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軍[聊城大學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00]
作 者:盧 軍,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期,因為讀了阿索林幾篇隨筆而迷上了這個風格獨特的西班牙作家,他說“阿索林是我終生膜拜的作家”。阿索林對汪曾祺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散文化小說文體的影響、善于描寫小城小人物生活等方面,相關論述頗多,此不贅言。二人筆下人物也有頗多相近之處,安命意識就是貫穿二人小說人物的特性之一。
一
阿索林、汪曾祺二人的小說中多以人世的變遷和苦難作背景。所謂“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如何應對苦難人生呢?佛家主張“隨緣”,儒家主張“素位”,這種人生哲學在莊子的安命說中得到集中闡釋。莊子的理想人格境界,就是心靈的寧靜與自由。實現(xiàn)心靈自由有賴于一種人生態(tài)度,那就是安順于命運。莊子認為,安命能夠提供一種堅忍沉毅的生存理念,使人無論身陷何種不幸的境地,都能泰然處之。①這種安命說在西方文化中則接近于古希臘斯多葛學派的觀點。
汪曾祺在《隨遇而安》一文中稱“隨遇而安”的人生哲學是他在亂世中頑強生存下來的精神支柱,并坦誠這種人生哲學主要是受老莊思想影響的。阿索林在《塞萬提斯的未婚妻》一文中,展示了他對生命的哲學思考:“現(xiàn)在我是一個接受事物的不能改變的神秘的安排的,小小的安命的哲學家了?!卑裁庾R,首先表現(xiàn)為“安窮”,即當苦難降臨之際的應對法寶。李漁在小說《鶴歸樓》中對其解釋為“遇顛危而不怨,是謂安窮”。這在二者小說中都有體現(xiàn)。
在阿索林筆下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沒有復雜的情節(jié),多用平淡的文筆講述對那些不為人知的小人物、平淡瑣碎小事的感受?!兑粋€勞動者的生活》中連名字都沒有的農(nóng)夫,在田地里從事繁重的農(nóng)活,把他的橄欖和葡萄賣給那些投機商,“按照他們愿給的價”,受盡他們的盤剝。他一年頂多吃兩三次肉;一把核桃或杏仁對于他就是最美的盛肴。他的道德觀念是:不加惡于人,盡力工作。
有時,他收成不好,或是一匹騾子死了,或是他家里一個人病了,或是他沒有錢納稅。這位可憐的人既不悲嘆也不咒罵,他說:“呃!我們怎么辦呢?上帝有數(shù),上帝會解救我們脫離困難?!边@位可憐的人微笑了,安命了,他取出他那裝著粗煙葉的小袋,做了一個煙卷,抱著兩臂,開始抽煙。
農(nóng)夫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死于古巴的戰(zhàn)爭,一個死于車禍,女兒則離家出走。這位可憐的人想起這一切時便發(fā)出一聲嘆息,但是不久他便自我安慰:“我們有什么辦法呢?上帝是這樣規(guī)定的!”盡管飽經(jīng)苦難,但安命心理、樂天態(tài)度從未離開過他。
汪曾祺的小說《故鄉(xiāng)人·打魚的》主要介紹的是打魚人一家的艱辛。小說先介紹了故鄉(xiāng)人五種打魚方式,有張帆打魚、放魚鷹捉魚、扳罾的和撒網(wǎng)的,主人公從事的是第五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制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站在齊腰的水里。一個張著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wǎng);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wǎng)里。這種打魚方式每天打不了多少,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連不到二寸的貓魚他們也都要。
在小學校后面的葦塘里,臭水河,常??梢钥吹絻蓚€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wǎng),女的趕魚。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于木然?!袔滋觳豢匆娺@兩個穿著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著媽穿過的皮罩衣,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作者用大量的筆墨,描寫了張帆打魚的盛況和放魚鷹捉魚的快事,是為了和打魚人一家的艱辛生活形成對比,更表現(xiàn)了這一家人對無奈生活的順從和適應。這一家人面對卑微、辛酸的生活,表現(xiàn)出的是隱忍的平靜。他們沒有怨天尤人,呼號哀告,只是默默承受,他們是生活中的真正的強者。
二
《莊子·人間世》篇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币狼f子看來,能安命的人,享有最高的道德境界。所謂至德之人,就是不論遭遇何種變故,都能夠擺脫外物的干擾,做自我的主人,享有心靈的寧靜與自由。在這個認識層面上,古希臘的斯多葛主義同莊子學說是大體相通的。塞內(nèi)加說:“一個人的心靈的平靜并不靠財富?!薄爸钦呤裁匆膊粫?。萬物皆備于他一身。智者是自足的……如果他因疾病或戰(zhàn)爭而失去一只手,或者某種意外事故使他失去一目或雙目,他會滿足于剩給他的那些?!雹?/p>
阿索林有篇小說題目就叫《安命》,是對此類人物最好的闡釋。主人公多思加諾先生非常富有,愛好藝術和自然,家庭美滿幸福。但隨著巴黎的一個銀行家破產(chǎn),多思加諾的全部財產(chǎn)差不多都在這次破產(chǎn)中損失了。此后災難接踵而至:當炮隊士官的兒子在古巴戰(zhàn)爭中陣亡了;兩年之后,聰明美麗的女兒又患急性肺炎去世。多思加諾的妻子被接連地降到家庭的不幸所激瘋,兩年之后故去。親人相繼離世后,多思加諾獨自住在一間閣樓里。盡管居所陳設簡陋,但對藝術的愛好依舊,默默陪伴他的是房間里的書和在墻上掛著的四五幅古畫。他每天除了收拾他的小房間,就是出門到博物院和圖書館去,或到郊外散步。
多思加諾先生戴著眼鏡,生著很長的胡須,他衣衫襤褸,但是總是清潔的。他的粗布的襯衫非常干凈。他是照例每天換襯衫的。
我對于這位小小的窮老人和他的清潔的襯衫,感到一種真正的崇敬。我從來沒有聽見他吐過一句怨言。我時常在國家圖書館或柏勒多博物院碰到他。
“你好嗎?多思加諾先生?”我問他。
“還過得去,”他說。“誰能比得上我呢?你看,圖書館和博物院都是屬于我的,我有全世界最美的圖畫,我要看什么書就拿什么書。而且,我還有一個可以散步的絕好的公園,那就是萊諦羅。”
無可否認,多思加諾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和哲人,做到了中國儒家所提倡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中庸》第14章)他得到的,是人們對他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小說《安命》在結尾探究多思加諾這種精神上的寧靜和幸福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呢?——“就是不要去管我們無法補救的事情,隨著它們的遲緩的、不可動搖的、永恒的運行而樂天知命?!?/p>
這種樂天知命、隱忍堅韌的性格也能在汪曾祺小說中人物身上找到?!稓q寒三友》中的窮畫師靳彝甫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畫室里掛著一塊小匾,書‘四時佳興’。畫室前面有一個很小的天井??繅ΨN了幾竿玉屏蕭竹。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里養(yǎng)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冬天,他總要養(yǎng)幾頭單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長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春天,放風箏。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面養(yǎng)了一二分長的小魚”。這種曠達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眾多底層人物身上。寫于1945年的《老魯》,描述了抗戰(zhàn)時期一所私立中學的老師和校工的生活態(tài)度。由于物價飛漲,學校數(shù)月不發(fā)薪水,校警們還常趴在破墻上去欣賞附近的難童收容所的孩子同聲齊唱《武家坡》;幫趕馬車的半大孩子釘馬掌,去看蝌蚪,看青苔,看屎殼郎,日子過得極其從容。閑來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瞇著眼看天上的云朵。“這學校上上下下都透著一股相當濃厚的老莊哲學的味道:適性自然?!?/p>
三
雖然同具安命意識,但相對阿索林,汪曾祺筆下的人物更樂觀。他們敢于正視人生的苦難,既有理性的面對、勇敢的擔承,又有調(diào)適的聰慧,展現(xiàn)出其足夠的堅強和通脫之氣。汪曾祺“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應該從積極的意義來理解?!巴粼鞯摹椭C’不是無原則的妥協(xié),而是在對人的現(xiàn)實存在的可能性有清醒認識之后的積極選擇和主動適應。在汪曾祺看來,個人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改變整個外在的世界,因此,人生的第一步是勇敢地擔當,是知道不可抗拒之后的忍受和承擔。而當人一旦有了擔當?shù)挠職?,他的生命也就由被動轉(zhuǎn)化為主動,才可能去追求屬于自己生命和生活中的快樂,并因此獲得個體生命的自足。這種正視現(xiàn)實并尊重個體生命的精神,汪曾祺用‘皮實’概括?!雹邸捌崱币辉~,是汪曾祺在評論林斤瀾的小說時提到的。汪曾祺認為:“能夠度過困苦的,卑微的生活,這還不算;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中覺得快樂,在沒有意思的生活中覺出生活的意思,這才是真正的‘皮實’,這才是生命的韌性?!雹?/p>
寫于1981年的小說《皮鳳三楦房子》中的鞋匠高大頭,在“文革”中被冠以諸多莫須有的罪名,隨之被剃頭、游街、抄家、挨打、罰跪,受盡折磨。高大頭是個曾經(jīng)滄海的人,“文化大革命”雖然是史無前例,他卻以一種古已有之的態(tài)度對待之:逆來順受。挨斗、游街,隨叫隨到;挨打挨踢,面無慍色。檢查材料交了一大堆,但避重就輕,對強加給他的“反動軍官”、“土匪”帽子,字面上絕不硬頂,事實上則寸步不讓,讓造反派無可奈何。高大頭每回挨斗,回來總要吃點好的,理由是:“不吃好一點頂不住。”他還養(yǎng)菊花,沒有地方放,就把四盆懸崖菊全部在房檐口掛起來?!斑@四盆懸崖菊披披紛紛地倒掛下來,好看得很。高大頭就在菊花影中運銼補鞋,自得其樂?!睂懹?996年的小說《吃飯——當代野人》中,靳元戎是劇團里唱丑角的,他凡事看得開。“四人幫”時期被下放干校勞動。他沒有滿腹牢騷,唉聲嘆氣,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樂。干校地里有很多麻雀,他結了一副攔網(wǎng),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只,撕了皮,醬油、料酒、花椒大料腌透,入油酥炸,下酒。干校有很多螞蚱,一會兒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干,卷烙餅。靳元戎和鞋匠高大頭一樣,在艱苦的生活面前都能保持著通達樂觀的開闊胸襟。
汪曾祺和阿索林都是熱愛塵世生活的文人,他們堅持的是追求心靈自由、不為外界所侵擾的安命的生活哲學。汪曾祺膜拜阿索林,是因為阿索林于平實人生的重視與人道主義情懷。我們在汪曾祺的許多小說中都可以感受到阿索林,感受到身處變革社會的作者的獨特的經(jīng)歷、體驗,以及對人生、社會的哲理性思索。
① 王焱.論莊子安命說的意義與局限[J].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2009,(02):74.
② [英]阿蘭·德波頓.哲學的慰藉[M].資中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104.
③ 楊紅莉.汪曾祺小說“改寫”的意義[J].文學評論,2005,(06):71.
④ 汪曾祺.林斤瀾的矮凳橋[A].汪曾祺全集第4卷[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