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蘭香

（西北民族大學 圖書館，甘肅 蘭州730030）

價值觀是人們對社會存在的一種反映。人們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包括人的社會地位和物質生活條件，決定著人們的價值觀。眾多的復雜多樣的價值觀通過長期反復的整合和消解，最終會形成一個包括核心價值觀和一般價值觀體系組成的價值觀體系。每一社會都有一個共同認可的普遍的價值標準，即核心價值觀。價值觀體系的構成具有層次性，其內核是核心價值觀，由里到外則是由一般價值觀構成的處于從屬地位的其他價值觀體系，主要包括倫理價值觀、政治價值觀、經(jīng)濟價值觀和社會價值觀等。

1975年12月，在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發(fā)掘一批秦代墓葬，在第十一號墓葬中出土了竹簡1 155支，其中《日書》簡423支。這批《日書》簡的成書年代大約在公元前278年秦國設立南郡到公元前246年秦王政元年間［1］（P13）。秦王朝二世即亡，留存文獻本來很少，加之“焚書”事件和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又使大量的歷史文獻遭到毀滅，為后世研究秦代社會帶來諸多困難?！度諘返膯柺酪约芭c《日書》同出的其它秦簡資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填補了秦代歷史記載的空白，極大地鼓舞了學術界的熱情，推動了學術界研究秦代社會的新潮。

秦簡《日書》是秦時廣泛流行于社會中下層的日常生活手冊，為研究秦人的價值觀提供了第一手資料。本文試依照出土的睡虎地秦簡《日書》，來研究秦人的價值觀及價值體系。

一、秦人的價值觀體系

睡虎地秦簡《日書》的記載體現(xiàn)了秦人的價值觀。

（一）倫理價值觀

倫理價值觀指一個社會內人們之間常遵循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

從成書年代看，睡虎地秦簡《日書》出現(xiàn)于商鞅變法多年后的秦國。秦自商鞅變法后，國家重法治，輕德治，法家倫理思想逐步抬頭。即主張人性“自為”，否定儒家以“仁”為核心的宗法道德規(guī)范體系，強調道德義務，輕視實際功利，夸大道德社會作用的倫理思想。翻檢睡虎地《日書》全部簡文，“愛”、“友”、“恭”、“信”、“惠”等一系列屬于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字眼很少見到?！度諘匪v的只是當時中下層勞動者所崇拜的名目繁多的鬼神，人們求神問卜或祭神驅鬼的目的完全是為了祈福保佑，祈求的方法也僅限于祭祀、禁忌或驅避，帶有明顯的功利主義色彩。如《日書·除篇》：“外害日，不可以行作。之四方野外，必耦（遇）盜，見兵?！薄靶闳?，利以起大事。大祭，吉。”［1］（P24）

西漢賈誼曾指出：“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覆耘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併倨；婦股不相悅，則反唇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何？”［2］（P191）從此段資料中，可以看出秦人輕儒家倫理的價值觀，現(xiàn)實中的“利”高于父子、婆媳之間的道德倫理。這與克制個人欲望而達于“禮”的儒家價值觀截然相反。

中國儒家倫理價值觀重義輕利，但《日書》內容恰與其相反?！度諘こ罚骸敖Y日，作事不成……以寄人，寄人必多主室”［1］（P23），是說結日這天不能讓別人在家中居住，否則寄居者會奪走家里的財產(chǎn)；《日書·稽辰篇》：“可取，不可鼠（予）。”［1］（P35）可以奪取別人的東西，不能給與別人東西。這就說明秦人重利輕義，不合儒家的“友”、“信”原則，與儒家倫理價值觀也背道而馳。

西周以來的道德價值觀后來被儒家學派發(fā)展到極致，那么是否由此推斷出秦人的倫理價值觀，已完全脫離了自西周以來宗法制約束呢？

儒家倫理價值觀講求“尊尊”原則，尊卑貴賤有別，等級特權思想濃厚?！度諘ぶ笔移分小澳祥T，將軍門”，“東門，是胃（謂）邦君門”，“賤人弗敢居，居之兇”［1］（P89）。說明戰(zhàn)國秦代沒有完全脫離儒家倫理價值觀的窠臼。

宗法社會男尊女卑，法律條文為女子設置了很多不合理罪名?！豆騻鳌非f公廿七年何休注有婦女：“三不去、五不娶、七棄”［3］（P2239）之論，將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嫉妒、惡疾列為棄妻的7條理由。戰(zhàn)國秦代社會仍以男權為基礎。夫妻關系總體上是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的不平等家庭關系。《日書·吏篇》：“中春軫、角，中夏參、東井，中秋奎、東辟，中冬竹、斗，以取妻，棄。凡參、翼、軫以出女，皆棄之?！保?］（P114）體現(xiàn)了明顯的父權思想色彩。秦人家庭一般為一夫一妻制，少數(shù)為一夫二妻制，或一夫多妻制?！度諘ば瞧罚骸爱叀⑵?，必二妻?！保?］（P63）說明女子地位相對低下。

若從整個封建社會的發(fā)展長河來看，戰(zhàn)國秦代社會的倫理體系處于調整階段，社會對婦女的精神束縛相對后代較為松弛，從《日書》看，秦女子不像后世女子一樣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而是有自己的職業(yè)，可從醫(yī)、從賈等，社會地位相對較高。如《日書·生子篇》：“庚寅生子，女為賈”；“壬寅生子，不女為醫(yī)，女子為也。”

婦女還可在家庭生活中發(fā)表自己的見解，爭取自主、自立的地位。如《日書·星宿篇》：“心，娶妻，妻悍……箕，取妻，妻多舌……營室，以取妻，妻不寧。”［1］（P62）妻妒、妻悍、妻多舌、妻不寧，雖都是對婦女反面評價之語，但實則反映了戰(zhàn)國秦代婦女不甘心在家庭中受壓制，成為男子附庸的情況。

《日書·夢篇》：“宇東方高，西方下，女子為正……宇左長，女子為正……宇多于東南，富，女子為正?！保?］（P122）“正”通“政”，指婦女在家庭當家作主，說明秦代夫妻關系也可由妻子主導。

戰(zhàn)國秦代婦女也可以采取主動措施離開丈夫和家庭。秦簡《法律答問》：“女子甲為人妻，去亡。”《日書·星宿篇》：“虛，取妻，妻不到?！保?］（P62）

中國宗法社會“以孝治天下”。秦人同樣盡“孝”。如《日書》有“祠父母良日”［1］（P72）的記載，即為死去的父母祭祀，表達了秦人能孝事父母?！度諘ど悠吩唬骸岸『ド樱ィüぃ┣?，孝。”［1］（P101）秦人的生子觀以生男孩為吉祥。如：“達日，生子，男吉?！保?］對“絕后”的問題很恐懼，如：“宇多于西北之北，絕后”，“井居西北□，必絕后”［1］（P22）等記載，于是要通過趨吉避兇的方式追求多子多福。這種生子觀反映出儒家倫理思想對秦人還是有一定影響的。

（二）經(jīng)濟價值觀

經(jīng)濟價值觀是指人們對經(jīng)濟的理解、看法、追求、態(tài)度等方面的觀念。秦人的經(jīng)濟價值觀從《日書》來看，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

1．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秦在建國以前是一個游牧民族，至春秋中葉，接受了周先進的農(nóng)業(yè)文化，農(nóng)業(yè)開始成為重要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秦國通過商鞅變法，實行重農(nóng)抑商政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獲得迅速發(fā)展，這在《日書》中有一定程度的反映。如《日書》特為谷物設置“禾良日”和“禾忌日”?！昂塘既眨汉?、癸亥、五酉、五丑”；“禾忌日，稷龍寅、秫丑。稻亥、麥子，菽、答卯，麻辰，葵癸亥，各常□忌。”［1］（P33）說明秦人對糧食作物的重視，體現(xiàn)出秦人的“重農(nóng)”思想。糧食作物從簡文看，有稷、秫、稻、麻、葵、麥、菽等。

為保證農(nóng)作物的收成，《日書》對下種、施肥和收獲也做了禁忌規(guī)定?！拔宸N忌”規(guī)定：“丙及寅禾，甲及子麥，乙巳及丑黍、辰麻，卯及戌菽，亥稻?！薄靶撩豢梢猿醌@禾。”還規(guī)定：“壬辰、癸未，不可以燔糞。”［1］（P33）

秦人盼望風調雨順，農(nóng)業(yè)豐收。《日書·除篇》：“陽日，百事順成。邦郡得年，小夫四成?！保?］（P23）是說陽日百事順利，國家和地方皆得到豐收，農(nóng)夫獲四年收成。

2．畜牧業(yè)也是秦人經(jīng)濟的來源之一

《日書》還有專門的“馬良日”、“豬良日”、“牛良日”、“羊良日”、“雞良日”［1］（P72），可見秦的畜牧業(yè)繁榮景象。特別是《日書·馬謀篇》，讓人們看到秦對養(yǎng)馬業(yè)的重視，這為秦的軍事強大和統(tǒng)一六國奠定了一定基礎。

3．商品交易在秦人經(jīng)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

秦人重“利”，睡虎地秦簡《日書》有很多篇章涉及秦人買賣貨物或去集市交易。如《星篇》二十八星宿中就有九星與貨物交易有關?！冻罚骸敖蝗?，利以實事”，指有利于財貨交易?！瓣幦?，入材，大吉?！保?］（P23）《直 室 篇》：“貨 門，所 利 賈 市，入 貨 吉?！保?］（P89）又“己亥、己巳、癸丑、癸未、庚申、庚寅、辛酉、辛卯、戊戌、戊辰、壬午，市日”［1］（P155），其中 “市良日，戊寅、戊辰、戊申戌，利初市，吉”［1］（P72），說明秦國商品交易發(fā)達，貨幣已成為商品交換的重要方式。如：“金錢良日，甲申、己巳。”［1］（P73）

（三）社會價值觀

社會價值觀指個人對社會價值的追求及社會地位的評價觀念。

“富”、“貴”二字可形象代表秦人追求的社會價值觀。戰(zhàn)國秦代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初步發(fā)展階段，這在《日書》中也有所反映。社會經(jīng)濟整體水平不高，人們生活貧窮、等級制度明顯。處于中下層人們對未來生活充滿幻想。他們不但身體力行，還往往將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兒女的身上，希冀子女未來的生活和社會地位能有明顯的改觀。這種希望寄托表現(xiàn)為二個字，即“富”和“貴”。

1．以追求較高的社會財富為目標，希望生活富足

秦人希求能多貯貨物，發(fā)財。糧食、馬、牛、奴隸等都是他們追求的物質財富。如：“定日，可以臧（藏）”，指可以貯藏糧食、財貨?！笆杖眨梢匀肴嗣?、馬牛、禾粟，入室取妻及他物?！薄伴]日，入臣徒、馬牛、它生（牲）?！保?］（P28）指可吸納奴隸、馬牛及其它牲畜。

秦人普遍希望子女能夠過上富裕的生活。如《日書·星篇》：“房……生子富?！保?］（P62）在《生子篇》中希望子女富裕的信息更是非常豐富。如“乙亥生子，谷而富”；“辛巳生子，吉而富”；“乙未生子，有疾，少孤，后富”；“戊戌生子，好田野、邑屋”；“丙午生子，耆（嗜）酉（酒）而疾，后富?！保?］（P101）可以看出，人們希望子女能夠擁有土地、房屋等家庭財富，或者希望他們能夠時來運轉?？傊?，希望子女富有而不愿貧窮，“己丑生子，貧而疾”；“庚戌生子，武而貧，”［1］（P101）則是他們不愿看到的。

2．以追求較高的社會地位為理想，能為官，有爵，事業(yè)飛黃騰達

商鞅變法以來，秦實行軍功爵制，官爵的高低決定了他們的社會地位和聲望。軍功制又打破了官爵世襲制，這使中下層民眾對自己或子女的社會地位充滿期盼和幻想。如《日書·秦除篇》：“建日，良日也，可以為嗇夫?！薄度諘ば瞧罚骸敖恰?，為（吏）”；“亢……生子，必有爵”；“牽?！樱瑸榇蠓颉?；“奎……生子，為吏?！保?］（P61）“嗇夫”、“大夫”、“為吏”都是秦人追求的目標。

（四）政治價值觀

政治價值觀指社會成員對政治主體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的選擇標準。

殷周時期，神權政治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政治價值觀為天命觀。天命觀相信天神的絕對權威，天神直接干預包括自然進程和社會人事在內的世界事務，天神擁有超自然的權能，能實現(xiàn)和完成人通過自然途徑所不能實現(xiàn)的意圖。如果沒有這種權能，也就無所謂天命。

至戰(zhàn)國時期的秦，天神也是秦人祭祀的神靈之一，說明其政治價值觀中天命觀依然存在。但是，天帝在秦人的心目中缺乏最起碼的敬重。《日書·啻篇》主要講述上帝如何暴虐，濫施淫威，勸誡百姓不要惹怒上帝，遭到懲罰。百姓對高高在上的上帝只有恐畏、厭惡，豪無敬愛之心。相反，人們對日常生活神更具親切，對關乎經(jīng)濟生活的動、植物神更加依賴和信任，表現(xiàn)了秦人鬼神觀念的功利性特點。

秦人的宗教信仰以多神崇拜為特點，整部《日書》講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鬼神及其民間禁忌。但是秦簡《日書》中的鬼神不像《周禮》天帝群神那樣等級森嚴、上下有序。相反，天神、地祗、人鬼均可降禍作祟于人，而且更具有親民性質的日常生活神、人鬼的出現(xiàn)頻率要遠遠大于至高無上的天神，帶有濃厚的原始宗教遺存，體現(xiàn)了極大的民間性，反映出商鞍變法后秦人鬼神觀念現(xiàn)實化的趨勢。

鬼神能害人，人也有能力通過各種辦法除鬼神?！度諘ぴ懫方榻B的打鬼武器有多種。人對付神的手段說明人的力量逐步壯大，敢于跟鬼神抗衡。這也說明戰(zhàn)國秦代宗教神權開始向現(xiàn)實政治、人文精神過渡。

二、務實功利的核心價值觀

秦人的價值觀體系反映了西遷秦人在接受周人文化中的一種理性選擇。秦人對周人文化和哲學觀的接受屬于選擇性接受。這種接受直接體現(xiàn)了秦人的現(xiàn)實功利性目的，由此也決定了秦人是以務實功利的價值觀為核心。

從倫理價值觀看，《日書》中反映的秦人鬼神觀，還并沒有達到周人哲學思想中“天”與人的道德倫理聯(lián)系起來的水平，缺乏宗法社會的道德禮制，應當說處于較為低級階段。但正因為如此，其鬼神觀具有為我服務的明顯的功利主義特點；從經(jīng)濟價值觀看，秦人接受了周人的先進生產(chǎn)方式，積極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促進了本國經(jīng)濟的壯大。這種接受，也是源于對“利”的追逐，具有功利主義色彩；從社會價值觀看，人們通過趨吉避兇，希求未來子女能獲得更多的財富和更高的爵位，同樣是務實的功利需求。秦人對天神的態(tài)度缺乏敬重。對日常生活神的關心，對關乎經(jīng)濟利益的動、植物神的依賴和信任，同樣表現(xiàn)了秦人鬼神觀念的功利性特點。另外，秦人敢與鬼神抗衡，表明了戰(zhàn)國秦代宗教神權已開始向現(xiàn)實政治、人文精神過渡。

秦人選擇實用功利作為價值取向，使得秦人思想不受宗法道德的約束，注重實務、敢于大膽進取，發(fā)展經(jīng)濟，促進了秦國社會的發(fā)展壯大，為秦統(tǒng)一六國奠定基業(yè)，從而解放了生產(chǎn)力，推動了歷史發(fā)展。

［1］ 吳小強．秦簡日書集釋 ［M］．長沙：岳麓書社，2003．

［2］ 上海市圖書館．賈誼集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3］ （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 ［M］．北京：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