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岸
錦繡喜歡文學(xué),偶爾還在《青州晚報》的副刊發(fā)表些散文、隨筆之類的豆腐塊。對錦繡不太熟悉的人,都以為“錦繡”是她的筆名。其實不然,錦繡就是她的真實姓名。她姓錦,單名一個繡。
青州自古有“文獻之邦”的美譽,喜好舞文弄墨者甚多。錦繡憑借“豆腐塊”積攢起來的名氣,加入了好幾個組織。作家協(xié)會、散文協(xié)會、詩詞協(xié)會。有的協(xié)會還給她掛著頭銜,名日“理事”。不過,她始終也沒弄明白“理事”究竟理什么事。偶爾協(xié)會組織活動,邀她參加,她就去了。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領(lǐng)份紀(jì)念品。即使沒有紀(jì)念品,也能混頓飯。倒不是稀罕那頓飯,推杯換盞間,見識一下各色人等,算是庸常生活中的點綴。錦繡就是在類似的活動中,認(rèn)識了肖羽。
肖羽聽上去不像筆名,恰恰是筆名。肖羽本名張小玉,她認(rèn)為自己的姓和名太常見了,發(fā)表作品時,特地起了個與“小玉”二字同音不同字的。有那么一陣子,文學(xué)愛好者流行用這種方式起筆名。錦繡倒覺得,肖羽的本名比筆名好聽。錦繡說,小玉,小家碧玉,小巧雅致,比莫名其妙的肖羽強多了。肖羽說,我討厭小家碧玉,沒見過世面才叫小家碧玉。況且,我以后要當(dāng)大作家,那個名字一看就成不了大作家。錦繡說,作家是用作品說話的,又不是用名字。張愛玲的名字多俗,人家不照樣是大作家。肖羽撒嬌似的,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嘛。
肖羽的才華遠在錦繡之上,她不僅寫散文,也寫小說。初涉文壇,就鋒芒畢露,作品頻頻發(fā)表,屢獲好評。錦繡尤其喜歡肖羽的小說,語言別致,故事新穎,幾乎每篇作品都能博得她的激賞,令她心潮起伏,欲罷不能。俗話說,文人相輕??赡且驳每词裁礃拥奈娜?,錦繡對于有真才實學(xué)的寫作者,內(nèi)心均抱著惺惺相惜的賞識與喜愛。而且,這種喜愛是由衷的,發(fā)自肺腑的,從內(nèi)向外延伸出來,半點水分都不摻。她無比喜歡肖羽的作品,順帶著,也就無比喜歡肖羽這個人。
認(rèn)識肖羽那年,錦繡三十歲,肖羽比她小三歲。得知肖羽待字閨中,身邊連個男朋友也沒有,她便自作主張做起了媒。女人嘛,骨子里都埋著月下老人牽紅線的隱癖。遇到欣賞的人,表現(xiàn)得更為上心。錦繡接連給肖羽介紹了幾個對象,遺憾的是,都沒成。肖羽當(dāng)時在報社當(dāng)記者,不是正式編制,只是臨時工。而且,她家在農(nóng)村,家境貧寒。姿色也不出眾,遠遠稱不上漂亮。條件優(yōu)越的男人眼光挑剔??床簧闲び?。條件差的呢,被文學(xué)浸淫久了的肖羽,心氣甚高。庸常男子還入不了她的眼。
錦繡的媒?jīng)]做成,但在幾次三番做媒的過程中,卻與肖羽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肖羽把自己的秘密情史講訴給錦繡,她說,她曾和一個年齡大她十幾歲的已婚男人好過,一度以為那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事后回頭想想,其實是一段見不得光的“奸”情。肖羽還說:“衡量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紀(jì)念,不在于相愛的時候多么甜蜜,而是分手之后如何看待它?!卞\繡覺得肖羽的話很有味道,每次和肖羽交談,她都恨不得拿個小本子,把她說的話記錄在本子上。張愛玲有炎嬰語錄,錦繡東施效顰,整理出一個五六百字的肖羽語錄,還發(fā)表在報紙上。一時間,青州文學(xué)圈的人都知道錦繡與肖羽情同姐妹,關(guān)系親密。
肖羽與人合租一間舊公寓,錦繡去看她。廚房里冰鍋冷灶,不見半點人間煙火。錦繡問,你每天吃什么?肖羽從角落踢出一只大紙箱,里面滿滿一箱白象方便面。她說,就吃這個。錦銹心疼地說,方便面沒營養(yǎng),吃這個東西不健康。肖羽說,有時也去外面吃。錦繡問,去外面吃什么?肖羽自嘲,我這么窮,當(dāng)然吃不了大餐,只能在小攤上吃面皮了,擔(dān)擔(dān)面了,小籠包了,餛飩了。錦繡嘆口氣,吃那些東西不衛(wèi)生。肖羽“哈哈”一笑,我要挑剔那么多,就不要活了。錦繡姐,你可憐我的話,我去你家開伙吧,我交伙食費。
本是隨口一句玩笑話,錦繡卻當(dāng)了真。錦繡連說,好,好,好,反正我們離得不遠,也就隔著一條街。以后,每天晚上,你去我家吃飯。我的廚藝雖然不怎么樣,總好過你吃的這些垃圾食品。真的?肖羽瞪大眼,她沒想到錦繡會當(dāng)真。錦繡不容置疑,什么真的假的,不過是多雙筷子的事。就這么定了!
肖羽被感動了,孩子似的拉著錦繡的手,錦繡姐,我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么好的人,我怎么報答你呀。錦繡心頭一熱,語重心長,你好好寫作,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我寫文章是寫著玩的,你不一樣,你這么有才華,千萬不要辜負了自己的才華。肖羽使勁點點頭,你放心,錦繡姐,我會努力的。
從那以后,每天晚上,錦繡做飯都會多做一份給肖羽。
錦繡那時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有個兩歲的川子。錦繡的婆家經(jīng)濟條件好,買房子時,買了樓上樓下相鄰的兩套。婚后,錦繡和丈夫住四層,公婆住三層。有了孩子,樓下的婆婆幫忙照管,錦繡只在晚上臨睡前,才把兒子捌回家睡一夜。錦繡丈夫的姐姐做服裝生意,經(jīng)常送錦繡新款時裝。錦繡身上穿的,都是青州最時髦的衣服。錦繡丈夫名叫馬蘇,年紀(jì)輕輕已是電力公司一個部門的負責(zé)人,顯見得前途無量。
青州方言夸某人命好,就會說,這個人掉進福洞里了。錦繡周圍的親戚朋友,不止一次夸她命好,錦繡呀,你掉進福洞里了。她的命運就像應(yīng)了她的名字,“錦上添花的錦繡人生”。
錦繡把肖羽叫到家里吃晚飯,馬蘇很不高興,嚴(yán)重抗議,不是一家人,天天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別扭不別扭啊。錦繡說,有什么別扭的,你就當(dāng)她是我妹妹。再說了,她總要嫁人的,趕明人家有了男朋友,你想叫她來吃飯,她也不來了。
馬蘇喜歡標(biāo)榜“好男不與女斗”,反抗未見成效,也就接納了錦繡的意見。肖羽不是個討人嫌的,每日晚餐后,必定系著圍裙搶著洗碗。隔三岔五給錦繡兒子買零食,或者送些小禮物表示關(guān)心。時間長了,馬蘇就更沒意見了。
錦繡在文化館閱覽室上班,工作比較清閑,兒子又有婆婆悉心照料,她有足夠的時間與肖羽廝混在一起。兩人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購物、一起參加筆會、外出采風(fēng)。她們倆身材相仿,錦繡常把自己的衣服送予肖羽。碰到馬蘇出差不在家,肖羽干脆就住在錦繡家里。
這樣的日子差不多過了一年多,肖羽辭去了報社的工作,她憑借日漸嶄露的文學(xué)才華應(yīng)聘到省城一家文化公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錦繡心里縱然舍不得肖羽,也只能傷感地送她離開。就在那一年,馬蘇通過省里的公開招考,爭取到一個升職的機會,新的職位在省城。馬防與肖羽幾乎是前后腳離開青州,去了省城。
很久以后,錦繡詢問已成為前夫的馬蘇。她說,我們夫妻一場,你給我句實話,你們究竟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好上的,還是去了省城以后好上的?馬蘇說,去了省城才好上的。真的?錦繡盯緊他的眼睛。
真的。馬蘇目光閃爍。
錦繡挑釁地問他,你敢拿兒子的生命起曾嗎?她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惹惱了馬蘇。馬蘇惱羞成怒,惡人先告狀般地丟下一句話,錦繡,你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往孩子身上扯,這不是一個母親的做法。錦繡很有風(fēng)度地點點頭,是的,我錯了,我確實不應(yīng)該把大人的齷齪牽扯到孩子身上。但是——她
因此獲知了真相,雖然這真相早就在她的判斷之中。馬蘇與肖羽果真是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眉來眼去,暗生情愫的。當(dāng)她這個興致勃勃的廚娘,在廚房揮汗如雨,蒸、煮、煎、炒時,他們二人在餐廳,四目相對,含情脈脈。這個場面,無論入文、人戲、還是人畫,都是一幅絕妙的、意味深長的圖景。
馬蘇喜歡你什么?錦繡給肖羽打過一次電話。肖羽在電話里向她道歉,對不起,錦繡姐。錦繡推心置腹地說,肖羽,我們可是好姐妹。按說,馬蘇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男人,所以,我特別奇怪,他究竟喜歡你什么?肖羽翻來覆去還是六個字,對不起,錦繡姐。
錦繡在電話里笑了,她的笑聲傳遞給肖羽一種錯覺,她以為錦繡原諒他們了。錦繡再問,我們是不是好朋友?肖羽說,當(dāng)然,是。那你告訴我,馬蘇喜歡你什么?繞來繞去,錦繡還是繞到這句話上。肖羽終于告訴她,馬蘇說他欣賞我的才華。
哦。錦繡掛斷了電話,這是錦繡意料中的答案。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要問個清楚。她想證實什么?事實上,她什么也證實不了。無論馬蘇喜歡肖羽什么,才華也好,身體也罷,抑或相貌、青春、性格等等,結(jié)果都一樣。他們結(jié)婚了,而她和馬蘇離婚了。
離婚時,兒子年幼,判給了錦繡,房子和存款也都給了錦繡。馬蘇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像個男子漢。馬家二老繼續(xù)任勞任怨,照管孫子的一日三餐。他們明白,不管兒子媳婦怎么樣,孩子還是馬家的孫子?,F(xiàn)在,錦繡的兒子已經(jīng)讀六年級了,還和小時候一樣,只在晚上回家睡一夜。早晨,睜開眼,穿好衣服,他就下樓去奶奶家吃早餐了。錦繡這個單身母親做得很輕松,當(dāng)然,也很寂寞。
肖羽與馬蘇的事,并沒有影響錦繡對肖羽作品的喜愛。每次肖羽有新的小說出版,錦繡都會第一時間在網(wǎng)上訂購一本。肖羽的名氣越來越大,媒體報道她時,都會冠以當(dāng)紅女作家的稱謂。電視上演過專訪肖羽的節(jié)目,她比原來漂亮多了,長發(fā)微卷,妝容精致。面對鏡頭,優(yōu)雅從容,妙語聯(lián)珠。當(dāng)紅女作家肖羽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每天啃方便面的窮姑娘了,她走在了文學(xué)的康莊大道上,春風(fēng)得意,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
錦繡一邊看著電視上的肖羽,一邊喝咖啡??Х扔悬c苦,她起身加了一塊方糖。她早就不寫東西了,也退出了各種文學(xué)協(xié)會。她愛上文學(xué),愛上寫作,似乎就為結(jié)識肖羽而去。待肖羽從她的身邊奪走馬蘇,文學(xué)也隨之棄她而去。這一切,從頭到尾,就像一個叵測的寓言,而她,是這則寓言的主角。她是東郭先生里的東郭,螳螂捕蟬里的螳螂。
不過。錦繡知道自己的名字還留在青州的文學(xué)圈,但凡有人提到肖羽,緊接著,就會有人提到錦繡。她和肖羽當(dāng)年的親密友誼,以及后來的是非糾葛被眾人的口舌捆綁在一起。如今,肖羽的風(fēng)光,越發(fā)映襯出她的慘淡。她這個掉進福洞里的、被人夸作“錦上添花錦繡人生”的人,從“福洞”中鉆了出來。還不是自己鉆出來的,而是被驅(qū)趕出來的。“錦繡”這個貌似流光溢彩的名字沒有給她帶來理想中的錦繡人生,相反,三十歲以后,她的人生仿佛處處和這四個字背道而馳。柢牾,相悖,格格不入。
錦繡無數(shù)次勸慰自己:馬蘇和肖羽是命中注定的有緣人,是傳說中的前世姻緣。他們的相遇是電閃雷鳴,是干柴烈火,是誰也無法阻擋的真情實愛。她寧愿把他們的背叛和欺騙想象得美好一些,傳奇一些,委婉一些??墒?,她又無數(shù)次推翻這種假想。一切都是她親手促成的,她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機會。他們踐踏她,欺侮她,對不起她??墒?,最對不起她的,其實是她自己。是她為他們的結(jié)合推波助瀾,添磚加瓦,火上澆油,他們才得以順利地燃燒。他們?nèi)紵氖菒矍椋瑹龤У膮s是錦繡的婚姻。一想起這些,錦繡就抓狂,憤怒,滿腔怨恨。她不能原諒自己,同樣也不能原諒他們。
馬蘇到省城后,仕途通達,職位越升越高。馬蘇每次回青州探望父母,錦繡都會從兒子嘴里獲知馬蘇的近況。車開得越來越好,給父母帶的禮物越來越貴重。逢年過節(jié),兒子把父親帶回來的種類繁多的年貨,拎一部分到樓上自己家。錦繡悉數(shù)笑納,從不拒絕。偶遇馬蘇,她笑容可掬地同他打招呼。談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長,將來的就業(yè)方向。她不忘問候肖羽,談起她的近作,以及閱讀的感受。她總是客氣地說,肖羽回來讓她到家坐坐,別弄得像仇人似的。馬蘇一方面詫異她的胸襟,一方面忐忑她的自如。他訕訕地,像做錨事的孩子。平日的干練,在前妻面前,反襯得捉襟見肘,語無倫次。
從兒子嘴里,錦繡得知肖羽生了個女兒。粉嘟嘟,嬌滴滴,像個小公主。她可愛嗎'錦繡問。兒子天真地說,很可愛。錦繡又問,你喜歡?兒子猶豫了一會兒,她是我妹妹。錦繡摸了摸兒子的頭,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有一年春節(jié),馬蘇將父母接到省城過節(jié),征求錦繡意見,欲接兒子同去。錦繡大大方方同意了,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兒子嘛,跟爺爺奶奶慣熟了,爺爺奶奶到哪兒,他當(dāng)然也要到哪兒的。春節(jié)后,兒子回來,說起父親新家,竟是一幢別墅。房子好大,好大。兒子張開手臂比劃,眼里滿是羨慕。錦繡問,你喜歡那房子?兒子點點頭,嗯。錦繡說,那你跟他們一起生活吧。兒子卻搖搖頭,再好也不是我的家。錦繡問,為什么?他可是你父親。兒子說,張阿姨不是我媽媽,媽媽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張阿姨?錦繡愣了一下。她幾乎忘記了肖羽原來是姓張的。她眼睛一濕,摟緊兒子,淚水撲簌簌掉下來。
初時鬧離婚,錦繡并不知馬蘇的新歡是肖羽。她還給肖羽打電話哭訴馬蘇的絕情。肖羽在電話里靜悄悄的,一言不發(fā)。一向好強的錦繡自覺失態(tài),擦干眼淚說,算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她還蹩腳地幽默了一下,離了他馬蘇,地球照樣轉(zhuǎn)。肖羽這才緩緩開口,錦繡姐,你能這么想,那是最好了,強扭的瓜不甜。
一直到半年后,錦繡才得知馬蘇再婚的對象竟然是肖羽,消息是不諳世事的兒子傳遞給她的。兒子說,奶奶家有爸爸和阿姨的照片。哪個阿姨?錦繡很納悶。兒子說,就是以前常來咱家的阿姨呀。錦繡二話不說,抱著兒子下樓去找奶奶。奶奶見瞞不住了,索性把照片拿出來——幾張精美的婚紗照,照片上的馬蘇西裝革履,身披婚紗的肖羽小鳥依人。
錦繡目瞪口呆,太滑稽了,太好笑了。也,太可怕了。她就像目睹了世界上最精彩的戲劇,集喜劇、悲劇、懸疑、驚悚、恐怖為一體。她常聽人說,藝術(sh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扯淡,藝術(shù)哪能跟生活比。生活才是最高明的,最陰險的,最復(fù)雜的,再精彩的藝術(shù)都比不過生活。
錦繡讓兒子留在奶奶家,轉(zhuǎn)身回了自己家。奶奶怕她想不開,一直送她上樓。奶奶說,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唉,當(dāng)初,你就不該……奶奶嘆口氣,省略掉后面的話。錦繡反倒安慰老人,沒關(guān)系,您別擔(dān)心,我就是有些意外。
進門后,錦繡緊繃的神經(jīng)散了架,瞬間塌陷。她快步走到廚房,操起鋒利的菜刀,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她就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咔嚓”切掉半根。劇烈的疼痛使她面目猙獰,淚流滿面,幾近瘋狂。那一刻,什么叫萬箭鉆心?什么叫痛不欲生?她全都體會到了。她不得不這么做,她必須這么
做。不這么做,她擔(dān)心自己會做出更加可怕的事。她有一種沖動,想放火燒死樓下的公婆。她還想抱著兒子從樓頂跳下去,同歸于盡??墒?,不,不能,她當(dāng)然不能那么做,單是這個念頭就令她渾身顫抖,驚恐萬分。她這可憐的女人,只有傷害自己了,只有傷害自己才能把腦子里邪惡的念頭壓下去,壓下去。
錦繡一邊痛哭,一邊用另一只手顫抖著找出白紗布,將切下的半根手指包扎到鮮血淋漓的斷口處。她用毛巾包裹著受傷的左手,忍著巨痛,出了房門。經(jīng)過公婆門前時,她幾乎逃一般沖下樓。她害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害怕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她的自殘和自虐,在她看來,也是一種恥辱。這恥辱等同于馬蘇和肖羽的背叛和欺騙。后者給她造成的傷害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自殘和自虐卻只能一個人承擔(dān)。不能讓別人知道,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她不能讓別人看她的笑話,想想吧,這軟弱的,憤怒地切掉自己手指的可悲女人。不,不能,她不能讓別人看扁她。越是這個時候,她越要顢頇而壯碩地活下去。
切菜太用勁了,不小心把手指切斷了。臉色蒼白的錦繡向醫(yī)生解釋。不知底細的醫(yī)生聽信了她的謊言,埋怨她,怎么會有你這樣的人,切菜切成這樣子。是啊,怎么會有我這樣的人。她喃喃自語。怎么會有我這樣愚蠢而遲鈍的女人。醫(yī)生給她進行了縫合手術(shù),幸好搶救及時,切掉的半根手指接上了。
愈合后的小指看上去完整,活動起來,卻是僵硬的。那只小指,永遠都在,優(yōu)雅地,吃力地,旁若無人地,蹺著蘭花指。
錦繡特意到首飾店定做了一枚尾戒。色澤暗沉的泰銀,橢圓形的圖案中間鑲著一粒綠豆大小的橘色寶石。首飾店的員工說,尾戒大多是纖巧的細環(huán),很少有人佩戴款式繁瑣的尾戒。錦繡說,我不要細環(huán),我就要復(fù)雜的。只好定做,因為沒有現(xiàn)成的。
定做的尾戒果然合適,剛好卡在曾經(jīng)的斷指處,它成功地遮掩了手指的不自如。蘭花指依舊優(yōu)雅地蹺著,仿佛被細長的橢圓形戒指撐在了半空。這枚戒指長年戴在錦繡的小指上,天長日久,幾乎長在了她的指頭上。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戒指的下面曾經(jīng)露出過森森白骨,流出過洶涌殷紅的血,兒子也不知道。
有人問錦繡,你是單身?錦繡詫異地說,你怎么知道?對方指指她手上的戒指,戒指戴在小指上,表示獨身。錦繡暗笑,這才是歪打正著了。據(jù)說,尾戒在這個時代被譽為高貴、孤獨的象征。我高貴嗎?呸。錦繡自己先啐了一口。我孤獨嗎?她沉默了。她當(dāng)然孤獨,她的每一粒細胞,每一根纖維,每一個毛孔,每一絲毛發(fā),都是孤獨的。
錦繡再婚過一次,親戚介紹的。對方利她同齡,未婚,職業(yè)是射擊教練。射擊教練儀表堂堂,單從外表看,比馬蘇強。
那年,錦繡三十三歲。對于女人來說,這個年齡已是青春小鳥一去不回,有點枝干葉枯的危機感了??蓪τ谀行远?,正是如日中天,蓬勃旺盛的后青春。英俊的,后青春時代的射擊教練之所以年過三十,尚未婚娶,用介紹人的話說,挑花眼了。挑花眼了的射擊教練見到錦繡之后,居然不挑了,點頭同意了。錦繡禁不住飄飄然,難道是前世姻緣?
想想吧,離異女人,帶著一個拖油瓶,竟然還能再嫁一個英俊的未婚男子。單是這點誘惑,就讓錦繡飛蛾撲火般迎了上去。她渴望再度掉進“?!倍?,這種渴望不是身體上的,甚至不算是心理上的,而是——盡管她內(nèi)心不愿承認(rèn),她其實最渴望的是把這一切做給別人看。做給背叛她的馬蘇和肖羽看,做給嘲笑她愚蠢的人看,也做給同情她遭遇的人看。她渴望別人說起她的時候,用贊嘆和夸羨的口吻——錦繡的命就是好,又掉進“福”洞了。是的,她要的就是這個。暫且不管這個“?!倍词钦媸羌伲灰馊丝瓷先ナ莻€“?!倍础K蜁敛华q豫跳進去。當(dāng)她挽著射擊教練的手臂經(jīng)過前公婆門口的時候,從老兩口復(fù)雜的目光中,她體驗到了虛榮的快感。
再婚后,錦繡試圖摘掉尾戒。可是,當(dāng)她看著那只斷過的小指,不合群地,煢然獨蹺,連個遮擋、掩飾的道具也沒有了。她驀地傷心起來,潰爛不堪的往事緊跟著接踵而來。她只好重新把戒指戴回到小指上,她需要它替她遮蔽一些東西,她需要它的修飾。
射擊教練脾氣性格好,社交談吐好,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哪兒都好。然而,世上豈有完美之人,若是什么毛病也挑不出來,一定隱藏著大毛病。結(jié)婚半年后,射擊教練的毛病才顯山露水,現(xiàn)出冰山一角。他,竟然是同性戀。
錦繡流著眼淚問他,既然你喜歡男人。為什么要和我結(jié)婚?射擊教練坦言,我害怕被同事和朋友視作異類,你不知道,我們這種人在人群中是多么孤獨。錦繡說,你也害怕孤獨?你害怕孤獨的結(jié)果就是讓我更加孤獨。射擊教練說,你可以再找別的男人,我不在乎,我們只要在外人前扮演一對恩愛夫妻就行了。
錦繡說服自己,就按射擊教練說的,在外人面前扮演一對恩愛夫妻。關(guān)起門來,互不干擾。哪怕背面千瘡百孔,表面仍舊光鮮如錦。她還是能夠維持掉進“福”洞的假相,這不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嗎?可惜,演技再好,也有穿幫的時候。戲演得了一時,演不了一世。有次和同事吃飯,酒喝多了,她在飯桌上失態(tài),連哭帶笑,把婚姻的真相暴露無遺。酒醒后,錦繡知道,戲演砸了,該收場了。這場短命的婚姻是一出虎頭蛇尾的折子戲,開場時,敲鑼打鼓,出盡風(fēng)頭,結(jié)果卻半途而廢,草草落幕。
第二次婚姻失敗后,錦繡陸陸續(xù)續(xù)又結(jié)交過幾個男人。有已婚的,也有離異或喪偶的。已婚的嘛,人家壓根沒想娶她,就是玩一把婚外戀。她也樂得配合,算是消解寂寞的方式。離異的嘛,倒是抱著婚姻的目的相處。一旦介入生活的細節(jié),對方的缺點總是無限放大。睡覺打呼嚕,吃飯吧嘰嘴,說話帶臟字,經(jīng)濟不富裕,職業(yè)不如意。不能怨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吧,離過兩次婚的女人,已然是驚弓之鳥,哪有勇氣再面對第三次。
一年又一年,轉(zhuǎn)眼,錦繡四十歲了。她對兒子說,媽媽是個老女人了。兒子說,媽媽不老,我們同學(xué)都說,你媽媽很漂亮。錦繡心知兒子是安慰她。單親家庭長大的,沒爹的孩子,早早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錦繡攬鏡自照,常年缺少情感慰藉與安撫的面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衰老。
如果人生用一盆綠蘿形容的話——錦繡的案頭正好擺放著一盆枝枯葉黃的綠蘿。她的人生多么像案頭的這盆綠籮,水分缺失,無精打采。她陷入了對自己的悲憫中,忽而想到她的名字,“錦上添花的錦繡人生”。她苦笑一聲,真是糟蹋了這個名字,也辜負了這個名字。
兒子從奶奶家?guī)Щ匾粋€消息。馬蘇在省城為父母買了房子,要二老搬過去住。爺爺奶奶舍不得孫子,奶奶硬著頭皮上門找錦繡,想讓錦繡同意他們帶孫子一道去省城上學(xué)。奶奶說,錦繡呀,孩子總歸是你的,走到哪兒也是你的兒子。省城環(huán)境比青州好,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也高。他將來長大了,出息了,也會孝順你。
錦繡轉(zhuǎn)身問兒子,你想跟著爺爺奶奶一道去嗎?兒子懂事地說,我不能走,我走了,就剩下媽媽一個人了。錦繡說,你早晚有一天會離開我的。兒子說,不會,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錦繡說,等你長大了,考上大學(xué),就會離開我。我留
你在身邊,也只是多留你幾年罷了。
兒子即將升中學(xué),錦繡正為兒子的升學(xué)發(fā)愁,想在青州市區(qū)選擇一所口碑好的學(xué)校,不費點周折是辦不通的。她孤身一個女人,面對龐雜的社會關(guān)系,常常束手無策。這么多年,她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是不健康的、疲軟的。她擔(dān)心兒子失去爺爺奶奶事無巨細的照料后,跟著自己會受罪。前思后想,她決定放手了,讓兒子去省城。爺爺奶奶感謝錦繡的通情達理,一再保證。想看孩子,隨時去看。寒暑假,一定會把孩子送回青州。
錦繡的人生走到四十歲的頭上,連兒子也要離開她的身邊了。十年了,她用十年的時間拿著一只籃子在水里打水。到了現(xiàn)在,還是空空的。
錦繡最近迷上了釣魚,她在朋友的介紹下,加入了釣魚協(xié)會。這還是在她脫離文學(xué)協(xié)會后,又一次加入類似組織。朋友說釣魚修心養(yǎng)性,陶冶情操。可不是嘛,錦繡現(xiàn)在需要這個。她想試試釣魚是否真的能夠緩解她的焦慮。她才剛剛四十歲,卻有了更年期的癥狀。一夜一夜失眠,頭發(fā)一把一把脫落。眼看著,未老先衰,提前步入暮年。
周末,錦繡早早準(zhǔn)備好碳素漁竿,還有一套魚線組合,硬尾浮漂,魚餌等物。兒子說好和她一道去,結(jié)果又不去了。問他為什么?他吭吭哧哧半天說,妹妹回來了,他要陪妹妹玩。
妹妹?錦繡的心“咯噔”了一下。兒子的妹妹,自然就是肖羽的女兒。屈指算來,這個孩子也六七歲了。錦繡問,她媽媽回來了嗎?兒子說,沒有,爸爸把她送回來就走了,說是讓她在青州多住幾天,以后等爺爺奶奶去了省城,回青州的機會就不多了。哦,是這樣。錦繡只好一個人去釣魚了。
釣魚的過程比錦繡想象得復(fù)雜,什么叫調(diào)四釣三,什么叫調(diào)五釣二,她總也弄不大明白。但是,她有學(xué)習(xí)的耐心。釣魚最講究的就是耐心。每釣起一條魚,尺寸不夠大,她都會放回水里。同去釣魚的人說,小魚油炸了很鮮的。她只是笑笑,不說話。釣魚圖的是個樂趣,又不是真想有什么斬獲。那么小的魚,還是讓它們在水里多活幾天吧。一下午時間,錦繡只釣到兩條七八寸長的鯉魚。她坐得腰身麻木,筋疲力盡,遂收拾器具,返程回家。
回家時,樓門口有個拍皮球的小姑娘吸引了錦繡的目光。小姑娘的嘴巴鼓鼓的,唇線分明。錦繡一眼就認(rèn)出她是誰的孩子了,她的嘴巴像馬蘇。
錦繡走過去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回答,我叫馬蘭花。
果然是肖羽的女兒,也只有肖羽會給孩子起這么一個俗不俗、雅不雅的名字。錦繡夸道,你的名字很好聽,誰給你起的?馬蘭花說,我媽媽,我媽媽是個作家。錦繡說,你媽媽真了不起。馬蘭花得意地說,我媽媽寫=過很多書。她盯著錦繡手里拎的袋子,阿姨,里面的魚在動。錦繡說,這是我剛才釣的魚。馬蘭花說,在哪里釣魚?我也想去釣魚。
錦繡俯身看著這個小姑娘,她的思維停頓了五六秒。她抬起頭望了望婆婆家的窗口,又朝周圍看了看。接下來,她說,你真想去釣魚?馬蘭花點點頭,是的,哪里能釣魚錦繡說,就在不遠的地方,我?guī)闳グ伞qR蘭花鼓起嘴巴思考了片刻,好的,我們一起去。
錦繡牽著馬蘭花的手,再度開車去了郊外水庫。錦繡的車是一輛二手普桑,不值多少錢。到了地方,水面靜悄悄的,釣魚的人都走了。她拉著馬蘭花,從車上下來,尋了處合適的地點,支好折疊凳,掛上魚餌,放下漁竿,扔出漁漂。馬蘭花眼巴巴地問,等下能釣到魚嗎?錦繡說,能,你等著。
天色將晚,晚霞照在水面,景色異常美麗。錦繡疊了幾只紙船,扔到水邊,讓馬蘭花在水里玩。馬蘭花采了幾朵野花,每只紙船里放了一朵。紙船沿著水流飄出去,馬蘭花半個身子浸在水里,玩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錦繡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漁漂上,漁漂一動不動,魚餌許是被魚吞食了。她握著漁竿的手微微顫抖著,手心出汗了,濕濕的,黏著漁竿。
水面平靜,小紙船在水里飄流,越飄越遠。錦繡耳邊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她站起身,環(huán)顧左右。馬蘭花不見了,馬蘭花果然不見了。錦繡扔掉漁竿,喊道,馬蘭花,馬蘭花。你在哪里?馬蘭花的花裙子在不遠處的水里若隱若現(xiàn)。錦繡的身體像棉花一樣癱軟在地上,她費了好大的勁兒爬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水里,進了水里,在清涼的水的刺激下,她的四肢一點一滴恢復(fù)了自如。她撥開水流,朝水中央漂移過去。水沒有她想象得深,她找到馬蘭花了,她吃力地把馬蘭花托出水面。這時候,錦繡終于哭出聲來。她哭道,她還是個孩子,她是兒子的妹妹,兒子說她像個小公主。錦繡一邊哭著,一邊抱著馬蘭花上岸。馬蘭花雙唇緊閉,臉色烏青。夜色如同怪獸,吞噬了錦繡,也吞噬了馬蘭花。
從水里出來,錦繡的眼睛里流出大顆大顆的眼淚。沒有時間了,溺水五到七分鐘就會死亡,一旦死亡,無可挽回。世上不可挽回的事情有很多,譬如潑在地上的水,譬如摔碎的玉器,譬如破裂的鏡子。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她聲淚俱下,牙齒打戰(zhàn),但是手上卻攢滿了力氣。她一次一次擠壓馬蘭花的心臟,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比一還是四比一?學(xué)過的急救常識記不清楚了,那就四比一吧,沒有時間了。她深吸一口氣,撬開馬蘭花的小嘴進行人工呼吸。繼續(xù)擠壓心臟,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再次人工呼吸。她反復(fù)地做著這幾個動作,馬蘭花小小的身體像一團面似的任她揉捏。她不敢停下來,她擔(dān)心自己一停下來,這孩子就沒救了。對不起,她在心里吶喊著。對不起,懲罰我吧。對不起,你們懲罰我吧。小指上的尾戒在忙亂中脫落了,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小指在不住地擠壓馬蘭花心臟的動作中合攏了,那總是煢然翹立的蘭花指不見了。
——馬蘭花的身體動了一下,錦繡托起她的上半身,馬蘭花“哇”地嘔吐出來。她活過來了,馬蘭花活過來了,這個孩子活過來了。錦繡猛地抱緊她的身體號啕大哭,她哭得淋漓盡致,肝腸寸斷。身體里的血液似乎全都化成了淚水,源源不斷地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她的哭聲把夜幕撕開一個口子,微弱的亮光照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也照著滾落在潮濕的、水邊的、那枚孤獨的戒指。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