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有富[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呼和浩特 010022]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又字蕓閣,晚年號純常子。晚清學(xué)者、詞人。著有《純常子枝語》《云起軒詞》《知過軒詩抄》等。其《云起軒詞》異軍特起,卓然可傳。胡先 《評文云閣〈云起軒詞鈔〉王幼霞〈半塘定稿〉〈剩稿〉》曾評價文氏學(xué)習(xí)花間詞云:“《云起軒詞》之勝于時賢者,以其令詞逼肖花間,非他人所能企及,而其品格,則反以耽于側(cè)艷,遂落下乘?!庇终f文氏“令詞 麗婉約,則又直入《花間》之室”。囿于篇幅內(nèi)容,胡先 在論述文氏學(xué)習(xí)花間時,未能全面發(fā)覆。下文將從語匯、體制、表現(xiàn)技法、意境創(chuàng)造等方面對文氏學(xué)習(xí)花間進行簡要分析。
伴隨著中唐以來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由馬上轉(zhuǎn)向閨房,由外在世界轉(zhuǎn)向內(nèi)心抒寫,而文藝則“走進更為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彩色的捕捉追求中”(李澤厚《美的歷程》)。這樣,文學(xué)作品對女性的觀察和描摹也達到了空前的程度?;ㄩg詞人亦是如此。大量關(guān)于女性服飾、容貌、體態(tài)的詞語出現(xiàn)在《花間集》中,甚至女子的一顰一笑都有淋漓盡致的描寫?;ㄩg詞人溫庭筠便是以閨中思婦、“秀幌佳人”為描寫對象,以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來表現(xiàn)她們的綺羅香澤之態(tài),其十四首《菩薩蠻》中的女主人公皆衣飾華美,如“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翠鈿金壓臉”,“玉釵頭上風(fēng)”,“翠釵金作股”;所居者大都是“畫樓”、“玉樓”、“金堂”;“香閨”之中掛著“水晶簾”、“翠幕”、“繡簾”、“珠簾”、“畫羅”;閨中之臥具是“山枕”、“頗黎枕”、“錦衾”;寫思婦之容妝則是“懶起畫蛾眉”、“妝殘舊眉薄”、“兩蛾愁黛淺”,極盡描摹之至。胡仔評價說:“工于造句,極為綺靡?!边@樣精致細膩的描寫,無疑使詞體染上了香艷綺靡的柔性色彩,也使其顯現(xiàn)出本色之美和嬌艷的魅力。而這些語匯經(jīng)過花間詞人的創(chuàng)造,便約定俗成地固定下來,成為后代詞人學(xué)習(xí)模仿花間作品的語言規(guī)范。文廷式受其影響,在他模擬花間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對花間詞中語匯的運用和繼承,如其:“簾波輕漾屏山悄,錦衾夢斷聞啼鳥”(《菩薩蠻》),“云裊翠翹低,沉沉蕙思迷”(《菩薩蠻》),“斂黛鏡波寒,釵頭玉鳳單”(《菩薩蠻》),“畫屏金鳳舞,對對芝光吐”(《菩薩蠻》),“此際覺春寒,繡羅衣恁單”(《菩薩蠻》),“半卷水精簾,漏靜香添”(《浪淘沙》),“懶卸花鈿”(《浪淘沙》),“窈窕疏花似淺妝,遠山如寫畫眉長”(《浣溪沙》),等等,此類描寫,不一而足。文氏這里同樣以思婦為描寫對象,對閨中的環(huán)境、女子的容妝等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繼承沿襲花間詞中大量的語匯,并奠定了這一類詞綺艷的風(fēng)格特征。
從體制上來說,最為直觀的便是文氏在這類詞的取調(diào)上,而在選調(diào)填詞的背后也看出了文氏對花間詞藝術(shù)特質(zhì)認識的深透?!镀兴_蠻》《浣溪沙》《清平樂》《天仙子》《河傳》《浪淘沙》《巫山一段云》等是花間令詞常用的牌調(diào),而《河傳》《巫山一段云》二調(diào)最早見于《花間集》,文廷式一一取來,按譜填詞,其中《浣溪沙》《清平樂》明確標明是“擬唐人”之作,而《菩薩蠻》《浣溪沙》則是以組詞的形式出現(xiàn),皆詠閨中思婦,與《花間集》中溫庭筠《菩薩蠻》組詞、孫光憲《浣溪沙》組詞別無二致?;ㄩg詞中,這類令詞的選調(diào)是有一定規(guī)則的,它既要合樂歌唱,又要促成意脈的躍動,適于感情的抒發(fā),為后人樹立了特定的藝術(shù)規(guī)范,劉熙載說,“五代小詞,雖好卻小,雖小卻好”,所以花間令詞“更因其短小的體制、長短參差的句式、跌宕起伏的結(jié)構(gòu),能夠形神俱到地折射出碎錦般跳蕩的直覺印象,傳遞深微、曲折的感情律動”,文廷式沿用花間令詞中常用的牌調(diào),其用意也正在此。
江尚質(zhì)曾云:“花間詞狀物描情,每多意態(tài),直如身履其地,眼見其人?!保ㄉ蛐邸豆沤裨~話·詞品》下卷引)可見,花間詞中在狀物寫情時敏銳的感覺和細膩的刻畫是極富藝術(shù)魅力的。而文氏之《菩薩蠻》中的“啼鶯喚起羅衾夢,柳絲無力春愁重”,與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樣,都是以細膩的觀察和描摹去寫一位懶懶起床的女子。相比之下,文詞的描繪更加耐人咀嚼,其手法也更加獨特。短短的十四個字,文氏的刻畫描摹細致獨特,他通過仔細的觀察,選取了外界的物象,通過對“柳絲無力”的描繪來喻寫女主人公慵懶的樣子,可謂恰切,進而襯托出她因離愁、相思所造成的孤寂和苦悶,達到了令人回味的藝術(shù)效果。
花間詞注重描寫女主人公在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動作和情態(tài),抓住一剎那的心靈感受,進而表現(xiàn)出無限的心緒。如韋莊《女冠子》中的“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別離時,少女怕對方看見自己流淚而假裝低頭回避,萬語千言,欲說還羞,盡在這斂眉含淚之中,將女子此時此刻異常復(fù)雜的心緒刻畫得惟妙惟肖。溫庭筠《菩薩蠻》中的“畫樓相望久,欄外垂絲柳”,而這一“久”字不僅說明了女子等待時間之長,還傳神地表現(xiàn)出如癡如醉的那一份執(zhí)著的情意,而樓外楊柳依依更增添了這位女子的惆悵和相思之苦。詞人在這里運用以景襯情的手法,使思婦的所思所愁躍然紙上。文詞《菩薩蠻》中的“愁極夜如年,靜看壚上煙”也是這種技法的運用。綿綿長夜,女主人公的千般惆悵、萬種相思難以排解,只能靜靜地看著裊裊壚煙冉冉升騰,這裊裊的壚煙寫出了女主人公心緒的雜亂,同時也寄托了難以排遣的相思之情。再如文詞《菩薩蠻》中的“回面淚偷彈,此情郎忍看”,與韋莊《女冠子》的“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有異曲同工之妙,二者都是寫女主人公在與情郎離別時的無限感傷,而相比之下文詞的表達更為傷感。女主人公明明知道自己離別時落淚是情郎不忍看到的,但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所以就有了“偷彈”“佯低面”的舉動,為的是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眼淚,以免心里更加難受。實為“忍淚”而淚難忍,實為“偷彈”而淚難禁。一“偷”,一“佯”含有多少不盡之意。
以景誘情是花間詞意境創(chuàng)造的重要方法,而這樣的創(chuàng)造能夠使情寓景中,蘊藉深沉,給讀者留下了一片惆悵的空白。溫庭筠的“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春夢正關(guān)情,鏡中蟬鬢輕”等詞句,在細致的描摹中隱露出淡淡的哀愁,誘發(fā)出怨恨傷別的愁情,可謂字字哀艷,蘊蓄深沉。
而文廷式的詞作中也多用以景誘情、情景反襯的方式來營構(gòu)意境,如其《菩薩蠻》“幽蘭凝露重,江遠花共”,則借外界幽蘭泣露、 花滿江的自然景象誘發(fā)出女主人公無限的相思和極度的傷感,而《清平樂》中“林間百種鶯啼,玉階撩亂花飛”則是借外界春意盎然的熱鬧景象渲染出女子內(nèi)心的落寞和孤寂。
另外,《花間集》中,歐陽炯《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一詞至真至情,無絲毫矯揉之態(tài),被況周頤譽之為“花間詞筆”,王鵬運對這種表現(xiàn)手法也極為贊賞,并許之為“大且重”。從文廷式模擬花間的作品來看,其中也有不少大膽直露、肆意暢情的作品,如其《浣溪沙》一詞云:
曲曲闌干淡淡云,蘭儀蕙質(zhì)杳難分。卸釵聲溜隔簾聞。釀雪庭陰愁意緒,聽香床角倦 呻。不成幽夢枕微溫。
從這首詞所描寫的內(nèi)容來看,其淫艷的程度不亞于歐陽炯的《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一詞,難怪胡先 斥之為“真《疑雨集》之流亞,不期見諸名家集中”。然而從這首艷詞的表現(xiàn)手法來看,文氏明顯有意在模擬歐陽炯的《浣溪沙》詞,但從感情的格調(diào)和境界的渾成來看,文氏此詞顯然是難與歐陽炯的《浣溪沙》相媲美了。雖然文氏《浣溪沙》并不符合“重大”之旨,但這種模擬從側(cè)面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那就是文氏對“花間詞筆”是十分認同的。
總體來看,文廷式模擬花間詞所達到的藝術(shù)成就是清代詞人中不可多得的。趙尊岳曾說:“后人之專學(xué)唐五代者,又每限于天分學(xué)歷,而不能成就?!倍耐⑹降奶旆植抛R與其對花間詞美感的準確把握完美結(jié)合在一起,進而避免了學(xué)習(xí)花間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弊病,使其詞作在藝術(shù)等方面直造花間之室。
[1]文廷式著,汪叔子編.文廷式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3.
[2]文廷式等著.文廷式四種[M].臺北:廣文書局,1970.
[3]李一氓校.花間集校[M].上海:上海書店,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