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焰明
(韓山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廣東潮州 521041)
宗教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種由民族信仰、意識等形成的文化,帶有顯著的民族特點。因此,怎樣把宗教文化傳譯給異族他者,涉及到策略和方法問題?!度龂萘x》是明朝羅貫中的杰作,是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度龂萘x》演繹了近百年的魏、蜀、吳爭霸稱雄的興衰歷程,也承載了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釋、道宗教文化。從開篇前的《臨江仙》一詞中含有佛教“色空”觀念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到全書結(jié)尾詩中含有儒教“天命觀”理念的“天數(shù)茫茫不可逃”可洞見。那句人們常掛口頭的“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出現(xiàn)在《三國演義》的開篇首句,突顯了社會不斷簡單循環(huán)往復(fù)的宿命觀。書中生死有命、仁慈忠義、因果報應(yīng)、靈魂不滅、神仙鬼怪、妖法道術(shù)的故事比比皆是,人物對話中也常出現(xiàn)宗教術(shù)語。中國的儒、釋、道宗教文化與西方普遍信仰的基督教文化大相徑庭,因此,怎樣把中國宗教術(shù)語中所蘊含的文化信息傳遞給西方讀者,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羅慕士(Moss Roberts)的《三國演義》譯本Three Kingdoms兼具全譯和“順譯”(譯者的母語為譯入語)的特點,是公認(rèn)為該小說的最佳譯本。本文擬探討羅譯本中對宗教文化詞所采取的策略和方法,并闡明由此帶來的啟示。
直譯法既能保留原文內(nèi)容,又能保留原文形式。這種方法既能使原語的文化特色原汁原味地得到保留,又能豐富譯入語,無疑是最佳選擇。但宗教文化詞往往為某一民族所特有,字字對應(yīng)只是偶然,為求得讀者理解,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要附加一定形式的注解或變通。
例1:于是關(guān)公恍然大悟,稽首昄依而去。[1]1888
In a flash Lord Guan realized the truth and bowing his head in submission to Buddha’s law of Karma,he departed.[1]1889
例2:孔明嘆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qiáng)也!”[1]2572
Kongming signed and said:“ ‘Men devise,Heaven decides!’ Events cannotbe forced.”[1]2573
“昄依”原指佛教的入教儀式,后泛指信仰佛教或參加其它宗教組織,也作“歸依”。例1說的是關(guān)公的陰魂在玉泉山聽了普凈“后果前因”一席話后所作出的反應(yīng),顯然這里“昄依”是信奉佛教。梵文Karma的音譯是“羯磨”,指因果報應(yīng),是佛教的基本教義,對人生的基本闡釋。譯者之所以選擇佛教中原本的宗教詞,是因為該詞已為西方人所接受,如果放棄已有的、可利用的材料另作它譯,讀者反倒感到迷惑。例2中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中國讀者再熟悉不過的諺語了,而英語中的Man proposes,God disposes.同樣為西方人熟知。譯者沒有將原文套用這個西方熟語,因為中國人信奉的是儒、釋、道而非基督教,為了顯示兩種宗教的差異,文字形式也作了完全變更。譯者沒有改God為Heaven了事,還把“謀事”和“成事”分別譯成押頭韻和相近尾韻的devise和decides。這樣的直譯保留了原語的文化意象,而讀者因能激活原有的認(rèn)知圖式心領(lǐng)神會,實屬兩全齊美的生花妙筆,是譯者操作時的“有為”。
譯本中類似這種直譯或直譯+注的為數(shù)不少,例如:“生靈”[1]1024譯為living souls[1]1025;“九泉”[1]1508譯為the Nether Springs[1]1509;“八門遁甲”[1]2512譯為 the Eight Gateways and the‘Taboo Days’formula[1]2513;“六丁六甲”[1]2512譯為the Six Ding deities and the Six Jia deities[1]2513。
通常情況下,一個民族的宗教術(shù)語在其民族內(nèi)不言自明,如按原形直接轉(zhuǎn)譯到另一民族中則可能形成文化空白或變成意義真空,讀者不能理解,因而會失去興趣。當(dāng)形式和內(nèi)容產(chǎn)生矛盾時,無疑應(yīng)舍形求義(少數(shù)文學(xué)文體除外),即對原文術(shù)語進(jìn)行解釋,更變原文形式,尋求信息內(nèi)容對等。
例3: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yè),此真大仁大義也。[1]1026
Nor could he bear to exloit the treason of the Cais to steal a kinsman’s estate,such is his great huamnity and devotion to honor.[1]1027
例4: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凈……就此結(jié)草為庵,每日坐禪參道。[1]1888
On the hill lived an old monk whose Buddhist name was Pujing,or Universal Purity……He had builthimselfa thatched shelter there.In this hermitage he would seat himself for meditation each day,searching forthe truth oflife.[1]1889
例3中的“仁”和“義”都是儒家倫理的基本概念詞??鬃影选叭省弊鳛樽罡叩牡赖聵?biāo)準(zhǔn)和道德境界,認(rèn)為“仁”是各種善的品德的概括,它包括恭、寬、信、敏、悔、智、勇、恕、孝、悌等內(nèi)容,其中孝悌是仁的根本。[2]122英語中的humanity與之相關(guān)的意思是being humane;kindheartedness人道;仁慈。學(xué)者王輝認(rèn)為:“仁”由“二”、“人”構(gòu)成,直指人際關(guān)系。“huamnity”由“man”和“human”構(gòu)成,凸顯的也是人文關(guān)懷。而從Humane:showing human kindness and the qualities ofcivilized person來看,“huamnity”不僅可以泛指人或人的特性,更可以用來涵蓋作為文明人所應(yīng)有的仁慈等諸多品質(zhì)。[3]筆者認(rèn)為從涵蓋的具體內(nèi)容來說huamnity顯然不及“仁”的博大精深,但用來解釋“仁”整體概念意義是相當(dāng)?shù)??!傲x”指思想行為符合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鬃右粤x為立身之本,所謂“君子喻于義”。西漢董仲舒認(rèn)為仁是用以對人的,“仁者愛人”;義是用以對己(我)的,“以義治我”。[2]110譯者把“義”譯成honor,顯然取義于:good personal character;strong sense of what is morally right節(jié)操;正義感。雖然honor不及儒家“義”的精細(xì),不能與“義”等量齊觀,但就“立身”、“治我”這個基本點來說,還是對“義”作了合理的詮釋??v觀整個譯本,對于這兩個儒家術(shù)語,羅基本上做到了前后一致。例4中的“坐禪”為佛教名詞?!白睘椤敖Y(jié)跏趺坐”,“禪”為“禪那”(Dhyāna,“思維”、“靜慮”)的略稱,意為靜坐思維?!皡⒌馈保簠⒕慷U宗的修行之道。禪家認(rèn)為這種“禪”是不能表述、不能界定、不能解釋、超離思維的。[4]佛教為了在中國得以發(fā)展,迎合居于中國首位的儒家思想,形成了禪宗。譯文沒有采用Zen(paradoxes)直譯,是怕讀者感到陌生,混淆不清,因而舍形取“求開悟”之義。所以譯文seathimselffor meditation each day,searching forthe truth oflife是對原文的一種解釋。
譯本中類似這種意譯的頻頻出現(xiàn),例如:“(仰望先生)仁慈忠義”[1]898譯為in your greatness of spirit[1]899;“福蔭”[1]1140譯為 favor[1]1141;“大損陰德”[1]2212譯為 lose much meritin the life to come[1]2213;“祈禳北斗”[1]2580譯為 pray to the Northern Dipper[1]2581。
替換譯法就是用與原語有相同使用頻度,但一般都帶有某些譯語文化色彩的詞語來翻譯原語詞語。其優(yōu)點在于譯文生動、自然,很地道。奈達(dá)交際翻譯理論中的功能對等的提出,深受《圣經(jīng)》翻譯的影響,對文化翻譯很有啟發(fā)。這種方法“不僅克服了語言與文化的障礙,而且能使譯語讀者在更為熟悉的文化環(huán)境下理解原語文本的文化涵義”[5]。
例5:孔明沐浴齋戒,身披道衣。[1]1194
Kongming performed the required ablutions,fasted,and assumed the sacred vestments of a priest ofthe Tao.[1]1195
例6:昔非今是,一切休論;后果前因,彼此不爽。[1]1888
Right and wrong,past and present are relevant no more;retribution follows human action with the certainty offate.[1]1889
例5中的“沐浴齋戒”是道教術(shù)語或名詞?!般逶 敝缸詽嵠潴w的養(yǎng)生術(shù),有外身沐浴,內(nèi)心沐浴兩種?!躲逶∩硇慕?jīng)》:“沐浴內(nèi)凈者,虛心無垢。外凈者,身垢盡除?!盵6]51英語中的ablution是(對人手、人體、圣器等的)洗禮,只關(guān)乎“外凈”?!褒S戒”指古人祭祀之前,沐浴更衣,不飲酒,不吃葷,以示誠敬。道教認(rèn)為眾生有貪瞋癡愛之心,淫殺盜妄之情,故應(yīng)持齋受戒以禁戒之。齋戒者,為降伏身心之法。[7]而英語中的fast是 to eat little or no food for a period of time,especially for religious reasons??梢?,fast只與食物有關(guān),主要是進(jìn)行懺悔、潔身、贖罪?!般逶↓S戒”與ablutions、fast所屬教派不同,教義、教儀有異,內(nèi)容不完全一致,但在原語和譯語中都是宗教文化詞,“同是基于對神靈的崇拜,如宗教行為是實現(xiàn)人與神靈的交往途徑”[8]。有互通相似之處,所以基本上向譯文讀者傳遞了原文的主要信息,能在譯文讀者的心中產(chǎn)生共鳴。例6中的“后果前因”即因果報應(yīng),通俗地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教中的“因果報應(yīng)”的意義是與“業(yè)報輪回”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指的是眾生因作業(yè)和果報而在三世六道中輪回。[6]49譯者選用retribution一詞顯然取其宗教義:severe punishment(來世)報應(yīng),果報。不過,retribution只與“惡有惡報”對應(yīng),但用在這個上下文中恰如其分,因為例6緊接的下文是“今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丑、五關(guān)六將等眾人之頭,又將向誰索耶?”
類似的替換也多見于譯本,例如:“委之?dāng)?shù)與命”[1]890譯為leave the task to fate orreckoning;[1]891“社稷”[1]1026譯為sacred altars[1]1027;“汝數(shù)盡”[1]1906譯為 yournumber is told[1]1907。
羅慕士譯本是公認(rèn)的異化譯本,但就宗教詞而言,從以上譯例可知,異化(直譯和直譯+注)和歸化(意譯和替換)相比,后者所占比率大于前者。羅是西方漢學(xué)家,對中國的文化有相當(dāng)?shù)牧私?,這一點可從譯本最后長達(dá)79頁的介紹小說的歷史來源、參考文獻(xiàn)等的“編后記”得以證明。但羅更是地地道道的西方人,對處于同一文化背景下讀者的認(rèn)知視域的了解優(yōu)于國內(nèi)譯者,他知道相對于原文讀者而言,譯文哪些地方需要進(jìn)行文化缺省的補償,讀者才能領(lǐng)會其意。但在實際操作中他并未有意想到采取哪種方法,羅譯宗教詞給我們有益的啟示。當(dāng)前典籍英譯是譯界熱門話題,但有一個策略和方法問題。為了中華文化傳播于世界,譯文“異化”之聲驟起,但我們不能忽略這一客觀現(xiàn)實:中國文化在世界上同西方文化相比仍處于劣勢,劣勢文化是難以被強(qiáng)勢文化所接受的;亞非拉一些落后地區(qū)的文化在中國了無蹤跡,而歐美文化在中國大行其道便是證明。韋努蒂(Venuti)“批判以往翻譯中占主導(dǎo)地位的以目的語文化為歸宿的傾向,并提出反對譯文通順的解構(gòu)主義翻譯策略”。他認(rèn)為“翻譯可以是研究和實現(xiàn)差異的場所,并恢復(fù)和修訂被遺忘了的譯文,以建立一種新的翻譯傳統(tǒng)”。①參見方夢之:《譯學(xué)詞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399-400頁。這種“求異”揭示了翻譯的本質(zhì),但在韋努蒂那里,是一種文化上的反殖民主張,因此要經(jīng)過實踐的證明才能成為標(biāo)準(zhǔn)。羅譯宗教詞表明,當(dāng)前典籍文化詞的翻譯不可過分強(qiáng)調(diào)翻譯策略和方法,不可一味強(qiáng)調(diào)原汁原味而忽視譯文的可讀性,要以譯文讀者的理解為前提,否則,“譯猶未譯”,反倒妨害中華文化的傳播。
與之有關(guān)的是,如果真想文化傳真,也要著手解決典籍文化詞的術(shù)語規(guī)范問題。中國文化詞,尤其是儒、釋、道宗教文化詞,很難在英語文化中直接找到匹配詞,除了偶合,直接移植的可能性極小。僅舉羅譯本中的一例:身邊只有一個小行者,化飯度日。[1]1888“Beside him was a single novice;they lived on the food they could beg”[1]1889。這里“小行者”成了“見習(xí)修士”,“化飯”成了“要飯”。如果既要文化傳真,又讓譯文讀者明白,直譯加注能兩者兼顧,起到溝通兩種文化的橋梁作用。即先把某一文化詞用漢語拼音標(biāo)出,首字母大寫,然后加以解釋,例如“仁”譯成Ren、humane。如果譯本后面再出現(xiàn)該詞時,只需標(biāo)出拼音(當(dāng)然根據(jù)具體情況會有些變通。)這樣譯者碰到文化詞時就不會感到茫然,譯文讀者也不會迷惑不解。這樣做“不僅可以充分傳達(dá)原作的異國風(fēng)味,而且可以引進(jìn)原語的表達(dá)方式,豐富我們(即譯入語,本文作者注)的語言”①參見朱義華、王宏:《典籍英譯傳統(tǒng)文化詞傳譯難點與策略》,《典籍英譯研究》,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頁。要做到有功效,必須組織譯界專家學(xué)者研討中國文化詞的術(shù)語規(guī)范。這當(dāng)然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解釋部分甚至要漢語典籍專家學(xué)者參與,但這是值得的,也是當(dāng)務(wù)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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