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州
歷史上,擺在被招安者面前的最大難題,就是如何面對老主子和舊同道,這是檢驗他們對新陣營是否忠誠的試金石。
在宋江的主導下,梁山集團終于被兼并到帝國體系中。眼看拜將封侯的夢想實現(xiàn),宋江大喜之下,接連十天在梁山上建起“超級市場”,任老百姓前來采購物品。宋江還做好了長期在朝廷為官的準備,打算把各家的老小也遣送回家。
以賊制賊,宋江打方臘
當梁山好漢們慶賀招安成功時,吳用卻表現(xiàn)出了擔憂。他勸宋江先把家眷留在山寨,待到東京之后視情況定奪,言下之意是給自己留條后路。但他和宋江一樣沒有意識到,帝國和梁山是收購關系而非平等合作關系,朝廷才是最大的股東。在朝廷權力格局中,梁山根本沒有表達自己意見的機會,已經(jīng)失去了話語控制權。在“順天”、“護國”旗幟下向都城進發(fā)的好漢們,根本沒有料到,這吹吹打打的鼓樂,竟會在剎那間變成喪曲。
宋江以為憑借一道招安詔書,就可以解決自己的地位待遇問題,無疑是政治幼稚的表現(xiàn)。覲見完皇帝之后,朝廷就討論起了對梁山的處置問題。樞密院官員在童貫的授意下,擬把梁山集團分而治之,“原是京師有被陷之將,仍還本處,外路軍馬,各歸原所。其余人眾,分作五路”,這種處置方式自然遭到了梁山的反對。于是童貫又親自諫言,把一百零八個頭領騙入城內(nèi)除掉,以永絕后患。
宋徽宗的猶豫表明,童貫所說的“這廝們雖降,其心不改終貽大患”,也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無論宋江們造反出于什么目的,用武力向朝廷表達意見,終究是犯了暴力爭權的大忌。這時候宿元景出場了。他提出了讓宋江北上抗遼的建議。道德上的高下,并不代表價值觀的差異。宿太尉和童貫等人盡管不是一丘之貉,但在維護朝廷利益方面,卻有著共同的傾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宿元景才是梁山的最大敵人,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正是他的這個“以賊制賊”的建議,使梁山成了朝廷的工具。
出兵抗遼符合“護國”的核心理念,同時也能徹底洗清梁山身上的污點,可以說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但接下來受命征討方臘,卻最終把梁山引進了絕路。以宋江“自幼學儒,長而通吏”的精明,在接受征討方臘的任務時,就應該知道自己的人生結局。歷史上,擺在招安者面前的最大難題,就是如何面對老主子和新同道,這是檢驗他們統(tǒng)一新陣營的試金石。從本質上講,方臘是自己的通道人,如果出兵攻打,勢必會背上千古罵名;如果拒絕出兵,苦心經(jīng)營來的招安將功虧一簣。這時候的宋江已成為一個棋子,下一步該往哪里走,不是他能左右的了,而朝廷只是玩了一把謀術,就坐看異己力量相互殘殺,其快樂的心情可想而知。
順從還是抗爭宋江走進死局
梁山上的英雄好漢,大部分是某一領域的精英。宋代以科舉取士,書讀好了才能做官,加上朝政被蔡京等人把握住了,奸臣們結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絡,所以“英雄沉下僚”,根本沒有出頭機會。人才不能被體制容納,必然走向體制的對立面。
自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派名儒柳開到常州等地對流寇采取招安政策以來,使宋一代成為招安最頻繁的時代,被招安的首領大多被委一官職。在一些人的眼里,造反似乎成了做官的捷徑。莊季裕在《雞肋篇》中說“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就是這種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對于那些沒有多少家業(yè)、過慣冒險生活的游民,尤其具有吸引力。
有一則史料說,唐末黃巢起義人馬號稱百萬,流動作戰(zhàn)甚至打到了廣州,搞得當局一籌莫展。黃巢當時已沒有“他年我若為青帝”的抱負了,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和朝廷談合作的條件,只要皇帝給個太平節(jié)度使做做,他就偃旗息鼓做個良將。朝廷出于“名器不可假人”的考慮,拒絕了黃巢的要求。條件沒有談攏,兩下里又捉對廝殺,最后兩敗俱傷。
領導梁山聚義的宋江,其目標比黃巢高不到哪里去,無非也是想在帝國體制內(nèi)分一杯羹。流落在下層的精英,一方面痛恨帝國體制對他們的排斥,一方面還渴望到體制內(nèi)混飯吃。同樣不甘心做小吏的宋江,對這種矛盾心態(tài)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他拉眾好漢下水的借口如出一轍,就是等待機會受招安,然后為國效力,潛臺詞無非是招安做官。
所謂“替天行道”,保家衛(wèi)國,專殺貪官污吏,只不過是美麗的旗幟,用來凝聚對體制不滿的好漢。宋江對朝廷絕對沒有他所標榜的那樣忠心,否則他就不會違背朝廷律法,放跑了搶劫犯晁蓋等人。宋江對待貪官的態(tài)度,也是只打蒼蠅不打老虎,打與不打完全是利己性選擇,否則我們無法解釋,宋江在捉住了梁山的大仇人高俅以后,會把他當作上賓一樣供起來。
宋江平定方臘之后,以損兵折將的方式,向“趙官家”表明了態(tài)度,在形式上通過了試驗,可他卻留下了無法抹去的污點。在江湖和官場中,宋江都只是一個拿同道的鮮血,來染紅自己頂子的投機者。
朝廷讓宋江去征剿方臘,既是為了坐收漁人之利,也是為了斷絕造反后路。這時候的宋江已經(jīng)失去了賴以起家的道義資源,他和后來的吳三桂一樣面臨道德的困境。明末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引清兵入關,以異姓被封為鎮(zhèn)南王。為表示自己對清廷的忠心,他在昆明用弓弦親手絞死了明朝的永歷皇帝。由于康熙削藩,吳三桂又以漢人身份反清,最后響應者甚寡,沒有逃脫戰(zhàn)敗身亡的結局。
所以,走上招安之路的宋江,在生存再度面臨威脅時,無論他選擇順從還是抗爭,都將面對顛覆性毀滅:他已經(jīng)走入無法回頭的死局。
假如不毒死宋江
宋江率眾兄弟征剿方臘,損折大半后,以勝利之師還朝。在朝堂上,他上表文一通,奏聞戰(zhàn)事,陳述前功,報告存歿人數(shù),并表態(tài)說:“臣江乞歸田野,愿做農(nóng)民。實陛下仁育之賜,遂微臣退休之心?!?/p>
宋徽宗眼看梁山眾英雄,如雨后殘花般凋零,也是不勝嗟嘆。下詔論功行賞,宋江等人如愿以償,位列文臣武將之列,實現(xiàn)了從草寇到良將的切換。但宋江并沒有真的回去做農(nóng)民,而是躊躇滿志地走馬上任去了。然而,他在享受成功快樂的同時,忽視了高俅等人刺過來的陰冷的目光。
高俅和楊戩輩眼看仇人“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決定除掉宋江、盧俊義這些眼中釘、肉中刺。他們的計策是:“排出幾個廬州軍漢,來省院首告盧安撫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在造反,便與他申呈去太師府啟奏,和這蔡太師都瞞了。等太師奏過天子,請旨定奪,卻令人騙他來京師。待上皇賜食與他,于內(nèi)下了些水銀,卻墜了那人腰腎,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卻賜御酒與宋江吃,酒里也與他下了慢藥,只消半月之間,一定沒救。”
之所以將原文全部引用出來,是驚詫于這個計策的完美與簡練。一部堂堂的中國歷史,究竟出了多少這樣的小人。他們在保家衛(wèi)國時毫無辦法,在偷雞摸狗時卻智計百出,輕輕搖動一下唇舌,名臣良將就跌落塵埃。有這樣的陰謀,宋江、盧俊義的下場就可想而知。
可以大膽假設一下,如果宋江沒有被毒死的話,結局究竟會怎樣。宋江如果不死,他可能面臨以下結局:
第一,同流合污。宋江認識到了“朝中無人莫做官”的道理,主動向四大奸臣投懷送抱。蕭讓等人即是如此,不過,他們原來就與蔡京集團沒有矛盾,大都是被迫裹脅上山。而作為專業(yè)技術人員,他們沒有政治背景,又缺少潛在影響力和傷害力,并能為蔡京等人所用,所以可以較快地適應環(huán)境,被奸黨接受。而宋江集團和蔡京集團,分屬兩個不同的道德體系,加之兩個集團之間宿仇很深,宋江等人又是挑頭鬧事者,在黑白兩道有很大的影響,因此這種可能性不大。
第二,安享官位。蔡京集團沒有謀害宋江等人,或者他們躲得過此次蔡京集團的謀害,并可以取得宋徽宗和朝中大臣的信任,在各自的位置上安享太平。關勝、呼延灼、黃信、孫立、孫新、顧大嫂、蔡慶、凌振等人,最后都能夠保全。不過他們是因為官職較低,又與蔡京集團矛盾不深,蔡京等人不想擴大打擊面。小人報仇,十年不晚,宋江、盧俊義等作為梁山集團的負責人,即使能躲過一時,但卻躲不了一世。宵小之輩一定會伺機報復。因此,這種可能性也不大。
第三,辭官賦閑。宋江等人認識到朝廷是個是非的漩渦,辭官回家或者寄情山水。戴宗、柴進、李應、杜興、鄒潤、裴宣、楊林、蔣敬、朱武、樊瑞、穆春等,都是掛印而去,最后俱得善終。不過,宋江、盧俊義和這些人不一樣,他們不可能“退則固守窮身”。“達則兼濟天下”是他們的人生目標。燕青勸盧俊義引退時,盧俊義“正要衣錦還鄉(xiāng),圖個封妻蔭子”的答詞,其實也是宋江內(nèi)心想法的真實寫照。而且,宋江曾上書表示“愿做農(nóng)民”,可等皇上封賞的詔書下來了,“官員”的指標解決了,就再沒提這個茬。所以,這種可能也很小。
那么,如果宋江不死,而又苦于蔡京等人迫害,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起兵反叛。
宋江臨死前和李逵的對話,很值得用心體味。宋江說,兄弟呀,朝廷派人給我送毒酒喝,怎么辦???李逵大叫一聲說:“哥哥,反了罷!”李逵還強調(diào)說,你我都還有點人馬,咱們再上梁山快活,總比在奸臣們手下受氣好。李逵終究是個粗人,他以為造反如同吃飯,這碗筷想拿就拿,想放就放,事實上哪有這么簡單?宋江心灰意冷地說:“兄弟,軍馬盡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從犯事到落草,宋江一直搖擺在反與不反之間,其底線是生命是否受到威脅。如今生命再次面臨絕境,反叛這個詞肯定像塊投出去的石頭,在宋江的心里濺起層層波紋。因為在他的話里,既有著對現(xiàn)實的清醒認識,又有著對過往的深深痛悔。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宋江可能不會接受招安。
不過宋江明白,招安的弓既然拉開了,就再也沒有造反的回頭箭了。造反——招安——做官,在他眼里曾經(jīng)是一條博取官爵的捷徑,如今卻成了不歸路。征討方臘耗盡了他所有的資源。當年憑借名望就可以呼風喚雨的場景,再不可能重新出現(xiàn)了。也就是說,即使宋江沒有喝下毒酒,縱然有反心,也沒有反力了。公孫勝、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等人的飄然辭去,戴宗、柴進、李應等兄弟的掛印賦閑,已經(jīng)昭示了宋江倫理力量的崩潰,而這正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不一樣的人生終點
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竟然落了個如此結局,不能不令后人欷噓感嘆。
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聚到一起,途經(jīng)招安的十字路口,卻有了不同的人生終點站。其中的滋味,又有誰人能解?
梁山好漢在征剿方臘過程中,陣亡59人,病故10人,他們以生命為代價,清洗著自己的草寇身份,同時又給自己抹上了同道相殘的血跡,是是非非,難以定論。不過他們的悲劇色彩,卻讓人無法釋懷。
公孫勝、魯智深、武松三個出家人,雖然命運不同,但都以看破紅塵的方式,表達了對招安的看法,只是義氣對公孫勝的束縛,遠較半道出家的魯、武二人輕,故而能夠提前離去。他們二人的心境,估計連施耐庵都無法描述。
燕青與李俊、童威、童猛,選擇了在班師時刻脫離隊伍。面對宋江,燕青不辭而別,李俊撒謊裝病。但無論是前者的隱居,還是后者的再創(chuàng)業(yè),其實都是對現(xiàn)實社會、政治生態(tài)尤其是招安的一種絕望和離棄。
不要過分沉痛于宋江和盧俊義的死。他們被高俅等人謀害是遲早的事,這是不同價值觀念和文化體系碰撞的必然結果。兩個人沒有得到善終。其實是一種道德解脫,否則他們將背負更大的罵名。無論宋江出于什么目的爭取招安,他對梁山好漢的遭遇,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中國人向以道德評史論人,宋江的苦衷還會有多少人關心?
李逵、吳用、花榮的死,雖然方式不一樣,但都是理想信念崩塌后,心境絕望的表現(xiàn)。他們一生追隨宋江,到頭來卻成了一場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殉道而亡,只是這個道有點空幻。
在征剿方臘后生還的好漢中,得以善終的沒有幾人。值得一提的是阮小七。損失了兩個哥哥的阮小七,因為穿過方臘的龍衣玉帶,被奸臣參奏,剝奪誥命遣為庶民,不得已又回到家里,靠打魚為生,奉養(yǎng)老母,得享天年。阮小七的經(jīng)歷其實潛藏著這么一層道統(tǒng)含義:意圖染指朝廷權力,最終都不會有好結果;老百姓恪守忠孝、安居樂業(yè)才是本分之道。
水滸世界中下場較好的,都是有一技之長的技術能手:“安道全欽取回京,就于太醫(yī)院做了金紫醫(yī)官;皇甫端原受御馬監(jiān)大使;金大堅已在內(nèi)府御寶監(jiān)為官;蕭讓在蔡太師府中受職,做門館先生;樂和在駙馬都尉府中盡老清閑,終身快樂?!睂Τ碚f,這些人不僅是真正的人才,而且對江山社稷構不成威脅。
通過他們和宋江的對比,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權力場里充滿了暴力,封建官場和江湖一樣血腥,博命和博官都是高風險的生計;二、文韜武略之才不如薄技在身,手藝才是良性生存的根本;三、不要奢望成功有捷徑,踏踏實實才是生存的大智慧。
在官府眼里,黑幫就是一只夜壺
總結看來,宋江和眾兄弟是一體的,他們之間是唇亡齒寒的關系。梁山好漢們的集體存在,是宋江同朝廷談判的砝碼,而今眾兄弟散如煙云,他所苦心經(jīng)營的事業(yè)破產(chǎn),就再也沒有可以消費的本錢了。他的命運在高俅、童貫等人的眼里,已如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烹食了。
這里有一個小插曲。宋江、盧俊義領了征討方臘的圣旨后,歡天喜地地趕往駐扎在東京城外的營地。路上碰見一個漢子手里拿著胡敲,“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睹物思情,寫了一首七言絕句:“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沼性S多雄氣力,無人提挈謾徒勞?!彼€笑著和盧俊義說:“這胡敲正比著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震響。”盧俊義則說:“據(jù)我等胸中學識,雖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則對他的說法提出了批評:“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聲名冠世?為人不可忘本!”
其實,無論是天子、宿太尉還是蔡京、高俅等人,對他們的提挈或者迫害,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一個是拿來當槍使,一個是想直接置于死地。而相對于蔡京等人的手法,以賊制賊的策略,更具有欺騙性和殺傷力。宋江一向讀史,又精通政治,不可能不知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上海灘流氓大亨杜月笙曾說,在官府眼里,黑幫就是一只夜壺。事實證明,梁山確實如同一只夜壺,用的時候當成個寶貝,不用的時候誰都嫌臟,恨不得一腳踢一邊去。
可惜宋江沒有機會體味到這個道理了。他在端起生命中的最后一杯酒時,還不忘以終結李逵生命的方式,為自己的選擇畫上一個滴血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