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1
夏天結(jié)束之后,大黃山河谷的守林員玉山江愛上了天池景區(qū)管委會一個叫燕子的姑娘。消息傳開之后,天池景區(qū)的工作人員再見玉山江時,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意猶未盡的笑容。事情是玉山江自己傳開的。性格爽朗的玉山江并不介意旁人的眼睛與嘴巴,反而是,他有意讓景區(qū)的每一個工作人員都知道他愛上了她。玉山江是怎么做的呢?一月一次輪休,出山的玉山江什么都不做,第一件事就是騎著他的棗紅色兒馬,帶著林野之間放曠粗樸的氣息猶如天降神兵一般出現(xiàn)在燕子面前。玉山江的意思很明顯,他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又來看她了。玉山江是這樣走在看望燕子的路上的:每當(dāng)快要接近她的辦公室,他會驀然掉轉(zhuǎn)馬頭再多繞一段彎路,攀上景區(qū)游客中心一旁的一個小山峰,像個將軍似地巡視過碧綠的天池水,再回過頭望望遠處雪白的博格達峰,這才緩緩地往山下走。一段幾分鐘就能走完的山道,他卻盡可能把時間拖得像前往大黃山河谷的路一樣長。他胯下的棗紅色兒馬仿佛也知道他的心思,搖著頭,晃著尾巴,故意把蹄子甩得又響又脆,再不時噴出一個響鼻。就這樣,人還未到,玉山江心中的愛意已經(jīng)隨著馬的蹄音穿過了松林,傳進了天池景區(qū)管委會每一個人的耳朵里,當(dāng)然,也傳進了燕子的耳朵里。景區(qū)里有人為此譏笑玉山江,笑他這樣兜一個圈子一定是因為心里害怕什么,玉山江聽了呵呵一笑,心里說:“你們懂什么!歡喜的泉水讓它流得越長才越動人。”
如今,嚴(yán)寒就要來到,才進十二月份,天池已經(jīng)下了八九場大雪。比起夏日的蓊郁清新,白雪皚皚的天池更有一番韻致。夏日的天池好比一個笑聲嘹亮的年輕姑娘,而被積雪覆蓋的天池,儼然就是一位經(jīng)歷了荏苒歲月之后心地更加純凈仁厚的老者。
披上銀裝的天池景區(qū)一天比一天顯得靜謐與圣潔。這一天,山里出了大太陽,十一點剛過,太陽已經(jīng)越過東山,把金燦燦的陽光灑在了天池景區(qū)管委會的院落里。中午兩點,玉山江和他的棗紅色兒馬的身影不緊不慢進了管委會的院子,有力的腳步聲把躺在院落里打盹的陽光吵醒了。
“玉山江,你來晚了,燕子剛剛飛走啦!”管委會一位愛開玩笑的大姐站在門前,一邊哈氣搓手,一邊沖著大步走來的玉山江喊。
“呵呵,涂大姐,你這么大的嗓門兒,老鷹都能被你嚇跑,更何況燕子!”玉山江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見到燕子了,上一次下山,燕子帶人去了博格達峰下的巖畫山?,F(xiàn)在是冬季,大雪封了山,燕子能去哪兒呢?
涂大姐抓起窗臺上的一把積雪,朝玉山江扔過去。雪團捏得不緊,扔出去就散了,飛在金燦燦的光線里,晶瑩閃亮,仿佛一位翩翩降落的雪精靈?!坝裆浇?,你別不知好歹,我可是一直在燕子跟前說你的好話呢!”
院子里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榆樹,因為裹了厚厚的積雪,胖墩墩地站著,慈眉善目,仿佛一位白胡子白眉毛的老爺爺。玉山江把馬牽到老榆樹下,正要拴繩,涂大姐接著說:“別耽擱了,趕快去吧,說不定還能追上。這丫頭,最近奇奇怪怪的?!?/p>
“真不在?”玉山江歡喜的面頰露出了疑容。
“不在!誰還騙你!”
“去哪兒了?”
“去東岳廟啦!跟掉了魂似的。”
“去那兒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去問問不就得了?!?/p>
玉山江皺皺眉頭,健壯的身影定在院子中央,內(nèi)心泛起一片微暗的波瀾,金燦燦的陽光揮照下來,炫目的光芒似乎讓每一根波紋都不自禁地微微顫栗。無聲無息,玉山江的心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地揪了一把。
“那,那我去看看,呵呵。”玉山江看了一眼涂大姐,難為情地笑開了。
“嗯,快去,快去吧,別讓燕子飛遠了?!蓖看蠼銚]揮手,半瞇著的眼睛透出隱隱擔(dān)憂。
2
姑娘們的心思真是難猜?。∮裆浇D(zhuǎn)過身,重新跨上他的棗紅色兒馬。驅(qū)馬離開之前,他看了一眼站立在院落中央的老榆樹,想起去年冬天第一次見到燕子時的情景。那時候,他還不曾愛上她,但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初見燕子,他先是看到了她的背影。也是在這個院落里,他提了兩瓶馬奶子酒來找涂大姐說話。一個人呆在管護站真是太寂寞了,每次出山,他都憋了一肚子的話。那一天,他是打算美美地說一通話,然后喝醉了要住在管委會的。當(dāng)年,林校畢業(yè)之后,玉山江是有機會留在烏魯木齊工作的,但是他還是回到了天山腳下,并且主動要求做一位林區(qū)管護員。時光匆匆,玉山江已經(jīng)不小了,寂寞并且不時有些小驚險的管護工作一年年磨練著他,讓他越發(fā)顯得富有男子氣概,同時,也讓他的性格變得更加粗樸與淳厚。
去年冬日里的一天,玉山江走進管委會的院落,就見到一個長辮子的姑娘仰著頭,手里舉著一根長木棍,正輕輕地敲打老榆樹的枝條,厚墩墩的雪花嘩嘩啦啦飄下來,轉(zhuǎn)眼之間就在樹下堆起了厚厚的一層。那姑娘一邊敲一邊撥掉落在頭上和臉上的雪花。突然,又猛地戳動一根枝條,接著跑開幾步,站在一旁,癡迷地凝望著那些飛下樹冠撲簌簌扇動翅膀的雪花,傻傻地咧著嘴笑。
“嗨,你干什么呢?”玉山江并不認識這個新來的姑娘,他只是看著好玩,忍不住開口問道。
“啊,你嚇了我一跳!雪太厚了,樹枝快要壓斷了?!毖嘧愚D(zhuǎn)過臉,黑靈靈的目光快樂地看著他。
玉山江一眼就記住了這個新來的姑娘,細長的眼睛,鼻子有點塌,因為用力擊打樹干而被咬紅的嘴唇就好像一粒秋天的野草莓。玉山江飛快地轉(zhuǎn)動腦筋,他喜愛并鉆研植物,并且善用山林間的草木比對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很快,他找到了能夠與這個姑娘相匹配的植物——淡紫色的風(fēng)鈴草。
今年夏天結(jié)束之前,玉山江不知采了多少風(fēng)鈴草放在管護站小屋的窗臺上!
白茸茸胖墩墩的老榆樹站立在院子中央,每天要看見多少次進進出出的燕子呢!打馬離開的一刻,玉山江望著慈眉善目卻又一言不發(fā)的老榆樹,真心希望它能夠大發(fā)慈悲,告訴他一些關(guān)于燕子的心事。
燕子徒步去了東岳廟,玉山江騎著馬卻始終沒能追上。什么事讓燕子的心勁兒鼓動得這么大?夏天,玉山江和燕子都是科考隊的成員,一趟走下來,大家都夸燕子是個懂事心細的好姑娘。玉山江就是從那時候愛上燕子的。
出了太陽,山里并不冷,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藍水晶,光芒炫亮,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白雪覆蓋的山巒連綿不絕,空氣清爽冰甜;高聳的云杉全都披上了厚厚的雪毯,身形頓然龐大,也更加威嚴(yán);山谷里的溪水還未結(jié)冰,在落滿積雪的山石間緩緩流淌,裊裊水霧仿佛仙子一般,■然飄行于水面。
冬天,天池景區(qū)游人稀少,最常見的,就是那些前來拍攝婚紗照的幸福情侶,愛情讓他們的身心熾熱如火,他們也就不畏懼寒冷。經(jīng)過天池的時候,騎在馬上的玉山江勒住馬韁繩,特意看了看那位坐在棧道一旁裸露著肩臂的新娘,心下再三比較,覺得不施脂粉的燕子真得要比她好看許多。很快,玉山江走上燈桿山的山腰,東岳廟就要到了。下馬之前,玉山江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今天,為了趕來看望燕子,他可是起了一個大早。
燕子果然在這里。燕子身穿一件紫紅色的羽絨服,低著頭,孤身一人呆坐在空落落的四合圍院當(dāng)中,光潔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漫無邊際的沉迷之色,再仔細看,這沉迷之中又含著憂傷。東岳廟是古人祭祀博格達山神的地方,如今雖然只剩下一些零落的殘磚舊瓦,但時光的曠遠與沉默,以及地勢的殊異都使這里的氣氛非同尋常。按照常理,燕子這個年齡的姑娘,并不適合這樣枯寂遠僻的景觀,她單薄的身體,也似乎并不能承受這景象里所蘊含的那些人類古老而蠻荒的記憶,她應(yīng)該和那些拍攝婚紗照的新娘一樣,坐在碧波萬頃的天池水邊,讓自己的青春隨著蕩漾的波紋在陽光下歡唱??墒牵耆疾活欉@些,單純卻又專注地坐在臺階上,低著頭,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握著一雙大紅色的棉手套,目光遙深地落在綿綿不絕的心事里。
踏進圍院的一刻,玉山江內(nèi)心的歡喜已經(jīng)呼之欲出。坐在石階上發(fā)呆的燕子也看見了玉山江,原本俯在膝上的身體幽幽地發(fā)出一聲嘆息,很快直起了腰。陽光晃眼,燕子微蹙眉頭,笑瞇瞇地看著玉山江,沒說話。
“燕子,你不冷嗎?”玉山江隨便找了句話。單獨面對燕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感到自己臉紅了,好在他的皮膚黑,什么也看不出來。事實上,他是想問她為什么要一個人躲在這里,但直接打探一個姑娘的心思,這是多么不禮貌的一件事??!更何況,玉山江根本沒有把握,燕子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他聽自己的奶奶說過,姑娘家的心思就好像一碗熱騰騰的苞谷面糊糊,要想喝了這碗面糊糊,你得轉(zhuǎn)著碗邊一小口一小口地溜邊兒喝,倘若傻乎乎張嘴就來一大口,不是把你的心燙死就是把你的嘴燙爛。
“不冷,太陽這么大,曬著暖和呢!”燕子聲音又輕又脆,好像身后松林間傳來的一聲鳥鳴。從綿密的心事里回到眼前不斷向她表達愛意的玉山江的身上,燕子仍有些迷迷糊糊。玉山江的話剛落下,她的耳邊驀地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石頭上涼,別坐久了?!边@聲音不是玉山江的,清越明亮,伴隨著一個頎長的身形,一句能頂一萬句。也是這一刻,燕子突然醒來了,今天,恰好玉山江在,她真是要跟他好好說一說呢。
玉山江聽到燕子的回話,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他健壯的身軀立在豁亮又空蕩的圍院中央,心中七上八落,手腳都找不到的合適的地方來放,只好進退兩難地踱起方步,又故意走到院內(nèi)的一塊石碑跟前,抬起頭背著手,魂不守舍地看起了石碑。事實上,不管他上上下下看了多少遍石碑上的花紋與圖案,他的眼中也好比電視機的花屏,什么也沒有看到。
圍院里的寂靜在等待著他們。燕子仍舊坐在石階上,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握著那雙鮮紅的棉手套,隔著五六米的距離,笑嘻嘻地看著玉山江。她一直把他當(dāng)做一個敦厚樸實的大哥哥,見到他,她的心從來沒有撲騰撲騰地跳過,反而是更加地平靜與自如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喜歡她,她也覺得這只是一個跟她無關(guān)的善意的傳言,也就既不上前阻止,也從不應(yīng)合。
玉山江被燕子看得六神無主,也就放棄了對自己無措的掩飾,側(cè)過頭,迎上燕子的目光,咧開嘴,憨憨地笑了兩聲。燕子也忍不住了,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3
“玉山江,你知道嗎?以前,這里除了祭祀山神,還建過一個氣象站,是一個德國專家建的,他在這里觀測博格達峰的氣象,寫了五十多本氣象觀測資料——這也是一個看風(fēng)景的好地方,這里真靜??!”
夏天,科考結(jié)束后,燕子一直在協(xié)助科考隊整理考察成果,科考隊的主將華老師病重,他的學(xué)生林陪著他前去北京看病,大量考察記錄都留給燕子來補充謄寫。所以,這些日子,燕子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總是繞不開與此相關(guān)的人與事。
“博格達是神山,神山的腳下總是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神山也總是讓人看不夠。”玉山江是天山腳下長大的孩子,他的心里裝著比科考隊的科考記錄更多更動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已經(jīng)變成他的身體與心靈,已經(jīng)讓他和天山的雪峰、天池的水融成了一體。融成一體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是自己的就用不著長吁短嘆喋喋不休了。
“燕子,你的考察記錄整理完了嗎?”玉山江終于找到了話題。
“快了,有一些巖畫拓片太模糊,華老師他們恐怕不滿意,下雪之前,我又去了一次巖畫山,還是沒辦法把它們畫得更清楚一些,石面不平整,巖畫又刻得淺?!毖嘧訐u搖頭,一邊說一邊撫摸手中的紅手套。
“新買的?”玉山江走近燕子,看著她手中的紅手套。
燕子輕輕嗯了一聲,突然低下頭抿嘴笑了,像是心底里突然涌上來一股暖流,那暖流猛烈地激蕩著她,實在是讓她無法抑制。
笑意還留在嘴邊,燕子抬眼迎向玉山江的目光。玉山江被燕子嘴邊的笑意感染了,也跟著笑。然而他又吃了一驚,他突然發(fā)現(xiàn),燕子此時此刻的臉跟記憶中的她是多么地不同??!這張臉比天池的水更明媚更柔美,這張臉明明白白多了什么內(nèi)容!是什么呢?玉山江用凝視一朵新疆風(fēng)鈴草的目光敏銳地體察著燕子的臉頰。霎時,腦間甩過一道閃電,他猛然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因為燕子眼中多出的一縷羞澀。
玉山江的目光回到了燕子手中的紅手套上,他的心咯噔掉下半截,接著又仿佛碰著了一個尖銳的東西,一絲厲痛猝然穿過他的胸腔。
“顏色……這么紅!”
“好看嗎?”燕子眼中的羞澀越來越濃稠,話音剛剛落下,那縷羞澀便沖出眼眶,洇上了她的雙頰。
“好看,在……在哪里買的?”玉山江有些緊張,但還是問出來了。這一刻,他感到當(dāng)自己端著槍面對偷獵者時也沒這么害怕過。
“……今天收到的,他寄來的?!毖嘧友壑械男邼瓫]有了,微笑也收回去了,直視著玉山江的眼睛布滿了誠懇。
玉山江呆呆地看著燕子,半天說不出話。
“……哦,他,他是誰啊?”
“……你認識他……夏天的時候,吃過晚飯,他常常坐在這里看書。嗯……就在這里,我坐的地方……”沉默了一陣,燕子斷斷續(xù)續(xù)把話說完,話音落下,幾滴晶瑩的淚花已經(jīng)掛在了睫毛上。
晶瑩的淚花阻止了玉山江仿佛墜下山崖般的失重感,原本隱隱作痛的心艱難地爬回到一個能夠使他站穩(wěn)身體的平地。很快,那淚花又讓玉山江的失落與心痛變成了憐惜。又一次,他想起了奶奶的話:姑娘家的眼淚好比無價的寶石,一個姑娘若是肯為一個男人掉眼淚,就等于她把命都送給他啦!
幸好燕子又低下頭去,才讓玉山江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他抬起雙手揉了揉臉,勉強把苦澀、失望、慌亂、暈眩撂在了一旁。望著低頭不語的燕子,玉山江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雖然還沒有搞清楚那個讓燕子掉眼淚的男人到底是誰,但是想到燕子孤身一人走在冰雪重重的寒天,坐在一個枯寂的圍院里,臉上掛著委屈又癡心的淚花,他的心比得知那個朦朦朧朧的壞消息摔得更碎。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玉山江毫無防備。今天,他原本是打算告訴她他在管護站為她養(yǎng)了兩只小山羊,如今正好到了宰殺吃肉的季節(jié),他是想讓她帶回給她的家人的,但是眼前,他卻變成了一個第三者,一個和她的眼淚無關(guān)的人。
又一次,玉山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他把揣在大衣兜里的皮手套拽出來一只,握在手里煩亂地擰了兩把,突然間就希望燕子大聲地哭出來,讓眼淚痛痛快快地流出來,就好像此時此刻他也希望自己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發(fā)泄一通一樣。
燕子垂下眼眸,咬住嘴唇,花費了一番力氣,終于止住了內(nèi)心的脆弱與沖動,沒有讓淚花變成掛滿臉頰的小溪。好一陣兒,她固執(zhí)地不肯抬起頭來,她一邊等待心中的委屈漸漸平息下來,一邊動情地想:終于說出口了!
幾個月來,燕子的愛無人知曉,甚至連她愛著的那個人也不知道。她愛得幸福又彷徨,強烈又無計可施。從夏天到冬天,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的愛毫無出口,只能緊緊地壓在心底,一天又一天,沒白沒黑,終于在一個夜晚變成了錐骨的疼痛。接著,這幸福又彷徨的疼痛也開始不止不息,跟著愛一起,一天天地堆積,一天天地劇增,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鉆進她的心里。天熱的時候,它們隨著雨水流遍她的血脈;天冷刮起了大風(fēng),它們又在她的心里掀起了風(fēng)暴;天下雪了,它們又像壓斷云杉枝條的積雪一樣幾乎繃斷了她的胸骨!而現(xiàn)在,因為這雙寄自遠方的紅手套,她終于能夠說出口了!她的愛終于像阻塞的泉溪找到了出口,可以沒日沒夜地奔流了!
想到這里,止住淚水的燕子又高興起來,她抬起頭,想對玉山江再說些什么,卻在看到玉山江的一刻,內(nèi)心又讓玉山江惘然若失的神情重重地揮擊了一下。“哦!玉山江!為什么是你呢?為什么是你聽到了你最不該聽到的事!”燕子愧疚地想。但是她放遠目光遍尋腦海,管委會里可以訴說的人,能夠讓她信賴的人,除了玉山江還有誰呢?“是不是因為玉山江喜歡我,我才這樣心狠又放肆呢?”燕子仿佛在替玉山江責(zé)怪自己。
燕子看著玉山江,目光中有一種求救般的信任。玉山江回視著燕子,剎時就明白了自己無可挽回的境遇,這一次,被揪起的心再一次重重摔碎在東岳廟空蕩冰冷的平地上。但是玉山江的身體沒跟著摔下去,反而是,隨著心的墜落,燕子信賴的目光又讓他穩(wěn)穩(wěn)地站直了。
“我認識他?”帶著一縷困惑的微笑,玉山江問道,語氣有些無力。
“嗯……他也在科考隊?!毖嘧有⌒囊硪淼鼗卮穑Σ蛔屪约旱脑捳Z和神情更深地刺傷玉山江。
還能有誰呢?那個眼睛明亮喜歡讀書的年輕人,他緘默少語,卻始終給人以信賴;他騎在馬上入神地端詳前方的云霧,一不小心被樹枝掛爛了額頭;他攀在巖壁上,為了描摹一幅巖畫,兩個小時不動身子;他已經(jīng)是研究生了,在導(dǎo)師面前還像舊時代的學(xué)生一樣恭敬有序;他斯文又害羞,打出的呼嚕卻能吵翻天……玉山江的腦海里閃過一個頎長的身形。
4
夏天,燕子和玉山江都參加了科考隊,他們從天池出發(fā),一路考察了大黃山河谷、西溝河谷、鄂博梁、四工河谷的文化遺跡,一直來到了博格達峰下的巖畫山。燕子就是在科考隊里結(jié)識了華老師的得意弟子林。
其實燕子不記得她的愛是怎樣開始的,但是她怎么也不相信,她的愛會沒有怦然心動的一刻就轟隆隆地發(fā)生了。她一遍遍地問自己:總應(yīng)該有一個具體的時間,或者,一個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吧?譬如一個回頭的笑,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或者四眸相對天降靈犀。她苦惱地思來想去,真的沒有,記憶里空空一片。她這么年輕!她的愛那么強烈那么特殊!她怎么可能不記得呢?但事實就是這樣。她只記得,突然一天,她的愛已經(jīng)漲成了天池的水,碧波蕩漾,綿綿不盡,就好像春天的鄂博梁草甸,誰能說得清楚哪一棵青草第一個拱出地面呢?而博格達峰下突降的大雨,哪一滴是第一滴?天池上空的雪花,哪一片又是第一片呢?
她只記得一些后來的片斷,那些已經(jīng)和她長成一體永遠也甩不掉的片斷。
她記得大家坐在那塊黑色巖壁的對面吃午餐,博格達峰就在前方,她的內(nèi)心飄搖又沉醉,因此坐開在一邊,秘密地嗅聞周身甜蜜的空氣。忽然,他從她的身后走過,回過頭看她的眼睛,微笑著說:“石頭上涼,別坐久了?!?/p>
她記得大家在半月湖前留影,拍完合影,眾人說說笑笑就散開了,她轉(zhuǎn)身也要走,卻見他仍然站在原地。他們四眸相對,淡淡地笑了笑,就聽身后的攝影師喊了一聲:“來,來,你們倆再拍一張,多美啊,這樣的景色,一生只有一次!”后來,她把這張照片傳在了他的郵箱里,他回了信,說:“我們的笑容多么相似!”
她記得科考結(jié)束后,她的愛已經(jīng)隨著雨季的到來,與天池的水一起驟然上漲。她無法確定他的內(nèi)心,更沒能對他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又害怕又焦急,雖然他們在一起整理科考隊的科考成果,但是她知道,他的離去在一天天臨近。而他始終平靜又自然,親切地微笑,簡單地問候,就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直到有一天,吃過晚飯,她從管委會辦公室往宿舍區(qū)走去,在管委會的院門前,她遇見了他。看見她,他挺了挺頎長的身體,輕輕地問:“東岳廟遠嗎?”她慌亂地告訴他不遠,其實也不近,然后又暈頭暈?zāi)X地告訴他路怎么走。她繞來繞去說了許多,最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哪條路可以更近,哪座山在前,哪座山在右,她全都混亂了。怦怦怦的心跳聲終于迫使她不得不把話停下來,她定定神,這才看清楚他的表情,他抿著嘴,正輕輕地笑著,明亮又溫柔的目光刺痛了她的心。從那天起,一直到他帶著華老師離開天池景區(qū),他每天傍晚都要去東岳廟獨坐。她知道他天天去那里,卻從不敢也讓自己去那里。唯一一次看見他只身坐在東岳廟殘舊的石階上,還是她作為陪同帶領(lǐng)幾位客人不得不去了那里。那一刻,她站在人群里,又一次與他默默地四目相接,她感到自己早已了解了他的一生一世。
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一個漫長又寂靜的正午,辦公室里,大家都在做自己手中的工作,他沒有征兆地忽然就走了進來。站在辦公室門口,他遲疑地看了看大家,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很快又移開,接著,她聽見他輕輕地說:“要和大家說再見了,華老師病了?!彼穆曇糨p得好像一聲嘆息,她看見自己的心像一只落難的飛鳥沖向地面。
這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再與他有過任何聯(lián)系,只是間或在有關(guān)華老師病重的消息里猛的聽見他的名字。而僅有的兩次,每一次都如同巨大的鐘鳴,震得她頭暈眼花,陣陣心悸如同突遇可怕的驚嚇。
他走了以后,她的時光變成了浩浩蕩蕩的大水,她夢見水不停地上漲,淹上她的腳踝,淹上她的雙膝,每一天都逼著她往后退。她不知道大水要把她逼退到哪里,就開始每天黃昏代替他去了東岳廟。她一天又一天地在黃昏疾步快走,如果不是工作外出,她從不間斷。她的腳步越走越快,她的目光越走越濕潤,她的嘴越走抿得越緊,像是滿心迫切,仿佛他在那里等候著她。每一次,她都把自己走得滿身是汗,每一次,她都把自己走得魂飛魄散。似乎只有這樣,她不得喘息的心才能夠稍稍緩釋。而每一天,只有站在東岳廟空蕩的圍院里,讓密林間的清風(fēng)吹吹心中的思念,讓天池上空的霞光照照心中的愛意,這一天才能夠平穩(wěn)度過。
那些日子,除了天池的山水草木,沒有誰知道她的心思。當(dāng)然,最切近地聽見了她的心跳的,還是那些護送她一路走上東岳廟的云杉樹,它們一棵棵佇立在山路兩旁,安靜地看著她從它們身邊走過,一次次看著她來,又一次次望著她去,然后輕聲交談這個姑娘的癡心,又在晚風(fēng)到來的時候把這個故事一遍遍地傳送給整個天池的山林。她這樣走著,不知不覺就在秋日里的一天體察了他為什么每天都來東岳廟。天池的水這樣清澈,天空這樣藍,松林這樣安寧,風(fēng)這樣輕,空氣這樣清甜……高爽的秋意不經(jīng)意地就打通了她的心神,她突然覺得她的心里長著一個眼前所見的世界,天池在其中,自然萬物在其中,她的愛也在其中;這世界明亮,美好,久長,經(jīng)歷了萬千時光,又被時光越擦越清晰。那一刻,她明白了,無論她要等多久,等得到或者等不到,她的愛都將是長久的。
有了這個想法,她的癡心就更加堅定了。一次,一個秋末的夜晚,整理完一段科考記錄,她突然無法忍受心中的激蕩,一口氣跑到從前他暫住的小木屋,在漆黑的夜色里,對著漆黑的木屋足足站立了兩個小時。那段記錄僅僅是為一些文化遺跡打下的數(shù)字基點,但是她在每一個數(shù)字里都聽到了他的聲息??粗切┍凰麑懴碌臄?shù)字,有一刻,她簡直害怕到了極點,她覺得那些數(shù)字組成的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離她很近,她害怕極了,生怕那些數(shù)字真得變成他的手,一把握住她。她無法忍受心中的激蕩,一口氣跑了出去,隔著一段十米左右的木棧道,目光灼灼地站在小木屋的對面。氣溫已經(jīng)降到零下,黑暗中,寒意隨著白霜紛披掉落,松林與群山吃驚地望著她,她一點兒沒覺到冷,任由萬物凝視她澎湃的內(nèi)心,她靜靜地看著對面一團漆黑的小木屋,覺得自己從來不曾這么清晰地看見他。
另一次是她以帶朋友穿越博格達峰為由,再次去了巖畫山。夏天的科考成果中,一部分巖畫拓片做得非常模糊,她知道這些巖畫對他很重要,就下定決心幫他做得更好。到達巖畫山時正當(dāng)晚霞披照,朋友們坐在正對博格達峰的草灘上,一邊盡享晚餐,一邊飽覽博格達峰紅云繚繞的奇觀,每個人嘴里都忍不住大呼小叫。只有她拿著紙與筆,從巖畫山的東區(qū)走到中區(qū),一一找見了那幾幅沒能拓清的巖畫。第二天,在出發(fā)前往博格達峰之前,她又特別花了半天時間,獨自趴在冰涼的巖壁上,背對雪白莊嚴(yán)的博格達峰,一幅接一幅,仔仔細細重新拓畫。對于那些無法拓清的巖畫線條,她又是拍照,又是描畫,總算補齊了不足的資料。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她雖然又累又孤單,心里卻有無盡的歡樂,仿佛看見了他的笑臉。當(dāng)畫完最后一筆,她回過頭看到凝望著她的博格達峰,她又驀地低下了頭,她暗暗地在心里笑,她知道,神山博格達已經(jīng)看到并見證了她的愛。
她如此癡醉地思念一個人,用盡全部心力,也就無法細加體察玉山江對她的心意。
她抱歉地看著玉山江,緊閉雙唇,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正午的陽光落在她明凈的臉上,淺淺流動。那些光線一落上來就被她心中的愛融化了。
玉山江嘆了口氣,說:“這么說,燕子,你快嫁人了?”
玉山江的腦海浮現(xiàn)出林的身影。事實上,直到目前,林給他留下的印象依然很好。他一會兒低頭想一想,一會兒抬頭看一眼燕子,慢慢地,就把林的形象放在了燕子的身邊?!八退故钦娴煤馨闩浒。」夤饬亮恋模拖衲棠陶f的,真是一對好人兒!他比我小好幾歲?。 ?/p>
“……不是的,玉山江,你想錯了,我們……我還什么都不知道呢?!?/p>
“什么不知道?”
“就是……就是都沒有說過。他沒說過,我也沒有說過。說不定……說不定只是我自己在瞎猜。”燕子又低下了頭,最后幾個字幾乎又讓她掉下眼淚。
“他不是給你寄手套了嗎?”
“只是手套,什么也沒有說?!?/p>
“這就夠了,還要說什么……你想想,紅顏色,還能有別的意思嗎?”
“嗯,不管是不是,我想好了,等他來了,我要讓他知道?!?/p>
“他什么時候來?”
“不知道。華老師的病很重。但是他肯定會來的,為了那些考察資料他也會來的。”
“……對,來了,你就……你就告訴他。”
“……玉山江……我其實……其實不敢說。我怕……”
“怕他不喜歡你?”
“什么都怕,不喜歡會怕,喜歡了會更怕。”
“呵……傻丫頭,喜歡了怕什么?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嗯,是真的怕,要是喜歡了我有多么幸福??!幸福真讓人害怕!我不相信自己會有那么大的幸福!”燕子的話帶著顫音。
玉山江呆望著燕子亮晶晶的眼睛,無法相信她的話,便在心里喃喃地說:“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誰會害怕幸福呢!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太難猜了!”
5
他們走出東岳廟的圍院,準(zhǔn)備下山。燕子在前面走,玉山江去解馬繩。
看見他走過來,玉山江的棗紅色兒馬甩了甩一只前蹄,又噗噗吹出兩口白氣,然后定住身體,靜靜地凝望著他。棗紅色兒馬又黑又濕的大眼睛惹得玉山江十分難過,他的心倏然抽動了幾下。
玉山江不想多看棗紅色兒馬的眼睛,也不想讓心中的陰云更多地浮上面龐,靠近馬身時,他快速跨出兩步,躲過了棗紅色兒馬滿是關(guān)切的目光。解開馬繩,玉山江回過身,就見棗紅色兒馬還在望著他,目光中的關(guān)切又多了一些悲戚。玉山江的心忽然亂了,猛地伸出手掌撫了撫棗紅色兒馬的臉頰,然后把它推向一邊,嘴里跟著說道:“好了,別看了,那是人家的姑娘!”玉山江這樣一說,棗紅色兒馬不再固執(zhí)地盯著他看,便低低地打了一個響鼻,伸直脖頸,注視著身下雪白的山谷。
玉山江順著棗紅色兒馬的目光望出去。藍天下,白雪覆裹的松林與群山明凈炫亮,天池在遠處露出一角,像塊金子熠熠閃動,整個眼底就好像一個圣潔寧靜的雪國宮殿,濾盡塵埃,沒有喧嚷。玉山江想起燕子說的話,這兒真是個看風(fēng)景的好地方!是啊,有了那個年輕人,燈桿山山腰的這塊臺地就成了燕子心中無可替代的福地,映入眼簾的天池風(fēng)光就成了愛的永恒見證。
棗紅色兒馬靜默的神情觸動了玉山江,它似乎比他更深地受到了挫傷。玉山江越看越不忍心,雙手撫住棗紅色兒馬的臉頰,嘴邊露出一絲苦笑,親呢地端詳它的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棗紅色兒馬黑褐色的睫毛尖上還結(jié)著冰霜。玉山江攤開手掌,像為他心中的姑娘抹擦眼淚一樣,輕輕地撫去棗紅色兒馬睫毛尖上的冰砣。棗紅色兒馬一直垂著目光,任由玉山江用心中的苦澀安慰它。玉山江一邊擦,一邊湊近棗紅色兒馬的眼睛,就看見它黑瑪瑙似地眼眸里輝映著整個白雪皚皚的山谷,當(dāng)然,也浸瀝著他內(nèi)心的憂傷。玉山江嘆口氣,拍拍它的臉,說:“走吧。”
燕子在前,玉山江牽著馬跟在后邊,兩個人默默無語,各自懷揣心事,很快下了燈桿山。
冬天,天池景區(qū)幾乎沒有游人,濾盡塵埃的天池山水猶如一面凌空的水晶,任何一點聲響都會像一道亮光,刺穿時空,在四下里升起。走下燈桿山不久,遠遠地,燕子和玉山江就聽到天池那邊傳來的爭執(zhí)聲。
“都快五點了,你們還占著這里!天池是你們的嗎?”
“那么多好風(fēng)景,你們?yōu)槭裁雌臀覀償D?”
“什么話!你知道這里景好,別人就不知道,別人是傻瓜嗎?為了讓你們,我們把四周走了遍,等了四個多小時,你們倒沒完沒了了!”
誰都知道,這里是拍攝“明月出天山”雪景的最佳景觀。雪峰之下,明鏡般的天池還沒有結(jié)冰,只在背陰的一面斷斷續(xù)續(xù)浮起一些又薄又亮的冰層,有陽光的地方,碧波泛動的水面上還飄著一層淡淡的水霧;連綿的雪峰并沒有完全被雪覆蓋,在靠近天池的雪山陽面,順著地形,那些高大的云杉林仿佛不怕冷的年輕人,大片大片地鉆出披蓋在山坡與山崖上的雪毯,倔強地要使深綠色的身體迎著陽光;而稍遠處海拔更高的雪山,因為始終沐浴著朝陽與夕照,皓白的雪峰之尖已經(jīng)滲進了輝煌的金色;明鏡般的天池看到了這一切,便將金色的雪頂,白色的山坡,綠到發(fā)黑的松林,同時映現(xiàn)在自己明暗相間的身軀之中,再用鱗鱗波光順次將它們輕輕拂動,這樣一來,天池水就變成了一條綿長的黑白相間金光閃亮的艾德萊斯絲綢;如果再遇上晴朗的天氣,下午五點左右,夕陽正將金光灑向雪山,還在醉心觀賞雪景的人,不覺中一抬頭,就能看見皎白的月亮已經(jīng)升上寶藍色的天空,一時間,陽光,月亮,藍天,雪山,松林,碧水……就構(gòu)成了一幅絕無僅有的人間美景。
兩家拍婚紗照的攝影師就是為爭奪這幅美景爭吵起來的。美景易逝,誰都想抓住機會趕快拍完,把身穿白色婚紗幾乎要凍昏倒地的新娘早早送走。燕子和玉山江走到他們近前的時候,一位攝影師正舉著長焦相機瞄準(zhǔn)站在天池岸邊的一對新人。新人站在雪白的山石間,婀娜又親密地擺著姿勢。另一位攝影師拿著一架同樣高級的相機站在一旁,一邊被寒冷逼得不停跺腳,一邊大聲嚷嚷。
“再給你十分鐘,時間一到,我們就上人!”
玉山江順著攝影師的鏡頭看過去,那對婀娜又親密地擺著姿式的新人的動作越來越僵硬了,而距離他們十步之遠的地方,正抖抖索索等著另一對身穿白色禮服的新人。
因為受到連連抗議,正在拍照的攝影師也無法專心了,他一邊按著快門,一邊大聲提醒新人保持姿態(tài),一邊不得不抽空凌厲地回頂一句。
“你上上試試看!我看你能上得去!”
雙方都很不耐煩,火藥味越來越重,兩邊的工作人員也越來越多地加入了爭執(zhí),有一兩個年輕氣盛的,推來搡去,幾乎要打起來了。
“唉唉唉,你們別吵了,有吵的時間照片都拍完了。”燕子上前阻止,可是并沒有人聽她的,兩個身形單薄的小伙子已經(jīng)擰在一起了。
“都住手,都給我住手,再打我叫保安了,誰都別想拍!”玉山江的聲音洪亮粗健,小小的騷亂被他的氣勢給壓住了。
“你們拍的是結(jié)婚照,結(jié)婚是喜事,你們打什么架!你,你,快拍,拍完也讓人家拍,沒看天氣越來越冷了嗎!”玉山江說完,回到路邊牽馬,棗紅色兒馬跺跺前蹄,噗噗噴了兩個響鼻。
兩邊的人都安靜下來了。那個挨了訓(xùn)的攝影師很順從地舉起鏡頭,瞄準(zhǔn)了遠處的新人。
玉山江牽著馬往新人拍照的方向走去,走到那對正在一旁等候的新人附近,停下了馬,對著他們說了幾句話。一身雪白的新人聽了他的話,忙不迭地跨過山石,快步走到玉山江身前,把身體緊緊地靠在了棗紅色兒馬的身上。
燕子看到這邊相安無事,也跟著往玉山江那邊走去。在她的對面,那對站在山石上拍照的新人已經(jīng)拍完了照片,正小心翼翼穿過積雪覆蓋的亂石往路邊走。氣溫突然降了幾度,燕子感到臉頰僵硬了許多,但是她的心卻突然被那位緊緊靠在棗紅色兒馬身上的新娘感動了。燕子慢慢走著,恍恍惚惚想著自己的將來,忽聽玉山江對著那對拍完照片的新人說:“你們也過來暖和暖和吧。”聽到他的邀請,這對剛剛拍完照片的新人疾步跑上馬路,仿佛得救似地把身體緊緊靠在棗紅色兒馬的身上。他們臉色發(fā)青,渾身哆嗦說不出話,兩個人的眼睫毛上都結(jié)了冰霜。
這真是一幅動人的畫面!四個新人,穿著雪白的禮服,在冰天雪地之中,緊緊依靠在一匹棗紅色兒馬的腹部。
燕子走到棗紅色兒馬跟前,贊許地看了一眼玉山江,然后伸開雙手,捧起棗紅色兒馬熱氣騰騰的嘴,滿含疼惜地凝視著它的眼睛。棗紅色兒馬也看著她,濕黑的大眼睛像天池的水一樣明亮,隔了片刻,棗紅色兒馬突然輕輕“呃”了一聲,把頭扭向玉山江一邊。
燕子看著棗紅色兒馬的眼睛,這一次,棗紅色兒馬的眼睛里映現(xiàn)的不再是她了,而是對面仿佛艾德萊斯絲綢一般的天池水,以及玉山江高大健壯的身影。
兩對新人稍稍暖和過來,睫毛上的冰霜漸漸化成了水,滴落在臉頰上,有人一邊輕輕擦拭,一邊連聲向玉山江道謝。玉山江呵呵地笑著,揮揮手,對他們說:“祝福你們啊?!毙氯藗凕c點頭,帶著微笑,各自走了。
路邊就剩下了玉山江和燕子。燕子望著升在半空里的月亮,一只手還在撫摸棗紅色兒馬溫暖的臉頰,目光卻已經(jīng)魂不守舍地飄到了更遠的地方。玉山江看看月亮,又回頭看看她凍紅的鼻子,咬咬嘴唇,黯然又真切地說:“燕子,也祝福你啊!”
燕子沒有想到玉山江會對她說這樣的話,吃了一驚,睜大眼睛頓住片刻,接著就害羞地笑了。玉山江接著說:“要是你的結(jié)婚照也是這時候在天池拍,我就幫你擋著別人,讓他們誰都不敢和你搶!”燕子聽了,更加抑止不住心中的歡喜,咬咬嘴唇,甜蜜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