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婷婷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嬰寧》與《小翠》兩篇,歷來都被視為姊妹篇。的確,兩篇有很多的相似之處:嬰寧與小翠都為善良純真的狐女,都是愛情與報恩相結(jié)合的故事,兩個狐女都是愛笑的典范……歷來分析嬰寧與小翠形象的頗多,但是大多數(shù)都將嬰寧與小翠割裂開來分析,即使聯(lián)系起來,也多只停留于簡單的人物比較,沒有較深一層的分析。筆者在仔細閱讀《嬰寧》和《小翠》之后,對她們的“愛笑”印象頗深,在此,對二人之笑的異同略作比較,淺述己論。
對于二人的笑,前人的論述大致有四層意思。第一個,大家多把“笑”與“性格”聯(lián)系起來,認為“笑”為性格使然,由“笑”指出嬰寧的天真爛漫,小翠的調(diào)皮善謔。同時,“笑”也是一種不為世俗禮教所污染的純真心性的象征。第三個,將“笑”的象征義進一步深化,認為她們的笑是對世俗禮教的一種嘲笑,由此表現(xiàn)出作者對封建禮教的蔑視和對純真心性的贊美。最后一層意思,即從另一個角度著眼,認為她們的笑是一種圓融的處世手段,都是帶有一定的目的性的。除此四種解讀外,自然還有他種解釋,但由于第一不是兩人的共同點,第二也不是主流的觀點,在此不再贅述。但是,我們知道,兩者的笑,都是縱貫故事始終的,而并不是僅停留于一個片段。因此,要將“笑”放在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中來看,這樣便不難發(fā)現(xiàn),嬰寧與小翠的笑,其實并不是靜態(tài)的笑,相反,它們一直處在“變化”的過程中。因此,我認為兩人的“笑”并不能簡單的定義為“純真的笑”或“圓融的處世方式”,而應(yīng)該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同時,在這樣的發(fā)展過程中,兩者又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下面,我就來詳細談?wù)勎覍Χ弋愅慕庾x。
對于嬰寧的笑,小說中是反復渲染鋪寫的:捻花而笑、倚樹狂笑、莞爾微笑、縱聲朗笑、孜孜憨笑……甚至在長輩、生人、男子面前也敢隨心所欲地哈哈大笑。嬰寧的笑是天真爛漫,毫無矯態(tài)的。這與她的身世與生活環(huán)境有密切的關(guān)系:嬰寧為狐女,自小便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弄。”同時,那里景色怡人,“門前皆柳絲,墻內(nèi)桃杏無數(shù),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痹偌由稀暗俳逃?,嬉不知愁”。正是由于這種種因素加起來,才能誕生出像嬰寧這樣沒有遭受過封建閨訓束縛,而純真如玉的女子。因此,我們可以斷定,嬰寧在未嫁給王子服,或者說未進入塵世之前的笑,都是純真無邪,坦露真性情的笑。但她的笑并不是“憨笑”“亂笑”,而是于純真之中摻雜狡黠聰慧的笑。嬰寧純真,但她并不“憨”“癡”,相反,她是極為聰慧而調(diào)皮的。為什么這么說,我們且看下面的分析。
上元節(jié)郊游時,嬰寧“捻梅花一枝,榮華絕代,笑容可掬?!币姷酵踝臃λ白⒛坎灰啤保恪斑z花地上,笑語自去”。同時,“梅”諧音“媒”,這是古代小說中很典型的“傳情”之舉。隨后,王子服相思成疾,吳生為安慰他就隨口亂編了嬰寧的身份和住址,誰知道竟然說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嬰寧運用法術(shù)借吳生之口告訴王子服她的身份和地址。這樣一來就很清楚了,嬰寧其實也對王子服有意思。因此,上元節(jié)時的笑應(yīng)該是初戀時純情的笑。后來,王子服找到嬰寧住的地方,嬰寧卻讓王子服在門外傻坐一上午,我們不難猜出這是對王子服忠誠的考驗。此時的笑,既有再見王子服的驚喜,又有想考驗一下王子服的調(diào)皮心態(tài)。王子服被請入家門之后,嬰寧“笑不可遏”“不可仰視”,我想,此時應(yīng)該是對王子服“憨”、“酸”的書生相的善意的嘲笑,同時也夾雜著戀愛即將成功的喜悅。至于嬰寧與王子服在花園的那一段經(jīng)典的對白,歷來被人們奉為表現(xiàn)嬰寧憨直可愛,天性無知的代表。其實不然,這一段反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嬰寧的狡黠與調(diào)皮。首先,是關(guān)于“墮樹”的描寫,原文是這樣描寫的:
見生來,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
嬰寧身為狐女,身手本應(yīng)矯捷,同時,結(jié)合她婚后也常攀登架上的行為,我們不難推斷,她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在樹上玩耍的,哪能這么容易地就“墮”呢?況且還是“方將及地”的時候“墮”?這一切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嬰寧應(yīng)該是故意的,那么,這個故意是為著什么呢?為的就是看王子服的行動,這應(yīng)該也是考驗之一。王子服“陰捘其腕”的表現(xiàn)讓她很滿意,于是“女笑又作”。這里的笑,便包含著情竇初開的少女的歡悅和有意無意的“挑逗”之情。接下來的一段對白世人多釋之為憨,王子服步步緊逼,嬰寧卻裝傻充愣:“待兄行時,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薄拜珂谥?,愛何待言!”“我不慣與生人睡!”直至在鬼媼之前的一句“大哥欲我共寢”,真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是嬰寧真的不明白男女之情嗎?從后文的嬰寧出嫁后,“生以其憨癡,恐泄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可知,她并不是真的“憨癡”,對王子服的這些回答,只不過是她調(diào)皮的戲弄罷了!
通過以上的一番分析,一個調(diào)皮狡黠的狐女形象躍然紙上。無論是她戀愛時甜蜜的笑,還是戲弄王子服時狡黠的笑,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是不沾染世俗約束的純真爛漫的笑。理由很簡單,如果是一個從小受封建閨閣教育的少女,別說這種種含義豐富的笑了,就連“笑”,恐怕也是不敢露出的。但是,自從進入世俗生活之后,嬰寧的笑就漸漸變質(zhì)了。在天真爛漫之外,更多了一層“處世方式”的意味。其一,王母與吳生私下談她的真實身世時,“但聞室中吃吃”,吳生前往山野探明她的究竟,她也“孜孜憨笑而已”,這些笑,使其對其的真實身份巧妙地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同時也有利于她觀測王母等人對其身世的反應(yīng)。其二,在與家人鄰人相處過程中,每值母憂怒,她“至,一笑而散。奴婢小過,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笑處嫣然”“鄰女少婦,爭承迎之”。這一方面反應(yīng)了其善良的品性,同時,以笑對待化解一切矛盾,不失為一個圓融的處世方法。這與《紅樓夢》中薛寶釵的“八面玲瓏”不無相似之處。以上所述的笑,已是純真與世故的夾雜的“不純正”的笑了。到了最后,也就是“懲治西鄰惡少”這一段,“笑”已完全質(zhì)變?yōu)橐环N自衛(wèi)的防御手段。對于嬰寧這一次的笑,評點家但明倫一語破的:“此為笑裹刀,愿天下人畢生不逢此笑。”
從以上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嬰寧的笑經(jīng)歷了一個由“純真”到“世故”的漸變過程。由此,我們不禁想到“嬰寧”之名的來歷:它取自莊子所說“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寧者也。”所謂的“攖寧”,指的就是得失成敗都不動心的一種精神境界。蒲松齡改“攖”為“嬰”,我想,就是寄托著“如嬰兒般純真,不為世俗所擾”的愿望。但是,這畢竟只是一種愿望,嬰寧進入世俗之后,不得不受到封建世俗禮教的一些“改造”,她“笑”的意味的改變,其實也就象征著從“嬰寧”到“攖寧”的改變,雖然同是淡然處世,但已不復當初的那一份嬰兒般的純真了。
說到小翠,她的“笑”沒有嬰寧那樣突出。但仔細通讀全文,會發(fā)現(xiàn)她的“笑”也是貫穿始終的。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時,就“嫣然展笑”。在接下來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中,“笑”也有不時明顯的顯現(xiàn):“女笑應(yīng)之”、“女坦笑不驚”“女惟憨笑,并不置詞”……小翠與嬰寧是有許多共同點的:她們同為不在封建禮教束縛下成長起來的狐女,她們都是聰慧狡黠的,她們都很愛笑,她們都進入世俗生活,她們都是有情有義的“孝女”。因此,她們的“笑”也有許多的相似之處。
首先,她們都擁有純真爛漫的笑。這種笑,是不摻雜任何世俗污染的,毫不做作,毫不矯情的笑。試看這段:
第善謔,刺布作圓,踏蹴為笑。著小皮靴,蹴去數(shù)十步,紿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屬。一日,王偶過,圓轟然來,直中面目。女與婢俱斂跡去,公子猶踴躍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狀告夫人;夫人往責女,女惟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
多么純真可愛而又調(diào)皮的少女!雖然文中沒有明確指出她的生長環(huán)境,但身為狐女,想必生長的環(huán)境也是與世俗社會隔絕的,一直到“二八”年紀,她才來到王家。因此,小翠的天性也應(yīng)該是純真爛漫,沒有受到封建禮教污染的。她在游戲中流露出的天真爛漫,不是在封建禮教桎梏下的少女所能相比的。封建綱常教育她們“笑不漏齒,行不漏足”、“夫為婦綱”。但是小翠的行為卻全然置封建禮教于不顧,因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小翠此時的笑,斷然是純真的,毫無心計的笑。有人認為小翠的這些游戲行為,如“以脂粉涂公子”都是隱藏著深思熟慮的智謀的,是為后文的報恩作準備的。筆者認為不然,公公與王家的沖突是日后才顯現(xiàn)的,小翠怎么可能預(yù)計到后事?再說,按照小翠天生的性格,既然可以“蹴球”,為何就不能“化妝”?因此,將游戲附會到為報恩作準備,不免牽強。
其次,就是小翠與嬰寧進入世俗后,都將“笑”作為一種處世手段。例如她把球踢到公公的臉上,婆婆氣沖沖地來責問小翠,她“俯首微笑,以手刓床”,小翠將公子扮成皇帝,引得公公“驚顏如土”,盛怒之下拿著斧頭要來殺她,小翠卻依然是“含笑而告”。公婆后來懷疑小翠并非人類,前去探問,小翠卻“但笑不言”,不置可否。這與嬰寧“孜孜憨笑”的方式何其相似!此時,“笑”成了小翠對待嚴酷而復雜人生的一種武器,她處理一切事情都我行我素,受到苛責,幾步辯解,也不祈求,只是以微笑置之。于微笑中顯示出她的聰慧狡黠與容忍恬淡。
同時,我們不難看出小翠的笑與嬰寧的笑的區(qū)別。小翠面對的局面比之嬰寧更為嚴峻,公婆對其的喝責更為嚴厲。因此,小翠的處世的笑,比起嬰寧,更多了一份隱忍與辛酸。另外,兩人的笑的質(zhì)變的方式也是不同的,嬰寧的笑是從“純真”到“世俗”的一個漸變的過程。而小翠的笑,則是變換于“純真”與“世俗”之間。當她遠離公婆、官場斗爭為代表的嚴酷世俗時,她的笑是純真爛漫的。而當她一旦身陷世俗,與世俗周旋時,她的笑便成為了處世的手段,防御的武器。
《嬰寧》的結(jié)尾明確提到“女正色,矢不復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痹蚴鞘裁茨兀吭瓉硎俏鬣彁荷僖驗閶雽幍男Χ幻鼏韬艉?,“鄰人訟生,訐發(fā)嬰寧妖異?!逼淠笇λf:“憨狂爾爾,早知過喜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連累;設(shè)糊涂官宰,必逮婦女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碑攱雽幍男K于觸犯了世俗的規(guī)范以后,以“官司”為代表的殘酷的世俗面貌便顯現(xiàn)出來了。初涉人世的天真狐女可能第一次被險惡的世俗“嚇”到了:原來,“笑”也不可以隨便笑,就算是自衛(wèi)也不可以。我想,她怕的肯定不是“質(zhì)公堂”,真正怕的是“我兒何顏見戚里”,她已經(jīng)明白了世俗的“面子”的重要性。既然笑也不能隨便笑,既然自衛(wèi)的笑也可能引來殺身之禍,那干脆就不再笑了罷!及至凄戀鬼母,嬰寧反笑為哭。自此,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最終完成了從“笑”到“哭”的整個過程。
《小翠》中,作者沒有明確寫到小翠不再笑,但觀全文,這個推斷雖不能說得很絕對,但是,小翠笑的次數(shù)大為減少,卻是肯定的。小翠的“笑”,一直是作為故事發(fā)展的一條隱線而存在。那么,由處處笑,到很少笑的轉(zhuǎn)折點是什么呢?那就是小翠的“遁”。且看這一段:
年余,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小有詿誤。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價累千金,將以出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聞之,怒,交口呵罵,女忿而出,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實對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愿爾。身受唾罵,擢發(fā)不足以數(shù),所以不及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
原文說得很清楚,小翠對王家的恩德可謂大矣,但公婆二人對小翠從來不吝責罵,日積月累,小翠終于在這一次的花瓶事件發(fā)生后爆發(fā)了:“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于是,她終于下定了與王家決裂的決心。小翠的有情有義與王家夫婦的薄情寡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原本天真活潑、聰慧寬厚的小翠,面對多少次的無理責罵都一笑了之,但是最終她發(fā)現(xiàn),“笑”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因為世俗的人們根本不在乎你寬容的笑!既然這樣,那還不如逃開這濁世,何必讓一群根本不理解你笑的人來侮辱你呢?小翠從“笑”到“逃”的過程,充分展示了純真的心性是怎樣一步步在封建的社會與家庭中窒息的。
嬰寧和小翠都不笑了,一個是“不敢再笑”,一個是“笑不出來”。這不是偶然,是一個純真的靈魂進入世俗生活的必然結(jié)果。誠然,正如王子服的母親所說:“人罔不笑,但需有時。”這是世俗教給我們的道理。嬰寧與小翠也做過這樣的努力,她們想努力地適應(yīng)這個世俗的封建的社會,但可悲之處在于,她們在本質(zhì)上就不是“世俗人”,她們的天性就是純真純潔,沒有一點瑕疵的。她們原本企圖在“笑”的偽裝下保持天性的純真,但最終,卻被世俗社會逼到無路可走?!靶Φ淖冑|(zhì)——笑的終結(jié)”,作者向我們展示了一場徹徹底底的“世俗悲劇”。讀罷全文,掩卷自思,不禁唏噓不已。作者蒲松齡想必也是不忍心看到這樣純真的“笑”消失的,不然不會在《嬰寧》的末尾添上這樣一筆:“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边@里,寄托了作者殷勤的期望。但是,我們不難預(yù)見,這樣的笑,終究難逃在世俗中泯滅的悲劇結(jié)局。
[1]盧今.聊齋志異名篇賞析[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7.
[2]吳組緗等.聊齋志異欣賞[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3.
[3]呂揚.聊齋人物新論[M].當代中國出版社,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