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罕云[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安徽農業(yè)大學人文院, 合肥 230036]
1939年寒假后聞一多“對于詩人屈原其人類似當代名伶的看法也提出來了,但未詳細論述”,詳細的論述在寫于1944年12月、原載于1945年10月郭沫若主編的《中原》第2卷第2期的《屈原問題——敬質孫次舟先生》一文中。
事情的起因是孫次舟于1944年9月在成都《中央日報》的《中央副刊》上發(fā)表《屈原是“文學弄臣”的發(fā)疑(兼答屈原崇拜者)》一文,12月前后又發(fā)表《屈原討論的最后申辯》一文,并在附白中轉錄了李長之給他信中的一句“昔聞一多先生亦有類似之說,以屈原與梅蘭芳相比”,且在《申辯》中說道“聞一多先生大作如寫成,定勝拙文遠甚”。
于是,聞一多不得不開口了,“孫先生以屈原為弄臣,是完全正確的指出了一樁歷史事實,不幸的是,他沒有將這事實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代表的意義,充分的予以說明,這,便是誤會之所由發(fā)生吧”①,并說,“我以為在傳統(tǒng)來源問題的探究上……此外便要數孫先生這次的‘發(fā)疑’,貢獻最大”,但是,聞一多沒有以“同盟軍”的姿態(tài)出馬,而是冒險做個“調人”。所以,聞一多補充說“沒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學家的屈原”,“我也不十分同意孫先生只稱許一個‘天質忠良’‘心地純正’和‘忠款與熱情’的屈原。這些也許都是實情,但我覺得屈原最突出的品性,無寧是孤高和激烈”,“奴隸不但重新站起來做了‘人’,而且做了人的導師”。
《屈原問題——敬質孫次舟先生》一文顯然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其話語“統(tǒng)治階級”、“剝削階級”、“封建生產關系的狹隘性的殘余意識”、“高爾基”、“一個為爭取人類解放而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斗爭的參加者”、“歷史原是在這樣的迂回過程中發(fā)展著,文化也是在這樣的迂回中成長的”等,是聞一多自1944年暑假參加“西南文化研究會”,學習《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論敵后戰(zhàn)場》等黨的文獻、《新華日報》《群眾》等黨的刊物,以及《資本論》等馬列主義經典著作之后,懂得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問題、觀察問題,認識到“現在的社會是不合理的,因為這社會里有階級”;懂得了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認識到“歷史照螺旋形發(fā)展,從當初開始有奴隸的社會到今天剛好繞了一圈,現在又要到沒有奴隸的社會了”;懂得了人民推動歷史、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認識到屈原是“一個為爭取人類解放……的斗爭的參加者”。
寫于1944年12月,發(fā)表于1945年10月的《中原》第2卷第2期的《屈原問題——敬質孫次舟先生》一文中,聞一多稱屈原是“家內奴隸“、“一個孤高激烈的奴隸”、“文化奴隸”。
聞一多認為,“除一部分尚未達到奴隸社會階段的原始民族外,全人類的歷史便是一部奴隸解放史。在我們的歷史上,最下層的離開貴族(奴隸領主)最遠的農業(yè)奴隸,大概最先被解放。次之是工商奴隸。……但解放得最晚的,還是那貼緊的圍繞著主人身邊,給主人充廝役,聽差遣,供玩弄,和當清客——總而言之,在內廷幫閑的奴隸集團。這期間所包括的人物,依后世的說法,便有最狎昵的姬妾幸臣,最卑賤的宮娥太監(jiān),較高等的樂工舞女和各色技藝人才,以及扈從游宴的‘文學侍從之臣’等等。論出身,他們有的本是貴族,或以本族人而獲罪,降為皂隸,或以異族人而喪師亡國,被俘為奴,或以出國為‘質’,不能返國,而淪為臣妾,此外自然也有奴隸的子孫世襲為奴隸的。若就男性的講,因為本是貴族子弟,所以往往眉清目秀,舉止嫻雅,而知識水準也相當高。從此我們可以明白,像這樣的家內奴隸(包括孫先生所謂的‘文學弄臣’在內),身份雖低,本質卻不壞,職事雖為公卿大夫們所不齒,才智卻不必在他們之下。他們確實是時代的犧牲者,當別的奴隸階層(農、工、商)早已獲得解放,他們這群狐貍、兔子、鸚鵡、山雞,和金魚,卻還在金絲籠和玻璃缸里度著無愁的歲月……他們被時代犧牲了。然而也被時代玉成了?!瓫]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學家的屈原?”②
進而,聞一多認為,屈原是反抗的奴隸。聞一多稱屈原為“一個孤高激烈的奴隸”。聞一多認為,“更重要的是奴隸制度不僅產生了文學藝術,還產生了‘人’。本來上帝沒有創(chuàng)造過人和奴隸,他只創(chuàng)造了‘人’,在血液中,屈原和懷王尤其沒有兩樣(他們同姓),只是人為的制度,把他們安排成那可恥的關系。可是這里‘人定’并沒有‘勝天’,反之,倒是人的罪孽助成了天的意志。被讒、失寵和流落,誘導了屈原的反抗性,在出走和自沉中,我們看見了奴隸的脆弱,也看見了‘人’的尊嚴。先天的屈原不是一個奴隸,后天的屈原也不完全是一個奴隸。”并且,指出,屈原除了“粉脂氣”,更重要的是“火氣”。
最后,聞一多把結論引向是“弄臣”更是“使臣”?!皩O先生大概認定弄臣只是弄臣,其余一切,尤其國家大事,便與他們無干,所以不相信《史記》里那些關于屈原政治生活的記載?!虼耍覀冇置靼琢?,‘滑稽多辯’是弄臣必須的條件,也是使臣必須的條件,正如作為辭賦起源的辭令,也就是那人臣們‘使于四方’用以‘專對’的辭令,‘登高能賦’是古代‘為大夫’的資格,也合了后世為弄臣,為使臣的資格,弄臣與使臣,職務雖然兩樣,人物往往不妨只有一個。也許正因屈原是一個‘博聞強志……閑于辭令’的漂亮弄臣,也符合了那‘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漂亮外交家的資格。戰(zhàn)國時代本不是一個在傳統(tǒng)意義下講資格,講地位的時代,而是一個一切價值在重新估定的時代……然則在另一屬性上身份也是卑賤的屈原,何以不能做三閭大夫和左徒呢?在屈原看來,從來倒是‘肉食者鄙’,而你看,奴隸群中卻不斷的站起了輝煌的人物……一個為文化奴隸(孫先生叫他作‘文學弄臣’)要變作一個政治家,到頭雖然失敗,畢竟也算翻了一次身,這是文化發(fā)展迂回性的另一方面?!雹?/p>
在這里,聞一多保持一貫強詞奪理的語氣,勉為自圓其說,但,說服力顯然不夠。聞一多的本意大概還是屈原是“弄臣”,但是特定情勢之下,迫不得已的矯枉過正和應景之作的迎合,使得聞一多把屈原從“弄臣”提高到“使臣”,但,這究竟對否、符合歷史與否,有待商榷。其中的論證,尤其帶有先入之見,這個先入之見就是屈原是“政治家”,因為屈原是“弄臣”,“弄臣”是離主人最近的奴隸;因為屈原有“火氣”,有反抗性,所以屈原是“反抗的奴隸”;因為“內廷”與“外廷”從來不分,屈原作為“弄臣”,他“滑稽多辯”,而這個是“使臣”必須的,所以屈原是“使臣”;并且屈原自己看重來自底層的輝煌人物,這些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所以,屈原是政治家。實際上,聞一多的論證是不太合邏輯的,但是,卻很有興味。
聞一多于1945年6月《詩與散文》詩人節(jié)特刊發(fā)表《人民的詩人——屈原》一文。人民性思想實際上是聞一多此時的基本思想,他說屈原“實質的等于領導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報了一次仇”未必符合屈原在當時歷史中的真正作用,但反映了此時聞一多的思想。“人民的詩人”是聞一多對屈原人格的最后的認定,也是最高的評價。聞一多在此文中說“:端午是一個人民的節(jié)日,屈原與端午的結合,便證明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也保證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p>
聞一多論證“是什么使得屈原成為人民的屈原”,非常有意思。論點如下:一、屈原在身份上屬于人民群眾;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離騷》和次要的作品《九歌》是人民的藝術;三、《離騷》喊出了人民的憤怒;四、屈原的死把人民的反抗情緒提高到爆炸的邊沿。聞一多說“:以上各條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為真正的人民詩人?!?/p>
總之,聞一多參與了20世紀楚辭研究的第二個高潮——關于屈原身份的論爭。聞一多于1944年12月完成《屈原問題——敬質孫次舟先生》,認為屈原是“文學弄臣”,“并不妨礙他是個政治家”;并有“弄臣而能革命”說。
孫次舟的結論是屈原是“文學弄臣”,聞一多以此作為基本觀點和出發(fā)點,進一步推導出屈原是“人民的詩人”;而屈原顯然不是“人民”,是“貴族”。另外,聞一多將“文學弄臣”與“文化奴隸”混為一談。聞一多的質疑,并沒有解決這場論爭的實質性問題;郭沫若認為,“我們本不必替屈原爭身份,誠如聞一多所說,屈原是奴隸而力圖解放,那是更可寶貴的。但我們所要求的是真實,要證明屈原是弄臣或奴隸出身,證據可惜依然不充分。”④但,聞一多強調了屈原最突出的品性是“孤高”和“激烈”,并看到了“存在兩個屈原”,“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的屈原和“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原,卻是比較睿智和深刻的。
劉煊在《聞一多評傳》中說:“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研究《楚辭》卓有成績的學者不少,除了聞一多,以郭沫若的影響最大?!雹萋勔欢嗍强箲?zhàn)時期,“楚辭”研究的領軍人物。
①②③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頁,第20頁,第23頁。
④ 郭沫若:《今昔蒲劍·總序》,周建忠:《楚辭考論》,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69頁。
⑤ 劉煊:《聞一多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58頁。
[1]聞一多.聞一多全集[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2]聞黎明,侯菊坤編著.聞一多年譜長編[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3]方仁念編.聞一多在美國[M].上海: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4]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
[5]王子光,王康編.聞一多紀念文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
[6]許毓峰等編.聞一多研究資料[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6.
[7]紀鎮(zhèn)淮.聞朱年譜[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