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禮

（ 安順學院 中文系，貴州 安順 516000 ）

《詩經(jīng)·國風·召南·騶虞》詩篇本義新探

李昌禮

（ 安順學院 中文系，貴州 安順 516000 ）

關(guān)于《召南·騶虞》一詩本義的理解，古今學者眾說紛紜。不論是“詩經(jīng)漢學”、“詩經(jīng)宋學”還是不帶宗派門戶偏見的“獨立思考派”，對《騶虞》詩旨的探討都沒有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对姟分疄椤霸姟笔且驗樗旧硎且徊课膶W作品。如果結(jié)合《騶虞》詩篇的情感基調(diào)、詩歌反映的時代文化內(nèi)涵以及先民生產(chǎn)力水平的實際狀況來看，它應(yīng)該是一首哀嘆艱苦狩獵生活的詩。

《騶虞》； 本義； 新探

《騶虞》是《詩經(jīng)·國風·召南》中的詩篇，其詩篇短小，語義豐富，是一首頗有爭議的詩。原詩茲錄如下：

彼茁者葭，壹發(fā)五豝，于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壹發(fā)五豵，于嗟乎騶虞！

早在漢代，《詩》學繁榮，先后形成了齊、魯、韓、毛四家詩?！睹姟放c三家詩對《詩經(jīng)》篇章的解讀，出現(xiàn)了諸多的爭議，《騶虞》是其中最具有爭議性的詩篇之一。關(guān)于《騶虞》詩篇的爭論主要集中在“騶虞”和“壹發(fā)五豝”的詞義訓詁以及由詞義訓詁所引申出的詩篇本義的解讀上?！睹娦颉吩唬骸啊厄|虞》，《鵲巢》之應(yīng)也?！儿o巢》之化行，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則庶類蕃殖，蒐田以時，仁如騶虞。”[1]《毛傳》云：“騶虞，義獸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則應(yīng)之?！盵1]106

唐代孔穎達尊信毛說，他對《騶虞》本義的經(jīng)學附會作出了詳細的疏解。他認為，“騶虞”是一種義獸，由于它不食生物，有仁心，因而用“騶虞”比做有仁心的國君。在文王的德化下，“庶類皆蕃息而殖長，故國君蒐田以時，其仁恩之心，不忍盡殺，如騶虞然?！厄|虞》當篇之義，由文王之化被于天下也，故得庶類蕃殖。即豝豵是也。總之言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庶類又蒙其澤，仁心如騶虞，則王化之道成矣。所謂《周南》、《召南》王化之基也?！盵1]105由于《毛詩》學派以“騶虞”為仁獸，直比國君，詩義解讀處處不離“文王之化”，并把它提到“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高度，幾乎全用政治道德的觀點來解詩，嚴重歪曲了《騶虞》詩篇的本義。

三家詩早于《毛詩》，并先后立為官學，它們對“騶虞”的解說不同于《毛詩》。如《魯》詩曰：“禮者，臣下所以承其上也，故《詩》云：‘一發(fā)五豝。吁嗟乎，騶虞！’騶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獸者也。天子佐輿十乘，以明貴也。豕牲而食，以優(yōu)飽也。虞人翼五豝以待一發(fā)，所以復中也。作此詩者，以其事深見良臣順上之志也。良臣順上之志者，可謂義也，故其嘆之長，曰吁嗟乎，雖古之善為人臣者，亦若此而已?！盵2]426《齊》詩說：“五范四軌，優(yōu)得饒有。陳力就列，騶虞悅喜?！庇帧膀|虞，樂官備也”。[2]425東漢班固指出了三家詩的不足，他在《漢書·藝文志》中說：“漢興，魯申公為《詩》訓詁，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罚呻s說，咸非本義。”[3]比較《毛詩》與三家詩對《騶虞》詩篇的解讀，《毛詩》認為騶虞是“不惡盡殺”的獸類，贊美文王之德。三家詩卻認為“騶虞”是順上之志的虞官，強調(diào)君臣關(guān)系。但由于經(jīng)學的附會，不論三家詩還是《毛詩》，對《騶虞》的解讀都難以圓通詩章之本義。

宋代是經(jīng)學的變古時代，“變古”是宋代儒家經(jīng)學發(fā)展的基本特征，宋代經(jīng)學變古的基本內(nèi)涵是疑古惑經(jīng)，其運作方式主要表現(xiàn)對儒家經(jīng)典的重新詮釋。[4]宋儒對《毛詩》的懷疑始于歐陽修，他不信子夏作《序》，并在《詩本義》中辨正毛、鄭之失，斷以己意。他說：“至于《二南》，其序多失?！恩胫骸贰ⅰ厄|虞》二篇之《序》為講師以己說汩之，不然，安得謬論之如此?！盵5]歐氏對《詩序》的懷疑，開啟了宋代“疑古惑經(jīng)”的先河。之后，鄭樵、朱熹指《詩序》之妄，王質(zhì)廢《序》不用，于是多數(shù)《詩》家相率棄《序》言《詩》，惟文本是求。雖然宋代《詩》學的“疑古”變革了《詩》學的許多內(nèi)容，但《詩》學的政教色彩似乎并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加強，這是因為宋代《詩》學“變古”的最終目的也是要為宋代的社會政治服務(wù)。[4]11人們對《詩》的解說仍是“文王之化”的經(jīng)學內(nèi)容。如朱熹《詩集傳》對《騶虞》一詩的解說：“南國諸侯承文王之化，修身齊家以治其國，而其仁民之余恩，又有以及于庶類。故其春田之際，草木之茂，禽獸之多，至于如此。而詩人述其事以美之，且嘆之曰：此其仁心自然，不由勉強。是即真所謂騶虞矣?！盵6]可見，宋儒對漢學產(chǎn)生懷疑，并以廢《序》言《詩》對“詩經(jīng)漢學”予以回應(yīng)，希望通過“文本”揭示《詩》的內(nèi)涵。“詩經(jīng)宋學”雖然對“詩經(jīng)漢學”做了一些修正，提出了探討《詩經(jīng)》本義的方法，為《詩》學注入了新鮮的血液，給了后學者更多的啟發(fā)，但由于《詩》學研究仍然無法擺脫經(jīng)學的束縛，研究中不斷產(chǎn)生新的附會，籠罩在詩篇本義上的迷霧同樣沒有厘清。

在歷史的峽谷中，每一個時代的主流文化精神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皆在闡釋“經(jīng)典”中獲得體現(xiàn)。在《詩》學發(fā)展的流變中，不管主流文化對《詩》學如何影響，《詩》之為“詩”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宋明理學雖然也以經(jīng)學手段闡釋《詩經(jīng)》，但心學的發(fā)展直接影響《詩》學的發(fā)展方向。從晚明的豐坊、季本到清代“獨立思考派”的姚際恒、崔述、方玉潤，他們注重日用的詩學模式，打破了《詩經(jīng)》圣經(jīng)賢傳的神秘感和權(quán)威性，矯正程朱理學的僵化之弊，努力探求詩篇與“情欲心性”的關(guān)系，化解“詩經(jīng)漢學”訓詁解《詩》的凝重和“詩經(jīng)宋學”解《詩》的空疏，他們以文學的眼光來觀照《詩》學，為現(xiàn)代《詩》學的轉(zhuǎn)型奠定了基礎(chǔ)。明代季本有“《騶虞》，美虞人之事”的論斷，直接為現(xiàn)代《詩》學派所沿用。如，唐莫堯認為，《騶虞》是稱道獵人的射擊本領(lǐng)。[7]陳子展認為，《騶虞》是為春日田獵、驅(qū)除獸害而舉行一種儀式所作的詩。[8]這些論斷都是以文學眼光解讀《詩經(jīng)》的具體表現(xiàn)。高亨認為，《騶虞》是貴族強迫奴隸中的兒童給他牧豬，并派一小官監(jiān)視牧童的勞動，對牧童常常進行打罵，由牧童唱出的一首兒歌。[9]高亨的這種解讀雖充盈著階級斗爭的政治內(nèi)容，但同樣不失其耀眼的文學光芒。可見，《詩》學的轉(zhuǎn)型使《詩經(jīng)》逐漸擺脫經(jīng)學的束縛而成為文學原典，人們不斷從新的視角對《詩》的本義做出探討，成為《詩》學發(fā)展的時代要求。由于《騶虞》詩章本身的短小，其語義具有一定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從而使得古今學者們對其詩篇本義的理解出現(xiàn)如此大的差異。盡管那些《詩》學前輩在《騶虞》詩義上能夠申足文意，創(chuàng)造新說，但他們的結(jié)論仍然值得商榷。

本文認為，《騶虞》是一首哀嘆艱苦狩獵生活的詩。其理由如下：

首先，《騶虞》一詩與田獵有關(guān)。對于這一點，無論是西周還是漢代四家詩，抑或是現(xiàn)代多數(shù)學者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其一，“壹發(fā)五豝”和“壹發(fā)五豵”本身就與田獵有關(guān)，如“豝”、“豵”，《毛傳》云：“豕牝曰豝”又“一歲曰豵”。鄭《箋》云：“豕生三曰豵?！睂τ凇柏^”、“豵”的解釋，三家詩都沒有異議。三家詩與《毛詩》爭議較大的就是對“騶虞”的解釋。毛詩認為“騶虞”是一種義獸；《魯詩》、《韓詩》認為“騶虞”為天子掌獸之官；《齊詩》認為“騶虞”是樂官。雖然《毛詩》與三家詩對“騶虞”的解釋存在很大分歧，但這都不會影響對《騶虞》的田獵解讀。其二，古代的典籍中有《騶虞》詩用于周天子田獵禮儀的文獻記載。如《周禮·春官·大司樂》：“大射，王出入，令奏《王夏》，及射，令奏《騶虞》?！盵10]《周禮·春官·樂師》：“凡射，王以《騶虞》為節(jié)。”[10]704《周禮·夏官·射人》：“王以六耦射三侯，三獲三容，樂以《騶虞》，九節(jié)五正?！盵10]947《禮記·射義》：“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其節(jié)，天子以《騶虞》為節(jié)?！盵11]在西周文化的擴張作用下，《騶虞》融入了周王朝的禮樂文化體系之中，演變成為天子射獵的禮儀詩章，這說明《騶虞》一詩原本作為一首田獵詩的事實是無可爭辯的。即使《毛詩》和三家詩對《騶虞》的解讀存有分歧，但對詩中田獵內(nèi)容的認識卻是一致的。

其次，《騶虞》一詩所表現(xiàn)的是艱苦的狩獵生活。我們從《騶虞》詩章的具體文本來看，詩中有“彼茁者葭”、“彼茁者蓬”的環(huán)境描寫，在莽莽叢生的蘆葦叢中狩獵，沒有安全屏障，獵取兇猛的野豬本身就是非常危險的事情。我們再看“壹發(fā)五豝”的解釋，鄭《箋》云；“君射一發(fā)而翼五豬者，戰(zhàn)禽獸之命。”清代王先謙對鄭《箋》的解釋予以了否定，他在《詩三家義集疏》中說：“以五豝備一發(fā)，非一發(fā)得五豕，一矢不能貫五也?！盵2]425晚清朱一新在此基礎(chǔ)上做了新的解釋，他說，“射畢十二箭方為一發(fā)，一發(fā)五豝，非一箭射五豕也，十二箭乃能射五豕”[8]68其實古代的弓箭并沒有我們所想象的那么精良，“一箭射殺五只野豬”或者“十二箭殺五只豬”，這都難以讓人相信。當然，詩是特定語境下的一種藝術(shù)語言，對詩歌語言的解釋也可以進行“藝術(shù)”的處理。如果將“壹發(fā)”解釋為“一箭”或“十二箭”，這與當時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客觀實際相悖。筆者認為，“壹發(fā)”應(yīng)該是指一個時間段或一個周期，即“一旬”或者“一月”。因為工具的簡陋，“一旬”或者“一月”才可以打到五只野豬，說明狩獵生活本身就是相當艱苦的。我們再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季札請觀周樂，魯國宗卿叔孫穆子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季札聽完后非常感慨：“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比绻麖恼Z法角度去分析，“猶未也”是指“周之基業(yè)”或是“周之教化”猶未完成；“勤而不怨”是百姓辛勞而沒有怨恨。由此推知，《騶虞》一詩用狩獵的艱苦來比喻周先民立國之艱辛，恰恰能夠表現(xiàn)出《詩經(jīng)》“二南”禮樂化的基本意義和時代內(nèi)涵。

第三，《騶虞》一詩的情感基調(diào)是哀怨的。季札觀樂對《周南》、《召南》有“勤而不怨”的評論，由于《二南》詩歌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禮樂化，此時季札的觀樂或許也難以真正領(lǐng)悟《騶虞》一詩所“怨”的內(nèi)容了。然而《騶虞》是不是一首怨詩呢？《魯詩》說：“《騶虞》者，邵國之女所作也。古者圣王在上，君子在位，役不踰時，不失嘉會，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及周道衰微，禮義廢弛，強陵弱，眾暴寡，萬民騷動，百姓愁苦，男怨于外，女傷于內(nèi)，內(nèi)外無主，內(nèi)迫情性，外逼禮儀，嘆傷所說，而不逢時，于是援琴而歌。”[2]425東漢班固認為，齊、魯、韓為《詩》訓詁，“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如果說班固的這一評價比較公允的話，那么《魯》詩的解說應(yīng)該是符合《騶虞》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的。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曰：“《魯》詩于作吁，于嗟乎騶虞者，嘆傷之詞也?！盵2]425馬建忠《馬氏文通》曰：“嘆字終于單音，而極于三音，至矣！”此處用三音節(jié)的嘆詞來抒發(fā)強烈的哀怨之情是符合詩意的。鄭玄《箋》云：“吁嗟者，美之也?！盵1]106其實“吁嗟乎”一詞是可美亦可怨的。陳奐《詩毛氏傳疏》中說：“美嘆曰嗟，傷嘆亦曰嗟。凡《詩》嘆詞有此二義。或言嗟嗟，或言猗嗟，或言于嗟。”[12]35“于嗟”表示悲傷怨恨的語氣在《詩經(jīng)》中是比較常見的。如《邶風·擊鼓》：“于嗟闊兮，不我活兮！”《衛(wèi)風·氓》：“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薄肚仫L·權(quán)輿》：“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陳槃在論述“二南”的文藝思想時也說：“《騶虞》之‘吁嗟乎’明明是‘一發(fā)五豝’的悲嘆之詞?！盵13]古代只有帝王將相，或是有名望有身份之人將田獵視為一種有趣的戶外娛樂活動，而百姓的田獵多是為了獲取生活資料，而且田獵遇上兇禽猛獸，常常伴有生命危險?！遏敗吩娬f《騶虞》是邵國女子所作，如果近于事實的話，那么詩章原始意義恐怕并沒有贊美獵人之意了。

綜上所述，我們對詩歌本義的探討，可以大膽假設(shè)，但必須小心求證?！厄|虞》詩篇語義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包含在短短26個字中，但如果結(jié)合古代禮樂所反映的文化內(nèi)涵、詩歌所表現(xiàn)的情感基調(diào)、古代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況以及實際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等多方面來進行考察，那么《騶虞》是先民對艱苦狩獵生活的哀嘆之詞的說法，更符合詩歌之本義。

[1]李學勤.毛詩正義（標點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05.

[2]（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續(xù)修四庫影印本.

[3]（漢）班固.漢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3：761.

[4]譚德興.宋代詩經(jīng)學研究[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4.

[5]（宋）歐陽修.詩本義（卷一）[M].四庫全書影印本.

[6]（宋）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4.

[7]唐莫堯.詩經(jīng)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1：30.

[8]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69.

[9]高亨.詩經(jīng)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3.

[10]李學勤.周禮注疏（標點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696.

[11]李學勤.禮記正義（標點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914.

[12]（清）陳奐.詩毛氏傳疏（卷二）[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3]顧頡剛.古史辨（第三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25.

A New Exploration of the Original Poetic Meaning ofShi Jing.Guo Feng.Zhao Nan. Zou Yu

LI Chang-li
(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shun University, Anshun, Guizhou 561000, China )

The ancient and modern scholars have various opinions on how to understand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Zhao Nan. Zou Yu. This article, making a further analysis of it from the previous studies of sinology ofthe Books of Songsand modern poetics and so on, concludes thatZou Yuis a lament poem about the hardness of hunting life.

ZouYu; original meaning; new exploration

（責任校對 印有家）

I207.22

A

1673-9639 (2012) 04-0027-04

2012-03-20

李昌禮（1978-），男，苗族，湖南麻陽人，安順學院中文系講師，《安順學院學報》編輯，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地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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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郭玲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