厲害,非得用雙胛兒扛不行。這和“連走了三年西口外,沒走過同仁的保安;連背了三年的空皮袋,沒裝給一撮兒炒面”是一個意思,而在選擇用字的準(zhǔn)確性上,卻是異曲同工,絕不雷同,這種繪聲繪色簡單樸素的“花兒”語言,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本事。
除了比興之外,“花兒”的另一個特色是夸張。
大雨下了整三天,竹子雨下給了兩天;
淌下的眼淚哈擔(dān)桶倆擔(dān),尕驢兒馱給了兩天。
洪水漫了個河灘了,尕樹樹跟水者淌了;
沒吃沒喝的腿軟了,眼淚把鼻子哈淌掉。
你說眼淚多不多,難心多不多?淌下的眼淚,又是擔(dān),又是馱,甚至把鼻子都淌掉了,這種夸張確也是來源于生活的,說明長期生活在封建社會的人們,不但在經(jīng)濟(jì)上受剝削,政治上受壓迫,連自己的愛情婚姻也受到排斥打擊,干擾破壞,不難心,不淌眼淚是沒辦法的。這種夸張也是被人們所接受、所喜歡的。
風(fēng)趣、幽默、諷刺、調(diào)皮也是“花兒”當(dāng)中常見的:
星星出來擠眼睛,明月亮照了個路了;
大佛爺伸手摸觀音,娘娘她吃了個醋了。
塄坎上長出的毛兒刺根,我當(dāng)了長蟲的尾巴;
腳尖尖踏者腳后跟,心硬了你把我撩下。
“花兒”的語言都是符合群眾的口頭語,是見景生情,脫口而出的,它樸實優(yōu)美,形象生動,不是生硬苦澀的、干巴巴的、概念化的語言。這個我們在學(xué)習(xí)傳統(tǒng)“花兒”的過程中去加深理解,我認(rèn)為最根本的問題是向民間學(xué)習(xí)、向歌手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花兒”的濃郁的生活氣息與生動活潑的地方特色。在粉碎“四人幫”之后,我也寫過一些不成熟的“花兒”,如“花歸了大海者馬脫了韁,金鳳凰展開了翅膀;華主席還我銀鈴兒嗓,端唱個百花兒齊放。”這里我用一個“端”字,一來表達(dá)關(guān)于雙百方針的贊揚之情,二來表現(xiàn)我們搞文藝工作者的“牛勁”。但是有的報刊發(fā)表時卻把“端”字改成“要”字了。這就改掉了地方的土味,使“花兒”松了勁道。落實黨的各種政策,深得億萬人民的熱烈擁護(hù)和贊稱,我寫了“三星高照七星明,南斗里牛郎星出名;黨的政策是一桿稱,公平者億萬人贊稱?!边@里我借用了北斗七星、南斗六郎、三星三個不同方位、不同形狀的星星來比興,不明白的人看起來與下面的句子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其實不然。在過去,我們使用的十六兩的老稱就是根據(jù)這十六個星星定的,上句的比喻,實際上就是說稱?!疤鞈{日月,人憑良心”,“人心不公使戥稱”。黨的政策最公平,因而表達(dá)了我的思想感情。這也是我學(xué)習(xí)傳統(tǒng)“花兒”和向民間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我的意思是希望寫“花兒”的同志們很好地推敲、選擇每一個用字,讓它十分熨貼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賦予每一個對象以新穎美妙的形象,給人以美的享受。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給“花兒”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和生命,用她來歌唱我們美好的時代,歌唱黨的英明偉大:“畫上月亮畫太陽,長青的松柏哈畫上;要唱毛主席要唱黨,貼心的話兒哈唱上?!壁w存錄同志寫的《尕馬兒拉回來,臺灣》是一首好的抒情“花兒”。“北京的烤鴨味道鮮,南京的棗糕么真甜,茅臺酒來葡萄干,正等著奶尕兒回還?!蹦替?,是做父母最后生養(yǎng)的一個孩子?!疤煜碌睦蟽?,痛的是小兒?!辈徽搹呐_灣的土地、人口說,他是最小的。祖國人民為臺灣人民準(zhǔn)備好了回到祖國——母親懷抱的一切禮物,正殷切地盼望著遠(yuǎn)離膝下的小兒回來,形象地表達(dá)了人們歡迎臺灣人民回歸大陸的思想感情,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得到了較好地結(jié)合,因而受到人們的歡迎,在全省群眾業(yè)余文藝會演中得到了創(chuàng)作獎。
總之,比興也好,夸張也好,總是離不開生活真實和自然真實的土壤的。
四、關(guān)于“花兒”的襯詞問題
“花兒”的襯字、襯詞、襯句問題,關(guān)乎到文化創(chuàng)作和演唱方面的效果問題。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要特別注意“花兒”語句中的介詞、助詞,如“者”、“哈”、“嘛”、“價”等(這種字、詞在“花兒”中常以襯字、襯詞出現(xiàn)的),我粗略想了一下,它的作用是:
(一)是“花兒”這種口頭文學(xué)形式與結(jié)構(gòu)上的需要,使“花兒”更加突出其地方特色與民族特色。如“大河沿上牛吃水,牛見了魚兒的尾巴;端起個飯碗者想起了你,吃上的麥葉哈吐哈(下)”。
(二)加強了語氣的感情色彩。如“想吃個魚兒了拿釣桿,釣桿上拴一條線哩;想起了個花兒者連夜趕,兩站哈沓一嘛站哩。”
(三)起承上起下的作用,烘托氣氛,使“花兒”意境優(yōu)美動人,情調(diào)發(fā)人深思,從設(shè)問句和自問自答中得到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給人以聯(lián)想遐想的余地,幽默風(fēng)趣,動人心弦。如:
“清水河里洪水?dāng)_,河里的魚娃兒鬧吵;
尕妹的睡夢里你攪擾,你說是牽者嘛忘掉?”
“正是杏花三月天,馬兒上備的是銀鞍;
尕手里抓住者問幾遍,心兒里酸里嘛不酸?”
我們不要因運用襯詞不當(dāng)而亂加楔子,使語法混亂,邏輯不清,致使詞意含糊。更重要的是在演唱上的問題?!盎▋骸钡那顏碜砸r詞,如用《尕馬兒令》演唱時,就會出現(xiàn)“尕馬兒拉回了來,哎喲,回拉了緩來呀肉兒”的襯句,用《山丹花》曲令演唱時,襯詞(襯句)中出現(xiàn)“尕妹山丹紅花兒開”;用《水紅花》曲令演唱時,就會出現(xiàn)水紅花的襯句等等。在以往演唱新“花兒”的過程中,往往出現(xiàn)因襯詞不當(dāng)而傷害“花兒”詞意,使正詞與襯詞脫節(jié),情調(diào)完全成了兩樣的情況。(在唱傳統(tǒng)“花兒”中,這種襯詞仍起著別的襯句所代替不了的作用)過去在演唱新編“花兒”的過程中,我們和歌手們一道,解決了“花兒”詞與襯詞不當(dāng)?shù)拿?,彌補了配合、反襯不當(dāng)?shù)娜毕?,收到了比較好的效果。今年六月,我們民和的歌手謝明芳、李桂蘭二人在唱《水紅花》時正詞唱的是:
“松柏根連土者土養(yǎng)了根,根深嘛葉茂的翠青;
黨的政策是心里的燈,點著了旺盛的干勁。”
而在用《水紅花》曲令演唱時,襯句卻用“我的水紅花大眼睛,尕妹連手走哩嘛坐哩呀,領(lǐng)上了就浪走?!边@與“花兒”詞恰恰成了不相容的兩回事,與新的詞兒完全失調(diào),在演唱效果上會起大的副作用。因此,我就動手改寫成了“我的水紅花兒開了呀,水紅花的葉葉兒嫩了呀,就誰不嘛就愛了”的襯句,交給兩個歌手試唱。起初她們還不習(xí)慣,我教給她們幾遍后,她們就接受了,唱起來也很順當(dāng)。她們高興地說:“這樣一改也受聽?!蔽蚁?,水紅花本來很美的了,以她來比所唱的事物,也好似成了一朵很美的水紅花,兩種形象都是美麗的,而且還不損于水紅花的曲令,為人們所喜愛。這當(dāng)然是我粗糙的、簡單的嘗試,能否改得更理想、更美好,有待于專家們?nèi)ハ率?。我覺得改造襯詞,是要花一些心思的,抱著嚴(yán)肅認(rèn)真的態(tài)度去和歌手們結(jié)合在一起,就會收到好的效果。又如把“阿哥的肉”的襯詞改為“好花了兒”、“社員們聽”之類的代襯詞也是個辦法。當(dāng)然在歌唱領(lǐng)袖的“花兒”中,總不能唱“阿哥的肉”的襯詞吧。今后這方面的工作還是大量的,只要有一顆忠于“花兒”的心,付出心血,加以鉆研,我想就能寫出好的襯詞來。
五、關(guān)于傳統(tǒng)“花兒”的借鑒問題
數(shù)以萬計的傳統(tǒng)“花兒”,是文藝寶庫中留下的珍貴財富,是廣大勞動人民精神產(chǎn)品的結(jié)晶,口傳心記,代代相傳,為我們提供了寫作“花兒”的大好條件,是有新的借鑒意義的。很多同志本著吸取精華、去其糟粕的精神,為寫作“花兒”開辟了廣闊的天地。有的人在搜集、整理、研究探索和踏實學(xué)習(xí)的基礎(chǔ)上開始進(jìn)行了新的創(chuàng)作,這是積極的,應(yīng)該受到歡迎和鼓勵;但是也有一些人,無視傳統(tǒng)“花兒”,小看傳統(tǒng)“花兒”,獨出心裁地在那里搞什么所謂的“破格”和“提高”。結(jié)果呢?寫出的“花兒”就有了“念起來別扭,唱起來戳口”的現(xiàn)象。“提高”后的“花兒”,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既不向傳統(tǒng)“花兒”學(xué)習(xí),又不顧及群眾的演唱。
禿尾巴黑狗咬月亮,空中里沒有個堵?lián)酰?/p>
一來是咱們的方向明,二來是走路穩(wěn)當(dāng)。
冰凍三尺口子開,雷響三聲雨來;
天安門城頭紅旗飄,新法律定下的真美。
新打的墻頭十八板,頭上再打上兩板;
共和國成立三十年,好花兒給節(jié)日敬獻(xiàn)。
作者在三首“花兒”的前兩句比,都是套用了傳統(tǒng)“花兒”的句子。在第一首“花兒”中,“禿尾巴黑狗咬月亮,空中里沒有個堵?lián)??!边@兩句都是貶義的。黑狗是令人生大厭的,何況它又汪汪地咬著人們喜愛的明月亮;而且任憑它咬,空中里連一點堵?lián)醵紱]有,這就達(dá)到了瘋狂的地步。作者緊接著又寫“一來是咱們的方向明,二來是走路穩(wěn)當(dāng)”這兩句是褒義的,而“一來是咱們的方向明”這句是含糊不清的。是誰的好處“方向明”呢?“二來是走路穩(wěn)當(dāng)”是什么樣的道路上“走路穩(wěn)當(dāng)”呢?再說,青?!盎▋骸敝姓也怀鰝€“咱們”來的。我認(rèn)為這首“花兒”的毛病主要是褒貶混亂,邏輯不清。根本不同屬性的幾個形象(后者無所謂個形象)怎么能夠成比賦呢?第一句末的“咬月”與第三句末的“方向明”又不是同韻腳,失去了“花兒”結(jié)構(gòu)對稱、對仗工整與音韻要求嚴(yán)格的特色。
第二首“花兒”“冰凍三尺口子開,雷響三聲雨來”,這是傳統(tǒng)“花兒”“冰凍三尺口子開,口子里牛臥下哩”和“青天上鋪下了黑云彩,雷響三聲者雨來”兩首“花兒”的上句比興拼湊在一起的。這兩種形象怎能與下面的“天安門城頭紅旗飄,新法律定的真美”聯(lián)系起來呢?“冰凍三尺口子開”是寫“三九四九,閉門洗手”的滴水成冰的寒月時節(jié),而“雷響三聲者雨來”是寫夏至以后的事,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寒暑相對的時間怎能生硬地拉在一起呢?再說“冰凍三尺口子開”又怎能與“天安門城頭紅旗飄”這一壯麗的圖景互相聯(lián)系呢?這種比,給人的又是怎樣的感覺呢?“雷響三聲雨來”(這三聲的后邊又缺了一個“者”字),大家知道,過雨(暴雨、冰雹)是從古到今對自然界特別是對莊稼帶來災(zāi)害的禍根,對這種妖魔人人厭惡透了,它又怎能與“新法律定下的真美”相比而生呢?真善美與假惡丑是相對的。黨中央制定的法律是賞善罰惡,扶持正義的,這又怎能與“雷響三聲雨來”相比而言呢?
再說“新打的墻頭十八板,頭上再打上兩板?!鼻也徽撓旅娴牧⒁馀c這兩句的聯(lián)系,而這兩句本身又是經(jīng)過作者改編了的。原話是“新打的莊廓十八板,嫌低了再打上兩板。”他卻別出心裁地把莊廓改成“墻頭”。墻頭又怎能新打呢?更不妥當(dāng)?shù)氖恰邦^上再打上兩板”是什么“頭”,顯然是沒有限制詞,使人難以捉摸。我不客氣地說,像這樣亂改亂編,是對“花兒”的一種糟蹋。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一下這兩首傳統(tǒng)“花兒”:
圓不過月亮方不過斗,
天河口,
七星兒擺八卦里;
尕妹好比是冷石頭,
懷揣著走,
捂熱時咋丟下哩。
以上三句的比,說的都是天上的月亮星辰,貼得這樣緊,像一口氣呵成的,它不是東拼西湊的破爛貨。又如:
一天下給了三場雨,
廊檐水淌到個院里,
案板的跟兒里想起你,
清眼淚跌到個面里。
這里把雨比作淚,把廊檐水淌到院子里和眼淚淌到面里連在一起?!盎▋骸笔情L于聯(lián)想的,而這種聯(lián)想不是空洞的、概念化的陳詞,而是具體形象的描寫。所以對傳統(tǒng)“花兒”的借鑒與學(xué)習(xí),應(yīng)持有嚴(yán)肅認(rèn)真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