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岳
談及企業(yè)管理領域,大多言必稱西方,自慚形穢之余,管理者不免在圖表和流程中苦苦尋覓真經(jīng),從而忽視了中國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管理智慧。
莊子和惠子在濠上關于“游魚之樂”的辯論,潛藏著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重要問題。人力資源管理與莊惠的濠上之辯,看似毫無關聯(lián),實則恐也未必。惠子是較早將物作為研究對象的先哲,他用理性和邏輯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他在萬物之外的“知”,是科學上的認知,而莊子的“知”則是對生命的體驗;李約瑟對惠子的思想贊譽有加,而莊子卻諷刺惠子“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像只蚊子一樣哼哼飛個不停,辯得愈多,離真實世界愈遠。濠上之辯時,莊子看到濠下白魚“出游從容”,感嘆它們一定很快樂,惠子詰問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則反問惠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偏重理性近似西方理論,如法國倫理學家圣皮埃爾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認為人的行為是受知識而非激情指導,不過盧梭卻批評他“由錯誤走向錯誤”。莊惠之辯,惠子逐于物,重邏輯,著力于與人沖突的物質(zhì)世界,莊子融于物,關注人在其中悠游的“大全”世界;一個關心我思,一個重視我在。從莊惠關于“游魚之樂”的辯論所體現(xiàn)出的哲學內(nèi)涵中,看當前的人力資源管理,至少有三個方面值得借鑒。
通,會通物我
通,即打通“我”與世界的界限。“出游從容”是游魚的狀態(tài),我們似乎無法知曉游魚的情緒體驗,莊子以詩意的態(tài)度超越了人類和游魚的界限,以天心穿透世界,他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薄棒~”非我眼中所見之魚,“我”也非故常之我。
在組織內(nèi)部,容易出現(xiàn)領導者和員工各自站在自身的立場,相互間涇渭分明的情形,而會通物我的要點之一,就是“知”。領導者和員工天天在一起共事,卻是貌合神離、各懷鬼胎,焉能“知”之?如文征明所說:“吾自吾,竹自竹,雖曰與竹居,終然邈千里。”更有一些組織以怪異手法和老總們的“傳奇式”故事來打造自身形象,求得一時的轟動和驚嘆,把自己塑造成“能人”甚至“完人”,但在其組織內(nèi)部,對員工卻視之為“機械人”,這類領導者滿足于在員工大會上的吐沫橫飛,習慣于出行時的前呼后擁,卻對其員工的抱怨不自知。
在利益分配和組織文化畸形化的組織中,相互間的不“知”是毫不奇怪的。一方面員工對領導者的洋洋自得嗤之以鼻,他們從領導者的言行中感受到不信任,覺得沮喪甚至憤怒,從而不再主動。比如被有些企業(yè)老板奉為圭臬的那句——“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員工從中領會的卻是威脅、壓力和不友好;另一方面,領導者對員工的不滿意不得其解,尤其看到員工工作不努力時,更覺得自己的假設是對的,進而采取更嚴厲的管控,雙方漸成水火,陷入不信任的惡性循環(huán)。在利益為唯一驅動力的本質(zhì)下,在冷漠、歧視和壓榨的多重壓力下,不僅領導層和員工之間沒有“知”,員工相互之間同樣也沒有“知”,所以企業(yè)如果發(fā)生群毆、跳樓等現(xiàn)象也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在這樣的組織中,何來“游魚之樂”?
西方管理理論慣以人性本惡為出發(fā)點,經(jīng)我們數(shù)十年的“發(fā)揚光大”,漸成登峰造極之勢。既然人性本惡,那么領導者所管理的不過是一群化了妝的“惡棍”罷了,他們只要好好干活便好,我又何必要去“知”他? 只要把他們可能施展的招數(shù)全部用制度流程規(guī)定好,一旦違反就罰他、辭退他甚至“揍”他,我又何需要“知”他?他們的家庭衣食皆有賴于我,我甚至還為他們提供了很不錯的薪資和福利,他們卻不知感恩,我又何苦要“知”他?
而從員工的角度來講,既然領導將我當作“機器人”,薪資是我辛苦所得,我何必要知領導的苦衷,甚至于組織的興衰又與我何干?人性固然有惡,如顧炎武所言:“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然儒家也提出“人皆可以為堯舜”的主張,認為人有惡行,并非本性不善,而是后天環(huán)境所致,故人性亦善亦惡,即“性相近,習相遠”也。西方管理影響下的許多人,因為覺得“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或者就忽略了情感和教化的作用,在相互的無“知”中漸行漸遠。
誠然,“知”只是一種狀態(tài),其背后是組織領導者素質(zhì)能力和組織治理理念及水平的提升,否則,就不可能在組織內(nèi)部生成“知”的狀態(tài)和氛圍?!皶ㄎ镂摇笔乔f子哲學中的崇高境界,要做到這一點,只需領導者放下身份、心機和私欲,解除精神上的“套”,如莊子所說的“去小知而大知明”,即適當去除或放下纏繞我們的無數(shù)原理、工具和手段,走進真實曼妙的人性和自然世界,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與萬物相融相即,就會發(fā)現(xiàn)從自然和人性的角度,原來我們是一樣和一體的,或許由此制定出的人力資源政策、規(guī)劃和制度流程更易于推行,更具有效性。“閑云隨舒卷,安識身有無”。莊子認為,世人其實是在和影子競走,與一些不切實際的目標和欲望角逐?!靶闻c影競走也,悲夫!”由不“知”從而形成沖突。人力資源管理中的“知”我們或可稱之為溝通,會通物我的“知”是超越表象的心理體驗,是心靈之間的對話,是要讓每一個個體在組織中自在顯現(xiàn)、忘情悠游!
大,以物為量
莊子哲學的核心就在于“大”,一種超越的宇宙人生情懷。正是這“大”,使他超越世俗功利眼光,來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使他擺脫理性的羈絆,以赤子精神來打量宇宙人生。這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恰恰是極其缺失的。很多組織的領導者是心想其大,而愈見其小。因為要沽名釣譽,所以不惜代價嘩眾取寵;因為貪圖利潤,所以言而無信、克扣員工甚至坑害顧客;因為貪大,所以不顧實際拼命擴張,導致大而無用、大而不當;因為想要在競爭中領先,所以不惜造謠誹謗。凡此種種,皆說明了我們的“小”,而非“大”。
某地的渣土車臭名昭著,每年死于車輪下的有數(shù)十人之多,管理部門也為此出臺了很多對策,如限速、引領、突查等等,然而事故依舊高發(fā),無辜的生命還是接連消亡,管理方一籌莫展,基本上歸咎于司機的失德。其實呢?明明是唯有多拉快跑,司機才可以賺取更多利潤;明明是唯有如此,工程才可以快速完工、領導者的政績才可以得以展示……而他們卻在無能中回避,在無恥中裝傻。這其中有“大”嗎?盤點企業(yè)的那些失德行為,無不體現(xiàn)了所謂的“小”。有些看上去很有份量的企業(yè),卻是以欺騙、損害公眾健康和社會公德為代價,他們的血管里哪有什么“道德的血液”,分明是員工、顧客和社會大眾的眼淚罷了。這樣的企業(yè),“大”的意義又在哪兒?
莊子的“大”并不是數(shù)量上的大,而是精神和境界上的大,是希冀徹底解放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橫無際涯,突破不必要的束縛,而自然而然地“成其大”。否則,你所謂今天的“大”,一定是明天的“小”。以物為量,就是不以大為大,不以小為小。試想,一朵開放在路邊的無名小花,它難道會自卑于自己的渺小和不美嗎?莊子的“大”反映的是融于物的哲學精神和美學思想,這不是人員數(shù)量上的大,也不是組織規(guī)模的大,是人心之大。人心之大并不是想得多,而是對人的局限、狹隘和閉塞的超越。莊子將以物為量的哲學思想概括為“秋水精神”,而其實質(zhì)就是平等。在這樣智慧眼光的審視下,哪里有什么高下美丑之分,哪里有什么領導員工之別,任何人和物都應該尊重,萬物一體,不分彼此。領導者具備了這樣的胸襟情懷,何愁無“游魚之樂”呢?
現(xiàn)實中我們有著太多的束縛,被欲望和狹隘折磨得筋疲力盡,我們終日想著做大的企業(yè)、大的事業(yè),賺更多的財富,于是乎我們無所不用其極,一方面奉承上級,使其漸漸遠離真相,另一方面嚴防下級和同事,制造森嚴和敵視的氛圍,從而離人性和自然的本質(zhì)越來越遠,做事越來越算計,做人越來越狹隘,格局自然也就越來越小了。某大型企業(yè)數(shù)年間頻繁進行高層人事調(diào)整,主要干部也是常常更換,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也;更不可思議的是,一年內(nèi)居然進行了五次戰(zhàn)略調(diào)整,任憑當家人任性而為,很快企業(yè)業(yè)績一落千丈,一個曾經(jīng)響當當?shù)钠放?,如今只落得“樹樹秋聲,山山寒色”的地步。所以在?jīng)濟飛速增長的背景下,我們的“長青”企業(yè)卻少得可憐,這或許正是組織衰敗和內(nèi)部紛爭的根源吧!
游,朝陽初升
“游魚之樂”中的“游”同樣也是莊子哲學中的關鍵詞。當莊子體會到游魚之樂時,他不是外在的旁觀者,而是與魚同游的參與者。莊子認為,沒有自由,生命就是一次虛假的旅程。《養(yǎng)生主》里有一個故事,說草澤中的野雞十步啄一口食、百步飲一口水,生存非常艱苦,但即便如此也不希望被圈養(yǎng)起來過安逸的生活。人類本性更是如此!
某些大型制造企業(yè),老板和管理層只關注流程、質(zhì)量和技術提升,不關心員工的需求,認為員工不需要學習,甚至不需要思考,我付給你工資,你保證流水線正常就好。在這樣的企業(yè)中,既不需要員工參與管理和決策,也不需要發(fā)揮個體的激情和智慧,更不需要你與企業(yè)共成長。員工除了上班就是睡覺,與工作有關的一切皆令人絕望。較之草澤中的野雞和濠下的游魚,誰更快樂呢?
那些輕視成員精神世界的組織,用績效和圖表堆砌出一座陰森恐怖的城堡,如惠子一般,沉迷于對事物的研究、分析和主宰,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系呈畸形和片面狀態(tài),那么,效率低而離職率高的現(xiàn)象就很正常了。若莊子再世,見此情景,他大概要發(fā)出另一番感嘆了吧!
再者,許多領導者習慣于高高在上,以施恩者的眼光俯視組織中的普通成員,又豈能有莊子濠上觀魚的情懷和快樂?久之,他們無力也無法再融入到員工之中,不清楚甚至懶得弄清楚員工的需求和困惑,你是你,我是我,領導者“庖有肥肉”,其他人卻“民有饑色”,沒有了平等、信任和情感的交流,他們即便是站在濠上,也不可能體會到游魚之樂,更別說與魚同游了。莊子說:生者,德之光也。他覺得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盞燈,都有自己的光芒。任何領導者都不能無視這種光芒,一個重視每一個個體的領導者,眼前怎能不群星璀璨呢!莊子認為,純粹的體驗能夠達到“朝徹”,即朝陽初升的境界。站在濠水的橋上,一輪朝陽由莊子心中升起。而現(xiàn)在的我們,卻無時不處于焦慮、算計和戒備之中,心中焉有“朝陽”呢?倘我們做到朝陽滿懷、心如明鏡,萬事了然于胸,又何事不可為呢?
在實際的人力資源工作中,我們習慣于重視對人的“管”而非“理”,用文字和圖表編織出一張以為密不透風的監(jiān)管之網(wǎng)。有時我們對同類的理解,甚至還不如其他生物。人力資源是既具有“經(jīng)濟性”和“社會性”,又具有“文化性”和“差異性”的最復雜的資源,從“游魚之樂”中所體現(xiàn)出的哲學內(nèi)涵,應該有助于我們對現(xiàn)實工作的反思。而作為組織的領導者和人力資源管理者,既應知“有用之用”,更要知“無用之用”,借鑒而不是僅套用西方管理的“術”,并與東方哲學的“道”相結合,或許才是人力資源管理的有效途徑。同時保持對潔凈精神的珍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只有在世界的“水”中游弋,方能有醉人心脾的澄明與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