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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賞寂滅

2012-04-29 00:22:50于是
上海文學 2012年12期
關鍵詞:娘舅

有一臺電話突然響鈴,一聲一聲似乎認定了沒人接,哀怨的聲音沉到紅漆剝落的木地板上,令我的腳步愈發(fā)遲疑。三層樓,木階梯,只有我一個人站著,身旁的墻壁上吊著木梯和木椅,光線由下而上在樓梯井里漸次黯淡。遲疑是因為這是童年的遺址,每個角落都有理由承載回憶,然而回憶離場,攪動出千百種不確定。不確定是哪家的電話,不確定哪家還有人住。我根本不確定這棟樓里還有煙火氣。

那時深夜一點,我在尋找父親的途中。尋找一個迷路的人,本身也像迷路一樣。父親大約是下午四點半離家走失的,我沒有吃晚飯,沒有回過家,按照腦海中的索引、時間軸上的遠近逐一去找:每日要去的菜場和超市,我們家曾有過的三個住址,父親工作了一輩子的單位,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那樣一個乏味的老人還能去哪里了。我沒有病魔那樣的想像力,甚或執(zhí)行力。一路尋找,一路張貼尋人啟事。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夜,我摸到索引上的最后一個線索:曹楊七村,他和我母親在上海安下的第一個家,我出生的地方。

我根本沒有想過,其實那棟樓還在,新村還在,甚至新村里的花園都完好無損。因為在我的頭腦里它已歸入歷史,是翻過去的一頁,是模糊不清的畫面,是容不得篡改的化石。所以,在深夜里叫一輛出租車,累極了的我像夢囈般說出“曹楊七村”四個字,而司機一言不發(fā)踩下油門,十分鐘后準確地停靠在梅嶺北路上曹村五小的門前,那個時刻,我覺得這個司機簡直太詭異了,就像一個天使般的領路人,無視我的自以為是,扭轉我記憶的缺失,不容分說地將我?guī)У绞聦嵜媲啊呐卤豢桃膺z忘,這片空間仍在時間中進化著。

重歸這里,我果然辨不清了。梧桐在我們搬離后又瘋長了二十多年,鋪張濃密,也改變了街道的光影。原先可堪地標的小學不見了,這一點兒不稀奇,這座城經(jīng)過了多少拆建啊,區(qū)區(qū)一座小學的消失簡直不足掛齒,哪怕它在我的夢境中屢次變形、復現(xiàn)。說來也巧,小學雖然不見了,空空的一塊地被隔起來,學校招牌也拆去了,但灰暗斑駁的墻上,長方形的痕跡竟然還在,給我一支筆,就能在那略微泛白的長框里寫上楷體的“曹楊新村第五小學”。

童年是發(fā)光的,歡鬧的。我們家就在小學旁的巷子里。因為如此之近,上學比串門還方便,班主任會在我缺席、遲到的時候直接找上門來,那時候的家訪實在隨意。我的鄰桌男生有一次蓄意曠課,逃家不出兩公里就被老師追回來了。有一次期末前的摸底考試,數(shù)學題目刻意出得難,全班都沒及格,老師勒令我們把卷子帶回家讓家長簽字。那一夜,至少幾十個小孩在曹楊新村里被一頓臭罵乃至挨打。我也不例外。我得了三十七分,當晚沒敢拿出來,第二天早上臨走前假裝想起這事,打算渾水摸魚,把考分遮起來讓父母胡亂簽個名就好。然而,母親很穩(wěn)妥地攤開整張考卷,放下了筆,說,讓你爸簽吧。這句話,在我家,通常意味著:你就等著被收拾吧。我爸正在洗碗,濕漉漉的手接過考卷,突然變了臉,但他沒有打我,只是把考卷一撕為二,再揉成一個團,一言不發(fā)地扔出去。我看著那紙團滾進了大櫥下面。申辯無用,他說,怎么可能全班都不及格?我掉了幾滴眼淚,被我媽推出了家門。一到教室里我就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和同學們有說有笑的。數(shù)學老師在早自習的時候就來收考卷,我說我沒有,“被我爸撕了”。老師二話不說,揪著我的胳膊就往外走。他和我父親一樣都認定我說謊不打草稿?;叵肫饋聿庞X得納悶,難道全校老師都知道哪個學生住在哪棟樓嗎?不出五六分鐘,我倆已經(jīng)站在我家門口,三樓右側腰門敞開著,因為那正是普通職員忙著上班的時候。我的父母在公用廚房里接待了我的數(shù)學老師,水泥水槽里堆著要洗的碗筷,母親把掛在廚房墻上的掃帚遞給我,指派我把考卷勾出來;父親又變得如往常一樣和顏悅色,夸獎數(shù)學老師敬業(yè)負責,一大早就來家訪。考卷被母親在灶臺邊抹平,父親執(zhí)意要進屋拿支筆來簽字,數(shù)學老師又執(zhí)意推搪說不用了不用了,好像兩人爭著埋單。就在他們互相認可對孩子的教育要上心的時候,隔壁的娘舅端著泡飯咸菜魚骨頭來來回回好幾次,朝我擠眉弄眼,冷不丁說道:“你們?nèi)叶际谴髮W生!你不可以不及格!”

在曹楊新村里,父母都是大學畢業(yè)的工程師的家庭并不多。在這里度過的十二年里,我沒心沒肺地長大,一丁點兒快樂就能讓我歡笑,絲毫沒有對這座城市的好奇。曹楊新村就像一座獨立的小城,走出巷子右轉一百米就是小學,醫(yī)院、糧站、菜場、花園、車站、電影院、郵局……樣樣所需都在五百米內(nèi),密集而便利。母親會惦記著去武寧新村或曹家渡的布店買料子,那里的收銀員坐在高高的位子里,把票據(jù)和鈔票夾在鐵絲上滑來滑去。父親卻哪里也不想去,因為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這里了,無需再去更遠的地方。母親會安排,國慶節(jié)去外灘,兒童節(jié)去長風公園,父親只是照辦。對我來說,大自鳴鐘、外灘則像另一個城市,需要坐很長久的公車,而我家所在只是這個新村罷了。至于老上海的那些情懷故事,在新村里幾乎完全隱形,即便在電視里看到《天涯歌女》這樣的老電影,人們通常也是說,住在新村里比弄堂里舒服多了。對于上海這座百年都會的認知都是成年后自我補習的,日后,我所劃歸入自身的城市特性也與我父母沒有多少瓜葛。

說得絕情些,我和父母共有的城市回憶,僅能沉積在曹楊七村的舊屋里。成年后,我常常必須離開上海,才能感覺到自己作為上海人可以有優(yōu)越感。身在上海時,我反而時常覺得自己是外來人。童年沒有太多游戲,少年沒有太多撒野,荒郊深夜的探險是根本沒有的。我看許多許多小說、回憶錄,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上海的生活乏善可陳,一旦落筆就被苛責為小市民無趣的呻吟。有些呻吟是必須遮遮掩掩的,因為它有著殷實的底子,不足以發(fā)出深切痛楚的吶喊。在上海這樣一個城市,老百姓的生活是相當局限的。沒有出格的余地。像我父母這樣從異鄉(xiāng)千里迢迢移居過來的人,在這個城市里毫無根基,沒有人留給他們一臺古色古香的留聲機,沒有人告訴他們彈簧地板的構造和感受,連臟話都要靠自己琢磨才能明白。關于上海生活的一切常識,全靠這里的居民言傳身教。

七村里的住客身份十分繁雜,最初一村、兩村的勞模感明顯減弱了。我們住的那棟樓里,有科研所副所長,有退休紡織女工,有老上海資本家后代,又比如:隔壁娘舅是中學體育老師,他和在皮件廠做技師的老婆長期不和,但她和我媽是好朋友,因為我媽手巧,用她從廠里拿出來的邊角料可以拼出堪比行貨的皮夾克、皮背心、皮裙子。當然,我父母的北方手藝也得到了本地住戶的青睞,娘舅家要是來客人,總會麻煩我媽迅速地包一點餃子,逢年過節(jié),我家包的餃子數(shù)量通常是自家所需的兩倍,我會端著滿滿一碗蒸餃送到302、305、203……有時還能換回來一碗菜肉餛飩,或一把糖果。

到了80年代中期,原先統(tǒng)一在一個新村里的生活方式迅速發(fā)生變化,資本家后代的美女阿姨小時候跳過芭蕾,80年代末移民美國;科研所副所長是第一批擁有商品房的人,最早搬離這棟樓;我爸跟著不知道哪位鄰居成了第一批認購股票的人,第一次揣著現(xiàn)金去買認購券時擔心被人沖掉錢,特意把一摞千元紙幣藏在鋁制飯盒里,外面扎好粗棉繩——那是為了方便在單位食堂取蒸飯用的道具。后來搬進來的大多是結婚沒房的小夫妻,住不了幾年都著急走。我們家在這里住到1990年,再搬去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一室一廳商品房,有了獨門獨戶的浴室、廚房和小天井。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回曹楊新村看過,全家人都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懷念,默默宣告它的失寵。

然而我清楚地記得自家的門牌號碼。40號303。當我踏進這棟樓,內(nèi)心竟默認自己在穿越時空、甚或步入幽冥。我蹬上紅漆早已磨光的木頭樓梯,目光游散如心緒時,就這樣,被一通電話揪住了神經(jīng),步子愈發(fā)小心翼翼。鈴聲綿延,然后兀自消失,仿佛只是為了驗證深夜里人世的寧謐。這棟樓里沒有任何聲響,只有我的呼吸聲。我痛苦地走上三層樓,止步在腰門外。我在極端的疏離中想到不知所蹤的父親,仿佛,故址已用靜謐向我宣布他將永遠缺場。

那一夜,我誰也沒有驚動。只是在底樓入口處貼了一張尋人啟事。底樓的樓梯扶手下不再有各家自制的大小不一、字跡迥異的信箱,因為已有千篇一律的綠色信箱掛在墻上。但確實還有一只老樣式的信箱,碩大無比,仿佛要霸占不再被他人霸占的信箱區(qū)域,也仿佛是在嘲笑連一本厚雜志都塞不進的現(xiàn)代化信箱。或許,它只是被遺忘的遺跡,木箱門上用藍筆寫著302。那是隔壁娘舅家。

失蹤兩天后,我從閔行區(qū)某派出所接走了父親。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從普陀到達閔行的。因為他在某個小區(qū)里游蕩,保安撥打了110,警察查詢了報案記錄,才找到了我。警察說,這種事很普通,很常見。但我覺得父親的臉好像不是常見的那樣,喪失的語言功能令他無法主動描述,于是我只能把突然增添到他臉孔上的那些表情臆斷為疲憊、警覺、猶疑、憤怒、屈辱。

之后一個月,家里的保姆辭職不干了,因為父親需要二十四小時貼身服侍了,她照應不過來,又覺得受氣,走的時候說,下一次要找個帶小孩的活兒,可以開心點。又換了幾個保姆都做不長,我姐姐終于去托人,把父親送進了專門照料老年癡呆癥的療養(yǎng)院。這一折騰又是幾個月。父親在療養(yǎng)院里漸漸安定下來,但再也說不出有理智的完整句子,誰要給他洗澡脫衣就打誰,加重了緩解精神分裂的藥物劑量后,他就只會傻笑。

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的右手腫得像個饅頭,皺紋全被撐起來。我不敢碰,只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問他疼不疼,他傻笑。再問護工,果然又是因為不肯換衣服和護工爭執(zhí)起來,護工有經(jīng)驗了,躲得快,結果他一拳頭打在門框上,也不喊疼。護工問我,你爸爸以前練過武術嗎?為什么出拳那么快準狠?我無語。

就是那天坐地鐵回家時,突然想起去老宅看看。人就是這樣奇怪的,之前二十多年視若無睹的空間,會突然復活,霸占思維的一角,想到父親的過往破碎成灰,便不可遏制地想到那棟斑駁老舊的三層小樓,悄無聲息地替他保管前半生的證據(jù)。

我決定來這里撿拾回憶,像遠道歸來的游子在童年嬉戲的沙灘上,既不敢奢望,卻又留戀足下的貝殼,仿佛一沙一草都該呼應昔日的真相。 然而這是不公平的。

走進小巷,在日光下發(fā)現(xiàn),好些人家把廁所窗外面、廚房的儲藏室改建成了淋浴室,碩大的熱電水器堵在木窗上方,簡易的淋噴頭裸露在一覽無遺的視野中,只有薄薄一層浴簾隨風蕩著、擋著,窗沿下必定還垂掛著幾支黑布頭老拖把。我們遺忘這里的這些年月里,生活照樣不遺余力地在這里駐扎,無所謂堅持,但必須物盡其用。然后,我看到了我童年的家的窗。

這扇窗很重要,是我童年時面對整個世界的窗口。原先它是紅漆木框的,方方正正,在青磚墻上勾勒出娟秀生動的線條。那是沒有防盜門的時代才有的開闊的窗,中間一只小插銷,兩邊兩根支窗用的小鐵鉤,僅此而已,令人寬心,雖然臺風暴雨時會漏水。我趴在窗邊,看過對面三樓人家里的小女孩被嚴肅的父親痛打,我一直納悶那個家里沒有媽媽。也看過對面四棟樓下辦過紅白喜事,也看過80年代的藍天白云,看過每年夏天農(nóng)藥車放著大喇叭讓家家戶戶關窗,以便噴灑農(nóng)藥,茂密的梧桐樹每年秋天會被剪枝,否則枝杈會伸向吊在窗外的衣物、棉胎。304住著一個很高大的哥哥,有一年夏天他在睡夢中鯉魚挺身,從窗邊翻了下去,落在底樓人家的籬笆上,免于一死,當然,腿摔斷了。那一聲悶響驚醒了很多人家,比之前那一年冬天的一場微型地震所引出的人群還多。隨后而來的救護車聲驚醒了我,我趴在窗邊看著大哥哥被抬上擔架,第一次知道,人在噩夢中會有那么大的動作。第一次眼睜睜看著生物死去也是在這扇窗前,那時我大概五六歲,穿著夏季的小背心裙,在窗前大聲呼喚爸爸媽媽,因為有一只麻雀被纏在枝頭的塑料繩纏住了,它不停地叫,不停地扭動身體,然而繩子只是越纏越密,我們?nèi)艺驹诖扒?,愛莫能助,后來,對面三樓的那個小女孩也趴在窗口看,直到麻雀在我們左右夾擊的密集視線里停止掙扎,被那團繩子勒死?,F(xiàn)在,我抬頭盯著那棵樹,只有我孑然一身,沒法呼喚誰來觀賞生命的死。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連樹也不是原來那棵樹了,相比是擴建巷路的結果,如今只是一棵瘦骨嶙嶙的小樹罷了。

我走進40號門洞。突然想起,那張尋人啟事已不見蹤影了。我走到了三樓。天花板上吊下一些橫杠,掛滿了式樣陳腐的衣物,仿佛新住戶嫌棄外面明媚的陽光,或是杞人憂天的擔心忽然暴雨。再仔細一看,衣物并不像新洗好的,間中夾雜了一些破籃筐,塵埃塞滿每一道縫隙,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一種頹廢的、近乎奄奄一息的氛圍將我的童年光景涂抹得令人窒息。

推開通向西側三戶人家的腰門。最早的住戶把廁所里的隔斷拆除,直接挪到走道里當了腰門,樓梯這一側的三戶人家等于多了一道防盜門。雖然廁所的利用率下降,但不影響一家人一起上廁所,最重要的是,騰出來的空間剛好可以放下洗澡盆,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蚊帳一樣的浴簾,掛起來籠住木澡盆就能籠住一團熱氣,冬日必備。

萬籟俱寂。第一步,邁到昔日的家門口,門口還放著一只鞋架,很像是我們當年留下的;朝右看便是三戶公用的廚房,水槽是水泥的,灶臺是油膩的,碗櫥是開放的,一切格局照舊,只是覺得空落落的。第二步,第三步,右手邊是合用的廁所,木門虛掩著;第四步就要撞上厚重的木梯了,那是隔壁娘舅家通向閣樓的要道。他們家的閣樓開口在室外,留給兒子住,那個哥哥在體育老師父親的調(diào)教下每天鍛煉,夏天便在窗前展示倒三角形的半裸身體,所以他家的梯子是整棟樓里最牢靠的一把,只要302家的兒子用跑的速度蹬上木梯,整個三樓的木地板都會震幾下。

我們家的閣樓入口開在房間內(nèi),搭了一把輕便光溜的竹梯,我和姐姐在閣樓的小床上睡了七八年,偶爾睡迷糊了堅持起床,就會腳下一滑,從梯子上一格格哧溜下來,倒也不痛,只是很窘。閣樓是幾無隔音設備的,沒有堅實的墻,幾塊三夾板隔出自家空間就好,我家再用報紙糊幾層,最外面糊上工程師畫圖用的大張白紙,再掛幾大幅深藍色的厚帆布當簾子,就這樣隔出我家的簡陋閨房。302父子擠在閣樓里開著短波聽美國之音的時候,我和姐姐也悄悄聽到一鱗半爪,但對政治很謹慎的父母只是叮囑我們不要聽,“最多用來熟悉英語”。那時代沒有手機、電腦,除了收音機也沒有別的聲音可以穿透薄薄的隔板,我姐姐曾有一度熱衷于幫我拉筋,就像對付一個小體操運動員那樣拉腿筋、做很多個仰臥起坐,也許那種循循善誘的話語聲也曾傳到倒三角哥哥的耳朵里吧。還有我的哭聲,姐姐太懂事,妹妹總闖禍,但我只有覺得委屈了才會嚶嚶不斷地哭,哭到姐姐發(fā)火嫌我煩,那時候,隔壁閣樓上總是悄無聲息的。除了聲音,只有一只半大的小貓能肆無忌憚地穿行在我們兩家的閣樓里,小白貓得到兩三戶人家的寵愛,但最終沒有留下來,誰也不知道是誰扔掉了它。

我站在厚實的木梯前,猶疑著想,難道302娘舅至今還住在這里嗎?至少也該賣掉或租出去了吧,也許只是木梯還留著?我喊了一聲:有人嗎?夏天的房門并沒有關嚴,我看得到梯子掩映的屋子里有一個人坐在窗前看報紙,一條腿抬起來,腳后跟搭在椅面上。但他動也不動。我提高聲量,再問,那條腿利落地垂下來,報紙嘩啦嘩啦,穿著背心短褲的黑瘦老人走向門口。

“你找誰?”不標準的滬語版普通話。

“我找以前住在302的人。我以前住在303?!?/p>

“你什么時候住在303的?幾幾年?”他是背光的,他是精瘦而矮小的,他灰白的頭發(fā)貼著頭皮顯得很硬,他其實就是娘舅吧,我只是不相信能找到舊年月里的人,因為我步入這里的初衷是證明記憶消逝。

“我姓于,1990年搬走的?!蔽艺f。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于家有兩個女兒,一文一武?!蹦锞说脑捯衾镉辛诵σ?。

“娘舅啊,儂哪能還住在這里?”

“阿拉沒本事,只好一輩子在這里?!?/p>

我一時語塞,想起小時候他揍兒子的時候總是說,“你看看隔壁兩個小姑娘,讀書讀得好,以后才有出息!儂為啥介不爭氣!”他兒子嘴硬,也不怕疼,便回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知道讓我訓練,練得介辛苦做啥啦!”后來有一天,兒子為了參加鞍馬比賽集訓,跳裂了踝骨,老娘舅燉了一個月的烏雞湯黑魚湯,但倒三角哥哥就此告別了運動生涯。

我被請到屋里坐。坐在小時候和倒三角哥哥玩醫(yī)生病人游戲的窗邊,那時候娘舅的母親還在,瞇瞇笑著看著孫子掀起我肚皮上的衣角,他在扮演醫(yī)生,我姐姐在一旁扮演護士遞上一支扮演針筒的鉛筆。最終,做醫(yī)生的是我姐姐,他去了電力公司,我成了記錄這些碎片的人,我的父親成了病人。而娘舅,成了這棟樓的譜系證人,誰家何年搬入何年搬出,誰人去世誰家生養(yǎng),他心里都有一筆賬。

當證詞都由他來聲張時,也可能是筆糊涂賬了。娘舅堅稱他去年還接到過我父親的電話,我說這絕對不可能。去年他已很難開口講清一句話了,數(shù)字也不懂了,遑論打電話。我說,那一定有三四年了。娘舅愣了愣,說自己可能也老了。

“老了的時間過得很慢。好像沒有了時間概念。你不要怪我。”看我坐下來四處張望,他又說道,“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這里了,過的是苦行僧的生活。沒什么招待你,連飲料都沒有,你不要介意。”

我必須為自己的莽撞道歉。但孤單的老人似乎真的很高興,高興得甚至不相信我父親的病況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他印象中的他,依然是干干凈凈、斯斯文文、笑笑呵呵的工程師。他參加了我母親的葬禮,但我不記得了,在那個場合,我誰也不曾留意。

“你爸爸退休后回來這里看過我的,我們聊了很久?!彼麑ξ艺f,試探我是否知道。

“我一點不知道?!蔽艺f,“也不知道你一直住在這里?!?/p>

“你不會知道的,都是老人家的事情。你們是下一輩,你們有你們的生活。這棟樓里,只有我是1965年搬進來的,住到現(xiàn)在。一波一波的鄰居,走的走,死的死。我沒本事搬出去。也不想和兒子住,他們的思想已經(jīng)變壞了,我和他們談不到一起去?!蓖诵莳毦雍?,他自發(fā)自主地皈依佛門了,無欲無求,笑看生滅。“病分陰陽,你父親的病,我相信是陰的,陽間的一切治不了,我過幾天到廟里幫你爸爸問問?!蔽艺f,謝謝。

“我記不清了……你們搬走的時候,302的陸金康搬來了嗎?”

我記得那家人,小夫妻,女兒叫優(yōu)優(yōu)。我記得他們,只是因為他們住的是我家樓層的第一個家:301,朝北。誰也不喜歡朝北的房子。小陸叔叔的老婆總是抱怨優(yōu)優(yōu)的尿布晾不干。似乎是我剛記事的時候,上一家303搬走了,我的父母就向單位申請搬進朝南的房間。說起來,是我們家和娘舅家在三樓西側住的時間最長,廚房廁所的合用也最默契。

“我記得蠻清楚的,你媽媽懷你的時候坐在301門口的地板上,吹穿堂風,吃西瓜。那年西瓜大豐收,特別便宜,你姐姐每天放學都拿著鋼精鍋子去買西瓜——可以舀出來賣的,因為一整只實在太大了。后來你們搬到303,陸金康就搬進來了。儂曉得,優(yōu)優(yōu)的小人都快上學了。不過,陸金康和你媽媽一樣,六十歲就回去了,癌?!蹦锞瞬徽f人走了,說人回去了。他只是坐在302的老屋里,目送他們。

我大概坐下半小時了吧。我想,這樓里未免也太安靜了。腰門這邊幾乎只有我們的聲音。我問他,現(xiàn)在住301和303的人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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