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民 李生亞
賞讀納蘭性德之詞,如聽中宵梵唄,先凄惋而后喜悅。正因為有如此藝術(shù)妙諦,納蘭詩詞才盛傳不衰。
納蘭性德生活在世上僅有三十一年,受社會和家庭的影響,他較早地認(rèn)識了佛教。納蘭性德隸屬滿洲正黃旗,父親明珠精通滿漢文化,在“相位”二十載。據(jù)《大清會典則例》規(guī)定,正黃旗城居在德勝門內(nèi),所以納蘭明珠得以在什剎后海附近建府造園?!笆矂x?!庇址Q“凈業(yè)湖”,這里的環(huán)境幽雅,煙波晃漾,芰菏飄香,周圍坐落著不少琳宮梵宇。據(jù)說“什剎?!钡妹诿鞔暮W优显惺鹚?,到了清初,這些佛寺香火依然很旺,納蘭性德有一首詩,題名為《凈業(yè)寺》,描寫的就是什剎海的環(huán)境:
紅樓高聳碧池深,菏芰生涼豁遠襟。湖色靜涵孤剎影,花香暗入定僧心。
經(jīng)翻佛藏研朱筴,地賜朝家布紫金。下馬長堤一吟望,梵鐘雜送海潮音。
納蘭性德自小就經(jīng)常出入這些寺廟,拈香拜佛,聆聽梵音。何況,在這里還有納蘭家族的兩座家廟——龍華寺和高廟,后來還成了納蘭性德接待友人的寓所。明珠府中的室名齋號也帶有佛教的色彩,如“散花樓”、“繡佛齋”、“蕊香幢”、“香界”等。納蘭性德的母親覺羅氏是一位虔誠的優(yōu)婆夷。曾擔(dān)任納蘭性德弟弟揆敘老師的唐孫華在《覺羅氏墓志銘》中稱她:“平日皈心釋氏,晨起必焚香膜拜,誦梵經(jīng)一卷。嘗手書《金剛經(jīng)》,字畫精整,鋟版流行,緇素皆奉為重寶。”在這種環(huán)境影響下,納蘭性德耳濡目染,慧根早發(fā),對佛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早年撰寫的筆記《淥水亭雜識》就載有眾多的佛寺的資料,如京郊的紅螺山大明寺、呼奴山白云觀、西山潭柘寺、畏吾村大佛寺,還有京城里的千佛寺、藥王廟、龍華寺、功德寺、資福寺等,或紀(jì)歷史、或考碑刻、或譚風(fēng)俗、或述異聞,成為今人研究北京佛教歷史不可忽缺的資料。
閱讀釋典 感悟人生
納蘭性德在少年學(xué)習(xí)書法時就曾臨摹過趙孟頫手書的《法華經(jīng)》。而他閱讀佛經(jīng)用心最多的當(dāng)數(shù)《楞嚴(yán)經(jīng)》。他還讀過密教的《千手千眼觀世音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大悲咒》即出自此經(jīng)。納蘭性德精心研讀的最后一部經(jīng)是《楞伽經(jīng)》,他晚年自號“楞伽山人”。
納蘭性德所結(jié)交的漢族友人中,也不乏具有佛教情結(jié)的在家居士,如顧貞觀就以佛語“彈指”來作為的詞集名稱,曰《彈指詞序》;如陳維崧,以“迦陵”來作為詩文集名稱,喻以佛經(jīng)中所說的西方極樂凈土之鳥“迦陵頻伽”;如馬云翎,好從諸禪宿游,喜放生,晚年皈依佛門,得領(lǐng)悟。納蘭性德和這些具有佛緣的友人在一起談經(jīng)論史,賦詩填詞,免不了也要交流學(xué)習(xí)釋典的體會。
納蘭性德雖然尊重佛教,問學(xué)佛教,但還談不上對佛教的信仰??滴跏迥?,納蘭性德進士及第后,本以為能在翰林院為詞臣,或者到地方任親民之官,未料康熙皇帝竟將他安排到乾清門任侍衛(wèi),身入虎賁之列,不得一展其才,再加之他的初戀情人被選秀入宮;愛妻盧氏不幸因難產(chǎn)去世,他的心境陷入到極端苦悶和悲痛之中,深刻地感受到了佛教義理中所說的人生苦諦,才生發(fā)出對佛教的信仰和追求。
佛教的基本教義和核心思想是“四圣諦”說,即苦、集、滅、道四諦?!翱嘀B”是把社會人生的諸般現(xiàn)象歸納為“八苦”,包括“生、老、病、死、憂悲惱、怨憎會、恩愛別離、所欲不得”等八種苦。納蘭性德于一生之中體會到了多種之苦:如《臨江仙》中的“曾記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道出他的“病苦”;《踏莎行》中的“錯教雙鬢受東風(fēng),看吹綠影成絲早”、《滿江紅》中的“百感都隨流水去,一生還被浮名束”,道出了他“所欲不得苦”;《采桑子》中“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fēng)百事非”、《木蘭花令》中的“人生若只如處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便”,道出了他的“怨憎會苦”;更有《畫堂春》中“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思相望不相親”、《采桑子》中的“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道出他的“恩愛別離苦”。這么多的苦集于納蘭性德一身,他只能搖蕩著撫慰心靈瘡?fù)吹囊蝗~扁舟,飄泊在佛的海洋中。所以在他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到向佛、求佛和崇佛的情愫。
康熙十七年,在友人顧貞觀的幫助下,納蘭性德將自己的詞作匯編成集,題名為《飲水詞》?!帮嬎比≈卺尩渲械摹叭玺~飲水,冷暖自知”。納蘭性德出身于相門宰府,在綺羅香澤中長大,卻認(rèn)為自己“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是“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其哀怨欲絕的吐屬與雍容華貴的身分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引起了他人的不解或誤解,甚至連他的故友曹寅也萌生“納蘭心事有誰知?”的疑問。也只有納蘭性德自己才能體會到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內(nèi)心之苦。由參悟徹見自性,此即“飲水”之謂也。在這部根于情性,發(fā)為心聲的《飲水》詩詞中,皴染上濃郁的佛教色彩。其中有他對人生迷團的觀照,有他在情淵孽海中掙扎,有他凈染行芳、參悟?qū)庫o的追求。尤其是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他在修行佛教的同時,流露出對待愛情執(zhí)著而彌堅的態(tài)度,令人動容。
值得一提的是,納蘭性德有幾首悼亡詞,佛教色彩格外濃烈。納蘭性德二十歲的時候,娶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盧氏為妻。盧氏清淑靜婉,秀外慧中,深得納蘭性德歡心。但不幸的是,成婚第三年,盧氏因分娩受了風(fēng)寒,致成心律衰竭,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盧氏的早逝,給納蘭性德的心靈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傷。他用詩詞來抒發(fā)悲痛之情,“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边@些詩詞寫的婉麗凄清,哀怨動人。如:
心灰盡,有發(fā)未全僧,風(fēng)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搖落后,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fēng)聲又鐘聲,博福薦傾城。(《憶江南》)
挑燈坐,坐久憶當(dāng)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jīng)聲佛火兩凄迷,未夢先以疑。(《望江南》)
在為亡妻守靈的日子里,他置身于寺廟經(jīng)聲佛火的氛圍,聽著風(fēng)吹落葉和僧敲魚磬的聲音,仿佛已成了一位未剃度的出家之人。但他情孽深重,始終忘不了盧氏,甚至還回想起愛妻曾在月夜里催促他早寢的情形,仿佛是做了一場夢。納蘭性德曾多次向佛菩薩稽首跪拜,拈香誦經(jīng),他如此虔誠,并不是為了自己的往生,而是希望盧氏能夠在以慈悲為懷的佛菩薩佑護下得以復(fù)活。如他在《浣溪沙》詞中寫到:
拋卻無端恨轉(zhuǎn)長,茲云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但是有情皆滿愿,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并回腸。
但是他未能滿愿,之后他又祈求與盧氏再結(jié)來生之情緣。中元節(jié)(陰歷七月十五)寺廟里舉行盂蘭盆會,納蘭性德追思著盧氏,黯然神傷。于是他親手書寫佛經(jīng),拿到寺廟里,以祭祀盧氏亡靈,并放荷燈于寺廟前的水池上,事見《眼兒媚》詞,題為《中元夜有感》:
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惟愿結(jié)來生,蓮花漏轉(zhuǎn),楊枝露滴,想鑒微誠。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fēng)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放燈結(jié)束,已至深夜,月冷風(fēng)寒,池水里芙蕖零落,堤岸上楊柳凝露,一任無情的西風(fēng)吹去的荷燈,承載著詩人“愿結(jié)來生”的癡情,越飄越遠,只見有星星點點閃爍在霧蒙蒙的水面上。
納蘭性德也因此而結(jié)下了佛緣,不但研讀佛經(jīng),還經(jīng)常到寺廟里參加佛事活動,即便是扈從隨駕、尋邊出塞,遇見寺廟,無論是有名還是無名,無論是精舍琳宮,還是蕭寺廢院,他都要前去瞻仰投宿,燒香拜佛,樂此不疲。
修行未果
打開《飲水詞》,凄婉傷感之氣撲面而來。有人統(tǒng)計過,在納蘭性德創(chuàng)作的348首詞中,用“愁”字九十次,“淚”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至于“斷腸”、“惆悵”、“憔悴”等詞觸目即是。其間除了有悼亡傷心之苦外,還有壯志難酬之恨、出塞漂泊之累、離別友人之怨、離棄愛妾之痛、為謠啄所中之惱。為了解脫這些痛苦,納蘭性德也曾嘗試著修行了凈土宗,晚年又研習(xí)了禪宗。
《通志堂集》卷三有一首五言詩:
藥誤求仙人,祿湛患失客。文章獳貉啖,勲名過眼息。西方有至人,蓮華護金碧。滟滟池水中,列圣坐相覿。風(fēng)聲宣上法,鳥韻開迷魂。稱名彈指到,百劫慈云側(cè)。捐茲宇宙樂,從彼金山跡。
納蘭性德詩中所描繪的正是西方凈土的情景,表明了他對“凈土”信仰的接受和向往。但納蘭性德又是一位“多情公子”,他的情絲未斷,塵緣難了。
盧氏死后,納蘭性德繼取官氏,為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官(瓜)爾佳頗爾噴之女,性德對她亦有深厚的情感。但后來他在才志得不到施展的狀況下,又生發(fā)出“飲醇近婦”的消極情緒,娶了一位江南歌妓為妾,名叫沈宛。納蘭性德選擇了“葬身柔鄉(xiāng)”,隱身于色,這反映他修行的定力不夠,或未曾實修,甘愿沉淪。這也致于他經(jīng)歷一波又一波的苦難,在他迎娶沈宛不到一年,又不得已而離棄,主要原因是沈宛的身份偏低,不能為納蘭家族所容。翻檢納蘭詞,常見有“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何如薄幸錦衣郎”、“薄情轉(zhuǎn)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無情”之類的詞句,或許就是他對這段不幸姻緣的痛悔吧。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納蘭性德在通志堂前與漢族友人舉行最后一次文酒詩會,以合歡花為題步韻唱和。第二天納蘭性德就一病不起,七日不汗而卒,其卒日為陰歷五月三十日,正好是盧氏的忌日。筆者以為這不是偶然的巧合,是納蘭性德有意選擇亡妻的忌日作為自己的卒日,到陰間去尋找他凄美的合歡之夢,與盧氏同做“接翼宿瓊柯”的“并命鳥”。
納蘭性德晚年自號“楞伽山人”。與之同名的《楞伽經(jīng)》是東土禪宗由南朝時期西域僧人菩提達摩傳出,從初祖達摩到四祖道信,禪宗的修持方法從理論上依據(jù)《楞伽經(jīng)》,因楞伽學(xué)理太高深,為了容易證入此法門,五祖弘忍改用了《金剛經(jīng)》,經(jīng)歷代弟子遞傳,逐漸形成漢民族佛教的禪觀和修證方法。禪師優(yōu)游云水,放曠自如,不受羈束,繞路說禪,充滿機鋒雋語的對答,如歌如詩的偈頌,構(gòu)成了具有濃重藝術(shù)色彩的禪文學(xué)。正因為有這些因素,納蘭對禪宗也是偏愛有加。他曾寫信給友人吳兆騫,交流過 “焚香靜坐”的“禪定”體會,認(rèn)為“排遣之法,惟此為上”。他還向往著遁入山林,棲身寺廟的禪隱生活,《飲水詞》中有《水調(diào)歌頭·題西山秋爽圖》就表達了他的禪隱思想:
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游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絕頂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幾兩屐,誰識臥游心?準(zhǔn)擬乘風(fēng)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
北京西山是宗教文化薈萃之地,這里的山脈蜿蜒起伏,層巒疊嶂,林木蒼郁,溪泉交織,是禪師斂心靜坐、止息雜慮、觀照明凈的好場所。納蘭性德曾與友人多次到西山游玩,他在欣賞《西山秋爽圖》時,面對圖中的畫面,追憶起西山舊游所目睹到的情景,不禁對僧人的遠離塵囂侵?jǐn)_,富有禪意的方外生活產(chǎn)生羨慕之情。但是,由于宦情的羈絆,納蘭性德只能憑借著畫圖作此臥游,而在他的心里早已存有厭棄富貴,所謂“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矣。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納蘭性德隨康熙皇帝南巡到江南,途徑無錫惠山,見“忍草庵”風(fēng)景幽勝,不由的對接待他的好友顧貞觀說,日后要脫履宦途,與好友把臂入林,同籍此卉。但回京后不久,納蘭性德即去世,歸隱草庵的愿望終成為幻影。與之有生死之交的顧貞觀,在協(xié)助納蘭家人料理好性德后事,回到了無錫,廣募善款修葺忍草庵,懸納蘭肖像于庵中的貫華閣,并以納蘭性德家中的藏經(jīng)處“香界”為名,易“忍草庵”為“香界庵”,使之成為納蘭性德安息之地和紀(jì)念場所,實現(xiàn)了納蘭性德生前歸隱山林,禪隱寺廟的夙愿。
納蘭性德抱著“若是多情醒不得,索性多情”的態(tài)度,始終擺脫不了男女情愛的纏縛,“一種情深,十分心苦”當(dāng)然是達不到修行的正果。又因為納蘭性德頭腦里儒家思想根深蒂固,一直懷有經(jīng)國濟世、建功立業(yè)的抱負(fù),他身任御前一品侍衛(wèi),深受皇帝恩寵,康熙對他眷顧有加,視其他侍衛(wèi)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康熙皇帝面前也是表現(xiàn)得敬慎勤密,遇事勞苦必以身先??梢哉f,這種君臣的情分也令他無法徹底地擺脫官場清凈修行,因而他對佛教的認(rèn)識仍處在“凄迷”的境界。他在詩詞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上姹紫嫣紅的意象出之荒苑敗垣的心境,以悲切哀怨的愁緒出之清純妙曼的情懷,由凄苦之聲傳出天籟之音,這也形成了一個“凄迷”的美學(xué)意境。賞讀這些詩詞,使人哀樂不自所主,用顧貞觀的評語來說,“如聽中宵梵唄,先凄惋而后喜悅”。正因為有如此藝術(shù)妙諦,納蘭詩詞才盛傳不衰,尤為當(dāng)代青年人所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