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明
(吉林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 130012)
《能禪師碑》中隱現(xiàn)的王維人格
劉春明
(吉林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 130012)
王維受神會請托,在對慧能禪師的禪學思想高度認同的前提下,寫作了《能禪師碑并序》,這是最早撰述南宗創(chuàng)始人思想的文獻資料。王維平實客觀地敘述了慧能禪師的身世經(jīng)歷和得法因緣,在對慧能禪師隱忍、安住、無我及古高僧之德等特質的認同中,表述了對禪宗倫理思想和價值的概括與穎悟,并隱約傳達了自己的禪修觀念?!赌芏U師碑》對于研究王維與南禪宗的關系及王維禪學思想淵源具有很重要的史料價值。
王維;慧能;禪宗;人格
在崇佛的文人中,王維是個獨異的存在。有唐一代,已完成中國化的佛教發(fā)展至鼎盛階段,士大夫中,佞佛、崇佛者眾,反佛者亦不乏其人。在佛道儒時而爭鋒時而雜糅的滾滾煙塵中,王維是一個“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游感化寺》)的寂靜者和實行者。到了晚歲,更深得禪宗之精義,對佛旨禪理有著“精到、渾然的把握”,達到了“我梵一如”的“渾成”[1]之境。
作為文人的王維,以詩畫名于世,更有“詩佛”之譽,為后世留下“一個十分嫣美而空寂的藝術世界”[2]。王維亦長于文賦,“文格華整超逸”,“詩筆并茂”,但“不以此獲稱”[3]。王維的散文中有13篇與佛教有關,計表4篇、序2篇、文贊4篇、碑銘3篇。如果說王維的禪境詩是一個臻于化境的琉璃世界,“既無教義、宗旨的說教,連佛禪的術語也不再出現(xiàn)……”[1]90,使人在品飲濃密禪味的同時又覺無跡可尋,那么,王維這些與佛教有關的散文則是搭建琉璃世界遺留下的蛛絲馬跡,雖只是零散的遺磚,但也正因沒有系統(tǒng)地刻意營建,從中足以窺見王維作為維摩詰居士的修行觀。其中,以《能禪師碑》為最。天寶四載(745),王維在南陽郡臨湍驛中與慧能的大弟子神會“語經(jīng)數(shù)日”,聽聞神會“眾生本自心凈”等語,驚愕贊嘆:“大奇,曾聞大德皆未有作如此說。”[4]。這個記載可能有些夸張,但王維接受并深刻認同慧能禪師的思想這是毫無疑問的。遂受神會請托,寫作《能禪師碑并序》。隱忍、安住、無我、古高僧之德,這正是王維寫作《能禪師碑并序》的四個隱晦的落點。亦與其人格和禪悟暗合。
王維與慧能禪師在“隱忍”方面堪為知己。慧能禪師在弘忍大師座下,與“三乘之根,共聽一音之法”[3]446,獲得證悟,“堪受法王之印”,法王之印,衣缽傳承是也。禪師“心知獨得”,但“謙而不鳴”,此隱忍一也,證其根基。弘忍禪師臨終時,將祖師袈裟密授慧能禪師,教之以“忍”,理由是“物忌獨賢,人惡出己”。言外之意是出頭鳥不可為也,不隱忍恐遭槍打?;勰芏U師欣然受教,遠遁異域,混跡于眾生之中,在逆境之中隱忍十六載,直到南海印宗法師講涅槃經(jīng)方現(xiàn)身。此隱忍二也,證其修為。
慧能禪師為印宗法師所識,“大興法雨”之初,首先即“教人以忍”?;勰芏U師之所謂“忍”,非凡俗間積蓄嗔恨、含而不發(fā)之忍,乃慧心安法之忍,于法實相安處之忍,亦即安忍是也,是入“無我”境之門,定、慧之依托。修此忍功,乃“植德本”,否則“難入頓門”[3]447,頓門,頓悟之法門。
王維在文后偈中,贊嘆慧能之忍,曰:“教忍斷嗔,修慈舍獵。世界一花,祖宗六葉”[3]449。王維的贊嘆,其來有自,因為“隱忍”,也是王維人格的重要組成之一。王維有四忍:
其一,忍于家族理想和長子職責?!都愑洝份d,王維19歲舉解頭,21歲進士及第,風頭無兩,“游歷諸貴之間”。并“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6]仿佛長袖善舞、頗善社交。但對王維性格影響甚大的母親性格恬淡,“志求寂靜”,王維自己的詩中則言“中歲頗好道”(《終南別業(yè)》),遍讀他的詩文,很難找到壯志凌云、奔競熱衷的語句。倒是在他現(xiàn)存的唯一一篇賦——《白鸚鵡賦》里,出現(xiàn)了一只被幽閉的籠中鸚鵡?!澳絺H方遠,依人永畢”,遠離伙伴,托身異類。雖“出入金鋪”,但“單鳴無應,只影長顧”,雖“色凌紈質,彩奪繒衣”,但“深籠久閉,喬木長違”,渴望著“與遷鶯而共飛”。這篇賦無論是應試之作還有另有寓意,那種周旋于宮廷中的孤獨感、內(nèi)心深處無法融入異類的孤立感、閉鎖感都應該是王維真實、深切感受到的。他之所以來做這沉靜隱忍的白鸚鵡,“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也許是因為承擔著一個沒落小地主家庭振興門庭的理想吧。他之所以“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乃是因為“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中國社會的長子,常常都是隱忍的、克己的、犧牲的。王維的隱忍,是一種溫情的隱忍。
其二,忍于君上的疏離?!巴蹙S在唐玄宗執(zhí)政的開元、天寶時期,其從宦的時間有近30年之久,且其又主要是在京師長安任職,但王維卻并非為唐玄宗的親近之臣”[7]。王維與玄宗皆精于音律,但卻從未因此而有過交集,玄宗寧可遠遠詔來李白。從表面上看,王維因伶人擅舞黃獅子案遭貶,失歡于君上。更深層次的原因來自唐玄宗對諸王的忌憚與防范,于開元八年下詔“禁約諸王,不使與群臣交”[8],玄宗既警惕、防范、禁約諸王,又要得友悌之名,只好拿與諸王交往密切的臣子開刀。被詡為“英明之主”的唐玄宗親自處理了“黃獅子案”,手段極為嚴厲。與諸王的密切交往,使王維無法得到玄宗的信任與器重,更別提欣賞和青睞了。對于自己的境遇,王維只是感喟“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執(zhí)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被出濟州》),他覺得自己是無辜受累,想不到君王更深密的心機。只是憂慮著“縱有歸來日,多愁年鬢侵”。哀而不傷、怨而不怒。
其三,忍于異己的排擠傾軋。開明的張九齡曾給王維帶來實現(xiàn)善政的希望。在張九齡遭到李林甫的排擠和唐玄宗的棄子之后,王維開始了“亦官亦隱”的生涯,把心從廟堂抽離,安放于山水之間。王維是明智的,他既未“仰天大笑出門去”,也未諂事權臣以求騰達。王維在隱忍中自保,同流而不合污。
其四,忍于偷生之譏毀。安史之亂中的“偽職”事件,使王維常被后人詬病。被俘是恥辱,獲“偽職”是恥辱,放歸亦是恥辱。在這種事件里,“死”是光榮的,“不死”就是偷生、貪生,連帶著他的信仰也被抨擊——“釋氏畏死”。與“黃獅子案”不同,王維在“偽職”事件中是最幸運者。肅宗、代宗父子都對他有著巨大的好感。淳儒杜甫也做了《奉贈王中允維》告慰并表達信任。但王維無一語辯解。在《謝除太子中允表》他為未能“死君之難”而“自愧于心”,渴求“奉佛報恩”以“自寬不死之痛”。在《責躬薦弟表》中他再一次耿耿于自己的“不能殺身。負國偷生?!边@種謙卑的懺悔精神亦是植根于“隱忍”。
這種隱忍的人格使王維有時也在出塵與入世中搖擺,在官與隱中掙扎?;勰芏U師的“忍說”正好撥開了機巧之門,為王維中晚年以實修從世間法之“忍”中破繭而出、走向解脫指明了關鍵。
慧能聽弘忍之法“默然受教,曾不起予,退省其私,迥超無我”[3]446,“無我”之境,既是隱忍之因,又是隱忍之果。通過反省自身私下的言行來悟道,以儒家修身之法化入禪修,達到“迥超無我”的境界。
王維的“迥超無我”集中表現(xiàn)在他的詩境里。王維的很多詩里,在山水之外構建了另外一個自然,這個重疊在山水之上的另一個自然,不是經(jīng)營技巧所能獲得,它是詩人清凈自性的無意識體現(xiàn),似人間而又非人間,將空寂美學發(fā)揮到極致。
《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中有一段記載,佛陀談到:“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
舍利佛聽后作念:“若菩薩心凈,則佛土凈者,我世尊本為菩薩時,意豈不凈,而是佛土不凈若此?”意即這娑婆世界如此不清凈,難道是因為佛陀的心不清凈嗎?“佛知其念,即告之言:‘於意云何?日月豈不凈耶?而盲者不見。’對曰:‘不也,世尊!是盲者過,非日月咎?!崂ィ”娚锕?,不見如來佛土嚴凈,非如來咎;舍利弗!我此土凈,而汝不見?!狈鹜咏杳と伺c日月的話頭引導,盲人不見日月,乃是盲人之過,因為看不見,而非日月不存在。同樣的,娑婆世界本是清凈的,因為凡夫如盲人,故而看不見這清凈。
隨后,舍利弗與螺髻梵王激烈爭辯,螺髻梵王聲稱所見釋迦牟尼佛土是清凈的,舍利弗則聲稱所見“此土丘陵坎坷,荊棘沙礫,土石諸山,穢惡充滿”。此時,佛陀以神通力示現(xiàn)娑婆世界的本來面目,乃“無量功德寶莊嚴土,一切大眾嘆未曾有”,之后,佛言,“我佛國土常凈若此……若人心境,便見此土功德莊嚴”。能否見到娑婆世界的清凈本相,全看人心是否清凈俱足。與南禪宗的“清凈自性”異曲同工。
王維的詩境也正是他體悟佛理之心境體現(xiàn),他筆下的山水,娑婆世界的穢惡已化去,目中所見,正是本來面目,亦是心之本來面目。無他,亦無我。最后,連“有我”“無我”之惑亦淡去,達到“我梵一如”。
“無我”與“隱忍”,皆是通過“安住”來實現(xiàn)。安住者,隨所住處而常安樂,即安于環(huán)境?;勰芏U師因“安住”而在異域隱忍十六年。王維則在“安住”的體驗中找到了出世與入世的契合點,“雖有見聞覺知,而??占拧薄R驗椤翱占拧?,所以“見聞覺知”已如娑婆世界之穢惡,可被清凈自性化去。故“應如是住”,“安住”了,便也“無住”。
王維在《能禪師碑》中談到“則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書勸諭,征赴京城”,對于這種來自最高統(tǒng)治者的熱情召喚,慧能禪師效“遠公之足,不過虎溪,固以此辭,竟不奉詔”。遠公者,東晉廬山東林寺僧人慧遠。佛教在東晉南朝時代,素有“沙門不敬王者”之傳統(tǒng),慧遠就“三十年抗跡塵外……不同朝廷合作……而且以東林寺為中心,送客不過寺旁的虎溪。當時很多上層僧人,都能高蹈出世,嘯傲王侯,故被譽為高僧?!盵9]這是王維所追慕和盛贊的古高僧之德,也是王維時代的僧侶所缺乏的。自道安意識到“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出三藏記集·道安法師傳》),到隋唐佛教各宗派的相繼建立,很多宗派領袖,都積極結交朝廷,乃至介入政治活動。即使是嚴肅的玄奘法師,在印度萬人無遮大會上,懸佛學著作“于會場門外示一切人,若其間有一字無理,能難破者,請斬首相謝”(《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何等剛絕肅穆。但回國后也積極交結朝廷,與皇室交好。沙門向王者低頭,自有其弘揚佛法、擴大影響的宏圖所在,是不能因此而對局中人進行人格褒貶的。但也可想而知,在這種風尚之下,避開宗派領袖云集的京城、跑到偏遠的曹溪創(chuàng)立新宗的慧能,竟然有勇氣效仿先賢,固辭天家詔請,在王維眼中,這是多么稀有而珍貴。
這種對古大德的追慕也與王維自己的禪修觀念有關。當時社會,經(jīng)過初盛唐佛教自身的不懈努力,佛法日漸鼎盛,崇佛成為一種社會風尚,舉凡士大夫幾乎都能說幾句佛偈禪語,設齋、念經(jīng)、飯僧、祈福等等更是一種社會常態(tài)。但似是而非的附庸者眾,深入悟道、精研佛理、實修者少。而王維,斷葷血,吃素食,不穿華服。齋中只有茶鐺、藥臽、經(jīng)案、繩床,沒有別的擺設。退朝之后,主要活動是焚香獨坐,專事坐禪誦經(jīng)。妻子去世后,獨居30年不再娶。臨終之時,給平生親故寫信,亦“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6]6053。是一位真正的實修者,而非以談禪說理作為文名的點綴。王維在《能禪師碑》的寫作過程中也完成了對自身禪修觀念的觀照與省視,完成了從隱忍人格到入于“無我”的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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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8-178X(2012)10-0079-03
2012-05-21
吉林省教育廳十一五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2010343);吉林大學基本科研業(yè)務費項目(2010zz009);吉林大學種子基金項目(2011zz041)。
劉春明(1975-),女,吉林遼源人,吉林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生,從事佛禪與中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