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文:1991年被評為全國模范教師并被授予國家級“人民教師”獎?wù)隆?992年被評為上海市特級教師。現(xiàn)為復(fù)旦大學(xué)附中特級教師,華東師范大學(xué)、華中師范大學(xué)兼職教授。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1000萬字左右。
木假山記
【宋】蘇洵
木之生,或蘗而殤①,或拱而夭②;幸而至于任為棟梁者,則伐;不幸而為風(fēng)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則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沒于湍沙之間,不知其幾百年,而其激射嚙食之余,或仿佛于山者,則為好事者取去,強之以為山,然后可以脫泥沙而遠斧斤。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幾何?不為好事者所見,而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勝數(shù)?則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則疑其有數(shù)存乎其間。且其蘗而不殤,拱而不夭,任為棟梁而不伐;風(fēng)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為人之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間,而不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莊栗刻削,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于中峰,而岌然決無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選自《嘉祐集》③)
注釋:
1蘗(niè):萌芽。殤(shāng):未成長而死。
2拱:兩手合抱之粗。
3蘇洵(1009—1066):北宋散文家。嘉祐間得歐陽修推譽,以文章著名于世,著有《嘉祐集》。
《雪濤閣集》序
【明】袁宏道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妍媸之質(zhì)①,不逐目而逐時。是故草木之無情也,而鞓紅鶴瓴,不能不改觀于左紫溪緋。唯識時之士為能堤其潰而通其所必變。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
近代文人,始為復(fù)古之說以勝之。夫復(fù)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復(fù)古,句比字擬,務(wù)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屈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于習(xí),而愚者樂其易,一唱億和,優(yōu)人騶從②,共談雅道。吁!詩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詩而文之為弊,蓋可知矣。
余與進之游吳以來,每會必以詩文相勵,務(wù)矯今代蹈襲之風(fēng)。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或曰:進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音遠,其為一代才人無疑。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何也?余曰: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之類是也。古今文人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為脫其粘而釋其縛。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淺易之語,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執(zhí)是以觀進之詩,其為大家無疑矣。詩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編成,進之自題曰《雪濤閣集》,而石公袁子為之?dāng)ⅱ邸?/p>
(選自《袁中郎全集》④)
注釋:
1媸(chī):丑陋。
2騶(zōu)從:達官貴人出行時前后侍從的騎卒。
3石公:袁宏道的字。敘,同“序”,名作動,寫序言。
4袁宏道(1568—1610),明文學(xué)家,字中郎,著作別集40卷。
這里所選讀的,一是蘇洵的《木假山記》,高度評價了他家庭園里陳列的一樹三峰儼然如山的大盆景,二是袁宏道的《〈雪濤閣集〉序》,高度評價了《雪濤閣集》作者江盈科以自己的詩文力頂當(dāng)時文壇的蹈襲之風(fēng),力求以自然率真新穎的文風(fēng)突破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的改革精神。二者評價的對象不同,運用宏觀思維構(gòu)思成篇則一,因而值得研究。
要宏觀地看問題,首先要歷史地看問題。如果蘇洵只對眼前的三峰描寫一番,頌揚一番,那么,內(nèi)容僅滯留于平面,思想容量不會大的。于是,蘇洵的思路突然靈動,集萬木之遭遇于一身,其坎坷可謂窮形盡相,除了蘗而殤、拱而夭之外,計有伐、拔、破、折、腐;幸而成為人之所材,又有斧斤之患;最幸者,也要漂沉汩沒于湍沙,激射嚙食于長年,一旦出水而沖到江邊,還有為樵夫農(nóng)民所薪之虞;可見最后能成為木假山供人欣賞,受人尊敬,是一路走來,經(jīng)過十八層地獄的層層考驗,成為一種象征,一種人格了的因而能被人性所融化,所效法。
要運用宏觀思維,其次要發(fā)展地看問題。袁宏道評價江盈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意義,是放在從古到今文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背景前進行的。他認為文學(xué)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識時之士要像固堤防止?jié)菢樱床煳膶W(xué)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反對當(dāng)時以李夢陽為代表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龍為代表的后七子的襲古之風(fēng)。正是從這個文學(xué)發(fā)展規(guī)律來衡量,江盈科文超逸爽朗、詩窮新極變,既矯浮泛之弊,又闊時人之目,實為文學(xué)創(chuàng)新時代的弄潮兒。另一方面,他又能繼承發(fā)揚,認為“近平近俚近俳”古已有之,可以借此不為詩所困,脫其粘而釋其縛,因而常取一二淺易之語,不能自舍,借以形成率真親民之風(fēng)格。
宏觀思維還有賴于聯(lián)系地看問題。蘇洵不但把一個主干兩條旁枝的樹看成山的三峰,而且賦予人性,把他們看成歷經(jīng)磨難的三個人,從而看出人生的幸與不幸來,看出人物的氣質(zhì)與性格來。居中的魁岸端重,以身作則,因而能服其旁之二人;其旁二人凜然不可侵犯,雖服從老大,卻不阿諛奉承。這樣一聯(lián)系,便增加文章的社會內(nèi)容和思想深度了。袁宏道在序言中為了說明江盈科詩作中偶有一二語信腕信口,皆成律度,不但不是瑕疵,反而證明他能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為了說明這一點,他不厭其詳?shù)匾锰瞥拍痢敖拊谘矍叭瞬灰姟币哉f自古有平,引用唐朝盧仝“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以說明自古有俚,甚至引用西漢東方朔“迫窘詰曲幾窮哉”以說明自古有俳?!@然,這樣一聯(lián)系,便可凸現(xiàn)保守與革新一直是相比較而存在,相斗爭而發(fā)展的,其中便有超脫習(xí)俗的“逸士”輩出,往往取一二淺易之語沖破舊的藩籬,我們反而能說他們自取世人的嗤笑嗎?——可惜,1999年版的《辭?!贰敖啤睏l目中卻把“近平近俚近俳”作為他“不注重鍛煉”的缺點來指瑕,我覺得是不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